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敬之:我沒說過把高行健放到青海去
衛(wèi)群
2013年,香港《明報月刊》(第九期)、遼寧《當代作家評論》(第六期)發(fā)表劉再復的《駁顧彬》。該文說:“高行健是個典型的流亡作家,他的人生經(jīng)歷過多次流亡(大約有五次之多,其流亡史可寫成一本很有趣的書),這本是眾所周知的鉄鑄事實。未出國時,他就經(jīng)歷了一次著名的從首都到邊陲的大逃亡。一九八三年,因中宣部副部長賀敬之點名批判高行健,說“《車站》是建國以來最惡毒的一個戲,比‘海瑞罷官’還海瑞,應當把這個人放到青海這些地方去。”幸而,得知這一信息的劇作家蘇叔陽,連夜告知高行健。在此政治壓力下,高行健只好匆惶逃出北京,到千里之外的長江流域流亡,北至大雪山,南至云貴高原的深山老林。也因為有此次流亡,才產(chǎn)生了被馬悅然教授稱贊不已并譯成瑞典文的《靈山》。”
2014年春節(jié)期間,不少文藝界朋友對我提到此事,并問:賀敬之說過這些話沒有?
2月17日,我就這個問題專門拜訪賀敬之同志。
賀敬之同志說:我對高行健沒有任何成見。對于他的《絕對信號》,我曾公開發(fā)表過肯定的意見。《車站》是在《絕對信號》之后寫的,1983年由北京人藝演出。當時,《文藝報》向中宣部反映說,收到不少觀眾和讀者對《車站》的反映,這些意見集中到一點,就是這個戲的思想傾向不健康,散布了一種對社會主義不信任的情緒。根據(jù)觀眾和讀者的反映,中宣部又做了反復調(diào)研,最后我和中宣部有關領導商定:由文藝局通知北京人藝停演此戲。當時,中宣部并未提出對高行健進行組織上、行政上處理的意見。此后,一直到他去法國之前,也沒有聽說過他所在單位對他做出過任何處理,他的其他戲也一直在北京人藝上演。我,包括中宣部其他領導同志,都沒有說過這是“最惡毒的一個戲,比‘海瑞罷官’還海瑞,應當把這個人放到青海這些地方去”的話。另外,此前此后《文藝報》、《戲劇報》發(fā)表的批評《車站》的文章,也不是中宣部部署的。記得當時還發(fā)表了曲六乙同志一篇肯定《車站》的文章。蘇叔陽同志為人淳謹,我想他不會對高行健說那些根本沒有的話。
我說:此事您還是向蘇叔陽同志核實一下才好。賀敬之同志說:好的。
2月20日,我又一次拜訪賀敬之同志。賀敬之同志說:我已和蘇叔陽同志核實過,蘇叔陽同志說他沒有和高行健說過那些話。
(作者:中國紅色文化研究會秘書處處長)
附1:
駁顧彬
劉再復
(一)給“歐洲憤青”一個必要的回應
讀了《明報月刊》第八期顧彬先生的發(fā)言稿,十分憤怒。我本來對顧是“井水不犯河水”,就如2010年許子東先生把我和顧彬一起請到嶺南大學中文系時,和他一起吃飯、開會,我只和他“和平共處”,但不贈書,也不走訪,那時我就知道他因高行健獲諾貝爾文學獎而心理極不平衡(他推薦的人沒能得此獎),便退避三舍,讓他三分。一起吃飯時,只是沉默,避免爭論。今天我所以對顧彬要“顧一顧”,乃是因為他此次得寸進尺,在香港太橫行,一副讓人難以忍受的殖民者姿態(tài)與腔調(diào),甚至信口雌黃,胡說八道,比在大陸所擺的“洋教師爺”架勢更咄咄逼人,完全越過做人治學的道德底線。倘若我再沉默,不僅有負于高行健、莫言這兩位天才作家的貢獻,也有損中國當代文學最低限度的尊嚴。
我出國已二十四年。出國后我守持《道德經(jīng)》所示的“不爭之德”,對于強加給我的一切歪曲、侮辱、誣蔑、誹謗、中傷,包括《求是》、《人民日報》、《文藝報》諸報刊以及海外民主激進派的攻擊,我都退避三舍,不予理睬,嚴守價值中立與容忍態(tài)度。所以沉默,僅僅是為了心靈的平靜,以保持讀書研究的沉浸狀態(tài)。但是,今天我決定打破二十四年的沉默,給德國人顧彬一個必要的回應。
從八十年代中期開始,我因工作關系開始與德國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者有所聯(lián)系,那時我和許覺民(文學所前任所長)聯(lián)系的是馬漢茂教授,并不知道有“顧彬”。馬漢茂教授樸實,謙虛,厚道,身為社科院副院長(管外事)的錢鐘書先生讓我和他“合作”(特為此事寫信給我)。后來馬漢茂教授不幸英年早逝,我為此非常悲傷,特寫了“馬漢茂和他的中國情結”一文(發(fā)表于《明報》),向他表示最后的敬意。此時馬漢茂的名字仍在我心中閃光。而知道“顧彬”這個名字,則是前幾年偶爾在網(wǎng)上看到消息,說有個名叫顧彬的德國人,很像“憤青”,(有人干脆稱他為“歐洲憤青”)在中國當代文壇里混跡了幾年,作了一個粗鄙的、絕對本質(zhì)化的判斷,說“中國當代文學是一堆垃圾”。因為這“垃圾論”,我才知道“顧彬”。所以一見到“顧彬”,就想到“垃圾”。讀過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的人(不是研究者),只要不存“傲慢與偏見”,當然都會明白,這個聳人聽聞的“垃圾論”乃是踐踏中國當代文學的欺人太甚的獨斷論。我雖明白,但不屑一顧,因為我知道這是一種“故作驚人之語以嘩眾取寵”的生存策略,其目的是想制造“一論等于一萬論”之效,從而實現(xiàn)在東方大國“暴得大名”之功。面對“垃圾論”的空前侮辱,尚未麻木不仁的中國人有所不平,是很自然的。但在《明月》第八期上,從事當代文學批評的許子東先生卻為“垃圾論”辯護,說“大陸媒體只記得顧彬的垃圾論,那真是一葉障目”。“只記得”,說得好輕巧!難道“垃圾”的侮辱可以忘卻可以不在乎嗎?我還要提問:既然顧彬已把“垃圾”這一最臟最臭的東西倒在中國作家的頭上,那么中國人為什么不可以呻吟一下,申辯一下,抗議一下?!被侮辱了,還替侮辱者“張目”,還怪同胞們“障目”,這真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咄咄怪事。子東兄辯護的理由是他還寫過一本《二十世紀中國當代文學史》,此書我讀過,唯一的“特色”是對高行健信口雌黃了好幾頁,其余的全是重復他人的老生常談。寫文學史是一九四九年后中國流行的學術捷徑。實際上是一種權力書寫,一朝天子一朝臣一個歷史版本。聰明的顧彬也拼湊個可在大陸通行的版本。可惜與中國學人所寫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如陳思和、洪子誠等所著的文學史)相比,水平相去十萬八千里。
讀了顧彬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才更明白他為什么要推出駭人聽聞的“垃圾論”:因為只憑一部只有復制性而沒有藝術感覺的文學史書,很難在偌大的中國引起“轟動”,唯一的辦法是制造嘩眾取寵的驚人之論,即寫一書不如罵一通,編一“史”不如踩一腳。我要問:有這么一本唱老調(diào)子而沒有什么學術價值的“文學史”就可以信口雌黃侮辱中國當代文學與高行健嗎?
(二)踐踏兩種學術的基本品格
我到過德國兩次,第一次是1992應馬漢茂教授之請,到魯爾大學作講演;另一次是2011年到紐倫堡愛爾蘭根大學參加高行健國際學術研討會。第二次會議,使我深為感動的是歐洲經(jīng)濟如此困難,德國雖好一些,但還是撥款舉辦這樣規(guī)模的會議(除了德國學者外,還邀請十幾個國家的二十七位學者),真不簡單。會下進餐時聽到與會者多次緬懷馬漢茂教授,卻沒有人提到“顧彬”二字,可以肯定,顧彬在德國遠不如在中國出名,可見他的“垃圾論”還是在中國湊效了。誰能起哄,誰就能在中國的淺薄文化圈里得逞,顧彬真不愧是“中國通”。
????對于德國的學者,無論是馬漢茂教授還是愛爾蘭根大學的朗宓榭教授,我都非常敬重。在美國,我對西方學者也非常尊重,并悄悄向他們學習。總結二十四年的所見所學,我覺得西方的真學者(不是偽學者)有兩個最基本的學術品格:一是尊重事實,不妄言妄說;二是只進入問題,不作問題之外的人身攻擊和瑣事炒作。關于第一點,中國本來也不差,曾國藩的治家八本,就有“立身以不妄言為本”,但近數(shù)十年來,此“本”卻被上上下下的國人大打折扣。沒想到顧彬也喪失此“本”,進而踐踏這兩項基本的學術品格,通篇講話都是妄說妄評妄言妄語(下文我再舉例說明),更談不上進入學術問題。談論高行健與莫言,本可以引發(fā)許多學術問題。就說莫言吧,我說莫言的作品呈現(xiàn)了“酒神精神”,但中國到底有沒有這種精神,就大可討論。莫言獲獎前,李澤厚先生在《論語今讀》中,就認為中國沒有“酒神精神”,而他的學生劉東博士則說“有”,而且早在殷商時代就有。另外,李歐梵說當今歐美小說缺少“現(xiàn)實幅度”與“想象視野”,而莫言恰恰具備這兩項,我還補充說,莫言是現(xiàn)實幅度、想象視野和審美形式的“三通”。但有朋友提出質(zhì)疑,認為如此界說歐美小說有些不公平。還有,莫言所接受的影響主要是來自拉丁美洲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還是來自本土蒲松齡的“狐幻現(xiàn)實主義”?這也可以討論。至于高行健,可以進入的問題就更多。例如,“以人稱代替人物”的小說寫法,在世界小說史上是否有過先例?其戲劇所創(chuàng)造的非人物的人物形象(如“生死界”、“對話與反詰”中的形象)是生命存在、心理存在還是哲學存在?高行健筆下“你、我、他”內(nèi)在主體三坐標與弗洛依特的“本我、自我、超我”有何區(qū)別?《山海經(jīng)傳》中的“原始人荒誕”與二十世紀西方戲劇中的“現(xiàn)代人荒誕”有何異同?《周末四重奏》中的兩對主人公經(jīng)歷的是最蒼白的生活瞬間,文學在書寫沒有詩意的瞬間時如何呈現(xiàn)審美的詩意?如果顧彬先生能進入問題或帶給我們一點問題氣息,那我絕對會洗耳恭聽??墒?,恰恰相反,顧彬的通篇發(fā)言卻功夫在詩外,滔滔不絕的是他和高行健如何交往、交惡,是“金錢收入”、“版權費”、如何“沒拿一分錢”等等,熱衷的全在人事瑣事,而非文學。對于這種連“一分錢”也耿耿于懷的小聰明,我歷來沒有敬意。相比之下,高行健與莫言均比他“傻”得多,“渾沌”得多。高、莫兩人只醉心于文學,全然不懂“收入”算計,對人際交往很不開竅,難怪要得罪顧彬這種精細人、精明人。
(三)搬用低級的“婦姑勃谿”斗法
大陸曾有一個時期,學術文章與學術書籍也往往不進入問題。即使學術會議,也看不到“進入問題——分析問題——回答問題”的過程,倒是充滿問題之外的“政治是否正確”、“立場是否符合主義”以及人格抹黑和人身雌黃等等,這種令人厭惡的現(xiàn)象不知在新世紀中是否還有遺風?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顧彬所以還能在大陸與香港文壇橫行無阻,說明人們感興趣的還是詩外功夫、學術問題外的“婦姑勃谿”。
魯迅最討厭把“婦姑勃谿”的婆媳吵架態(tài)度與方法搬入文壇學界?!遏斞溉啡?分別在第一卷、第三卷、第十一卷)嘲諷這種低級的戰(zhàn)法斗法。“勃谿”原出自《莊子·外物》:“室無空虛,則婦姑勃谿”。唐代成玄英注疏說:“勃谿,爭斗也,室屋不空,則不容受,故姑婦爭處,無復尊卑。”莊子和成氏的意思是說,被家中的利害和個人的情緒所支配的婆婆與媳婦爭吵,最不講理(以情緒取代理性),一味只顧抹黑對手,壓倒對方。魯迅先生所以竭力反對把這種低級的“婦姑勃谿”搬入文壇學界,乃是他清醒地意識到,一旦文學批評也如“婦姑勃谿”,整個學界將烏煙瘴氣,斯文掃地,臟水橫流,也將使江湖騙子趁機而入,文化扒手借亂取利。中國有句老話:“十年媳婦熬成婆,無婆不苛”。文學批評者就像婆婆,倘若沿襲中國的婆媳斗法,就會苛刻苛求而無所不用其極,恨不得把看不上眼的作家吃掉、滅掉,至少得咬他們身上的幾塊肉。錢鐘書先生早就對那些妄談他作品的人說:“我是一塊臭肉”。言下之意是:唯蒼蠅才撲上我身。高行健太“傻”,他完全不知世道人心的險惡。他早該做點錢先生似的聲明。魯迅不愧是偉大的文學家,他深知人性的黑暗,嫉妒心的陰冷與惡毒,所以他努力保護作家,捍衛(wèi)天才,不能容忍只有口水沒有墨水或只有牙齒而沒有學問的各種婆婆們。我所以要在此多講幾句“婦姑勃谿”,是因為目睹當下大陸與香港學術風氣不好。在文化大革命中出現(xiàn)史無前例的“勃谿”之后,現(xiàn)在的文壇仍然有許多不學多術的語狂、夸大狂、自戀狂,甚至是潑皮、騙子、偽君子。?
(四)以妄言代替事實的精神變態(tài)
顧彬除了不知進入學術問題而熱衷于“婦姑勃谿”的低級斗法之外,還有另一個致命絕癥,就是不尊重事實,以妄言代替分析,以泄憤代替論證(和曾國藩所說的“以不妄言為本”正相反)。
顧彬在發(fā)言中,講了許多“事”,但都不“實”。就我親身經(jīng)歷的相關之事而言,就明白顧彬全是信口開河,肆意歪曲甚至造謠誹謗,說話極不負責任?,F(xiàn)舉四個例子。
(1)斷言高行健不是“流亡作家”,說高行健“離開中國并非政治因素所致”,而是“基于對藝術事業(yè)與金錢收入的考量”。“金錢收入的考量”本是顧彬的生命密碼,他居然移植強加給高行健,十分可笑。而說“非政治因素”,更是不顧事實的胡說。高行健是個典型的流亡作家,他的人生經(jīng)歷過多次流亡(大約有五次之多,其流亡史可寫成一本很有趣的書),這本是眾所周知的鉄鑄事實。未出國時,他就經(jīng)歷了一次著名的從首都到邊陲的大逃亡。一九八三年,因中宣部副部長賀敬之點名批判高行健,說“《車站》是建國以來最惡毒的一個戲,比‘海瑞罷官’還海瑞,應當把這個人放到青海這些地方去。”幸而,得知這一信息的劇作家蘇叔陽,連夜告知高行健。在此政治壓力下,高行健只好匆惶逃出北京,到千里之外的長江流域流亡,北至大雪山,南至云貴高原的深山老林。也因為有此次流亡,才產(chǎn)生了被馬悅然教授稱贊不已并譯成瑞典文的《靈山》。高行健早就說:“一個充分意識到自己的人,總在流亡”(《沒有主義》第154頁,香港天地圖書公司)所以他總是高舉流亡的旗幟。一九八九年 “六四”事件之后,他因宣布退黨、并發(fā)表聲明,又導致被開除黨籍、公職和更久遠的流亡。至今國內(nèi)仍嚴禁他的作品,扼殺他的名字,封鎖他的消息,連我的《高行健論》也無法出版。與顧彬橫行無阻的賓客待遇完全不同。這些都是無可否認的事實??墒?,德國人顧彬卻閉著眼睛硬說高行健不是流亡作家,這種不顧基本事實的無聊歪曲與挑釁,不僅毫無根據(jù),也毫無意義。我在這里加以駁斥,實在是浪費口舌。
(2)顧彬說德國《法蘭克福報》批評《八月雪》的演出是一堆木偶戲。這也是瞎說。二〇〇五年馬賽演出《八月雪》時,我正在附近的普羅旺斯大學參加高行健的國際學術研討會,因此就近去看戲。這是臺灣戲劇精英和法國馬賽歌劇院的聯(lián)合演出。我親自看到法國觀眾一再起立,熱烈鼓掌歡呼,演員謝幕達八次之多。那天晚上,我真為慧能、為高行健、為中國藝術而激動不已,徹夜不眠,并寫下了一段文字。當時巴黎正在舉行“中國文化年”,排斥高行健,所以此劇未能在巴黎上演。因為有此經(jīng)歷,所以我不相信遙遠的德國《法蘭克福報》會特意攻擊馬賽的《八月雪》演出,于是,便打電話問高行健。行健說,這就叫做“天方夜譚”。
(3)我知道高行健在德國有許多譯者朋友和激賞他的學者,如魯?shù)细?middot;哥奈,他是德國著名的文學評論家,是真學者、真思想者。他已出版過二十多部德國文學的論著。還有貝諾德·賴勞師德,她是德國著名的路德維克美術館館長和藝術評論家。他們倆人都寫過高度評價高行健的文章。在愛爾蘭根大學的高行健討論會上,我又結識了深受中國學人尊敬的朗宓榭教授等真才實學的德國漢學家。高行健在德國出版了許多德文譯本,完全不必借助顧彬的翻譯。顧彬編造出因不翻譯而交惡的離奇故事,完全是為了抬高自己打擊別人,這不過是一種自我吹噓自我叫賣的獵取功名的生存小技巧。
(4)顧彬說“葛浩文創(chuàng)造了國外的莫言,創(chuàng)造了中國的當代世界文學”,這更是一種讓人哭笑不得的胡說八道。關于葛浩文教授熱愛莫言、翻譯《酒國》、《豐乳肥臀》的功勛,我在回答倫敦《金融時報》記者的談話中已作了高度評價,此處不再贅述。我在科羅拉多大學親眼看到葛浩文的辛苦耕耘,包括為了照顧讀者的承受力,刪除某些長篇中的個別章節(jié)。但顧彬卻把“刪除個別章節(jié)”蓄意夸張為葛浩文為莫言“概括文意、剪裁、整合、再書寫”。請注意,顧彬在這里挖空心思使用了四個大概念(概括、剪裁、整合、再書寫),每個概念所指涉的內(nèi)涵全是捏造,與事實全然不符。這種“蓄意捏造”的機謀,一是借此把莫言的創(chuàng)造之功一概抹煞;二是借葛浩文之名而抬高自己、兜售自己、膨脹自己。顧彬因為作了點“翻譯”,便把“翻譯”的功能無限夸大。表面上在說葛浩文,實際上每一句話都在夸自己。這種“貪天之功為己有”的編造與胡夸真是令人目瞪口呆。顧彬還把葛浩文夸大為“第二個作者”,這種夸張的背后是機心,是權術,是挑撥離間。明眼人一聽就知道他彎彎繞的是什么。我批評過當代文人的“精神浮腫病”,沒想到,今天又見到這樣一個典型的病例。李銳曾寫過一篇散文,說詩人顧城可作為一種病例分析,那是“小顧”。我今天則發(fā)現(xiàn)“大顧”,覺得顧彬也可作為精神浮腫病的典型案例解剖一番。如此狂妄,如此自吹自擂,如此大膽而巧妙地膨脹事實,歪曲事實,捏造事實,這種現(xiàn)象實屬稀罕。很值得研究。
我曾把文學評論者分為若干類,第一類靠腦子生活;第二類靠心靈生活;第三類靠鼻子生存;第四類靠牙齒生活。靠鼻子嗅,能贏得名聲,靠牙齒咬人也可以贏得名聲,這便構成批評界的荒誕。二十世紀西方的荒誕小說家與戲劇家,他們用“荒誕”一詞來描述世界,實在太精彩。今天我們張開眼睛看看文壇學界,難道不處處可以看到荒誕戲劇嗎?
(五)值得研究的“精神浮腫病”案例?
我說顧彬可以作為“精神浮腫病”的典型案例進行解剖研究,絕非戲言。因為顧彬現(xiàn)象包括四個很值得研究的問題:(1)德國出現(xiàn)過讓中國人深深敬佩的大哲學家如斯賓諾莎、康德、黑格爾、馬克思、叔本華等,此外,德國學者的嚴謹誠實態(tài)度也給中國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么,德國人顧彬,為什么反而離誠實離嚴謹這么遠,離學術這么遠,好像壓根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學術規(guī)范”。更為奇怪的是,他怎么會這么善于講大話,怎么會這樣沒有任何心理障礙地胡言亂語,比當下的“中國憤青”還甚(中國憤青只是幼稚,顧彬則狂而陰,陰而痞。),這種“精神浮腫病”是怎么發(fā)生的?他屬于德國當代文化的特例還是常例?他的胡夸胡說是受中國污染還是他在污染中國?(2)高行健的作品在中國被查禁(戲劇也被禁演)、被封殺,而顧彬侮辱高行健和當代文學的言論卻在中國暢通無阻(一年被大陸邀請了七次),這是不是因為中國也普遍發(fā)生精神浮腫病和黑白顛倒而對此癥熟視無睹?甚至聽了他的胡夸與誹謗還會產(chǎn)生共鳴與快感。(3)無論是德國學術界還是中國學術界,都反對人身攻擊,但還是常??梢钥吹焦衄F(xiàn)象。而像顧彬這種對基本事實肆意歪曲甚至無中生有,卻極為罕見。中國在文化大革命中倒是失去誠實,到處可見假話、謊話、大話和洋八股、土八股,不知現(xiàn)在是不是仍然如此。在中國的語境中,顧彬如此好講大話、假話,是否與文化大革命有些關聯(lián)?即是否與“紅衛(wèi)兵”作風和造反派惡習相似,這也值得研究。(4)德國最偉大的作家歌德關于人格的定義曾積極地影響中國的學人。他的人格定義不同于中國的先賢孟子(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等),強調(diào)的是:高尚人格一定要尊重有學問、有才華、有貢獻的人。如果讓我們引伸一下,便是懂得尊重賢者智者即人格高尚,不知尊重賢者智者即人格卑劣。在當下的中國,高行健、莫言就是最值得尊重的作家。高行健被剝奪了前半生,但后半生卻不屈不饒,竟然在小說、戲劇、繪畫、理論、詩文諸多方面取得驚人成就,其作品被譯成四十多種文字,各種語言的譯本已達三百多種。其水墨畫在十幾個國家作過七十多次展覽。其思想又是如此清醒、透徹,正是他,提供了當代世界最清醒的文學觀。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對這種貢獻卓著的文學藝術家,不知敬重反而處處污辱、誣蔑、毀謗、攻擊、中傷,這不是人格卑下是什么呢?還有莫言,這么一個從貧瘠的黃土地站立起來的窮孩子,最后自己長成參天大樹,寫出十一部長篇小說,還有三十多部中篇,八十多篇短篇,其藝術感覺,其“想象”才華,其良心意蘊,其批判力度,都是中國當代文學的驕傲。而顧彬在會上卻說他是“媚俗”,是“葛浩文所制造”。而在會下又多次對著媒體侮辱、戲弄莫言。更讓人難以容忍的是,顧彬竟在此次講演中用下流的語言對高、莫二人作出如此妄斷:“我們應當注意到高行健和莫言的小說中,都有一個秘密的主人公,那就是女人的胸部”。顧彬?qū)Ω?、莫的作品,看來是大部分都沒有讀,所以才會杜撰出主人公是“女人的胸部”。女人的胸部,恐怕正是顧彬“犀利”的關鍵詞,也是他本人眼睛的聚焦點。這我們不管,但他用這種色迷迷臟兮兮的語言抹黑高、莫,如此不尊重這兩位舉世公認的大作家,則是人格污濁的鐵證。歌德真?zhèn)ゴ?,一語就擊中“人格”的要點。此明鏡一確立,顧彬的人格病態(tài)就一目了然了。
今天我打破二十四年的“不爭”,不得不言,乃是顧彬太囂張,他如此踐踏中國的文學赤子與當代文學的整體成就,竟無人吭聲,不僅聽之任之,而且吹之捧之。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既然打破沉默,我就有足夠的心理準備。為了中國當代文學的尊嚴,為了高、莫這兩位杰出的人類之子,我準備付出一些時間與筆墨。
二〇一三年八月十一日
(原載香港《明報月刊》二〇一三年第九期、遼寧《當代作家評論》二〇一三年第六期)
附2:
為顧彬先生辯誣
李建軍
一
我對研究中國文學,尤其是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的西方學者,向來心存敬意,也心存疑念。在我看來,西方學者與中國文化和中國文學之間的距離和隔膜,幾乎是難以克服的,而他們對中國文學的評價和“評獎”,也就不宜拿它太當回事。深刻地認知中國文學,準確地評價中國作家,絕非他們所能勝任的工作。
西方人與中國文化和中國文學的這種幾乎難以超越的隔絕,首先是由文字的阻障造成的。漢語是一種深度化的語言,內(nèi)在的語境關聯(lián)復雜而精微,在表層的能指之下,隱含著難以明言的“暗示”,一種幾乎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而要養(yǎng)成對漢語的“意會”的能力,非寢饋多年,口誦心惟,從容含玩,不能至也。其次,要理解和評價中國文學,需要對中國社會與“中國心情”,有深入的了解和體認,而中國社會的性狀和中國人的心理,復雜幽渺,非長期侵染其中,非有感同身受的體驗,是根本無法認識和理解的。例如,素來以批判的態(tài)度研究“規(guī)訓與懲罰”問題的???,竟然對中國的“群眾專政”和“血腥暴力”,大加贊賞,認為這可以“教育群眾,給群眾以政治的訓練,開闊群眾的政治視野,豐富群眾的政治經(jīng)驗,以至于群眾自己就可以決定:‘我們不能殺這個人’或者‘我們必須殺死他’”。(郭建:《人還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一個中國人眼中的福柯》,《萬象》)??轮詴f出如此逆天悖理的“胡話”,究其原因,無非是因為對于中國,他實在太過隔膜,對于中國社會的真實情形,也實在太過無知。而一個西方人,即使在中國生活了很長時間,有可能依然無法融入中國社會,依然無法真切地觀察中國,依然無法把中國人看明白。魯迅就在1933年11月15日致姚克的信中,批評賽珍珠的 《大地》 說:“她所覺得的,還不過一點浮面的情形。”要知道,賽珍珠出生不久就來到中國,在中國生活了將近四十年,是“自謂視中國如祖國”的。
至于那些跟著中國的文學時尚跑的西方“漢學家”、“翻譯家”、“女評委”和“諾獎評委”,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認識,就更加浮泛和淺薄,而他們所表達的,也不過是“一點浮面的情形”。通常,中國的媒體炒作什么,西方的譯介和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的漢學家,就關注什么,就會對什么感興趣。從早期的《廢都》《上海寶貝》,到前些年的《北京娃娃》和《狼圖騰》,從試圖超越現(xiàn)實主義而又“魂不守舍”的閻連科,到敘事方式極端恣縱、猥雜佻脫的莫言,都是西方漢學家、翻譯家和大獎“評委”浮慕的對象。
在歐洲的漢學家中,顧彬無疑是一個另類。他固然也說錯話,也說“大腔子話”,例如,他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一次國際學術會議上,就曾經(jīng)一邊慷慨地吹捧“大陸文學”,一邊隨意地貶低臺灣文學;例如,他在2004年第3期的《當代作家評論》上談“王蒙的幽默”的文章,就有些自說自話、不著邊際;例如,他在接受“德國之聲”訪談的時候,就看不到中國當代作家“語言不好”的“最大的問題”,恰在于他們讀中國古代的經(jīng)典作品太少、太淺,而不在于“外語不好”;例如,他有時會情不自禁表現(xiàn)出一種“西方中心主義”的文化優(yōu)越感,喜歡說自己對中國文學有多大的恩德,全然不知道中國古人“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的道理;全然沒有意識到,這種施恩者的沾沾自喜的良好感覺,往往會成為文學交流的隱性障礙。
然而,盡管問題不少,顧彬的優(yōu)點,卻也不容抹煞,例如,他的清醒的懷疑精神,自覺的批評意識,直言無忌的率真?zhèn)€性,德國式的做事認真不茍的態(tài)度。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他不僅很少跟在中國的“娛樂媒體”和屬于“搖尾系統(tǒng)”(語出柏楊《中國人史綱》)的批評家后面,說連自己都不明白的昏話,說讓人聽了臉紅的好聽話,而且,對那些人人皆知但并無幾人敢說的問題,他也敢言無禁忌、一語道破。例如,他對《狼圖騰》就沒有好感,認為這部被炒得熱鬧一時、幾乎家弦戶誦的小說,如果在德國,“就會被認為是法西斯”,“這本書讓中國丟臉”;例如,他絕不跟風趨時,對獲了“國際大獎”的高行健與莫言,都有極其尖銳而又極為準確的批評,———正是對兩位“諾獎”獲獎作家的批評,給顧彬招來了敵意和詆誣。
二
那么,顧彬從高行健和莫言的身上,從他們的作品中,看到了什么樣的問題和殘缺呢?他又是怎樣批評這兩個具有世界影響的“中國作家”的呢?
2013年八月號的香港 《明報月刊》上,刊登了顧彬的題為 《莫言高行健與文學危機》 演說詞。這是顧彬應香港嶺南大學“五四現(xiàn)代文學講座”之邀而發(fā)表的講演的錄音稿(李浩榮記錄)。
這篇演說詞共分四個部分。第一部分是關于高行健的,談到了他與高行健的交往以及后者選擇“流亡”的動機,批評了高行健的“戲劇創(chuàng)作與戲劇理論”,附帶談論了他的長篇小說 《靈山》;顧彬?qū)Ω咝薪〉恼w評價并不高,但對他的“戲劇理論”比較肯定。第二部分,談的是“當代長篇小說中的女性問題”,認為很多當代小說家,如高行健、蘇童、余華、莫言的長篇小說,都有一個毛病,就是缺乏對女性的正常態(tài)度,過于凸顯女性的生理特征,忽略了對女性心理和人格的塑造; 五四時代的男作家所寫的女性有靈魂,讓讀者同情,而九十年代的男作家寫女性,則只有肉體沒有靈魂。第三部分,是關于“諾獎與翻譯”的,他說,高行健能得諾貝爾文學獎,與他的譯者馬悅然有很大的關系,同樣,如果沒有葛浩文,莫言也不可能獲得諾貝爾獎。葛浩文是很好的譯者,翻譯時不是死死板板一字一句的譯,而是概括文意、剪裁、整合、再書寫,所以莫言的小說翻譯成英文時,有了第二個作者;葛浩文了解中國作家,幫助他們寫出了他們想寫而沒寫的話來。葛浩文創(chuàng)造了國外的“莫言”,創(chuàng)造了中國當代世界文學。第四部分,顧彬指出莫言的長篇小說的問題,在于他沒有創(chuàng)造出現(xiàn)代性的長篇小說;莫言小說里沒有幽默感,卻有太多的仇恨,———在他的小說里,沒有愛可言,沒有救贖之愛,沒有基督之愛,也沒有儒家之愛。
顧彬所涉及的被批評者的某些深隱的行為動機,屬于無法簡單談論的復雜問題,在這樣的問題上飛短流長,便容易妄發(fā)“原情定過”的誅心之論。但是,顧彬?qū)υS多男性作家的“女性意識”的批評,對“諾獎與翻譯”問題的看法,對莫言的作品“恨意”太多而“愛意”太少的判斷,都是切中肯綮的。
的確,中國當代的許多著名男性作家,都不怎么熟悉女性的心理,都對女性的內(nèi)心世界缺乏深刻的了解,于是,他們常常選擇站在外在的男性立場,用簡單化的甚至粗俗的方式來寫女性,將女性當做一個純粹的“消費對象”,當做一個沒有靈魂的“肉身”,當做證明男性的魅力和價值的“功能角色”。偉大的作家,對人性尤其是女性的豐富情感和微妙心理,有著設身處地的同情和感同身受的認識,在女性形象的塑造上,往往會達到極高的境界,而拙劣的作家,通常會把女人寫成男性的玩物或者莫名其妙的怪物。
關于“諾獎與翻譯”,顧彬的觀點也是很有價值的,因為,單從漢語的角度看,有些中國著名作家的語言,距離“文從字順,章妥句適”,尚且有著不近的距離,但卻可以經(jīng)過“翻譯”的包裝,一譯遮百丑,獲得“國際大獎”。至于,莫言小說的“戀污癖傾向”之類的問題,顧彬的分析和判斷也自有道理。
三
顧彬的演講發(fā)表后,引起軒然大波,《明報月刊》 先后發(fā)表數(shù)篇文章進行商榷,其中劉再復的《駁顧彬》(后來又以刪節(jié)的形式,發(fā)表于《當代作家評論》上),鋒芒畢露,語氣尖銳,令人驚詫莫名。這與上世紀八十年代,劉再復留給人們的溫文爾雅而又披荊斬棘的良好印象,迥乎不同。
劉再復的文章,寫得怒火中燒,劈頭就說:“讀了《明報月刊》第八期顧彬先生的發(fā)言稿,十分憤怒。”這一“憤怒”,便決定了這篇文章的性質(zhì):它不可能是一篇冷靜說理的文章,而只能是宣紓情緒的泄憤之作。什么“婦姑勃谿”,什么“精神變態(tài)”,什么“自戀狂”、“潑皮”、“騙子”、“偽君子”,什么“精神浮腫病”,如此種種的詆誣之詞,像嗖嗖亂飛的刀片,令人眼花繚亂。
劉再復先是給顧彬定性、戴帽子,稱他為“歐洲憤青”,說他“此次得寸進尺,在香港太橫行,一副讓人難以忍受的殖民者姿態(tài)與腔調(diào),甚至信口雌黃,胡說八道,比在大陸所擺的‘洋教師爺’架勢更咄咄逼人,完全越過做人治學的道德底線。倘若我再沉默,不僅有負于高行健、莫言這兩位天才作家的貢獻,也有損中國當代文學最低限度的尊嚴。”所謂“殖民者”,所謂“信口雌黃”,所謂“胡說八道”,所謂“洋教師爺”,都是缺乏理性的謾罵之詞,而非尊重他人的理性的對話姿態(tài)。顧彬有時說起話來,固然有些口無遮攔,但是,他很少隨意給人定性和戴帽子,很少用簡單而直接的話語從道德上否定任何人。相比之下,劉再復的態(tài)度,就不僅沒有“不爭之德”,不僅沒有“嚴守中立與容忍態(tài)度”,而且,有違對話的基本原則和批評的基本規(guī)范。
顧彬最長最粗最大的“辮子”,就是所謂的“垃圾”說。劉再復當然不會放過顧彬的這個“阿喀琉斯之踵”。他緊緊抓住這個“湊手”的“罪證”,對顧彬大加撻伐,說他“因為這 ‘垃圾論’,我才知道 ‘顧彬’。所以一見到‘顧彬’,就想到 ‘垃圾’。讀過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的人(不是研究者),只要不存 ‘傲慢與偏見’,當然都會明白,這個聳人聽聞的 ‘垃圾論’ 乃是踐踏中國當代文學的欺人太甚的獨斷論。我雖明白,但不屑一顧,因為我知道這是一種 ‘故作驚人之語以嘩眾取寵’ 的生存策略,其目的是想制造 ‘一論等于一萬論’ 之效,從而實現(xiàn)在東方大國 ‘暴得大名’ 之功。”話語之尖酸刻薄令人咋舌?!?ldquo;嘩眾取寵”一詞反復出現(xiàn),充滿從動機和道德上將對方“丑化”和“污名化”的簡單沖動。如果說,顧彬還僅僅只不過將“文學”作品比作“垃圾”,那么,在劉再復辛辣的諷刺修辭里,則顯然有將“顧彬”這個人比作“垃圾”的嫌疑。
那么,顧彬的“垃圾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他真的說過所有的中國當代文學都是“垃圾”的話嗎?他真的對中國當代文學下過這樣一個“粗鄙的、絕對本質(zhì)化的判斷”嗎?
其實,顧彬從來就不曾說過“中國文學”全都是“垃圾”的話。在接受“德國之聲”訪談的時候,當主持人說:“還有一些其他作家的作品,比如說所謂的‘美女作家’,像棉棉啊,衛(wèi)慧啊。”顧彬說:“開玩笑。這不是文學,這是垃圾。”顯然,顧彬所指涉的對象,只是幾個作家的作品,而不是所有中國作家的作品。然而,媒體在報道他的言論的時候,卻進行了簡單的概括和歪曲的轉述:“日前,在國際漢學界有著一定知名度的德國漢學家顧彬,接受德國權威媒體‘德國之聲’訪問時,突然以‘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中國作家相互看不起;中國作家膽子特別小……’等驚人之語,炮轟中國文學。”(《重慶晨報》)
為了澄清事實,還原真相,清華大學肖鷹教授撰寫文章,批評“大眾傳播預先取消了個人表達的原始語境”,從而將事態(tài)擴大,將個人置于極為不利的境地:“從這次‘垃圾’事件中,我們應當吸取的根本教訓是,要對大眾傳播運動中個人表達的不安全性有清醒的自覺,對大眾傳播的信息要有質(zhì)疑精神,如此,‘大眾傳播中的垃圾效應’ 就難以獲得它的生存氣候。”(《大眾媒介擴張與個人表達安全》, 《中華讀書報》)后來,顧彬在題為 《德國漢學家:從未說過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 (《中華讀書報》)的訪談中聲明,他的確曾提到作家棉棉等人的作品是垃圾,但是, “我沒說過‘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 這句話”。
顧彬關于幾位作家作品的判斷,無疑過于簡單和隨意,但是,我們不能歪曲事實真相,將“垃圾”由特指幾個人作品的一句話,擴大為指向所有人的一個事件,從而將顧彬搞成全體中國作家的“人民公敵”,搞成一個為了“暴得大名”而“踐踏”中國文學“尊嚴”的“殖民者”。
然而,劉再復卻依然抓住不真實的“垃圾論”大做文章,引申發(fā)揮,硬是虛構出了中國人被“殖民者”嚴重“侮辱”的可怕情境:“面對 ‘垃圾論’ 的空前侮辱,尚未麻木不仁的中國人有所不平,是很自然的。但在 《明月》 第八期上,從事當代文學批評的許子東先生卻為 ‘垃圾論’ 辯護,說 ‘大陸媒體只記得顧彬的垃圾論,那真是一葉障目’。‘只記得’,說得好輕巧!……難道 ‘垃圾’ 的侮辱可以忘卻可以不在乎嗎?我還要提問:既然顧彬已把 ‘垃圾’ 這一最臟最臭的東西倒在中國作家的頭上,那么中國人為什么不可以呻吟一下,申辯一下,抗議一下?!被侮辱了,還替侮辱者 ‘張目’,還怪同胞們 ‘障目’,這真是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咄咄怪事。”
短短一段話里,“侮辱”一詞就出現(xiàn)了五次。近代以來,哪個詞最能刺激中國人的神經(jīng)?答曰:“侮辱”。劉再復駕輕車而就熟路,一下子就找到了挑動“中國人”、“同胞們”仇恨“殖民者”的話語利器,一下子就將自己置放到“民族尊嚴”和“國家利益”的捍衛(wèi)者的崇高地位,一下子就將顧彬擺放到我們“民族”的“共同敵人”的被動位置,這樣的修辭策略雖然一時有效,但最終除了滿足那種狹隘的民族主義心理,什么用也沒有。聽到一點兒批評性意見,便覺得受了“侮辱”,便一觸即跳,便上綱上線、大加排擊,這,實在很難說是一種理性的態(tài)度。從文學批評的角度講,我們現(xiàn)在更為需要的,是表達“否定性意見”的人,而不是文過飾非的“捍衛(wèi)者”。是的,只有坦率而尖銳的批評,才能幫助我們清楚地認識自己,才能幫助我們克服狹隘的虛榮心理。
然而,我們卻害怕批評,排斥批評,尤其厭惡和排斥外國人的批評。我們對外國人,從來就有兩種消極的態(tài)度:一種是見了洋人便膝蓋發(fā)軟的“文制臺主義”,一種是見了洋人便立眉豎眼的“義和團主義”?,F(xiàn)在,有些中國作家和批評家,見了手中握有“諾獎”投票權的評委,便一副“文制臺”的媚態(tài)可掬的樣子,見了顧彬這種手中沒有大獎投票權、竟然還敢對中國文學發(fā)表批評意見的學者,便一副“義和團”的“扶清滅洋”的英雄氣概。噫!斯亦卑怯之至也矣。
四
正像我前邊說過的,從語言阻隔的角度看,西方人通過翻譯讀到的“中國文學”,只能是一個“影子”,只能是一個模糊的輪廓。對西方人來講,一個中國作家的“文學性”,完全決定于翻譯者的漢語水平和母語水平。錢鐘書就曾批評“諾獎評委”馬悅然:“巴金的書被譯成那樣,欺負巴金不懂英文是不是?那種爛譯本誰會給獎?別的國家都可以用原文參加評獎,中國作品就非得譯成英文才能參評,有這道理嗎?”(《學者舉證錢鐘書罵過馬悅然:那種爛譯本誰會給獎?》, 《成都商報》)就漢語水平來看,莫言的修辭能力和文體風格,不僅遠未達到爐火純青、精致高華的境界,而且其作品所存在的語法問題和修辭病象,也頗為不少。所以,顧彬說“葛浩文創(chuàng)造了國外的莫言,創(chuàng)造了中國的當代世界文學”,并不是多么出格的話。然而,這卻讓劉再復大光其火,稱之為“讓人哭笑不得的胡說八道”。
雖然劉再復在 《駁顧彬》 中也承認,“我在科羅拉多大學親眼看到葛浩文的辛苦耕耘,包括為了照顧讀者的承受力,刪除某些長篇中的個別章節(jié)”,但是,他還是要為莫言辯護,批評顧彬把“刪除個別章節(jié)”蓄意夸張為葛浩文為莫言“概括文意、剪裁、整合、再書寫”。劉再復說:“請注意,顧彬在這里挖空心思使用了四個大概念(概括、剪裁、整合、再書寫),每個概念所指涉的內(nèi)涵全是捏造,與事實全然不符。這種 ‘蓄意捏造’ 的機謀,一是借此把莫言的創(chuàng)造之功一概抹煞; 二是借葛浩文之名而抬高自己、兜售自己、膨脹自己。顧彬因為作了點 ‘翻譯’,便把‘翻譯’ 的功能無限夸大。表面上在說葛浩文,實際上每一句話都在夸自己。這種 ‘貪天之功為己有’ 的編造與胡夸真是令人目瞪口呆。顧彬還把葛浩文夸大為 ‘第二個作者’,這種夸張的背后是機心,是權術,是挑撥離間。……如此狂妄,如此自吹自擂,如此大膽而巧妙地膨脹事實,歪曲事實,捏造事實,這種現(xiàn)象實屬稀罕。很值得研究。”其實,對葛浩文翻譯莫言作品的作用,顧彬并沒有“夸大”。至于從“動機”上指斥顧彬“貪天之功為己有”,說他“借葛浩文之名而抬高自己、兜售自己、膨脹自己”,就不再是理性的批評了,就不再是純粹的學術話語了,而是為劉再復自己所不屑的“信口雌黃”了。
事實上,顧彬?qū)Ω鸷莆牡姆g的批評絕非誣枉之論。他的看法,與中國的比較文學專家研究的結果高度契合。
清華大學一位資深的比較文學專家說: “試想如果沒有漢學家葛浩文(Howard Goldblat)和陳安娜(Anna Chen)將他(莫言)的主要作品譯成優(yōu)美的英文和瑞典文的話,莫言獲獎至少會延宕十年,或許他一生都有可能與這項崇高的獎項失之交臂。……葛浩文的翻譯不僅在相當程度上用英文重新講述了莫言的故事,而且還提升了原作的語言水平,使其具有美感而能打動讀者。不看到這一點,我們就不能實事求是地評價文學翻譯的巨大作用和功能。”(王寧:《翻譯與文化的重新定位》,《中國翻譯》)這里的“延宕十年”和“失之交臂”、“重新講述”和“提升了原作的語言水平”,是不是隱含著與顧彬的“葛浩文創(chuàng)造了國外的莫言”相近的判斷呢?
武漢大學專門從事比較文學研究的張箭飛等專家,通過對《豐乳肥臀》、《紅高粱》等中英文文本的細致對讀,深入研究了葛浩文對莫言作品的改寫,而得出的結論,與顧彬幾乎完全相同。在《看得見的譯者:葛浩文的莫言》(《粵海風》)一文里,他們用大量的事例,說明了葛浩文對莫言作品的“重新寫作”,也就是顧彬所說的“概括、剪裁、整合、再書寫”:
張箭飛:……我們要討論的是葛浩文的翻譯策略,根據(jù)原文和譯文判斷他是否忠實于原著或是如他自稱“重新寫作”?
熊悅妍:我讀后的感覺并不是“忠誠地搬運”,而是通過改寫、刪減、拆合、挪動等手法對原文進行重新寫作。
周末:我也有這種感覺!葛浩文將莫言非線性敘事更多地改成了按時間順序敘事,把美國讀者不熟悉的一些我們的國情社情等轉化成他們的更容易理解的美式風味。
王曉:我這個莫言的老鄉(xiāng),讀著譯文的時候,居然產(chǎn)生了布魯姆說的那種感覺:同時意識到陌生的熟悉。站在山東高粱地里,聞到了美國玉米味道。
熊:段落改動的地方很多。我總結了一下,在《豐乳肥臀》中,葛浩文對段落關系共有三種處理方式:分段———就是將中文文本中的一個段落拆分為兩個或者多段; 合為一段———將分屬兩個或多個段落的合為一段; 第三種就是調(diào)換句子或段落位置。
張:這就是葛浩文謂之的“change and rearrangement”啊。葛浩文掄起一把大斧,把莫言修剪得眉清目秀。
……
張:葛浩文處理得多自由啊!就像他自己寫作。
熊:比較起來,那些分段、合段、移動算是小隨便啦。葛浩文連原文的章節(jié)都來了個調(diào)換。他把《豐乳肥臀》的原文第七章的內(nèi)容整體前移,成了第二章,而且還刪去了第七章后的“卷外卷:拾遺補闕”。
他們的言外之意,昭然甚明:沒有葛浩文,莫言的譯成英語的作品,絕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為人所“樂見”的樣子。這些專業(yè)性極強的研究成果,與顧彬的觀察和判斷,高度一致。有了這種專業(yè)而細致的對讀,有了這些基于文本細讀的結論,劉再復還要說“莫言獲獎是方塊字寫作的勝利”嗎?還要說顧彬是“歪曲事實,捏造事實”嗎?難道這些純粹的比較文學研究的學者,也像顧彬一樣,其言論的“背后是機心,是權術,是挑撥離間”嗎?
我現(xiàn)在才理解,魯迅為什么要選擇老老實實的“硬譯”,為什么要主張“寧信而不順”的翻譯原則。因為,將原作的風格和真貌,真實地介紹給讀者,才是最為重要的事情,———倘若無“信”,所謂“雅”和“達”,便沒有了意義,便是華麗而順通的謊言。比較起來,葛浩文式的“偷天換日”的“改寫”,實在太不嚴肅,太不誠實,簡直近乎對外國讀者的欺騙。
五
為了徹底貶低和否定顧彬,劉再復簡直到了完全不顧事實的程度,簡直到了他所說的“以妄言代替事實”的程度。
劉再復說:“如果顧彬先生能進入問題或帶給我們一點問題氣息,那我絕對會洗耳恭聽??墒牵∏∠喾?,顧彬的通篇發(fā)言卻功夫在詩外,滔滔不絕的是他和高行健如何交往、交惡,是 ‘金錢收入’、‘版權費’、如何‘沒拿一分錢’等等,熱衷的全在人事瑣事,而非文學。對于這種連‘一分錢’也耿耿于懷的小聰明,我歷來沒有敬意。相比之下,高行健與莫言均比他‘傻’得多,‘渾沌’得多。高、莫兩人只醉心于文學,全然不懂‘收入’算計,對人際交往很不開竅,難怪要得罪顧彬這種精細人、精明人。”
且不說顧彬是不是真的沒有“帶給我們一點問題氣息”,單就他所談的“人事瑣事”來講,也并不見得毫無意義,———要知道,魯迅對自己的稿費和版稅,也是要斤斤計較的,畢竟他也要吃飯,也要養(yǎng)家糊口,也要有可避風雨的住所。從一個正常人的角度看,高行健、莫言也未必就像劉再復所說的那般“純粹”,那般“只醉心于文學,全然不懂‘收入’算計”,———事實證明,那種所謂的“高尚的人”,所謂的“純粹的人”,所謂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很多時候,只不過是人們制造出來的話語幻象而已。
劉再復不僅從人格上徹底否定顧彬,而且還將他的學術研究貶得一錢不值:“許子東辯護的理由是他還寫過一本《二十世紀中國當代文學史》,此書我讀過,唯一的‘特色’是對高行健信口雌黃了好幾頁,其余的全是重復他人的老生常談。寫文學史是一九四九年后中國流行的學術捷徑。實際上是一種權力書寫,一朝天子一朝臣一個歷史版本。聰明的顧彬也拼湊個可在大陸通行的版本。可惜與中國學人所寫的 《中國當代文學史》(如陳思和、洪子誠等所著的文學史)相比,水平相去十萬八千里。”在這里,劉再復的判斷,不僅缺乏對事實最起碼的尊重,而且必欲從人格上置對方于死地。什么“信口雌黃”啦、“老生常談”啦、“聰明”啦,“拼湊”啦,簡直就一堆爛污、一無是處嘛。
固然,作為一個外國人,顧彬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范勁等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中分析中國作家、解讀中國文學,難免有力不從心的時候,難免有語言和文化上的隔膜。例如,一個中國人閱讀茹志鵑的 《百合花》,是很少提出到底誰愛誰的問題的,因為,小說所寫的兩性之間朦朧的好感以及由此而起的害羞的感覺,中國人讀來,都有一種特別心領神會、心照不宣的感覺。然而, 《百合花》 里的事象,對顧彬這樣的外國人來講,卻是費解的,所以,他才會問: “問題是,這里究竟誰愛上誰?作者說,這個故事寫的是沒有(實現(xiàn)的)愛情的愛情。但是,新媳婦為什么要看上通信員呢?難道是因為已經(jīng)結了婚、所以懷著其他的希望?”唉!問題固然不那么簡單,但也沒那么復雜;“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說不清,無須說,也無須問。
然而,顧彬的這部文學史,自有其無可替代的價值,即使與某些中國著名學者編寫的文學史相比,也并沒有差到“相去十萬八千里”的程度,彼此相去,頂多也就三四米遠吧。就我的閱讀印象,一個外國學者能把中國文學史寫成這樣,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比較起來,有一點倒是顧彬的文學史獨擅勝場的地方,那就是,它能在世界文學的背景上,為我們提供中國學者無法提供的判斷和信息。例如,瓦格納對中國“調(diào)查小說”的命名、高利克對巴金小說的分析、莫宜佳對 《圍城》 的研究、亨德里斯克對茹志鵑的研究,都為我們理解中國文學提供了新鮮的信息,而顧彬自己對馮至與德國文學關系的梳理、對蕭紅小說的評價、對張賢亮和高行健的“老一套”女性觀的批評、對阿城小說主題的闡釋等,則包含著很有價值的學術信息,包含著很有意思的獨到見解。
在這部文學史里,顧彬援引了德國學者危令敦對莫言小說的質(zhì)疑,同時陳述了自己對莫言的理解和批評:“自然,這種忽而正面、忽而負面的對于黨員的看法,可以看成作者為了自我保護使的巧妙招數(shù),可是作者為什么在描述暴亂者時,不管他們是男還是女,都極其夸張地偏愛以粗俗污穢(skatologisch)為手段呢?糞便、尿和臭屁似乎就構成了中國農(nóng)民。
中國總是批判歐洲對她的錯誤呈現(xiàn),如果允許我們把這個時髦批判掉轉過來,則中國當代文學也面臨這樣的問題,即中國像你我這樣的普通人是否就被‘如此’地正確呈現(xiàn)了出來?”針對莫言的創(chuàng)作,顧彬準確而尖銳地發(fā)出了自己的質(zhì)疑:巧妙的平衡術,嚴重的戀污癖,對農(nóng)民生活的并非“如此”的敘述,——如此尖銳的判斷和批評,你在那些處于“十萬八千里”的另一端的中國學者的文學史里,能讀到嗎?為了寫作《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顧彬花了很大的精力,涉獵了很多的資料,從那份長長的《參考文獻目錄》,你就可以看出他的認真不茍的治學態(tài)度。也就是說,顧彬絕不是隨隨便便寫了這么一部文學史出來,也絕不是“重復他人的老生常談”。劉再復在《駁顧彬》里說:“西方的真學者(不是偽學者)有兩個最基本的學術品格:一是尊重事實,不妄言妄說;二是只進入問題,不作問題之外的人身攻擊和瑣事炒作。”這應該是世界上無論東方還是西方所有學者的學術品格。那么,根據(jù)這樣的學術品格,關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一個“尊重事實”的判斷,就應該是:顧彬的這部文學史并不那么差。我們要為顧彬說句公道話,要為他辯誣。
六
為中國作家,準確地說,為兩位獲了“諾獎”的曾經(jīng)的中國作家和現(xiàn)在的中國作家辯護,是劉再復《駁顧彬》的主旨。劉再復是為這兩位作家獲得“諾獎”費過不少心思、出過很大力氣、做過不少工作的人。
劉再復說:“我曾推薦過巴金,但沒有被接受,后來我推薦高行健就被接受了。我是竭力推薦我們國家的作家,我們愿意為他們搖旗吶喊,愿意當中國作家的‘神瑛侍者’,服務員而已。”(劉再復:《莫言了不起》,東方出版社)“愛國”的熱情不可謂不高,“服務”的姿態(tài)不可謂不低,但給人的感覺,卻并不怎么好,因為,這不僅唐突了多情寶玉,而且慢待了文學批評,對學者和批評家來講,重要的不是廉價的熱情和周到,而是冷靜的分析態(tài)度和敢于質(zhì)疑的勇氣。
劉再復還告訴記者說:“馬悅然說,高行健的確是他很喜愛的的一位作家。他開始閱讀長達40萬字長篇小說 《靈山》時,拿著的是高行健的一大疊手稿,后來劉再復知道了,覺得他會讀得很費力,于是把稿子帶回中國,打印校對好了之后,再請人轉交給他翻譯。”(張曦娜:《馬悅然與陳文芬 結緣傳統(tǒng)布袋戲》,聯(lián)合早報網(wǎng))劉再復也是莫言獲得“諾獎”的重要推手。他曾經(jīng)將莫言的《酒國》送給“諾獎”評委馬悅然:“1992年,我到瑞典任客座教授,給馬悅然送了一部《酒國》的復印本。我只有一本舍不得給他,就復印了。好幾百頁,在復印機旁腿都站酸了。”(《劉再復談莫言》,《南方人物周刊》)既然“與有力焉”,當然就“與有榮焉”;既然曾經(jīng)“同甘共苦”,當然就會“休戚相關”。然而,如此奉“諾獎”若神明,對中國文學的發(fā)展來講,實在不是什么很好的事情,因為,這會極大地助長中國作家心浮氣躁的虛榮心,會使人們把中國文學的“光榮與夢想”,建立在并不具有資質(zhì)的他者的評價上。“諾獎”評委的無視魯迅,不接受巴金,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
然而,在劉再復的觀念里,似乎一個作家只要獲了“諾獎”,他的文學成就便是輝煌的,不容置疑的。他容不得兩位“諾獎獲得者”受到哪怕一點點質(zhì)疑性的批評。他對高行健和莫言的回護,簡直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高行健獲“諾獎”了,他寫了一本 《論高行健狀態(tài)》(明報出版社有限公司);莫言獲“諾獎”了,他寫了一本《莫言了不起》。好聽話說了八籮筐,評價高得實在有些離譜。
能力即品質(zhì),成功即德性,劉再復將“貢獻卓著”的人當做“賢者”,進而將他們當做高尚的值得尊敬的人。因此,一個“貢獻卓著”的人,就是一個“人格”健全的人,就是一個值得尊重的人;誰若不尊重“貢獻卓著”的人,誰的人格就有問題; 一個作家,只要獲了一幫瑞典人頒發(fā)的“諾獎”,就是“貢獻卓著”的人,就是“最值得尊重的作家”:“高尚人格一定要尊重有學問、有才華、有貢獻的人。如果讓我們引申一下,便是懂得尊重賢者智者即人格高尚,不知尊重賢者智者即人格卑劣。在當下的中國,高行健、莫言就是最值得尊重的作家。高行健被剝奪了前半生,但后半生卻不屈不撓,竟然在小說、戲劇、繪畫、理論、詩文諸多方面取得驚人成就,其作品被譯成四十多種文字,各種語言的譯本已達三百多種。其水墨畫在十幾個國家作過七十多次展覽。其思想又是如此清醒、透徹,正是他,提供了當代世界最清醒的文學觀。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對這種貢獻卓著的文學藝術家,不知敬重反而處處污辱、誣蔑、毀謗、攻擊、中傷,這不是人格卑下是什么呢?還有莫言,這么一個從貧瘠的黃土地站立起來的窮孩子,最后自己長成參天大樹,寫出十一部長篇小說,還有三十多部中篇,八十多篇短篇,其藝術感覺,其 ‘想象’ 才華,其良心意蘊,其批判力度,都是中國當代文學的驕傲。”
劉再復此處立論的邏輯,顯然是反邏輯的,是不能成立的。他忽略了這樣一個問題:外在的成功與道德的高尚,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也就是說,一個成功的人,未必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而批評一個人,尤其是批評一個“貢獻卓著”的人,既是人們的正當權利,某種程度上,也是對被批評者致敬的方式。這世界上不存在不能批評的人。無論多么尖銳的批評,甚至,無論多么有問題的批評,都是批評本身的問題,而不是“人格”的問題,所以,不能動輒就上升到道德的高度,對批評者的“人格”進行懷疑和否定,———這種簡單化的道德定性,不僅反映著對批評本質(zhì)的嚴重誤解,而且還反映著一種極為勢利的價值觀,即在我們這個社會頗為流行的“拜成功教”:只要成功了,就是善的,就是偉大的、光榮的,就是“最值得尊敬”的;只要失敗了,就是惡的,就是渺小的、可鄙的,就是應該唾棄的。
正像顧彬總是以魯迅作標準來批評中國當代文學一樣,劉再復也同樣把魯迅當作自己立論的奧援。在 《駁顧彬》里,劉再復極為隨意地將魯迅納入自己的話語體系,一廂情愿地將魯迅當做自己觀點的支持者:“魯迅不愧是偉大的文學家,他深知人性的黑暗,嫉妒心的陰冷與惡毒,所以他努力保護作家,捍衛(wèi)天才,不能容忍只有口水沒有墨水或只有牙齒而沒有學問的各種婆婆們。我所以要在此多講幾句 ‘婦姑勃谿’,是因為目睹當下大陸與香港學術風氣不好。在文化大革命中出現(xiàn)史無前例的‘勃谿’ 之后,現(xiàn)在的文壇仍然有許多不學多術的語狂、夸大狂、自戀狂,甚至是潑皮、騙子、偽君子。”可是,別忘了,魯迅也說過:辱罵與恐嚇絕不是戰(zhàn)斗; 魯迅更是鼓勵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華蓋集》)真的天才,從來就不懼怕批評; 只有假“天才”,才對人家的質(zhì)疑和批評又怕又恨。無論如何,請別為了兩個“天才”,而限制人們批評的權利。
劉再復在《駁顧彬》的結尾部分說:“今天我打破二十四年的‘不爭’,不得不言,乃是顧彬太囂張,他如此踐踏中國的文學赤子與當代文學的整體成就,竟無人吭聲,不僅聽之任之,而且吹之捧之。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既然打破沉默,我就有足夠的心理準備。為了中國當代文學的尊嚴,為了高、莫這兩位杰出的人類之子,我準備付出一些時間與筆墨。”動輒將一個人命名為“祖國之子”或“人類之子”,實在是一種要不得的老套修辭。孟子云:“且天地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父母生養(yǎng)一個孩子,提攜捧負,很不容易,所以,不要隨便就將他派給他者做兒子,無論派給具體的組織,還是派給抽象的“人類”,都是有悖人倫天理的。
劉再復這次的“駁顧彬”,很有一些時無英雄、勉力而為的悲壯意味。然而,他實在是找錯了對象。顧彬,一個勢單力薄的漢學家而已,即便“太囂張”,諒他單槍匹馬,也很難“如此踐踏中國的文學赤子與當代文學的整體成就”。劉再復倘若真有登車攬轡、澄清天下之志,那么,他應該將批評的目標,對準當代中國泛濫成災的“消極寫作”和“吹之捧之”的文學批評,就像他當年勇敢地批評姚雪垠和 《李自成》 那樣,對當代中國的消極寫作者和拍馬的批評家,對外國的恣意妄為的翻譯家和傲慢勢利的“評委”們,進行嚴格而切實的批評??傊?,面對文學領域的堆積如山的問題,中國當下的文學批評家,“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基本上都“無人吭聲”,基本上都“聽之任之”,完全是一副不負責、不作為的樣子,———批評家對作家尤其是對著名作家的吹捧,簡直到了極其無聊的程度,無論多么差的作品,我們的批評家都敢吹捧———說“高峰”者有之,說“極品”者有之,說“地震”者有之,說“偉大”者有之,而有膽有識有良心的文學批評家,則寥若晨星,難得一覿。有志于匡救文學時弊的學者和批評家,此其時也,勉旃勉旃!
錢基博先生在批評晚年林紓的時候說:“按林紓論文不薄六朝,論詩不主江西,不持宗派之見,初意未嘗不是。顧晚年昵于馬其昶、姚永概,遂為桐城護法,昵于陳寶箴、鄭孝胥,遂助西江張目,然 ‘侈言宗派,收合徒黨,流極未有不衰’,紓固明知而躬蹈之者,毋亦盛名之下,民具爾瞻,人之藉重于我,與我之所以見重于人者,固自有在,宗派不言而自立,黨徒不收而自合,召鬧取怒,卒叢世詬。”(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上海書店出版社)
我希望,劉再復先生能像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那樣,站在啟蒙的立場,蕩污化穢,正本清源,引領轉型時代的文學風氣; 我希望,他能做一個敢對逃避的、乖戾的、自戀的、做作的、巧滑的、浮靡的、齷齪的、恣睢的、陰鷙的、狂悖的、粗制濫造的文學說“不”的批評家,尖銳地提出真問題,與作家進行積極意義上的對話甚至對抗,而不要像晚年林紓昵于馬、姚、陳、鄭那樣,先昵于高行健,再昵于莫言,將自己降低為他們的護法善神,最終以“召鬧取怒,卒叢世詬”收場。
(原載《文學報》,2014年0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