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寫文學史”作為一個文學事件(雜志專欄)、學術口號(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反思與創(chuàng)新)和文學事件/實踐(文學界的“撥亂反正”),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的“重寫文學史”一般指時為《上海文論》編輯的毛時安約請時為復旦大學和華東師范大學的青年教師陳思和與王曉明組織的專欄,自1988年第4期始,到1989年第6期結束,歷時一年半共出版了9 期。總計發(fā)表重評文學作品、思潮和現(xiàn)象的文章幾十篇,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其中若干文章引發(fā)了批評和商榷意見。
廣義的“重寫文學史”則是以各報刊發(fā)起的旨在“重寫”的專欄為核心,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領域(影響所及,也包括中國文學史的研究)所開展的文學活動。主要包括《文學評論》“行進中的沉思”專欄(1988年第2期起)、《文藝報》“中國作家的歷史道路和現(xiàn)狀研究”專欄(1989年1月21日起,持續(xù)時間為半年,總計出版8期),《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的“名著重讀”,明確表示是“呼應”《上海文學》的“重寫文學史”專欄,強調(diào)這是“南北合作”。這些專欄大多都發(fā)端于1988年下半年,終于1989年下半年。在海外編輯出版的《今天》雜志的“重寫文學史”專欄則是有意承接《上海文論》的“重寫文學史”專欄,其始于1991年第3、4期合刊號,終于2001年夏季號。
“重寫文學史”的專欄于上海發(fā)端,北京呼應,初具影響后,湖南、黑龍江等地的研究機構也相繼召開了有關“重寫文學史”的研討會。概而言之,1980年代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都彌漫著“重寫”的精神。
本文的討論以《上海文論》的專欄為主,間或涉及《文學評論》和《文藝報》的相關篇目,至于《今天》雜志的同名專欄則性質(zhì)有所不同,此處暫且不論。
以“重寫”為基本主旨的這些文章,以對作家、作品和文學現(xiàn)象、文學思潮的重新評價為基本形態(tài),基本都是以反對之前在革命文藝傳統(tǒng)和社會主義文藝傳統(tǒng)中所建構起來的文學史評價體系和評價標準為根本著眼點,以突顯作品的審美性和作家的主體性,批判作家的政治意識相號召,以所謂“救亡壓倒啟蒙”論和“主體性”的文學思想為基本思想基底,援引中國學界新近引介的接受美學與讀者反應理論以及艾略特《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中有關歷史意識的論述、新近得以傳播的海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著作如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等多重資源,結合所謂的心理分析,對以往享有較大名望和聲譽的作家作品,如茅盾及其《子夜》、丁玲及其《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楊沫及其《青春之歌》、柳青及其《創(chuàng)業(yè)史》、趙樹理方向、何其芳“現(xiàn)象”以及文藝理論和文學思潮等進行重新分析和評價,試圖在反思革命文藝史的基礎上,以所謂新的范式來對文學史加以重寫。
在今天看來,“重寫文學史”的出現(xiàn)并非偶然,它是在控訴文革、撥亂反正,反思歷史、解放思想的時代背景下,隨著整體上歷史研究領域的反思與創(chuàng)新,承接著學界關于人道主義、美學熱、文學主體性等問題的爭論,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學科內(nèi)部產(chǎn)生、影響及于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具有意識形態(tài)性質(zhì)的一場文學運動和思想事件。“重寫文學史”與80年代的政治思潮和文化生態(tài)具有密切的聯(lián)系,可謂是1980年代文化政治的體現(xiàn),因而“重寫文學史”不僅具有學科史和文學史的意義,還具有思想史的意義。
與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求新求異的追求一致,與中國現(xiàn)代歷史有著密切聯(lián)系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也在時代氛圍的影響下開始了反思,1985年北京召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創(chuàng)新座談會”與“20世紀中國文學”的提出即是標志性的事件。在不滿于既有的研究格局和文學史模式,不服與反感既有的文學評價,以青年學人為主體的研究者在突破與創(chuàng)新意識的驅動下,以明確的“崛起”姿態(tài)來“標新立異”,以“重寫”為手段,對被樹立為“方向”或有著深遠影響的代表性作家及其作品予以重新評價,而尤以負面評價和否定意見為主。本來現(xiàn)代文學研究在不斷擴展研究范圍和對象的過程中,一方面進一步夯實學科發(fā)展的史料基礎,一方面盡可能還原文學史的真實圖景,對作家、作品予以更加客觀和符合實際的評價,總結文學史上的經(jīng)驗與教訓,是非常有意義也很有必要的事情,可是受到時代思潮裹脅和流行觀念影響的一些青年學者所寫的文章,不僅遠遠未能實現(xiàn)設置專欄的初衷,而且因其偏狹顯示出較強的情緒化的特征,雖然都聲稱是基于作品而做出的分析,個別文章也不乏亮點和精彩之處,但實事求是地講,這些文章從整體上具有他們所批判的“主題先行”的特征,缺乏比較堅實的文本基礎和較為全面、客觀的審視,從而在學術性上打了折扣,所做分析與所得出的結論并不令人信服。
“重寫文學史”這一口號的提出,實質(zhì)上仍然是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對于“文學與政治”的關系這一根本問題所做的回應,在不提“文藝從屬于政治”、“文藝為政治”服務之后,如何來看待“文學”與“政治”的關系,或者說,文學的政治屬性,仍然是不容回避的問題?;谝酝膶W史和文學評價中過于看重政治性的反撥,“重寫”熱潮中的研究者極力回避文學的政治性因而對以往作家作品的政治內(nèi)涵予以貶低或否定,在強調(diào)所謂審美性、文學性或藝術性的同時,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而且,從他們的文章中,也不難看出,他們并不能將其強調(diào)文學性的原則貫徹始終,在聲稱要擺脫政治、回到文學的同時,卻又依然以政治標準(不過是另外一套政治標準)來苛求所評作家及其作品,其實質(zhì)是一方面以文學性來反政治性,另一方面又以另一種政治性來取消所評作品真正的文學性。“你的作品雖然藝術上不錯,但政治上不正確,因而不行”和“你的作品因為有政治性,因而藝術上自然也不足觀,同樣還是不行”是不少重評文章有意或無意體現(xiàn)出來的邏輯思路,這就不僅虛偽而且淺薄了。這些研究者過于強調(diào)研究者的“主體性”和過于偏重所謂歷史研究的“當代性”,這種急切的心態(tài)和訴求,使得他們在擺脫之前教條和誤區(qū)的同時,又走入了另外的誤區(qū)。他們在呼吁多元化的同時,在尋求解釋的時候,卻仍然擺脫不了簡單化、單一化的趨向,將作家創(chuàng)作及其作品可能存在的缺失,簡單歸因于所謂作家因追求“政治”正確的意識而服膺“講話”精神、或采用了他們所主觀認定的所謂“主題先行”的創(chuàng)作思路等,這無論如何是難以解釋作為一個復雜而豐富的個體的主體性何在,也無法有效說明一個作品的好與壞,這就使得他們的文章流于一種以作品的個別內(nèi)容和面向為觸發(fā)點、以所謂的自我表現(xiàn)的程度等單一評價標準和捕風捉影式的心理分析為手段,所進行的自我情感的宣泄和自由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彰顯,在試圖否定和貶低此前在革命文藝傳統(tǒng)和社會主義文藝傳統(tǒng)中得到推崇或肯定的文藝作品的同時,卻仍然沒有擺脫政治化的傾向,其實質(zhì)是一種“去政治化的政治”的體現(xiàn)。
隱含在“重寫文學史”背后的,其實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如何看待毛澤東以及作為其文藝思想集中體現(xiàn)的“講話”,這是眾多重寫文章中或隱或顯所涉及一個背景或內(nèi)容。在反思“文革”以及控訴極左路線的時代氛圍中,“重寫文學史”中的不少論者也有意無意加入了消極評價乃至否定毛澤東及其文藝思想的隊伍。
在以后見之明做出回顧與反思后,我們應該看到,在對文學的審美特性以及文學與政治的密切和復雜的關系保持辯證認識的基礎上,在對歷史寫作的限度保持充分自覺和清醒意識的基礎上,文學史寫作不應該教條化,不應以偏狹和單一的標準和原則來進行分析,應該保持多元與開放的格局,但應該堅持歷史的、審美的立場,應該充分理解作家的歷史處境,充分尊重作品本身的豐富性和復雜性,而不能任由研究者的所謂主體性膨脹、對所謂審美性的極端強調(diào),對作品抓住一點不及其余的酷評做派,重要的還是堅持“知人論世”,實事求是,著眼歷史,立足文本,在文學與時代的關系中來理解和把握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