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編者按: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第二塊浮雕即“金田起義”。2025年1月11日是金田起義174周年紀念日。本文系夏春濤研究員2019年考察金田村、紫荊山之后撰寫的隨筆,收入作者隨筆集《觸摸歷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
廣西是太平天國策源地,金田村、紫荊山因此聞名于世。北京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的第二塊浮雕便是金田起義。從攻讀碩士學位算起,我研究太平天國史已有30余年,但遲至2019年晚秋才首次踏足金田、紫荊,了卻一心愿。
硝煙散盡170年,變化必然很大。就行政區(qū)劃而論,貴縣(今貴港)在清代隸屬潯州府(與桂平縣同城而治),如今桂平市(縣級市)隸屬貴港市(地級市),倒過來了。最令人感觸的是社會經濟發(fā)展狀況,其變化之大,完全顛覆原始史料所描述的舊廣西形象。

清道光末年即金田起義前夕,廣西給人的總體印象是“地瘠民貧”“邊荒地瘠”,民生問題突出。如今廣西發(fā)展水平在南方各省中雖不靠前,但貧困閉塞的帽子已經摘掉。貴港、桂平具有現代氣息,城里高樓大廈、車水馬龍,鄉(xiāng)村民居以樓房居多,乍一看與東南沿海地區(qū)并無多大區(qū)別。到達貴港當晚在市區(qū)文化廣場散步,發(fā)現跳廣場舞者甚多,沒有大媽,多為年輕人,另有不少兒童,在霓虹燈映照下,邊“嗨”邊隨著音樂跳快節(jié)奏的現代舞,十分投入。這一幕發(fā)生在翼王石達開故里,令人頗有感觸。北王韋昌輝故居附近是座小學,校名很長,曰“桂平市金田鎮(zhèn)太平天國金田起義紀念小學”。校舍是棟四層樓房,坐北朝南,樓前是個大操場。我們走過時,正逢學生們在像模像樣地演練儀仗隊列,鼓樂喧天,引得眾人駐足觀看。廣西昔日交通閉塞,山重水復、蠻煙瘴霧,有“瘴鄉(xiāng)”之稱。位于桂平西北端的紫荊山屬大瑤山余脈,層巒疊嶂,巖壑深廣,人跡罕至。金田起義是在鄭祖琛擔任廣西巡撫時爆發(fā)的,他就任時年老體衰,且廣西已局勢大亂,時人遂有“多病臨戎幄,衰年入瘴鄉(xiāng)”之嘆。簡又文、羅爾綱先生是國內研究太平天國史的第一代學者,兩人1942年結伴從貴縣走水路訪金田,耗時近一晝夜。如今從貴港城區(qū)驅車到金田,約90公里路程,不用兩小時就到了。桂平現有貴梧、荔玉、桂來等高速公路過境,另有多條二級公路,并且通了高鐵(南寧至廣州的南廣高鐵)。就連偏遠山村也通了水電,實現路面硬化。在交通發(fā)達、互聯網覆蓋、智能手機普及的今天,天涯若比鄰,山高水險不再是障礙,反而成了寶貴資源。我們在桂平下榻西山假日大酒店,緊挨4A級景區(qū)西山山門,晚上爬山漫步者甚多。北回歸線在桂平境內穿過,為此專門建了“北回歸線標志公園”。
桂平屬亞熱帶地區(qū),此番調研對此產生較深印象,而史料絕少言及這一特征。城鄉(xiāng)隨處可見榕樹、樟樹等。古林社是南王馮云山當年孤身進紫荊山布道之前的落腳地,全村最易勾起歷史滄桑感的是村口那棵古榕樹,樹冠極大,樹梢隨風輕輕搖曳,仿佛在訴說如煙往事。水果甚多,村落常見的有芭蕉、菠蘿蜜、百香果、甘蔗、木瓜、番石榴、陽桃、枇杷、鱷梨(牛油果)。尤其是枝葉繁茂、挺拔舒展的龍眼樹,對生活在北方的人來說頗吸引眼球。農作物除水稻外,還有玉米、淮山、木薯、芋頭等。河水清澈,竹林掩映,古樹蔥蘢,果蔬點綴,土雞覓食,別有一番田園風光。
地理、氣候、民俗民風等構成歷史事件發(fā)生的特定環(huán)境。過去我們對這些細節(jié)關注不夠,以致寫出來的東西近乎教科書中的名詞解釋,比較抽象干癟,千篇一律,文字的準確性、鮮活性有欠缺。研究歷史,單純枯坐書齋研讀歷史文獻是不夠的。到歷史遺址遺跡走一走、看一看,可以為研究找感覺,減少描述歷史時的臆想成分;觸景生情,也有助于深化對歷史的思考。

不過,時過境遷滄海桑田,特別是隨著城鎮(zhèn)化、工業(yè)化快速推進,如今置身歷史遺址遺跡,已很難尋找到那種歷史感。譬如,金田村建制雖未撤銷,但舊村落實際上已不存在,民居多為樓房,面目一新。韋昌輝當年是村中富戶,毀家紓難,使金田村成為密謀起義的大本營。其故居原為磚木結構,占地330平方米,左右?guī)?、橫屋、門樓,屋前有月池。相傳在起義前,韋氏在家中開爐打造武器,在月池養(yǎng)鵝,借鵝群叫聲遮掩鍛造武器之聲。官府為了泄恨,后將金田村付諸一炬。業(yè)師王慶成研究員1978年來訪時,韋昌輝故居仍是廢墟。我們今天憑吊的韋氏故居經歷了兩次修建:1986年受經費限制,建得比較簡陋;近年拆除擴建、重新布展。房屋變漂亮了,可惜格局已變,月池蕩然無存,全無過去痕跡。村外西側不多遠為犀牛嶺,實為一土丘,嶺上平地長750米、寬330米,俗稱“營盤”,為起義者操練和誓師之地,1961年被國務院定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1995年被廣西命名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今之犀牛嶺綠化甚好,空曠靜謐。嶺北即犀牛潭,傳說為起義前沉埋武器之所,舊時水面僅十余米寬,現已拓寬至百余米,對岸綠樹、黃牛倒映水中,給人恬靜柔美之感??傊鹛锲鹆x舊址環(huán)境美化,與風景名勝區(qū)無異。此處豎立的中英文對照簡介牌也是這么說的,強調這里是全國重點風景名勝區(qū)桂平西山風景名勝區(qū)的組成部分,廣西對外開放的旅游點。據介紹,當地打算將金田起義舊址一帶打造成國家5A級紅色旅游經典景區(qū)。借歷史搭臺、經濟唱戲,這種思路能夠理解,但似乎有點偏差。說到底,歷史資源與旅游資源不是一回事,憑吊歷史與欣賞風景不是一回事。歷史遺址遺跡應以保護為上,不能人為改變環(huán)境,尤其不能刻意打造成風景名勝區(qū)。否則,置身其中,怎能喚起一種歷史感?
值得一看的遺址遺跡數量大為減少,且面目大變,令人扼腕。洪秀全等在起義初期從象州、武宣回師金田,扼紫荊山區(qū)豬仔峽、雙髻山等要隘,前以毗鄰金田村的新圩鎮(zhèn)為門戶,設前敵指揮所于新圩三界廟,在莫村等地構筑外圍防線。新圩今為金田鎮(zhèn)所在地,現存三界廟系清同治四年即1865年修繕,在周邊現代建筑群中顯得很孤單。莫村又名傅家寨,太平軍當年征用的傅姓地主大莊院遺址尚存,多為三合土夯墻;院后那座五層炮樓僅存基腳;昔日防御工事殘存的矮墻、石基爬滿青苔,掩隱在灌木野草中。貴縣賜谷村是洪秀全首次入桂時的棲身地,其表兄王盛均家舊址現為一棟紅磚砌成的兩層樓房。王作新是紫荊山鄉(xiāng)紳,當年蓄意加害、導致馮云山入獄,其舊址上老屋尚存,但無人居住。這些村落與金田村類似,有兩大特征:一是青壯年大多外出務工,留村者多為婦孺老弱。二是村落布局已變,新建不少樓房,土坯房多數被拆,僅留下門檻石等老物件作為念想;僅存的老房子空蕩無人,處在自然衰敗中,只落得斷垣殘壁、荒草萋萋。倘若不是被定為文物保護單位,估計現存的這些老屋早已被拆毀。按照目前這種節(jié)奏,老房子、舊村落很快便會群體性消失。我們在城市建設上走過彎路,教訓深刻——先是忙不迭地拆舊城、建新城,后又耗費巨資興建仿古建筑,推出建筑贗品。這一幕不應在鄉(xiāng)村重演。沒有歷史建筑,也就失去特點,失去喚起歷史記憶和鄉(xiāng)情的文化符號。如何保護古村落、舊民居,包括那些舊祠堂,是個刻不容緩的大問題。
時下田野調研通常乘車,便利許多,缺陷是令人難辨方向,沒有步行那么觀察細微,更何況地理環(huán)境早已大變。作為太平天國真正的發(fā)祥地,紫荊山是上帝信仰開花結果、洪秀全邀集群雄之所,東王楊秀清、西王蕭朝貴故里,可惜此行僅是匆匆一瞥。雙髻山是紫荊山西端門戶,因山高路遠,我們僅在山腳遠眺而已。當年清軍在攻破雙髻山后,猛撲紫荊山南端門戶、長達十余里的峽谷——風門坳。據載,風門坳陡險異常,兩峰并峙,山澗深可及腹,“上則峭壁千仞,下則深崖百尋”。太平軍在坳口筑石壁安大炮,在兩邊山梁搭望樓及草棚數百間,憑險據守。如今險隘已成通途,峽谷被水庫蓄水淹沒,昔日狹窄溪流變成約百米寬的湖面,近旁有公路蜿蜒而上。山清水秀,萬籟俱寂,絲毫找不到當年鏖戰(zhàn)之痕跡。大藤峽位于桂平境內黔江下游,因昔有大藤橫跨江面供人攀附渡江而得名,因明代侯大茍瑤民起義而聞名,熟悉歷史的毛澤東主席1974年親筆寫下“大藤峽”三字。過去黔江在萬山叢中曲折穿越,兩岸山高林密,江流湍急,無路可進,進來也容易迷失方向。如今修了公路,建了水庫,被辟為生態(tài)旅游區(qū),進山不再是難事。我們坐船游江,山色空蒙、水光瀲滟,但已無從領略奇險之意境。不數日,大藤峽水利樞紐工程實現大江截流,我們見到的景致從此也不復存在。
今之桂平到處是水田,一年兩季水稻。當年清軍將帥在奏報桂平境內交戰(zhàn)場景時,常提到“稻田”“水田”。從紫荊山南麓到潯江,沃野平川一望無際,村落環(huán)布,物產豐富,而金田村恰好處在這片平原的中心地帶,鄰近的新圩是桂平北部最重要的商業(yè)圩鎮(zhèn),便于交通、屯兵和籌糧。洪秀全等當年醞釀金田團營,選擇金田村作為起義群眾集結屯營之地,確實很有戰(zhàn)略眼光。

投資逾億元、歷時數年建成的金田起義博物館位于犀牛嶺南面,其主體建筑高51米,寓意金田起義爆發(fā)于1851年;有14根立柱,象征太平天國存世14年;外形好似打開的書,等待游人來翻開頁面回望歷史。也有人說,其外形似“金”或“人”字,喻指起義發(fā)生在金田,提倡人人平等。
說洪秀全有人人平等思想,顯然是溢美之詞。關于洪秀全和太平天國的評價,其爭議、起伏之大,在中國近代史各分支研究中莫此為甚。在極左思潮泛濫的年代,人們一味美化洪秀全和太平天國,把洪秀全塑造成完美無缺的農民革命領袖,乃至以他的是非來評價相關人物,把楊秀清說成是“野心家”,韋昌輝是“階級異己分子”,石達開是“分裂主義者”,李秀成是“叛徒”,曾國藩是“漢奸”“劊子手”。進入改革開放新時期后,全盤否定洪秀全、一味美化曾國藩的聲音日漸增多,走向另一個極端。如馮友蘭先生將湘軍與太平軍之間的戰(zhàn)爭說成是“人權”與“神權”之爭,為曾國藩獲勝叫好。有人指斥洪秀全是“暴君”“邪教主”“淫棍”“有輕度精神病的準皇帝”,認為太平天國除了“破壞”還是“破壞”,為其敗亡拍手稱快。有人甚至往前推,否定金田起義,譴責洪秀全是“野心家”,因考不上秀才而心懷不滿,故而掀起“叛亂”。這些說法是不能成立的。
金田起義的正義性不容否定。金田起義爆發(fā)的根本原因,在于吏治腐敗、官逼民反。進入清代,廣西社會經濟有較大發(fā)展,這與廣東客家人大量遷徙廣西有關聯。例如,廣西原先耕作較為粗放,客家人推廣精耕細作,使糧食產量有所增加;客家人經商則促進了商品流通。不過,與鄰省特別是廣東相比,廣西發(fā)展仍比較落后,財政不能自給,需外省接濟或中央撥款。隨著由起初的地廣人稀轉為地少人多,為擴大耕地而開墾河灘、砍伐森林,使廣西生態(tài)環(huán)境持續(xù)惡化,導致水旱災害頻發(fā)。到道光末年,還包括蝗災、饑荒等。這是天災,更是人禍。廣西吏治存在兩大弊病。一是官員不作為。廣西窮,開發(fā)晚,問題多,外省人一般不太情愿來此做官,來了也想調走,官員隊伍不穩(wěn)定,相率茍安。二是官員胡作非為,貪墨成風、殘民以逞。時人筆記和地方志對此有大量記載。道光年間貴縣知縣楊曾惠便是一例,集“恬嬉貪黷”于一身。這使得廣西社會問題多、矛盾沖突多,包括大規(guī)模的土客械斗,以及族群沖突——隨著漢民大量涌入,壯民、瑤民、苗民等被迫從平原移居山麓乃至深山老林,這一過程并非和風細雨。而最為突出和根本的社會矛盾是土地問題,直接表現為貧富、官民之間的對立。官府為維持秩序,一再告誡百姓要安分守己,而實際情形是越來越多的農民無地可種。據金田起義博物館陳列介紹,當時金田村共有水田750畝,其中地主占地85%,農民僅占15%。土地兼并現象愈演愈烈,使大量自耕農淪為佃農,接受沉重的地租剝削;等而下之者,則淪為游民或流民,成為天地會源源不斷的生力軍。民不堪命,必然鋌而走險,從殺富濟貧、打家劫舍(洪秀全1847年二次入桂,就在途中被劫),向攻城劫獄過渡,以致民變蜂起。據統計,在道光末年,廣西相繼有14座城池失守。天地會暴動此起彼伏,全省已是一片火海,官、紳、民均感到朝不謀夕,即所謂“民不聊生,官亦不聊生”,社會近乎解體。這在南方各省中是絕無僅有的現象。無論是欽差大臣林則徐,還是其繼任者李星沅,以及署理廣西巡撫周天爵,他們的目標都是鎮(zhèn)壓天地會,金田村進入官方視野是后來的事。也就是說,洪秀全與金田村并不是廣西“動亂”的源頭。

生了一場病,做了一個夢(丁酉年升天異夢),看了一本書(《勸世良言》),只是誘導洪秀全從熱衷科考轉而皈依上帝,惟有廣西境內狂飆式的民變大潮才把他推到反清斗爭前列,其中的邏輯關系十分清晰。洪秀全曾說,“過于忍耐或謙卑,殊不適用于今時,蓋將無以管鎮(zhèn)邪惡之世也”,正反映了其思想演變的軌跡。“金田起義”是太平天國自己提出并一再使用的概念,自認為具有正義性。說洪秀全因個人野心膨脹而故意煽動“叛亂”,實屬皮相之見、污蔑之辭。就連后來主持廣西戰(zhàn)事的欽差大臣賽尚阿也承認官逼民反這一事實。他在奏折中分析說:“州縣各官,膽大貪婪,任聽家丁者十居八九。百姓受其欺凌,終無了期,往往鋌而走險。……粵西之匪蓄謀已非一日,緣大吏因循、州縣逼迫所致。”鴻臚寺卿呂賢基也認為:“今日脅從之民,皆前日之赤子也。其勢迫于無可奈何,遂茍且以延殘喘耳。”我們的認識水平總不能還不如這些封建官僚吧?如果否定金田起義,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的第二塊浮雕“金田起義”照理就要被鏟毀,由此引發(fā)的思想混亂和沖擊可想而知。我們有責任對歷史作正確解讀,引導人們樹立正確的歷史觀。
在桂平盤桓,極目遠望,不禁唏噓不已。我腳下的這片土地在金田團營時曾上演震撼一幕:成千上萬的民眾變賣家產,扶老攜幼跋山涉水,如百川歸海,從四面八方涌向金田,響應起義。這是何等的決絕與果敢!而激勵他(她)們奮然前進的正是這樣一種堅定信念——擺脫剝削與壓迫,告別紛擾與貧困,過上太平、體面的日子,甚或享有榮華富貴。他(她)們渴望過上新生活、建立新社會,但又無力掙脫舊思想舊制度的羈絆,步履沉重。太平天國存世14年,“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個中原委發(fā)人深省。由此聯想到慶祝新中國成立70周年在天安門廣場舉行的盛大閱兵儀式和群眾游行,10萬群眾是游行主角,場面極具震撼力,我印象最深的是寫在人們臉上的燦爛笑容——那是發(fā)自心底的歡笑。中國社會持續(xù)發(fā)展進步,我們走進了新時代!
金田起義在當地很有影響,構成集體記憶。在傅家寨村口,79歲的陳姓老嫗見到我們,即興唱道:“金田是個好地方,紫荊泉水繞村莊。昔日天國起義地,圣火輝煌照四方。”洪秀全等人起初很接地氣,關心民瘼,贏得了民心。我想,這應是百姓至今仍尊崇這段歷史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