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民黨當局當年及戰(zhàn)后很多年，一直認為花園口決堤在軍事上是成功的。他們認為日軍沿隴海路西進，是要拿下鄭州，然后從鄭州沿著平漢路南下，攻陷武漢。而扒開黃河，形成了泛區(qū)，就成功阻止了敵沿隴海路西進，迫敵將原擬沿平漢路南下進攻武漢的作戰(zhàn)計劃改變?yōu)檠亻L江上溯進攻武漢，為日敵進攻武漢延遲了時間。
這四十多年以來，比照國民黨反動政權的口徑學舌是一種時髦。不信你搜搜看，很多人直到今天仍然堅信并復制著這個說法。
最近知乎上有個問答，《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國軍為什么一定要炮轟花園口決堤?》回答最火的前幾名就全是這個口徑，同樣的腔調。下面的截圖即是：
果真是這樣的嗎?
還是讓史料說話吧。
既然是研究日敵的行動，自然要從敵方的文件中去找尋答案。
來來來，咱們找找看。
一、日敵停止西進，是不是受黃水所阻
日軍大本營早在徐州會戰(zhàn)剛剛結束的1938年5月21日，就做出指示：
“一，擴大徐州會戰(zhàn)的戰(zhàn)果，大略止于蘭封、歸德、永城，蒙城連結線以東。
“二、(略)”
28日，華北方面軍參謀長根據(jù)方面軍當天的命令，做出具體指示，其中第二條特別強調：
“攻占鄭州，不是本次戰(zhàn)斗的繼續(xù)，要按另外命令進行……”
29日，日軍大本營重又下達命令：“未經(jīng)批準，不許越過蘭封、歸德、永城、蒙城、正陽關、六安一線進行作戰(zhàn)。”
(以上均載日本防衛(wèi)廳防衛(wèi)研究所戰(zhàn)史部所著《中國事變陸軍作戰(zhàn)史》第二卷第一分冊第二章)
從以上指示與命令中明顯看出，日軍在占領徐州后，并沒有向西發(fā)展進攻的企圖，不僅沒有這個企圖，而且一再強調，向西追擊應適可而止。
雖一再明令強調，但還是出現(xiàn)了一個插曲，即第十四師團沿隴海路向西追擊時攻占中牟、第十六師團沿隴海路向西追擊時攻占尉氏，“中牟、尉氏的位置越過蘭封一線五十公里以上，超出了大本營的意圖”(載《中國事變陸軍作戰(zhàn)史》第二卷第一分冊《華北方面軍的追擊》一節(jié))，這是一個違令事件。
第十四、第十六兩個師團的違令西出，直接導致了國民黨軍的誤判。這個下面再說。
在大本營的糾正下，華北方面軍于6月6日下達了《作命甲第三三四號》命令，命令第十四、第十六兩師團停止西進追擊，往回(東)撤，“逐次集結在開封、杞縣、亳縣、宿縣一帶，準備下期作戰(zhàn)。”
從這道命令也可看出，既然集結地域越來越向東，越來越向津浦路靠攏，“下期作戰(zhàn)”的方向顯然不是向西，而是向南。
敵軍這一系列操作，都在花園口決堤之前。
這說明啥呢?說明日軍停止西進，與黃泛并無關系。
其實，早在這年(1938)的年初，“在黃河南岸的鄭州、開封方面為建立立足點而作戰(zhàn)，為使將來的漢口作戰(zhàn)有伸縮余地，華北方面軍曾有此迫切系望;但因確保黃河以北，尤其山西省的治安(共產(chǎn)軍蟠踞在山西省五臺、榆社、靜樂附近的山岳地帶，對日軍后側進行游擊戰(zhàn))需要相當兵力，而未被采納。”(載《中國事變陸軍作戰(zhàn)史》第二卷第一分冊第一章第一節(jié))
到了這年的4月上旬，沿平漢路南下進攻武漢的方案再次被提出，“計劃以一個軍沿京漢線南下，一個軍沿揚子江進攻，但由于考慮到沿京漢線作戰(zhàn)，及該方面敵情等緣故，需要很大兵力;而且華北治安不良，抽調兵力也有困難。因此，這一計劃被推翻。”(載《中國事變陸軍作戰(zhàn)史》第二卷第一分冊第三章第二節(jié))
看到了吧，沿平漢路南下進攻武漢，確曾被拿上議題，而且還是兩次，但都被否決了，只是蔣介石集團沒能得到這一情報，敵十四、十六兩師團又違令突進，陰差陽錯造成了蔣以為日敵將要奪取鄭州然后沿平漢路南進的誤判，從而扒開了黃河，以水代兵予以堵?lián)簟?/p>
更加巧合的是，當?shù)谑?、第十六兩師團在接到《第三三四號》命令，正準備往回撤還沒有撤的當兒，黃水到了，中牟、尉氏都被淹了。第十四、第十六師團是在黃水中往東撤回的，這就給中國軍方造成了一個該兩師團是因為黃河決堤才被迫停止西進往東撤走的錯覺。前不久，一個名為“閱書閱世閱山川”的公眾號發(fā)表了題為《花園口決堤，國軍將領如何看?》的文章，引用李宗仁、陳誠的回憶，就持此錯覺。
戰(zhàn)場誤判，是兵家常事，無可指摘。李宗仁、陳誠生前，日方檔案還沒有解密，堅持這樣的錯覺有情可原;長期以來(七十年代以前)，海峽兩岸的作者、讀者也因同樣的原由堅持這樣的錯覺，同樣有情可原。但是——注意但是來了——在日方檔案已經(jīng)公開的今天，仍然相信并傳播這樣的錯覺，就有點……有點那個……那個什么了。
二、日敵溯長江攻略武漢，是不是迫于黃水泛濫
1938年5月21日，日軍大本營做出關于攻占徐州后的下一步行動：
“一(略)……
“二，華中派遣軍司令官應使參加徐州會戰(zhàn)的部隊繼續(xù)沿津浦線地區(qū)掃蕩 ，務必盡快向淮河(包括在內(nèi))以南地區(qū)轉進……
“三，華北方面軍司令官要隨著華中派遣軍部隊的轉進，將第二軍約兩個師團為基干的部隊，配置在徐州以南至淮河沿津浦線地區(qū)”。
28日，華北方面軍向第二軍下達了進入開封東南地區(qū)的命令，其中第四條：
“第二軍應盡力以更多的兵力，不失時機地逐次向開封東南地區(qū)進攻，以粉碎敵人。”
29日，派遣軍“為便于以后的作戰(zhàn)(考慮武漢作戰(zhàn))，命令第十三師團確保蒙城并攻占鳳臺及壽縣一帶，命令第三師團攻占淮南媒礦和配合第十三師團作戰(zhàn)。
“第九師團5月29日集結于蚌埠，以后擔任蘇州、無錫、常州地區(qū)的警備。”(載《中國事變陸軍作戰(zhàn)史》第二卷第一分冊華中派遣軍的作戰(zhàn)指導一節(jié))
“在下令徐州會戰(zhàn)時的上旬，大本營已經(jīng)有了腹案”：令日海軍“以攻占漢口為目的，向南京——漢口——岳州間長江及其沿岸。”
自5月以來，日本又加緊了給中國方面艦隊增強兵力，并于6月3日又對該艦隊發(fā)布命令：“控制長江下游大部水域，保證其交通安全”，并令“攻擊南京上游的安慶。”
(上均載日本防衛(wèi)廳防衛(wèi)研究所戰(zhàn)史部《日本海軍在中國作戰(zhàn)》)
從積極攻占鳳臺、壽縣、舒城、桐城、安慶、蕪湖，控制長江下游大部水域，并警備長江沿線蘇州、無錫、常州的作戰(zhàn)態(tài)勢看，這明顯是在做沿長江作戰(zhàn)的準備。而這一切，也都發(fā)生在花園口決堤之前。
這又說明啥呢?說明日軍沿長江西溯進攻武漢，與黃泛也沒有關系。
還在徐州會戰(zhàn)進行中，花園口決堤的兩個月前，1938年的4月，日軍進攻武漢的作戰(zhàn)方案即已擬定，“以主力軍沿淮河進攻大別山北面地區(qū)，以一個軍沿揚子江進攻”(載《中國事變陸軍作戰(zhàn)史》第二卷第一分冊第三章第二節(jié))，根本就不是有些文章所說的因為花園口決堤，才“迫敵將原擬沿平漢路南下進攻武漢的作戰(zhàn)計劃改變?yōu)檠亻L江上溯進攻武漢”。
三、黃河決口，給日敵發(fā)動對武漢的進攻延遲了多久
花園口決堤是6月9日，武漢會戰(zhàn)開打是6月11日……下面的話我就不說了吧。
四、黃河決口，給敵軍的打擊有多大
“第二軍于6月28日撤銷歸德戰(zhàn)斗司令部指揮所回到徐州。翌29日，在徐州舉行聯(lián)合追悼會——第二軍有關戰(zhàn)死人數(shù)為七千四百五十二名——”(載《中國事變陸軍作戰(zhàn)史》第二卷第一分冊第二章第三節(jié))。
第二軍此時所屬的可并不僅僅是違令冒進受黃水沖擊過的第十四、第十六兩個師團。除此以外，還有第五、第十、第一百十四師團，還有混成第三、第十三旅團，還有平山支隊、酒井支隊，還有野戰(zhàn)重炮兵第一旅團、戰(zhàn)車第二大隊、獨立機關槍第六、第十大隊、第三野戰(zhàn)高射炮隊、獨立輕裝甲車第十、第十二中隊等。
這戰(zhàn)死的7452名日兵，是整個第二軍自徐州會戰(zhàn)開戰(zhàn)以來，所有受黃水沖擊的和沒有受黃水沖擊的各單位戰(zhàn)死者的總數(shù)。
這其中，到底有多少死于黃水，有說1000多人的，有說接近2000人的，還有說數(shù)十人的、十數(shù)人的。我也不知道哪個數(shù)字更準確。
花園口決堤，對敵人的作戰(zhàn)行動，就一丁點兒的影響也沒有嗎?有，不過還真的是只有那么一丁點兒。
“6月12日[應為9日]的黃河決口，使得淮河泛濫，作戰(zhàn)軍主力若利用淮河水運前進實為困難，因而確定主力沿揚子江前進”(載《中國事變陸軍作戰(zhàn)史》第二卷第一分冊第三章第二節(jié))。
日軍最終定下的作戰(zhàn)決心，是以第十一軍溯揚子江做主要攻擊，以第二軍占領大別山做牽制性攻擊。
這里需注意，日敵將主力的運用由沿淮河微調整為沿長江，并不全是受黃泛導致淮泛的原因，還有一個“能與海軍協(xié)同且便于補給”(載軍事科學院外軍研究部譯《簡明日本戰(zhàn)史》武漢攻堅戰(zhàn)一節(jié))的原因，這是大本營內(nèi)部早在黃河決口之前就有的強烈呼聲。
第二軍由華東的懷遠、蒙城一帶向大別山機動時，原準備經(jīng)壽縣沿淮河溯流西進，由于黃泛的影響，不得不臨時改變了進軍路線。
日軍主力的調整及第二軍進軍路線的改變，對作戰(zhàn)行動造成了一定的影響，主要是給第二軍的西進增大了困難。但影響不大，最終還是沒能阻敵第二軍按時進抵大別山。
這便是以44個縣2000余萬畝良田和89萬民眾的生命為代價給敵軍的殺傷和作戰(zhàn)行動造成的全部影響。
五、對某一反對意見的回復
在知乎討論這一問題時，有一被我早先拉黑了的網(wǎng)民隔空對我提出反對意見：
第一，你牛戈有什么依據(jù)能夠證明第十四、第十六師團肯定會服從要他們停止西進的《作命甲第三三四號》這個命令?
第二，就是因為日軍不服從命令，所以才有了1937年對首都南京的進攻。所以日軍是一貫不服從命令的。
第三，因為日軍一貫的不服從命令，所以第十四、第十六師團根本就不會理會華北方面軍要他們往東集結的《作命甲第三三四號》命令。
第四，如果不是扒開黃河造成黃泛，第十四、第十六師團就是要違令繼續(xù)西進，攻下鄭州，然后沿平漢路進攻武漢的。
我的回復：
日軍有不尊上命的例子，而且不僅一例，這是事實。但僅憑有例在先就認定第十四、第十六師團也必須違令，就說不通了。
我沒有懷疑兩個師團違令，是因為我是按照一般常理去思考問題的，不是按你的思路去思考問題的。假如某人描述“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按你的思路，就必須得質問他“你有什么依據(jù)能夠證明他不是長了六指”，但我的思路不支持我這樣做。
我說日本高層嚴令兩個師團停止西進，向東集結，向津浦路靠攏，向南做機動的準備，每一個說法都附有依據(jù)，加了雙引號的。你說第十四、第十六師團有令不行，經(jīng)大本營和方面軍指出并嚴令其東撤后，仍然非要堅持西進打下鄭州再轉入平漢路南下攻漢，除了妄猜，有依據(jù)嗎?
沿平漢路南下進攻武漢，分別在1938年的年初和四月就已被否決，這個在我的原文中也是給出了依據(jù)的，你怎么看待這一史實?
日軍經(jīng)兩次論證都對沿平漢路南下進攻武漢的攻略給予否決，主要原因是兵力不夠，次要原因是不能得到海軍的協(xié)同。既然兵分兩路以一個軍沿平漢線進攻武漢都嫌兵力不夠，僅憑他兩個師團，能行?既是違令沿平漢路作戰(zhàn)，可不可能得到從軍到方面軍(派遣軍)的支援和協(xié)同?還有，兩個師團的師團長有多大的膽子，敢于在如此之大的戰(zhàn)略行動中違抗上命?
(插句話，彼時日本的一個軍和中國的一個軍不可等量齊觀。武漢會戰(zhàn)雙方參戰(zhàn)兵力一百多萬，中方是編有50個軍，日方只編有兩個軍，足見雙方軍與軍編制規(guī)模的不一樣。)
治史，不是不可以推理，但這個推理必須得合理才行。尤其不能拿個例來否定一般。就像有人并且不止一人的的確確長了六個手指，但因此就推斷所有人都必須得長六個手指，行嗎?不行;就像生活中有張三的老婆出軌，有李四的老婆也出軌，于是就說所有男人的老婆也必定出軌，必須出軌，行嗎?不行。
不錯，在追擊徐州突圍之我方守軍的過程中，第十四師團進占中牟，第十六師團進占尉氏，是違背上級指令的行為。這點，日軍大本營已經(jīng)給予了指責和制止。但非要說該兩師團還準備繼續(xù)違令向鄭州發(fā)展進攻，我很想知道這個說法的出處，你能提供嗎?
關于兩師團違令的問題，有一個問題我在原文中沒有交代。即第十四、第十六兩師團違令西出占領中牟、尉氏，不是兩個師團的問題，是華北方面軍的問題。是方面軍違背大本營的意圖向該兩個師團下達的越線西進的命令，該兩師團只是遵照方面軍的指令而已。但早在6月6日，在大本營的壓力下，方面軍就已經(jīng)糾正了自身的錯誤，下達了要兩師團停止西進向東集結的《作命甲第三三四號》命令。
你想想，方面軍已經(jīng)受到大本營的指責糾正了錯誤，并下令停止西進，兩師團敢不聽令?
古今中外任何一支軍隊，都能找出違令的例子，不僅僅是日本軍隊才有。但同時也必須看到，在強調以服從為天職的任何一支軍隊中，違令都是少之又少的極個別現(xiàn)象，日本軍隊也一樣，那情形絕不高于人群中長了六指的概率。
反駁我不是壞事，如果我是謬說，能駁倒我更是一件好事。但若想駁倒我，唯一可行的，就是你得能拿出在《作命甲第三三四號》命令發(fā)布后，第十四、第十六師團仍然拒不服從的依據(jù)才行。
歡迎參與討論，但請按治史規(guī)矩，如果只靠妄猜臆測或只憑地攤傳說無理糾纏，在我這，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