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中的喜怒哀樂
汪建新
陸機《文賦》曰：“詩緣情而綺靡。”白居易《與元九書》云：“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詩詞之美，美在深情。元好問《摸魚兒·雁丘詞》中“問世間情為何物”一句，迷倒了無數(shù)人，也難住了無數(shù)人。毛澤東一生讀詩、解詩、論詩、賦詩，個中必有一個“情”字，深邃、豐富、厚重。毛澤東詩詞究竟抒發(fā)了一些怎樣的感情？人們習慣于用“喜怒哀樂”來泛指各種不同情感，這四個字雖然難以涵蓋毛澤東的全部詩情，但如果能把毛澤東詩詞所表達的喜怒哀樂解析清楚，能使復雜問題簡單化，模糊問題清晰化，對把握毛澤東詩詞的總體風貌將大有裨益。
喜：喜看稻菽千重浪
毛澤東詩詞中有五處出現(xiàn)了“喜”字，其含義不盡相同?！段迓?middot;喜聞捷報》以“喜”入題，是1947年“中秋步運河上，聞西北野戰(zhàn)軍收復蟠龍作”。蟠龍既克，標志著蔣介石的“重點進攻”徹底破產(chǎn)，是西北戰(zhàn)局乃至全國戰(zhàn)局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點。“滿宇頻翹望，凱歌奏邊城。”頗似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喜悅溢于言表?！朵较?middot;和柳亞子先生》中“最喜詩人高唱至”的“喜”，和《五律·喜聞捷報》的“喜”大同小異。1950年11月，傳來志愿軍在妙香山戰(zhàn)役的捷報，又收到柳亞子的詩作，毛澤東自然是滿心歡喜?！镀呗?middot;長征》“更喜岷山千里雪”和《七律·冬云》“梅花歡喜漫天雪”兩個“喜”字，既彰顯偏愛態(tài)度，體現(xiàn)一生鐘愛漫天飛雪的濃郁情結(jié)；又蘊涵昂揚斗志，顯示藐視困難、直面挑戰(zhàn)的堅毅性格，進而才有“雪里行軍情更迫”的豪邁，“紅軍不怕遠征難”的勇猛。《七律·到韶山》“喜看稻菽千重浪”中的“喜”字，含有多種意味。1959年6月，毛澤東回到韶山，他請鄉(xiāng)親們吃飯，殘羹不剩的情景使他隱隱作痛。“民以食為天”，當時農(nóng)村形勢令人堪憂，“喜看稻菽千重浪”，是一種迅速改變落后現(xiàn)狀的強烈愿望，更是一種對未來美好前景的熱切期盼。
怒：天兵怒氣沖霄漢
毛澤東詩詞中有三處出現(xiàn)了“怒”字，情感十分強烈?！稘O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萬木霜天紅爛漫，天兵怒氣沖霄漢”，一個“怒”字力透紙背。“東海有島夷，北山盡仇怨。”舊中國任人宰割，西方列強橫行肆虐。“名世于今五百年，諸公碌碌皆余子。”《孟子·公孫丑下》云：“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而現(xiàn)實社會的當權(quán)者碌碌無能，毛澤東言：“糞土當年萬戶侯”。“地主重重壓迫，農(nóng)民個個同仇”，階級矛盾水火不容。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秋收時節(jié)暮云愁，霹靂一聲暴動”“軍叫工農(nóng)革命，旗號鐮刀斧頭”，人民軍隊橫空出世。毛澤東將革命武裝稱為代表公道、正義的“天兵”，國民黨反動派卻誣稱為“匪”，一再興兵“圍剿”，于是便有了“六月天兵征腐惡”“天兵怒氣沖霄漢”。正是這股沖天“怒氣”，最終爆發(fā)出“席卷江西直搗湘和鄂”“橫掃千軍如卷席”“百萬雄師過大江”的磅礴力量。
《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中，“怒”字帶有國際主義色彩。毛澤東以天下為己任，追求“太平世界，環(huán)球同此涼熱”的大同理想。二戰(zhàn)結(jié)束后，“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國際社會出現(xiàn)“大動蕩、大分化、大改組”。面對“已是懸崖百丈冰”“高天滾滾寒流急”的嚴峻局勢，毛澤東“冷眼向洋看世界”“亂云飛渡仍從容”。他堅決反帝反霸，堅定支持世界各國爭取民族解放的正義事業(yè)。世界人民的革命斗爭像四海的怒濤滾滾翻騰，像五洲的風雷震蕩大地，已成為不可抗拒的歷史潮流?！镀呗?middot;有所思》“青松怒向蒼天發(fā)，敗葉紛隨碧水馳”中的“怒”，反映了晚年毛澤東決心要像“亂云飛渡仍從容”的勁松那樣愛憎分明、斗志昂揚，譜寫新的奮斗詩篇。
哀：壯志未酬事堪哀
毛澤東詩詞中有五處出現(xiàn)了“哀”字，并非都是指內(nèi)心的悲痛與凄楚。1915年，毛澤東寫了《五古·挽易昌陶》，痛悼因病夭亡的同窗摯友，“愁殺芳年友，悲嘆有余哀。”毛澤東以秋雁春水回顧往日與亡友肝膽相照的友誼，直抒對亡友的哀悼之情，詩情沉痛悲哀，卻并不讓人感到悲痛欲絕，而是洋溢著一股陽剛之氣和報國豪情?！镀呗?middot;憶重慶談判》“遍地哀鴻滿城血，無非一念救蒼生”中，“哀鴻”本意指哀鳴的大雁，比喻到處是呻吟呼號、流離失所的災民。為了解救黎民百姓，共產(chǎn)黨人浴血奮戰(zhàn)、前赴后繼，“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lián)Q新天。”《七律·和周世釗同志》“尊前談笑人依舊，域外雞蟲事可哀”一句，指1955年毛澤東與老同學周世釗相聚時，談起早年學友蕭子升之事。蕭子升曾與毛澤東交往甚厚，終因志向不同而分道揚鑣。此處的“哀”并無悲切，充其量只是一聲慨嘆而已。
賈誼是西漢的政論家、文學家，一生坎坷。他做漢文帝之子梁懷王的太傅時，梁懷王不慎墜馬而亡，賈誼因過于自責而憂傷致死，年僅33歲。毛澤東一生都很欣賞賈誼的才華，為他寫了兩首詩。《七絕·賈誼》“梁王墮馬尋常事，何用哀傷付一生”，《七律·詠賈誼》“少年倜儻廊廟才，壯志未酬事堪哀”，兩個“哀”的主體和含義不同。前者指賈誼近乎迂腐的哀愁和抑郁；后者指毛澤東對賈誼懷才不遇、英年早逝的深切同情和惋惜。
樂：萬方樂奏有于闐
“樂”字僅在《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一唱雄雞天下白，萬方樂奏有于闐”中出現(xiàn)了一次。這首詩寫于新中國第一個國慶節(jié)期間，毛澤東表達歡樂可謂是惜墨如金。“樂奏”就是“奏樂”，是音樂的“樂”。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音樂的“樂”和快樂的“樂”是相通的，正如《禮記》所云：“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樂必發(fā)于聲音，形于動靜，人之道也。”這一“樂”字來之不易，是毛澤東立志“改變中國與世界”所追求的目標，結(jié)束“長夜難明赤縣天，百年魔怪舞翩躚，人民五億不團圓”的舊時代，“換了人間”。這個“樂”是毛澤東個體的，更是全體人民大眾的。“于闐”本意是指新疆和田歌舞團排演的一出大型歌舞劇，詩人選取了很有特色的新疆少數(shù)民族，寓意則是中國人民站起來之后，全國各民族實現(xiàn)了大團結(jié)，長城內(nèi)外縱情高歌，大江南北一片歡騰。
需要特別強調(diào)的是，毛澤東是詩詞大家、語言大師，表達豐富情感決不拘泥于直接應用“喜怒哀樂”四個字。僅以抒發(fā)“樂”為例，表達方式異彩紛呈，達到了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所稱頌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極高境界。“收拾金甌一片，分田分地真忙”描繪了打土豪、分田地的熱鬧場面，歡欣鼓舞的翻身農(nóng)民形象呼之欲出；“齊聲喚，前頭捉了張輝瓚”將口語入詩，歡慶勝利的場面躍然紙上；“有人泣，為營步步嗟何及！”用蔣介石哭泣失敗的慘狀，反襯紅軍慶功的歡樂；“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將紅軍長征苦盡甘來的暢快盡情釋放；“呼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用革命成功告慰先烈英靈，這是傷心之淚，更是快樂之淚，悲中喜和喜中悲相互交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