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埋》要埋葬的是什么
李北方
《軟埋》說了些啥
《軟埋》首發(fā)于2016年的第二期《人民文學》雜志,2016年8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發(fā)行。該小說發(fā)表后迅速引來了評論界的大量好評,獲得了2016年度“華文好書”評選的評委會特別獎。
小說的標題很討巧,“軟埋”是個方言用語,大部分人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容易產(chǎn)生了解的興趣。什么叫軟埋呢?是指人死之后,不用棺槨,直接埋土里。按小說的敘述,這應該是川東地區(qū)的一個說法,在那里,老百姓認為,被軟埋者是不能轉(zhuǎn)世的,所以人們都害怕被“軟埋”。
《軟埋》處理的是土改的話題,故事的核心是川東地區(qū)的地主陸子樵一家被軟埋的經(jīng)過。但小說是從當下寫起的,整個敘述通過一個名叫丁子桃的女人展開。
丁子桃原名胡黛云,本是川東一個大戶人家的大家閨秀。胡家和陸家關(guān)系不錯,胡黛云的父親胡如勻和陸子樵是留學日本的同學,回國后,陸子樵參加了辛亥革命,胡如勻則直接回家過起了舒服日子。胡黛云打小就認識陸家公子陸仲文,水到渠成地戀愛結(jié)婚,成了陸家的媳婦,生了個兒子,小名叫汀子。
在土改中,胡黛云的娘家被批斗,她不知道為什么正好回了娘家,趕上了。胡如勻為了保護女兒,想了個辦法,讓她當眾跟家庭決裂,以求自保。胡黛云不但聽話了,還聽得比較徹底,在斗爭會上把她爹推了個跟頭,還打了她二娘——胡大老爺?shù)男±掀?mdash;—一個嘴巴子。于是她成功地在批斗會后脫身,但走的時候后背被砸了一槍托。
胡家的其他人就沒那么好運了,都死了。胡黛云的二娘和嫂子還被點了天燈,慘叫了三天三夜。
隨后,陸家也面臨被斗爭的危險。陸子樵是個吃過見過的人物,參加了辛亥革命,解放軍來了,又在剿匪中立了功,還主動順應新社會的潮流,決定把出家產(chǎn)的一半來做慈善,總之是一個開明地主的形象。全村人感念陸老爺?shù)亩鞯?,?lián)名保陸老爺不被批斗。
但好死不死,原來跟陸家有仇的一個佃戶的兒子回來了,而且是以革命干部的身份回來的,并參加了當?shù)氐耐粮墓ぷ鹘M,他堅持要斗陸老爺一家。陸老爺這樣的人物怎么能受這份委屈呢?于是他把全家召集起來,吃了頓最后的晚餐,宣布先在后花園挖好坑,然后集體服毒自殺的決定。胡黛云不能死,她的任務(wù)是把其他人都軟埋了,然后帶著汀子從暗道逃走。
陸家暗道直通一條河,在陸家長大的富童在那里等著胡黛云娘倆。富童當時對陸家集體自殺的事情還一無所知,當他得知他的心上人,丫頭小茶也自殺了,就跳下船,游回去救小茶了。船失去控制,撞上石頭,翻了,孩子不知所蹤,胡黛云順水漂流,后來在湖北境內(nèi)被人救起。醒來后,胡黛云就失憶了。
救活胡黛云的大夫叫吳家名。因為她什么都忘了,只會本能地念叨汀子汀子,吳家名一抬頭,恰巧看到窗外有棵桃樹,就據(jù)此她重新起了個名字,丁子桃。待她身體恢復差不多了,還介紹她到一個名叫劉晉源的高級軍官家里做保姆,說那里安全。
后來,因為機緣巧合,吳家名和丁子桃在劉晉源的撮合下結(jié)婚了,生了個兒子,起名叫吳青林。吳青林大學畢業(yè)后,進入房地產(chǎn)行業(yè),公司老板恰巧是劉晉源的二兒子。
吳青林是《軟埋》中另一個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guān)鍵人物。吳家名早逝,幸好吳青林能干,也孝順,掙了錢之后,在武漢買了棟別墅給丁子桃養(yǎng)老。走到別墅門前,丁子桃說,這像地主家的宅子啊,你不怕被分了浮財么?這是且忍廬還是三知堂啊?
也就是說,被眼前的別墅一刺激,丁子桃的腦子里閃回了些過去的片段——且忍廬是她娘家宅子的名字,三知堂是婆家宅子的名字。搬進新家之后,受了刺激的丁子桃精神失常了,在呆滯的狀態(tài)中,那些被忘記了的往事一點點地回到記憶中:小船是如何翻沉的,她是如何把全家軟埋的,陸家人是怎么自殺的,娘家是如何被斗爭和滅門的,她是怎么嫁到陸家,是怎么成長的……
在小說中,丁子桃并沒有清醒過來,而是在精神失常的狀態(tài)下就去世了,所謂記憶的復蘇是作家方方以所謂的“上帝視角”寫出來的,所以讀者無從知道,丁子桃本人找回了記憶沒有。丁子桃的這些回憶并沒能分享給小說中的其他人物,比如她的兒子青林。于是,吳青林只能自己循著蛛絲馬跡去尋找其父母的過往。
吳家名死后,留下了一個小箱子。這時,吳青林打開了它,看到了里面有其父留下來的早年的日記。這一看不要緊,原來吳家名也是跟丁子桃一樣的苦命人。吳家名本姓董,山西人,也出身地主家庭,年輕時在上海學醫(yī)。山西是老解放區(qū),土改搞得比川東早,所謂無巧不成書,董家一家也在土改中被滅門了,小董的表弟在小董回家的路上攔住了他,讓他千萬別回去,他才幸存下來。
但不知道為什么,小董墜下山崖,摔暈過去了,被一個在山里采藥的姓吳的老人救了。后來倆人又救起了一個被土匪打傷的解放軍軍官,也就是劉晉源,劉晉源傷愈歸隊的時候,就把小董帶著一起了。小董不敢暴露身份,就起了個化名,叫吳家名。在部隊里,吳家名成了一名醫(yī)生。
也就是說,吳青林的雙親有著同樣慘痛的人生經(jīng)歷,各自的家人都在土改中被殺光了,二人又不約而同地忘記了這段歷史,吳家名采取的是主動遺忘策略,隱姓埋名,從不跟人提起往事,丁子桃則是因為失憶,屬于被動遺忘,但時時下意識地抗拒回憶。
吳青林在了解這些往事的線索后,開始尋訪其母的舊居,正好他的在大學教書的同學龍忠勇研究民居,二人就結(jié)伴而行。一找,還真地就找到了陸家老宅三知堂,看到了被軟埋了的陸家一家人的墳塋。
隨著尋訪的深入,吳青林退縮了,不想再繼續(xù)下去了,而是決定回到現(xiàn)實,好好過“地主資本家”(司機給吳青林的定位)的小日子。但龍忠勇對此很感興趣,繼續(xù)挖掘這段歷史,決定寫一本書。
以上是按時間順序?qū)Α盾浡瘛饭适虑楣?jié)的簡要概括。小說用的是倒敘結(jié)構(gòu),尤其是對丁子桃爬出記憶的十八層地獄的敘述,從最終寫起,一直寫到最初,同時穿插著其他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敘事鏈條。從寫作角度看,《軟埋》是有點獨到之處的,而這一點是沒辦法通過概述故事情節(jié)傳達出來的。
“新社會把人變成了鬼”
了解了《軟埋》的故事梗概,就不難理解這本小說為什么會得到那么多正面評價,也不難理解為什么負面的評價會接踵而至了吧?
方方在后記中說,寫《軟埋》的靈感和動力來自現(xiàn)實中的一個故事。小說中的一些情節(jié)也是從真實故事中借來的,比如,丁子桃走到別墅門口時說的那段話,“這不是像地主家了嗎?你不怕分浮財?他們會找上門來的。”
看來生活本身就是藝術(shù),這暗合了關(guān)于前蘇聯(lián)的一個政治笑話:勃列日涅夫把老母親從鄉(xiāng)下接到莫斯科,驕傲地展示自己的豪華別墅、名貴家具、高級汽車。老太太說:“孩子啊,這一切好是好,但共產(chǎn)黨來了怎么辦?”
這個地方閃現(xiàn)了一絲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光亮,如果光看這一處,我是會欣賞《軟埋》的。但光亮一閃即過,全書20來萬字,除了這里,全是黑暗。
《軟埋》的核心是翻土改的案。土改是新民主主義革命的主要內(nèi)容,土改到底是“好得很”還是“糟得很”,事關(guān)20世紀中國革命的正當性。社會主義革命已經(jīng)被否定得差不多了,再把土改也否定了,GCD的祖墳也就快刨干凈了。
在方方的眼中,土改“好得很”還是“糟得很”?這是再清楚不過的,她認為土改“糟得很”。在方方的筆下,陷入呆滯的丁子桃召喚記憶的過程是一個從“十八層地獄”一層一層地往上爬的過程,回憶都回來了,也就從地獄里爬出來了,也就是說,回到地主大院的時候,才是回到了人間。
從寫作技巧上,我承認這是個精巧的構(gòu)思,但這種表達方式等于精巧地說,丁子桃在土改后就一直生活在“十八層地獄”中。
以前有一句話,“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這是新中國建立自己的正當性的主流敘述。方方要做的是,把這個敘述顛倒過來,她寫的是一個“新社會把人變成了鬼”的故事。
在“華文好書”頒獎式上,方方直截了當?shù)卣f,“作家永遠會有自己的立場”,這是誠實的;但她接下來又說,她給自己的定位是一個記錄者,以客觀理性超然的立場來寫,這就又不誠實了,等于否定了自己剛剛說過的話,宣稱自己沒有立場。
先看方方的立場。
土改至少有當事雙方,即地主階級和農(nóng)民階級,領(lǐng)導土改的共產(chǎn)黨可以視作這場斗爭的催化劑。千百年來,“耕者有其田”就是中華民族追求的公正。近代以來,地主階級成了阻礙中國走向現(xiàn)代化的最腐朽的力量,從農(nóng)民身上壓榨走幾乎所有的剩余,用于生活消費,這就使得中國沒有啟動工業(yè)化的資金。正是通過土改,新中國將被地主階級占有的剩余轉(zhuǎn)移到國家手中,實現(xiàn)了工業(yè)化的起步。
方方看不到這些宏大的歷史問題,僅僅以溫情脈脈的眼光盯著個體化的舊地主。可是,即便從個人的角度來看舊地主,其中絕大部分人也是品行低下的。方方筆下的陸家就是靠種植販賣鴉片起家的,故而世代不好意思抬頭做人,偌大的大宅子只敢開一扇小門。
再看方方的所謂“記錄者”的自我定位。
對《軟埋》做正面評價的論者和作家本人都強調(diào)作品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強調(diào)這是一本關(guān)于記憶的小說??墒?,小說里的“記憶”是否是站得住的歷史記憶呢?肯定不是?!盾浡瘛分幸还蔡岬搅怂膫€地主家庭,結(jié)局都是在土改中慘遭滅門,其中只有陸家的描寫豐富一些,其他幾個都簡單帶過。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有些暴力色彩是難免的,但歷史的真實是地主階級都被肉體上消滅了嗎?不是的,革命要消滅的作為一種腐朽生產(chǎn)關(guān)系的地主階級,而不是地主家庭的成員,如果像方方說的那樣全被滅門了,后來怎么會有以成分劃分的地富子弟呢?
方方說,《軟埋》的寫作有自己家族史的影子??墒撬齻兗艺]被滅門呢?如果真被滅門了,就不會有她今天朝GCD扔屎的事情發(fā)生了。她在采訪中提到,她大姨的命運特別悲慘,她大姨夫是國民政府的南京警察局長,后來逃到了臺灣,她大姨在土改時失去了土地和財產(chǎn),住在鄉(xiāng)下祠堂,孩子沒能好好讀書。也就是說,在方方家族的真實經(jīng)歷中,非但沒有因為階級成分被滅門,而且全家“五個老人六個孩子”全都安然無恙。
其實,歷史的真實是,地主不但不會被滅門,還會被保護得很好,留著當反面教材,用于激發(fā)和培育翻身農(nóng)民的階級意識?!娟P(guān)于土改的歷史和土改的意義,老田的文章寫得又系統(tǒng)又深刻,點擊文末“閱讀原文”即可跳轉(zhuǎn)?!?/span>
那么,方方的血腥“記憶”是哪里來的呢?無疑是瞎編亂造的。當然了,在文學世界里,這不叫瞎編亂造,而叫做虛構(gòu)。但這樣毫無歷史基礎(chǔ)的所謂“記憶”還能夠稱作記憶嗎?不能,這是偽記憶。
因為是瞎編亂造,就會有實在編不下去而漏馬腳的地方。簡單舉一例吧,在寫丁子桃從十八層地獄往上爬,爬到娘家被滅門的時候,方方寫了這么一句:
前幾天聞?wù)f她的二娘和她的嫂嫂都被點了“天燈”,慘叫了三天三夜,之后就不知去向。有人說她們被扔到亂崗上了,也有人說她們投了河。(p130)
被點了三天的天燈,還能去投河,這就太奇怪了,那為啥不早點去投河呢?那樣身上的火就滅了啊。方方女士瞎編已經(jīng)到了如此不用心的地步了,哪怕寫成“有人說她們被扔到亂崗上了,也有人說她們被扔到河里喂魚了”也好。
不但方方女士不用心,連編輯也不用心,這里當作病句也該挑出來啊。
《軟埋》要埋掉誰的記憶
方方在闡釋自己的作品時,把“軟埋”轉(zhuǎn)意為對歷史的遺忘,即小說中的人物吳青林刻意回避,不再去追尋父輩經(jīng)歷的行為。這其實是一個生硬的詞意轉(zhuǎn)化,“軟埋”對應的是厚葬,那么什么叫“軟埋”記憶呢?難道有厚葬記憶的選擇嗎?
此外,這種闡釋也是虛偽的,在小說中,她安排吳青林忘記,但安排了吳青林的同學龍忠勇不忘記,為地主階級寫書。龍忠勇象征的其實就是方方本人。
通過《軟埋》的寫作,方方要達到的目的不是忘記歷史,而是勾起地主階級的歷史記憶,為此甚至不惜偽造記憶;她真正要埋葬(軟埋)的,是屬于楊白勞和喜兒們的歷史記憶。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方方把地主的大家庭寫的溫馨又和睦,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長工丫環(huán)忠心耿耿。胡如勻的小老婆死心塌地跟著胡家不肯被“解放”,陸子樵家的下人寧可跟著東家一塊服毒自殺,也不肯迎接窮人翻身的新社會,前面提到過的富童沒有死,直到吳青林去尋訪的時候,他還在瘋瘋癲癲地給陸老爺看墳。
如果這個邏輯成立,楊白勞和喜兒就是真傻逼了,去給黃世仁當小老婆多好,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生,那該是一副何等和諧的太平氣象。
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所有的歷史記憶也都是關(guān)于當代的記憶。方方偽造歷史記憶的目的是改造當下和未來,君不見,各方都在呼喚鄉(xiāng)紳(鄉(xiāng)賢)么?
通向美好未來的路怎么走?回到被GCD折騰前的舊社會就好了。就這么簡單??墒腔厝サ穆飞嫌姓系K,那就革命的歷史。有障礙怎么辦?那就挖唄,把被顛倒過來的歷史再顛倒回去。
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說:
人民既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也是歷史的見證者,既是歷史的“劇中人”、也是歷史的“劇作者”。文藝要反映好人民心聲,就要堅持為人民服務(wù)、為社會主義服務(wù)這個根本方向。這是黨對文藝戰(zhàn)線提出的一項基本要求,也是決定我國文藝事業(yè)前途命運的關(guān)鍵。只有牢固樹立馬克思主義文藝觀,真正做到了以人民為中心,文藝才能發(fā)揮最大正能量。以人民為中心,就是要把滿足人民精神文化需求作為文藝和文藝工作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把人民作為文藝表現(xiàn)的主體,把人民作為文藝審美的鑒賞家和評判者,把為人民服務(wù)作為文藝工作者的天職。
話音剛落,湖北省作協(xié)主席方方女士就伙同《人民文學》雜志和人民文學出版社,向總書記扔了一本《軟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