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詩詞大會”啟示錄:詩人毛澤東
李光滿

昨天寫了一篇《“中國詩詞大會”啟示錄:中華文明為什么不會亡?》,廣大朋友紛紛留言問:寫中國古典詩詞為什么沒有提到毛澤東詩詞?我想毛澤東詩詞在中國古典詩詞史上所達到的高度和為中國文化所作出的貢獻都非一般人所能評價,加上前文主要評論中國古代古典詩詞發(fā)展歷程與中華文明的關系,所以未提及毛澤東詩詞,但只要論及中國古典詩詞均無法繞過毛澤東詩詞,為解廣大朋友的疑問,也為完整認識毛澤東詩詞在中國詩歌史上的歷史地位和文化價值,專寫此文,以供讀者參閱。
我以為要認識毛澤東詩詞的文化價值和歷史地位,首先需要了解中國古典詩詞是怎么走下神壇、漸漸式微的。其一,中國古典詩詞到北宋末期就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亡國哀曲,從精神層面來說,宋代詩詞中的文化已經(jīng)不再硬朗,不再成為中國文化的精神支撐,而僅僅是文化人玩味的雅趣或雕蟲技藝。其二,中國文學樣式漸漸向長篇敘事故事體裁轉(zhuǎn)變,如在元小曲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西廂記》《桃花扇》一類的長篇戲曲和《紅樓夢》等四大名著及《儒林外史》等為代表的長篇小說。其三,隨著滿人入關入主中原,中國士大夫們?yōu)榱颂颖墚愖褰y(tǒng)治,紛紛躲進故紙堆中搞音韻文字考據(jù)等學術研究,出了一批考據(jù)方面的學術成果,即使不時有詩詞大家出現(xiàn)也已經(jīng)撐不起中國古典詩詞的大廈。其四,隨著科舉考試中“八股文”成為官場中占主導性的文化,中國文化漸漸從開放走向封閉,從生動走向僵化,從文言文到古典詩詞都因為脫離生活和百姓而一并走向了沒落和衰敗。
到清末民初,為了尋找救亡圖存的道路,從洋務運動到戊戌變法,從君主共和、辛亥革命到新文化運動,一批革命志士東奔西突,希望尋找到一條實現(xiàn)中華民族復興的道路,這其中的新文化運動對中國文化的革命和清掃最為徹底。這種文化變革主要在兩個方面展開,一是徹底消除文言文,從書寫到交流全部采用白話文,讓脫離生活的語言重新恢復活力。二是對古典詩詞的揚棄和改造,倡導以白話文為表達方式的新詩體,于是從民間到絕大部分文人都開始放棄對古典詩詞的寫作,并由此造成中國人不再閱讀和欣賞古典詩詞,整個社會將古典詩詞掄進了字紙簍,寫古體詩詞被人認為是老古董而受人鄙視,中國文壇的主流變成了以白話文為主要表達方式的新小說、新散文和新詩,雖然仍有一部分人在堅持舊體詩的寫作,那也只是朋友間的唱和和故紙堆里的把玩,難登大雅之堂。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毛澤東詩詞出現(xiàn)了。由于毛澤東詩詞最大的特點是脫去了書齋里文人們僵化的腐儒之氣,而是以生活化、明白曉暢的語言直抒胸臆,這既是唐詩宋詞中硬朗、明快詩風的回歸,也是重拾中國古典詩詞的文化風骨,既有厚重沉郁的民族情懷,又有柔美傷感的離別傷逝,對于尚處于分裂與戰(zhàn)亂年代以及剛進入新中國的中國人來說,毛澤東詩詞帶給中國人和中華民族的并不僅僅是它的文化價值,而是它給中國人帶來了一種發(fā)奮圖強的力量,帶來了一種堅韌不拔的意志。
我們常說毛澤東詩詞具有革命浪漫主義情懷,是因為無論身處絕境還是遭逢強敵,毛澤東的詩詞都如掏出自己的丹心點燃的明燈,照亮黑暗,指明道路。他一面“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一面是“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他一面是“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一面是“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一面是“敵軍圍困萬千重。”一面是“我自巋然不動。”一面是“人生易老天難老。”一面是“不似春光,勝似春光。”毛澤東的這種春意浩蕩、青春激昂的詩風一下子就讓中國文化尋找到了自己的年輕狀態(tài),在一個古老而衰敗的國度,在一個國家破敗、國民柔弱的年代,毛澤東詩詞讓國民感受到了一種蓬勃向上的激情和噴薄而出的力量。所謂救亡圖存其實是救人的精神,是凝聚民心,增強意志,敢于拼搏。有了強大的精神,才會有強健的文化和國民,才會有強大的國家和民族。因此毛澤東詩詞的價值并不僅僅在詩詞本身,而在文化和精神。
由于毛澤東一家為國家和民族作出了巨大犧牲,他經(jīng)歷了從家族到家庭的巨大創(chuàng)痛,體驗過種種離別即永別的傷感,他的詩詞中也流露出了離愁相思和傷逝苦痛,“曉來百念都成灰,剩有離人影。”“揮手從茲去,更哪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訴。知今朝霜重東門路,照橫塘半天殘月,凄清如許。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這種至情至性情感在詩詞中自然流露,讓我們感受到了一個偉人面對親人離別甚至生死兩隔時肝腸欲斷的悲苦。正因為他有比普通人更多沉重的苦痛,才讓我們知道他在寫作“淚飛頓作傾盆雨。”時的傷痛與狂喜,才讓我們知道他為什么會寫“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才會知道他為什么能寫出“人間正道是滄桑。”的家國情懷。毛澤東常常將個人的悲痛掩蓋在他解救國家民族復興的大我之下,獨自撫摸。
任何一個人都會有內(nèi)心柔弱的一面,只是有人給你看的是傷疤,有人給你看的是從容。毛澤東所追求的是“遍地哀鴻遍地血,無非一念救蒼生。”是“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是“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是“國際悲歌歌一曲,狂飆為我從天落。”是“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是“我欲因之夢寥廊,芙蓉國里盡朝暉。”是“踏遍青山人未老,風景這邊獨好。”是“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毛澤東呈現(xiàn)給我們的正是這種博大的情懷和豪邁的氣慨,看古今中外,哪一位領袖能夠通過詩詞表達這種以天下蒼生為念的偉大抱負?
我在上一篇文章中介紹過曹操的兩首詩,其中一首是:“騰蛇乘霧,終為土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yǎng)怡之福,可得永年。”毛澤東曾寫過一首《浪淘沙.北戴河》:“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島外打魚船。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毛澤東與曹操似乎在東海邊隔著時光和歷史唱和,曹操以“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留下逐鹿天下之后的暮年壯心,毛澤東以“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表達時代變革社會變遷人民幸福的豪情,時間雖跨越千年,秋風依然蕭瑟,洪波依然涌起,星漢依然燦爛,然而時光荏苒,人間已換,這既是一種詩詞的唱和,也是一種精神的交流。
毛澤東最受大家推崇的詞當為《沁園春·雪》,這首詞的氣度、意象、格局、胸襟與境界不僅超越了曹操,也不遜于中國文學史上任何一位詩人,這首詞氣勢恢宏,意韻純厚,境界高遠,格局闊大,氣度非凡。“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nèi)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這首詩奠定了毛澤東在中國詩詞史上和中國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這首詩為中國古典詩詞在現(xiàn)代創(chuàng)造了一座新的高峰,與《詩經(jīng)》、屈原、唐詩、宋詞并峙聳立,我們無法在3000年的中國古典詩詞史上找到一首氣勢如此雄奇、胸襟如此偉大、意象如此深遠的詩詞,正是這首詩使得毛澤東在成為世界歷史上偉大的政治家、思想家和軍事家,成為中國書法史上偉大的書法家的同時,成為了中國文學史上的偉大詩人。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化高峰和精神長河,毛澤東詩詞的歷史地位和文化價值或許還需要我們繼續(xù)發(fā)掘,但毛澤東詩詞讓中國古典詩詞重新走向了輝煌。在“中國詩詞大會”上不少詩詞達人朗誦毛澤東詩詞,這讓我們感到親切和喜悅,我們看到更多的年輕人開始喜歡中國古典詩詞,開始喜歡毛澤東詩詞,這是一個可喜的現(xiàn)象。還讓我們感到欣慰的是,中國古典詩詞的無窮魅力使中國文化越來越被當代世界重新認識和重視,隨著中華民族崛起、中華文明復興的到來,中華文明正在成為世界多元文明中最光彩奪目的文明。
從《詩經(jīng)》到《離騷》,從“樂府”到陶淵明,從唐詩到宋詞,中國古典詩詞經(jīng)歷了數(shù)千年的發(fā)展,現(xiàn)在我們知道,毛澤東詩詞是在中國詩詞逐漸式微狀態(tài)下產(chǎn)生的又一座奇峰,那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也是一個文化境界,更是一種文化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