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淺淺的“屎尿詩”與其父賈平凹的低俗小說
楊 清

最近,賈淺淺的“屎尿詩”引起廣大網(wǎng)友熱議。我也看了幾首,第一感覺是與其父何其相似乃爾!賈平凹的小說,如《廢都》、《浮躁》、《秦腔》等等,也都是以寫男女“穢物”、屎尿見長的。其中的《廢都》,于1998年還獲得過美國美孚飛馬文學(xué)獎銅獎。從“孝”的角度說,賈平凹的教育是成功的,把古人講的“有其父必有其女(子)”演繹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從對孩子和社會負責(zé)的角度講,賈平凹的教育是失敗的,因為他把女兒培養(yǎng)成了和他一樣的“審美倒錯”的作家。
考慮到廣大網(wǎng)友不一定有時間去讀賈平凹的那些大部頭小說,特推薦劉潤為先生當年評論《廢都》的一篇文章。相信網(wǎng)友們讀了此文,就知道賈淺淺“屎尿詩”的淵源了。
個人發(fā)展程度的局限
——關(guān)于《廢都》的一封信
××同志:
你好!惠書并《廢都》的評論均已拜讀。你問我對《廢都》怎么看。很坦率地告訴你,我對《廢都》評價不高,甚至還有幾分厭惡。
古人說:“文章者,天下之公器。”無論古今中外,凡是偉大的作家,都不會汲汲戚戚于一己得失,而是以天下蒼生為念,致力于傳達人民的哀怨和歡樂,時代的悲憤和希望。與此完全相反,用《廢都》塑造出來的賈平凹的形象,則是一個遠離時代和人民的娖娖纖小之夫。
一
作品沒有任何創(chuàng)造性可言。在主人公的塑造上,套的是米蘭·昆德拉的政治+女人的模式(如《玩笑》、《生活在別處》、《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等),即我越要漁獵女色,越要反對現(xiàn)實,因而越要漁獵女色。在性描寫上,則幾乎完全是對明清小說的直接套用。如莊之蝶與唐宛兒茍且,被柳月發(fā)現(xiàn),又與柳月茍且,出自《金瓶梅》第八十二回“陳經(jīng)濟畫樓雙美”;莊之蝶往柳月那里塞酸李,出自《金瓶梅》第二十七回“潘金蓮醉鬧葡萄架”;阿燦身上的香氣,出自《肉蒲團》中的香云……在文學(xué)語言上,也是對明清小說的拙劣模仿,弄得半文不白、似通不通,沒有絲毫的現(xiàn)代氣息,也不能帶來任何閱讀上的快感。
有人說《廢都》是現(xiàn)代版的《金瓶梅》,其實這種比附是相當蹩腳的。倘若就性描寫的放縱來說,《廢都》的確可與《金瓶梅》比肩;倘若就總體的認識價值和藝術(shù)價值來說,《廢都》則不能望其項背。試問,《廢都》有《金瓶梅》那樣廣闊、深厚的社會歷史內(nèi)容么?有那樣豐富生動的情節(jié)么?有那樣鮮活生動的人物性格么?有那樣生活化、個性化的極為傳神的語言么?只要你稍加留意,就可以看出,《廢都》的作者還不知道什么叫表現(xiàn)生活的本質(zhì)方面,什么叫人物性格的邏輯,什么叫個性化的語言。如果說《金瓶梅》盡管有敗筆之處、溢惡之嫌,但畢竟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一部杰出的作品,而《廢都》則幾乎全是敗筆和溢惡,沒有任何正面價值可言。二者豈可混為一談、等量齊觀!
在這里必須聲明,我不是假道學(xué),從來不反對文學(xué)上的性描寫。在80年代關(guān)于小說《老井》的評論中,我就肯定過趙巧英和孫旺泉的性愛。但同時我又認為,這種描寫必須合乎人性的尺度和審美的尺度,必須有助于推動人類文明化的進程。美國社會學(xué)家羅洛·梅在《愛與意志》中說:性欲與愛欲構(gòu)成了性愛的兩個側(cè)面。性欲是來自后方的動力,愛欲是來自前方的呼喚。性一旦脫離了愛欲,就會喪失自身的活力,喪失對未來的想象和創(chuàng)造,喪失內(nèi)在的激情?!稄U都》展示給人們的,就是脫離了愛欲的性場面。從這些場面中,人們看不到人的教養(yǎng),看不到人的歷史發(fā)展,看不到人之為人的尊嚴和高貴,看不到兩性之間的相悅、相知和相通。同時,作者又津津有味地展覽污穢和骯臟,如“一堆穢物流出”之類的詞句一再出現(xiàn),這是不折不扣的視覺污染。如果說禁欲主義是人的理性異化,縱欲主義便是人的感性異化。它不是給予而是剝奪了生活的快樂和力量,不是表現(xiàn)人性對獸性而是獸性對人性的勝利。
二
小說中的莊之蝶,是一個委瑣、脆弱、可憐的極端個人主義者。他的行為,基本上可以概括為三種方式。
對于自己不能支配的領(lǐng)域,表現(xiàn)為無政府主義。你看,他頭戴“著名作家”和“人大代表”(大概是這個頭銜,我記不太清了)的桂冠,終日混跡于官場、三教九流和女人堆中,不工不農(nóng)不文(嚴肅的精神生產(chǎn)),不履行社會責(zé)任,不接受正當?shù)纳鐣?guī)范,不堅持做人的基本原則(如參與官場傾軋)??梢哉f,這是一條被社會無端供養(yǎng)的寄生蟲。你或許認為我的看法有些偏激,或許會拿出他反對腐敗和社會丑惡現(xiàn)象的理由來為他辯護。不錯,他確有反腐敗、反丑惡的傾向和舉動,但他絕不是站在人民群眾的立場上、代表人民群眾的意志來反對這些東西,而是出自狹隘的個人動機,是因為這些東西妨礙了他的情欲、支配欲和自我擴張欲,一句話,妨礙了他的腐敗。因此,他絕不是什么反腐敗、反丑惡的英雄,充其量不過是人民群眾反腐敗、反丑惡的同路人。
對于自己能夠支配的領(lǐng)域,表現(xiàn)為專制主義。“惟辟作福,惟辟作威”。在這個由廢都偏僻角落構(gòu)成的王國中,莊之蝶就是中心,就是至尊,就是君臨一切的國王,這尤其表現(xiàn)在性的專制上。這個王國里的所有女人,仿佛生來就是他的性奴隸,自輕自賤得不行,只要一見到他,就崇拜得五體投地,就急于向他開放自己的肉體。而他則在粗俗的放縱中,在女人們的恭維聲和降服聲中飄飄然不知是莊周還是蝴蝶。當然,作家——文人,是特殊的一族。自古至今,都有一批喜歡在女人堆中討生活的,也有一些反映他們這類生活的作品傳世。比如唐代的杜牧,“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但他畢竟還有自責(zé):“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所以能夠自責(zé),就是因為他對女人尚有幾分尊重。宋代的柳永,也是有名的紅粉班頭,但對相好的青樓女子畢竟有過“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這樣令人感動的真情。他身后蕭條,居然是青樓女子們湊份子為他送葬的。這至少說明,他與這些女子的關(guān)系多多少少超越了金錢與肉體的交易。然而,作為當代文人的莊之蝶,對于女人們卻只有貪婪的占有和粗俗的作踐??梢娫趯Υ龐D女的問題上,其人性化的程度,即尊重女性人格的程度,比古代文人還要低得多!
對于自我,表現(xiàn)為自戀主義。自戀也可以叫做盲目自我崇拜,就是把自我幻想為一個超越真我的美化形態(tài),然后再把這個心造的幻影當作真我的現(xiàn)實存在。你看那個莊之蝶,因為寫過幾本書,掛了“著名作家”的頭銜,就以為自己真的“偉大”得可以,真的成了社會的寶貝、男人的楷模、女人們趨之若鶩的偶像。這樣的自戀情結(jié),是中國小文人的一個“傳統(tǒng)”,正所謂“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古代的一些才子佳人小說,如《玉支磯》、《畫圖緣》、《駐春園》等,便是他們的白日夢。我們之所以說吳敬梓偉大,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因為他用真實的筆,把這些小文人從夢的云端拉到了現(xiàn)實的地上。在信息大爆炸、全民文化水平普遍提高的當代,再做古代小文人的白日夢,便更是呆得令人可笑。不錯,在《廢都》中,莊之蝶俘獲了很多女人,但那不是莊之蝶的“本事”,而是賈平凹先生“亂點鴛鴦譜”的結(jié)果。你我與大小作家們不算陌生,可屈指細數(shù),有哪個作家僅僅因為是作家,就有那么大的魔力,能讓身邊那么多女人向他“開放”呢?鐵的不爭的事實是,當今作家的光環(huán)正在日益被金錢湮沒,在人們心目中,非但沒有那么高的地位,而且名聲不佳者不在少數(shù)。至于女人們,除極個別冒傻氣的“追星族”外,也沒人太把作家當回事兒,更不會像唐宛兒、阿燦、柳月那般自輕自賤。很明顯,倘若一個人整天生活在自我妄想之中,在現(xiàn)實中碰壁就是不可避免的。古希臘神話說,漂亮青年納西斯對自己的美貌發(fā)生了迷戀,終日伏在水邊照著自己的面容,不肯離開,終于墜水而死,化作水仙。19世紀法國著名漫畫家杜米埃據(jù)此創(chuàng)作了漫畫《納西斯》。然而,在這幅漫畫中,納西斯不再是一個美麗的青年,而是一個極為丑陋的人物,他裸露著干癟的身體,爬在水邊得意地顧影自憐。從一定意義上說,莊之蝶就是杜米埃筆下的納西斯,與其說他死于現(xiàn)實的壓迫,毋寧說是死于自戀。
三
從作品中可以看出,主人公莊之蝶的視角基本上就是作者賈平凹的視角。也就是說,賈平凹通過對莊之蝶生活內(nèi)容的展示及其形象的塑造,傳達了他的思想、觀念、感覺、情緒和趣味。這當然是腐朽的思想、陳舊的觀念、粗鄙的感覺、病態(tài)的情緒和低級的趣味。但是你且莫急,我這樣評說,絕不是要把賈平凹先生打成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而是要指出他在個人發(fā)展程度上的局限。
賈平凹的少年和青年時代基本上是在商洛山中的農(nóng)村度過的。中國農(nóng)民是一個偉大的階級,質(zhì)樸、勤勞、勇敢、堅韌,用瘦骨和血汗支撐起了整個中華民族,創(chuàng)造了光輝燦爛的歷史,但是作為小生產(chǎn)者,又有其不可回避的局限性。這就形成了中國農(nóng)村文化的兩面性:既有向往美好生活、追求自由幸福、崇尚勤勞節(jié)儉的積極文化,也有自私狹隘、得過且過、封閉保守、崇尚感官快樂等等消極文化。在陜西農(nóng)村,特別是商洛山中的農(nóng)村,由于相對封閉落后、生活單調(diào),且“孔子西行不到秦”,理性異化較弱,自古以來,粗鄙的性文化就顯得更為活躍一些。①身處這樣一種文化環(huán)境,如果能夠更多地吸收其中的積極文化,同時主動接受外界的先進文化,無疑是可以提高個人發(fā)展程度,從而超越小生產(chǎn)的局限的。遺憾的是,賈平凹先生在商洛山中接受的,更多的是消極文化。爾后上了大學(xué),當了作家,其文化取向仍然以從小接受的消極文化為尺度:凡是與那種消極文化同質(zhì)同構(gòu)的便吸收之,凡是異質(zhì)異構(gòu)的便排斥之。這就是他在《廢都》中套用米蘭·昆德拉和《金瓶梅》的最為深刻的原因。這樣一來,在他的文化一心理建構(gòu)上,便只有量的增加而沒有質(zhì)的改變,結(jié)果是使其消極的一面更加膨脹。
他創(chuàng)作于80年代的小說集《太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津津樂道于吃人油、看陰宅、寡婦偷情、公媳亂倫、性事展覽這些東西,基本上可以說是鄙俗文化的集成。其中的《兩個瘦臉男人》,則是流傳于70年代的一個充滿低級趣味的民間笑話的照錄。有人把這本書中的《太白山記》吹噓為“禪宗體”小說,實在是丈二和尚,令人摸不到頭腦,我看說是“密宗體”小說還多少著些邊際。當賈平凹即將出版《廢都》的消息被大小報記者炒得沸沸揚揚的時候,人們的心頭不禁升起一絲希望,希望他對鄙俗文化多少有些超越。然而,他帶給人們的仍然是失望。作品中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莊之蝶追求景雪蔭未遂,便在夢中與景結(jié)婚。然而他在初夜并未占有對方,而是拿起一塊瓦片蓋在景那里。這一舉動,絕非如你所說“把現(xiàn)實那么簡單地挽了扣,系在他的理想上”,而是落后農(nóng)民對女性實施人身攻擊的一種方式。我在農(nóng)村勞動時,就曾聽到有的農(nóng)民用這種語言來糟蹋自己討厭或嫉恨的女人。什么莊之蝶!到頭來仍然是一只不能化蝶的蛹。
作品是作家心靈的窗口。毫無疑問,透過莊之蝶形象的塑造,我們可以清楚地測量到賈平凹先生的發(fā)展水平:在發(fā)展目標上,還不懂得人的發(fā)展是為了培養(yǎng)全面自由的個性,是追求感性與理性、生理與心理、物質(zhì)與精神的全面解放,而不僅僅是本能欲望的滿足;在發(fā)展道路上,還不懂得人的全面解放是社會歷史的產(chǎn)物,個人的力量只有融入全社會的積極力量中,才能變革現(xiàn)實,不斷創(chuàng)造有利于人的發(fā)展的物質(zhì)條件、社會條件和文化條件,而不能僅僅依靠個人的單打獨斗;在對待發(fā)展環(huán)境上,還不懂得人既對社會擁有權(quán)利又必須履行義務(wù),既要自尊也要尊重他人特別是女性,而不能以犧牲他尊來實現(xiàn)自尊。一言以蔽之,在個人發(fā)展程度上,賈平凹始終停留在粗鄙的小生產(chǎn)者的水平。②
人們常說,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這個稱號莊嚴而神圣。然而,要設(shè)計和塑造人類的靈魂,就必須站在人類精神發(fā)展的制高點上。而要站在這個制高點上,就必須不斷改造自我,超越自我,豐富自我。這個過程自然是痛苦的,但是作家的藝術(shù)生命恰恰產(chǎn)生于這種痛苦之中。由此看來,作家的特權(quán)不在于勞動者向你供奉珍饈、美酒和鮮花,也不在于廣大婦女向你供奉身體,而在于自覺地不斷地提升自我發(fā)展的程度。正如魯迅所說:“學(xué)者文人們最好是有這樣的一個特權(quán),月月,時時,自己和自己戰(zhàn),——即自己打嘴巴。”(《華蓋集·碎話》)我想,倘若我們有了這樣的自覺,創(chuàng)作健康作品、成就美化事業(yè)就有了可能。
由于你的提問,拉拉雜雜寫了這些。是是,是非,由你判斷。我基本上不同意你來稿的觀點,但認為你的寫作態(tài)度是嚴肅的,而且是一家之言,將向有關(guān)雜志認真推薦。
敬頌
筆健
劉潤為
1993年10月8日
注:
①陜西的另一個搞電影的所謂“名人”,被國內(nèi)外一些糊涂的或別有用心的人吹得神乎其神。一位陜西的朋友卻告訴我:只要你到他成長的那個地區(qū)去看一看,便會立即明白:原來那俗艷色彩的夸張,那本能欲望的擴張,其實就是那里的鄙俗文化的生搬硬套。
②這里說的是小生產(chǎn)者粗鄙的一面,而不是小生產(chǎn)者的全部。事實上,在社會主義農(nóng)村,很多農(nóng)民對小生產(chǎn)的局限都有不同程度的超越,甚至出現(xiàn)了許多中華民族的先進人物。
(原載《文藝批判》,安徽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