
一、兩個“第三世界”的理念
1974年2月,毛澤東在會見來華訪問的贊比亞總統(tǒng)卡翁達時提出了“三個世界”的著名劃分,指出中國要聯(lián)合廣大的第三世界國家共同反抗世界霸權。同年4月,鄧小平率中國代表團出席聯(lián)合國大會第六屆特別會議,在發(fā)言中詳細闡述了毛澤東關于三個世界劃分的理論。在這個理論中,蘇聯(lián)和美國是第一世界,占世界人口大多數(shù)的第三世界國家是反帝、反殖、反霸的主力軍。中國的外交戰(zhàn)略是廣泛依靠和團結第三世界國家和人民,共同反對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以實現(xiàn)維護世界和平與推進人類進步事業(yè)。鄧小平在會上再三申明:“中國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也是一個發(fā)展中的國家。中國屬于第三世界。中國政府和中國人民,一貫遵循毛主席的教導,堅決支持一切被壓迫人民和被壓迫民族爭取和維護民族獨立,發(fā)展民族經濟,反對殖民主義、帝國主義、霸權主義的斗爭,這是我們應盡的國際主義義務。中國現(xiàn)在不是,將來也不做超級大國。什么叫超級大國?超級大國就是到處對別國進行侵略、干涉、控制、顛覆和掠奪,謀求世界霸權的帝國主義國家。一個社會主義大國如果出現(xiàn)資本主義復辟,必然變成超級大國。如果中國有朝一日變了顏色,變成一個超級大國,也在世界上稱王稱霸,到處欺負人家,侵略人家,剝削人家,那么,世界人民就應當給中國戴上一頂社會帝國主義的帽子,就應當揭露它,反對它,并且同中國人民一道,打倒它。”
這是一個基于中國作為社會主義國家視角的世界觀,即“國家要獨立,民族要解放,人民要革命,這是不可抗拒的歷史潮流”。它的歷史背景是“從50年代的萬隆會議到60年代高漲的民族解放運動,亞洲、非洲、拉丁美洲的社會運動和武裝斗爭在這個兩極化的世界格局內部打開了缺口”,形成了打破冷戰(zhàn)兩極構造的“政治化”進程,毛澤東的三個世界理論是對這一新的歷史形勢和政治斗爭的回應。
不同于此,1981年美國著名歷史學家斯塔夫里阿諾斯出版了《全球分裂:第三世界的歷史進程》,將“第三世界”的現(xiàn)實看成一系列不平等關系的結果,由一些在經濟上依附并從屬于發(fā)達的第一世界國家和地區(qū)組成,所以他更多描述的是第三世界從殖民主義到新殖民主義的失敗過程。作為中國讀者,他在比較視野中對中國的描述,值得今天重新回顧。在他看來,雖然20世紀第三世界的革命浪潮在全球范圍內涌現(xiàn),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形成的歐洲列強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基本維持和延續(xù)了殖民帝國的完整,“其中的一個原因在于,除中國之外,第三世界的革命運動本質上都是民主主義性質的”,即資產階級基于民族主義而非社會主義的革命。新殖民主義的特點是殖民列強與特權集團的結盟形成買辦資產階級,它要求民族獨立之后國家政權必須完全是民族主義性質的,不謀求社會制度的根本變革。二戰(zhàn)后,民族主義領導人和政黨很容易就獲得了政治獨立。相反,任何地區(qū)的獨立運動只要存在一個社會主義革命政權的危險時,殖民帝國就會堅決拒絕其獨立。在這種情況下,它們的反應或是武裝鎮(zhèn)壓,或是秘密“破壞”,或是采用其他任何必要的策略拒絕向革命者移交權力,或是剝奪革命者的權力。由此產生以非洲為代表的殖民地精英所具有的共同特點:他們關心的是公民自由而不是民族解放;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并沒有經歷過殖民占領前的非洲獨立時代;他們在歐洲接受教育,本能地把歐洲和文明畫上等號而將非洲視為野蠻的代名詞。而“城鄉(xiāng)差別”則成為第三世界的普遍社會問題,上層精英與前宗主國在政治經濟與文化上聯(lián)系密切,與下層鄉(xiāng)村社會之間錯位和脫節(jié)嚴重,導致民主與軍事威權政府輪番上臺、外國軍事武裝不斷干涉或者國內代理人戰(zhàn)爭綿延不絕,這些都是新殖民主義的特點,也是第三世界政治和社會動蕩的來源。
在此書出版十年之后,蘇東劇變,世界霸權由兩極變成單極。但是,當世界進入“意識形態(tài)終結”的后冷戰(zhàn)時代,不平等程度加劇,世界范圍內的政治動蕩和暴力如影隨形,并蔓延至第一世界西方霸權的核心地帶。美國明尼蘇達州一名黑人男子遭遇白人警察暴力執(zhí)法跪壓致死,這一過程被手機拍攝下來,通過社交媒體迅疾傳播,使得整個世界震驚于美國黑人在鏡頭面前哀求“我不能呼吸”的死亡過程,并目睹了在美國和歐洲在后冷戰(zhàn)時代爆發(fā)的最大規(guī)模社會抗議活動,“我不能呼吸”成為最重要的抗議口號和象征。黑人民權運動與右翼民粹主義/白人種族主義的對抗,以及與此伴隨的社會暴力,正在撕裂美國社會,并引發(fā)嚴重的政治危機。種族主義作為歐美第一世界內部從未消失的“(新)殖民主義”——歐美內部的“第三世界”,正在成為新的歐美世界政治動蕩與危機的來源。
另一方面,歷史學家描述的第三世界興起的過程中,大多數(shù)國家都倒在了現(xiàn)代化的門檻前,這一被遮蔽的驚心動魄的歷史斷裂過程今天依然延續(xù),需要重新回望,特別是在世界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新冷戰(zhàn)”陰影烏云密布的今天,只有打開這個歷史敘述,才能探摸當今世界范圍內右翼民粹主義等思潮興起的癥結,它的背后是法西斯主義在21世紀歐美核心地帶的強勁回潮。這其中,中國在很大程度上是例外,但是新疆、西藏、香港和臺灣等邊緣/交接地帶卻正成為西方利用民粹主義等進行戰(zhàn)略施壓的核心區(qū)域。也因此,擁有十四億人口、作為“歷史終結例外”的中國正不斷被推向所謂“新冷戰(zhàn)”的邊緣。
“中國崛起”具有世界史意義。如何理解、解讀和對待“中國崛起”,已成為世界范圍內意識形態(tài)的爭論焦點。實際上,今天的世界格局是一個由西方霸權再次發(fā)動和強加的“新冷戰(zhàn)”陷阱。中國能否沖出這一陷阱“和平崛起”,并在此過程中“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堅決摒棄冷戰(zhàn)思維和強權政治,走對話而不對抗、結伴而不結盟的國與國交往新路”,十分重要。2019年底暴發(fā)的新冠肺炎疫情,以及由此產生的國內外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激烈交戰(zhàn),電閃雷鳴、硝煙彌漫,使后冷戰(zhàn)時代下戰(zhàn)爭與和平問題前所未有地被推到前臺。其實,早在2019年8月2日美國正式退出1987年美蘇簽訂的《中導條約》之際,核威懾就已經再度逼近。全球疫情蔓延與俄烏沖突爆發(fā),更使得核戰(zhàn)爭輿論甚囂塵上。
歷史已經改變,且仍在改變。2020年至今,新冠肺炎疫情與俄烏沖突成為世界歷史的分水嶺。未來的全球史會走向何處?中國會走向何處?對于中國來說,要回答這些問題,第三世界視野不可或缺,因為這是決定中國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關鍵。而正當中國竭盡全力在抗擊疫情和消除貧困方面取得巨大成績的同時,卻發(fā)現(xiàn)“新的鐵幕”正在降臨。在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霸權世界從政治、經濟、技術、軍事等方面全面圍堵中國的同時,西方主流媒體“一邊倒”地圍攻中國,新的“中國威脅論”不斷蔓延,“挨罵”問題成為中國國際政治與外交的焦點。在這些問題的背后,是“西方的知識圍堵”,知識“圍堵”為“新的鐵幕”提供合法性。如何破解西方知識生產的“圍墻”而擁有真正的“自信”,需要大破大立,只有這樣才能化解世界范圍內不斷增多的沖突危機。而立足第三世界和社會主義視野的國際主義是唯一出路。正是在這一點上,“中國威脅論”與“中國特殊論”,其實殊途同歸。
斯塔夫里阿諾斯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已經試圖回應這些問題。他批評一些美國學者把中國共產黨的成功完全歸之于“中國的民族主義”,在他看來,中國共產黨能贏得民眾還在于“他們是社會主義者”。而中國共產黨人之所以“了解民眾需求”,就因為有“延安道路”。它不僅是一種戰(zhàn)斗模式,更是生活方式,體現(xiàn)人和社會的愿望,“并提供了一種基于平等主義價值觀和廣大民眾參與之上的發(fā)展模式”,這就是“群眾路線”。對內,以整風形式要求黨員干部進行批評和自我批評,對外,則以群眾路線的方式積極發(fā)動農民參與政治——“延安道路”即以政黨政治的方式推動黨和農民群眾相融合,以構建革命的政治主體。在這一過程中,大批青年知識分子基于反抗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民族主義激情奔赴延安,他們首先面臨的就是自我改造的考驗,以完成新的政黨政治與群眾相結合的嚴峻任務——這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中國知識分子群體的歷史角色和命運,而不同的歷史闡述也由此產生,形成知識生產與范式的大分野。在斯塔夫里阿諾斯看來,“中國的未來影響力將會取決于它能在多大程度上解決第一世界、第二世界乃至第三世界仍然未能解決的矛盾——精神刺激與物質刺激之間的矛盾、城鄉(xiāng)之間的矛盾、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之間的矛盾等。單靠國民生產總值的提高并不能解決這些矛盾,美國、蘇聯(lián),以及第三世界的巴西、伊朗和印度尼西亞等國的經驗已經反復證明了這一點”。
這一論述值得在今天的語境里重思。
的確,“延安道路”關乎中國的未來。歷史總是以復調的方式出現(xiàn),這正是歷史的辯證法。今天的執(zhí)政黨需要立足“延安道路”作為“新長征”的起點,因為“延安道路”需要解決的問題并沒有終結,在很大程度上依然延續(xù),不僅鑒往知來,更是“不忘初心、牢記使命”。“延安道路”是“中國道路”的起點。既有的黨史研究多從“革命史范式”中來,但是也受到很多質疑和挑戰(zhàn)。這并不是因為“革命史范式”已經失效,而是對這一范式的把握并沒有做到內外視野的貫通,教條主義和形式主義的理解不能真正激發(fā)“革命史范式”的活力。近十年來所謂“新革命史”范式強調的社會文化史視角并不足以闡明中國革命的歷史邏輯。其實,這并不是革命史范式的新舊問題,而是需要重新勘探回望的歷史立足點,它既需要打通“新”舊,也需要貫穿內外,更需要重建立場作為出發(fā)的新起點。按照毛澤東在《如何研究中共黨史》中的總結,就是“古今中外法”。
今天,我們需要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回到中國革命史研究的“古今中外法”。作為世界的中國與作為中國的世界,具有兩個層面的意義,既要立足中國看見世界,也要在世界中看見中國。
二、“新冷戰(zhàn)”與比較視野中的“中國道路”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有比較才有鑒別。內部視野的貫通需要借助外在視野的廓清,只有通過內外視野的交錯融合對比,才能發(fā)現(xiàn)盲點。這里,筆者首先借用美國左翼學者大衛(wèi)·哈維對西方左翼社會運動失敗原因的檢討,以為比較。他發(fā)現(xiàn)“任何將個人自由提升到神圣位置的政治運動都有被新自由主義收編的危險”,1968年席卷西方世界的學生運動就被要求更多個人自由的欲望所扭曲,“個人自由的價值和社會正義并不必然相容;追求社會正義預設了社會團結和下述前提:考慮到某些更主要的、為社會平等或環(huán)境正義進行的斗爭,需要壓抑個體的需求和欲望……新自由主義修辭以其對個性自由的基本強調,有力地將自由至上主義、身份政治、多元主義、自戀的消費主義(narcissistic consumerism)從想靠奪取國家權力來追求社會正義的社會力量中分離出來。比如,美國左翼長期面臨的棘手麻煩,便是無法一方面確立實現(xiàn)社會正義需要的集體紀律,另一方面又不冒犯政治參與者表達個人自由、徹底的承認與特殊身份的要求。新自由主義不曾創(chuàng)造這些差異,但能輕易利用它們——如果不是煽動的話”。
這可以看成西方左翼運動失敗的內部原因。外部原因則是新自由主義國家的霸權形式——帝國主義。大衛(wèi)·哈維通過引述卡爾·波蘭尼關于自由的討論,早就指出“自由主義或新自由主義的烏托邦論調注定會為權威主義甚或十足的法西斯主義所挫。好的自由已經喪失,而壞的自由橫行霸道”,這就是“為什么富人和有權者熱心支持某些權利和自由概念,同時千方百計向我們推銷這些概念有多萬能多好”,這也是為什么當年的美國總統(tǒng)布什會聲稱“我們美國作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有義務推動自由的傳播”。新自由主義國家的實踐嚴重脫離它的理論模式,其不穩(wěn)定和自相矛盾的政治形態(tài)正是暴力和霸權的溫床,需要威權主義來維護其在國際競爭中的地位和鎮(zhèn)壓全球化過程中反新自由主義力量,這既包括勸說、宣傳,也包括赤裸裸的軍事強權、勒索及關稅保護。大衛(wèi)·哈維指出,當年布什總統(tǒng)在鼓吹自由市場和自由貿易的時候卻強征鋼鐵關稅,為其在俄亥俄州的選舉服務,特朗普總統(tǒng)的行徑也有其社會政治與經濟的歷史根源。而美國和歐盟由來已久對農業(yè)的巨額補貼和保護,更是連哈耶克也嚴厲批評的扭曲世界市場、威脅世界農業(yè)的典型行為。大衛(wèi)·哈維諷刺道:“考慮到所有這些原因,新自由主義國家中那些原教旨主義者還始終堅持新自由主義教條,這不能不讓人嘖嘖稱奇。”
當教條與現(xiàn)實之間徹底破裂,背后的新保守主義就水落石出。美國的新保守主義始于1970年代的特殊結盟,“一方面是精英階級與旨在重建階級力量的商業(yè)利益之間的聯(lián)盟,另一方面是不滿的白人工人階級‘道德多數(shù)派’的聯(lián)盟”,后者針對的正是所謂“新型社會運動”:女性主義、同性戀權利、平權運動、環(huán)境保護主義等。這是因為,“原則上,新自由主義理論對民族并不友好,哪怕后者能夠支持強大國家的理念。如果新自由主義想要發(fā)展壯大,就必須切斷在鑲嵌型自由主義中維系國家與民族的紐帶,……實際上,民族主義在某種程度上也反對新自由主義化的后果。右翼法西斯政黨的興起便是一例”。在這個意義上,“美國優(yōu)先”的民族主義正是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后果。
如果把大衛(wèi)·哈維這一視野放在上述斯塔夫里阿諾斯對新殖民主義/買辦資產階級的描述中看,全球政治和商業(yè)的跨國聯(lián)盟作為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產物,正如同高速運轉的分離器,在世界范圍內把社會的上層與下層分離開來,在這個意義上確實是超越民族主義的。而右翼民族主義則迎合了被全球化“甩出去”的底層人民的不滿情緒。事實上,西方左翼運動的普遍失敗正是今天右翼民粹主義以民族主義/種族主義/地方(部落)主義方式興起的前提——它所訴求的國家必然是右翼保守主義立場的國家及其意識形態(tài):民族主義。新自由主義和右翼民粹主義不過是一枚硬幣的兩面,相互建構和纏繞,西方左翼在反對國家的同時其實是把國家讓渡給了右翼民粹主義——關于這一點,西方左翼的自我反思是嚴重欠缺的。
“由于被迫在世界市場上扮演競爭性行為人的角色,而且要設法建立最好的商業(yè)環(huán)境,新自由主義國家就動用民族主義為其效力”,這樣的保守主義結果就是民族主義之間競爭和敵對上升,英國脫歐、主導“美國優(yōu)先”的特朗普總統(tǒng)、歐洲右翼政黨勢力上升、北約東擴、俄烏沖突,世界(特別是歐美)陷入新一輪種族主義、暴力和戰(zhàn)爭威脅。今天美國以意識形態(tài)內爆方式展開的反種族主義社會抗議運動,正在把20世紀被壓抑的殖民主義歷史重新帶到前臺,歷史從未終結。二戰(zhàn)后,北約軍事框架制約下的歐盟、日本和韓國等資本主義國家,是仰仗美國單邊主義軍事霸權和軍事基地為前提的“民主”“自由”的不完整主權結構的“民族國家”,但卻在意識形態(tài)上把獨立自主、抗拒一切殖民主義霸權勢力的社會主義中國批判為“獨裁”。簡單的學術與政治標簽化拒絕對中國革命、建設與改革過程“偉大斗爭”之得失成敗進行歷史和理論的辯證分析,同時在理論和實踐上把世界封閉在資本主義全球化的穹頂之下,這一西方知識生產的“左”“右”合流,是今天頗具意味的事件,也構成了世界范圍內一道醒目的意識形態(tài)新景觀。“新冷戰(zhàn)”的興起正是西方新自由主義和新左翼共同失敗的表征,即其所給出的世界圖景與現(xiàn)實之間存在無法彌合的斷裂。
作為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后果,當今世界,“房間里的大象”是右翼民粹主義和分離主義。這是目前世界范圍內最危險、最暴力的“民族主義”浪潮,以鄰為壑的右翼民粹/民族主義浪潮正是在歐美內部孕育的法西斯主義,這使世界格局更接近一戰(zhàn)之前——唯一不同的是第三世界“中國的崛起”。而這一崛起建立在一戰(zhàn)之后“威爾遜主義”和“列寧主義”劃分的世界歷史大分野的延長線上,是馬克思列寧主義與中國實踐相結合的社會主義勝利,是列寧創(chuàng)立的第三國際領導下的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波瀾壯闊的民族民主解放運動的最大歷史性成果。在此意義上,中國基于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基礎上的“愛國主義”不能被簡單等同于西方“民族主義”,它的社會主義性質不容否定。作為第三世界殖民地、半殖民地被壓迫民族反抗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統(tǒng)治,一百多年來各民族仁人志士前仆后繼、流血犧牲的奮斗,爭取國家獨立、民族解放和政治民主的革命成果,“愛國主義”有完全的歷史正當性,也是20世紀唯一突破了世界殖民主義霸權體系并“崛起”的第三世界國家——執(zhí)政黨正在奮力兌現(xiàn)民族平等、共同富裕的社會主義承諾。消解這種正當性,必然導致對整個20世紀中國革命的否定,并拆解社會主義中國在今天極其嚴峻的世界格局中抵御世界霸權、維護世界和平的政治基礎。
三、社會主義的突圍與第三世界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
另一可資參照的視角正是從拉美和非洲的經驗出發(fā)的依附理論代表人物薩米爾·阿明,曾提出第三世界只有以“脫鉤”的方式才能擺脫新殖民主義的依附關系。作為來自第三世界的左翼知識分子,鑒于中國的經驗,薩米爾·阿明在2015年生命的最后階段,在參加北京首屆世界馬克思主義大會期間接受訪談時,再次闡述了“脫鉤”論:“在我看來這種‘脫鉤論’應當是一種戰(zhàn)略性原則,它包含這樣幾個方面:首先,‘脫鉤論’極大地重視了主權國家的發(fā)展,將主權國家置于優(yōu)先地位。其次,開放性,它要求國家向外界開放并參與到全球化競爭中。應當說是主權國家利用全球化進程滿足自身發(fā)展需要,把握發(fā)展機遇從而實現(xiàn)一種漸進式的社會變革。所以,我們在探討‘脫鉤論’的時候是在利用全球化進程。一方面,壟斷資本主義通過全球化實現(xiàn)資本的積累和擴大在全球的統(tǒng)治,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利用全球化進程優(yōu)先地滿足國家發(fā)展需要。我們應當最大程度地重視這種增長性的內部變革,即持續(xù)的、不斷進行的變革”。
依托(而不是放棄)主權國家,利用全球化進程,通過內部變革實現(xiàn)去依附化,這正是中國道路。薩米爾·阿明告誡中國對現(xiàn)在的狀況要有清醒的認識和深刻的理解,并準確預言了2019年開啟的中美貿易戰(zhàn)。而早在1997年出版的《全球化時代的資本主義——對當代社會的管理》一書中,薩米爾·阿明就描述美國主導的資本主義全球化過程導致世界體系兩極分化,使得全球化處于極端脆弱和危險的境地;右翼掌權并獲得左翼支持的歐盟沒有為“人道主義”的全球化提供希望。因此,猶如一戰(zhàn)前后的列寧,薩米爾·阿明也把視野投注于亞洲并預言:“不言而喻,中國未來的發(fā)展將影響到所有的全球化均衡。那也是美國被中國的發(fā)展所震驚的原因。我認為,在未來任何形式的全球沖突中,美國和中國將會成為主要的對手。”基于從第三世界立場上的歷史長時段研判,他再三告誡中國如果變成一個資本主義國家,美國、日本、歐洲這三大資本主義寡頭都不會接納中國和允許中國崛起。如果中國無條件地接受了西方資本主義、資本主義美國以及資本主義全球化,向資本主義屈服,甚至自愿成為資本主義全球體系中的一個資本主義國家,那么,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必將迅速摧毀中國。假如西方資本主義的這一目標能夠達到,中國就會再度淪落為帝國主義陣營提供原料的從屬國。
薩米爾·阿明以一個真誠的馬克思主義者立場,把獨立自主、以社會主義為最終歸屬的“脫鉤”道路作為第三世界的希望,號召組成新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來應對和對抗資本主義越來越嚴重的系統(tǒng)性危機,并以大多數(shù)來自非洲和拉美、亞洲地區(qū)學者的觀點表示:世界期待并需要一個團結、強大的中國以領導的角色來應對這場全球系統(tǒng)性危機。一個團結而強大的中國對全球發(fā)展非常重要的。并非偶然,薩米爾·阿明上述理解和判斷,很大程度上可以看成毛澤東關于三個世界的理論在今天的回響。而這一回響,放在今天全球抗擊新冠肺炎疫情、“新冷戰(zhàn)”的地緣政治版圖中,尤其顯得意味深長。
正是基于上述判斷,薩米爾·阿明看到了很多今天西方左翼知識分子看不到的現(xiàn)象,他區(qū)分了發(fā)展中的不平等和結構性的不平等,而發(fā)展中的不平等是以追求平等而不是固化不平等為前提的,“雖然有人質疑當代中國仍然存在著一定不平等的情形,但是中國在制度中有著多層次的治理結構以保障13億龐大人口規(guī)模的資源再分配。這種國家層面的規(guī)劃和處于合力控制下的改革在全球任何一個國家、在以往任何一個歷史時期都沒有類似的情形”。
這其中的鮮明表現(xiàn)就是中國正以舉國之力開展消除內部貧困的巨大工程,即解決城鄉(xiāng)、區(qū)域發(fā)展不平衡問題——非均衡正是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必然產物,也正是中國發(fā)展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自我承諾:用“政治”的方式糾正市場。這既包括東部支援西部、從精準扶貧到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等一系列政治、經濟、文化的國家制度安排,也包括抗疫過程中舉國體制的發(fā)揮:全國馳援、黨員先鋒。國有企業(yè)今天在全國的經濟總量中占40%,總體上從政府得到的是負補貼,稅負大約是民營企業(yè)的2倍,但承擔了更廣泛的社會責任,也是中國脫貧攻堅的主要力量,并在這個意義上承擔著執(zhí)政基石的作用。習近平主持十九屆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二十八次集體學習,要求推動中國社會保障體系建設進入快車道,建立覆蓋城鄉(xiāng)全民、統(tǒng)籌城鄉(xiāng)的社會保障體系,與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統(tǒng)籌謀劃。熱衷于為中國貼上“國家資本主義”標簽的西方左翼知識分子從沒有認真對待過中國這些舉措,同樣沒有被認真對待的還有“一帶一路”倡議為什么著重為第三世界國家提供基礎建設——這一所有后發(fā)國家工業(yè)化的前提?
與之直接關聯(lián)的則是生態(tài)問題。沃勒斯坦斷言這是資本主義全球化沒有出路的關鍵,因為資本主義生產利潤“骯臟的秘密”就是成本外部化,后果就是環(huán)境生態(tài)的惡化。政府的困境在于,若要求成本內部化,則利潤嚴重收縮導致企業(yè)破產或跑路;若用稅收為生態(tài)修復買賬,則會面臨嚴重的抗稅風潮而引發(fā)社會動蕩。因此沃勒斯坦認為,資本主義全球化采取的是第三種方式,就是聽之任之,這包括歐美資本主義發(fā)達地區(qū)向南方世界傾倒廢料之類掩耳盜鈴的行徑(中國在2018年停止大規(guī)模進口固態(tài)廢棄物),所以全球生態(tài)問題“在現(xiàn)有的歷史體系的架構之內是沒有出路的”。由此,西方左翼批評中國崛起是對全球生態(tài)的威脅,也是把中國標簽為“國家資本主義”的理由之一。
此類批評無視的是“綠色發(fā)展”已經是中國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硬約束”。中國把減排與脫貧相結合,從1978年開始的三北防護林到西北毛烏素沙漠徹底綠化的沙漠治理工程,積40年之功,已經是世界上最大的人工林貢獻國。目前,中國“十四五”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方案正大力推動新能源和再生能源應用體系轉型,把“碳達峰、碳中和”作為重點任務,致力于疫情后經濟“綠色復蘇”。這是基于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市場經濟發(fā)展造成生態(tài)惡化的經驗教訓,及由此帶來的社會問題與合法性危機極其嚴峻,促使解決生態(tài)問題上升為國家戰(zhàn)略。通過國家強力調控和社會動員的“人民戰(zhàn)爭”,今天中國生態(tài)惡化得到切實遏制。而中國的生態(tài)治理方案也試圖通過綠色“一帶一路”倡議“走出去”,探索從發(fā)展中國家入手的全球生態(tài)治理的“中國方案”。從2021年9月在76屆聯(lián)合國大會上中國承諾不再新建境外煤電項目、支持低碳清潔能源發(fā)展,到2022年1月生態(tài)環(huán)境部和商務部印發(fā)《對外投資合作綠色發(fā)展工作指引》,再到最新2022年3月,中國國家發(fā)展改革委、外交部、生態(tài)環(huán)境部、商務部四部門聯(lián)合印發(fā)《關于推進共建“一帶一路”綠色發(fā)展的意見》,是中國推動世界范圍內綠色低碳發(fā)展方面邁出的最具實質性的步伐,中國綠色發(fā)展走在了世界期待的前面。
中國推動“綠色”發(fā)展的全球化能否打破全球生態(tài)的惡性循環(huán),找到人類發(fā)展的新“出路”,尚須時間證明,但中國的努力不能夠放置在“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邏輯內予以解釋和評判。在美國極限施壓、疫情之下全球化“停擺”、世界局勢動蕩復雜加劇的“(后)疫情時代”,薩米爾·阿明強調通過內部增長性變革的“獨立自主”究竟如何才能完成,比如,如何理解從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兩頭在外、大進大出”的外向型市場經濟模式到2020年5月提出“構建國內國際雙循環(huán)相互促進的新發(fā)展格局”;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作為新的“一國建設社會主義”究竟意味著什么;中國能否抵御今天新的“大國沙文主義”和霸權主義的壓力或者說誘惑,通過“一帶一路”倡議真正擔當起世界和平與團結的領導者和提供者,并持續(xù)為第三世界的工業(yè)化發(fā)展提供基礎建設;斯塔夫里阿諾斯在第三世界視野中對中國“例外”的描述在今天是否有效;如何解讀今天以“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為表述的中國政治、經濟、社會、文化以及生態(tài)的復雜形態(tài);概言之,以“人民利益”至上的全球化取代新自由主義資本洗劫的“全球化”,以此建設基于全世界各民族平等基礎上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找出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新突破,究竟是否可能。
回答這些問題,必須回到斯塔夫里阿諾斯所說的“延安道路”。中國共產黨新一輪的自我革命究竟如何進行?這是今天的歷史命題,也是執(zhí)政黨的新一輪大考。在2020年5月18日開幕的第73屆世界衛(wèi)生大會視頻會議上,中國宣布將在兩年內提供20億美元國際援助,用于支持受疫情影響的國家特別是發(fā)展中國家抗疫斗爭以及經濟社會恢復發(fā)展;中國將建立30個中非對口醫(yī)院合作機制,加快建設非洲疾控中心總部,助力非洲提升疾病防控能力;中國新冠疫苗研發(fā)完成并投入使用后,將作為全球公共產品,為實現(xiàn)疫苗在發(fā)展中國家的可及性和可擔負性作出中國貢獻;到2022年5月,中國已經向120多個國家和國際組織供應超過22億劑疫苗,并將繼續(xù)向非洲國家、東盟國家分別援助6億劑、1.5億劑疫苗。中國與第三世界國家的關系及其發(fā)展,是決定今后新的全球史的關鍵。
筆者認為,這就是中國共產黨“不忘初心”的時代背景、立足“延安道路”的特殊歷史時刻。如何理解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革命之“初心”,則是上述一切問題的基石。百余年來,中國共產黨的歷史證明只有社會主義才能夠救中國,表現(xiàn)為對平等與最廣泛的人民參與政治制度的曲折鍛造過程;而今天的中國共產黨還需要證明:只有中國才能夠救社會主義——從歐洲出發(fā)的社會主義,在中國“道成肉身”,需要在今天危機四伏的世界地緣政治沖突中成為世界和平與發(fā)展的壓艙石。在這個意義上說,中國的道路并不僅屬于中國,而是在世界范圍內突破資本主義全球化困境的人類發(fā)展之路,挑戰(zhàn)、危機與希望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