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和先生談中華文化認同
劉家和口述 全根先、蔣重躍訪問整理
在中華文明史上，有統(tǒng)一，有分裂，統(tǒng)一的時間要更長一些，對華夏文化的認同不曾改變。春秋戰(zhàn)國以后，出現(xiàn)了郡縣制，建立了秦漢帝國，加強中央集權(quán)，建立了許多新的制度。然而，任何現(xiàn)存的制度不可能都是完善的，總是要改革的。用儒家的話來說，就是要“日新其德”。可是，在階級社會里，統(tǒng)治階級，他們都是剝削階級，每個王朝開始的那些君主或者統(tǒng)治者經(jīng)過一個巨大的震動以后，他們往往都是比較清醒的。土地關系問題都得到一個相對緩解，甚至有些地方重新配置，所以會有一個“新生”。漢代不是有“文景之治”、唐代不是有“貞觀之治”嗎？然而，在那種體制下，對老百姓放寬了，對兼并制度放寬了，經(jīng)過一定的歷史階段，逐漸又出現(xiàn)貧富分化，土地又集中，階級矛盾積累。階級矛盾積累、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矛盾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會發(fā)生王朝更替。兩漢之間有二十來年王莽新朝，為什么？就是西漢后期土地兼并太嚴重，光武帝起來，把這個問題緩解了。
經(jīng)過四百年以后，這個問題終于又爆發(fā)了。中國已經(jīng)有了郡縣制，應該是不會分裂的，為什么又出現(xiàn)分裂？因為社會基礎還是這個經(jīng)濟、人民生活，一旦土地兼并、貧富分化嚴重時，哪能不出現(xiàn)危機？社會危機到來時，總是兩個問題：一個是內(nèi)部階級矛盾；另一個是外部民族矛盾。魏晉南北朝時期，兩個矛盾都爆發(fā)了，這就叫內(nèi)憂外患，同時到了。在歐洲，羅馬帝國衰亡也是這樣，社會經(jīng)濟嚴重惡化，民族矛盾十分尖銳。羅馬帝國強盛時，可以打高盧，打日耳曼人，可以占領不列顛的一部分，內(nèi)部矛盾一旦爆發(fā)，羅馬帝國就走向衰亡。
魏晉南北朝時期，實際上跟羅馬帝國衰亡時期危機一樣，就是危機全面爆發(fā)。這個爆發(fā)是兩種矛盾導致的必然結(jié)果，就是內(nèi)部危機、民族危機。魏晉南北朝，從魏、蜀、吳三國開始，跟羅馬帝國三世紀危機，一直到東羅馬查士丁尼（Justinian the Great）恢復帝國失敗，中國到隋朝統(tǒng)一，這段時間東西方很相似，都是內(nèi)部危機和民族危機，結(jié)果都分裂了。西晉有過短暫統(tǒng)一，但很快發(fā)生“八王之亂”，內(nèi)部又亂了。要是沒有“八王之亂”，西晉不會一下子垮到這個地步。這時候發(fā)生了什么歷史事件？少數(shù)民族涌進中原，原來中原的漢人南遷，南遷的就建立了南朝，南方地區(qū)開始開發(fā)。魏晉南北朝出現(xiàn)兩種情況，一個是南方開發(fā)，一個是北方少數(shù)民族進入中原。
少數(shù)民族進入中原以后，有這個屠殺。特別像石虎這樣的人，漢族也要報復。像李特這樣的人，仇殺是有的。但是有一條，少數(shù)民族進入中原以后，他為什么能夠建立政權(quán)，他的政權(quán)合法性在哪里？這不是歷史嗎？因為他要建立政權(quán)的合法性。他進入中原，要統(tǒng)治的對象是華夏人，是漢人。少數(shù)民族人口跟漢族人口數(shù)量是不能相比的，文化也是不能相比的。他怎么樣才能打進來，怎么樣才能成為統(tǒng)治者？存在這樣的問題。這些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建立時，都是漢族同他們合作治理。
劉淵就不用說了。他是匈奴人，自幼學習經(jīng)學，本身就是經(jīng)學家。他在魏晉時候，就已經(jīng)在中原朝廷做官，還受到晉武帝的召見，文武全才。那時候也沒什么，可是一旦真要起事的時候，他就不是《史記》中講的：“匈奴，夏后氏之苗裔也。”他說，我就是漢代皇族后裔，前面有漢高祖劉邦、光武帝劉秀?！度龂?middot;蜀紀》寫劉備，只有先主，沒有后主的問題，因為它很短，第二代就完了，劉淵把劉備當作“烈祖”。這是為了說明，他是名正言順的統(tǒng)治者。他把自己的政權(quán)建立在合法性上，他是劉家的后代。這就涉及到文化認同問題。你說他沒有一點血緣關系？這個婚姻關系多了，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婚姻關系也不少，是不是？你說他完全是假的，也不是。一到中原以后，民族之間通過婚姻關系，各種情況都有。從政治上來講，他是為了貫徹堯舜禹以來的中國政治傳統(tǒng)，我是“正統(tǒng)”。“道統(tǒng)”，“法統(tǒng)”，學術是“道統(tǒng)”，我都承認。經(jīng)過文化認同，像后代科舉什么的政治上的認同，他的政權(quán)就披上了合法外衣。
實際上，這時候北方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幫助他們的都是漢族。前秦苻堅手下有個王猛，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那么，北魏呢？道武帝拓跋硅時，不是有崔宏、崔浩父子嗎？他們幫助北魏政權(quán)。實際上，這時北魏內(nèi)部有矛盾了。矛盾在哪兒？鮮卑族進入中原這一部分到孝文帝拓跋宏（漢名元宏）時候，孝文帝祖母文明太后（即馮太后）就是漢族，所以他們徹底的認同中原文化。他明顯地從血緣上來講，有與漢文化融合的意向，實際上就是文化認同問題。他要實行統(tǒng)治，就有文化認同問題，一直到清朝，都是如此。前秦苻堅南征前，淝水之戰(zhàn)打敗了，可是你看他出師前跟大臣說：“自吾承業(yè)，垂三十載，四方略定，唯東南一隅，未霑王化。”他出師的理由，就是要統(tǒng)一中國，不能這樣亂了。北魏也是這個理由。
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以后為什么要這樣做？因為中國經(jīng)學里面存在一個“夷夏問題”。“夷夏”的區(qū)別，《左傳》中說，要是用“夷禮”，“華夏”也變?yōu)?ldquo;夷狄”；要是用“華夏”的禮，“夷狄”也變成“華夏”。所以，“夷狄”跟“華夏”可以互相轉(zhuǎn)換?！蹲髠鳌防镏v得很清楚。例如，杞本來是夏后代，用“夷禮”稱子；用“夷禮”，就是當“夷狄”看待。季札原來是吳國的，吳是“夷狄”，因為他對“華夏”禮義精通，后來他就被認為是“華夏”了。孟子說：“舜，昔東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舜和文王是“東夷”和“西夷”，不是都成“圣王”了嗎？所以，他不在乎這個。少數(shù)民族進入中原以后，他在中國這樣一個文化傳統(tǒng)里，不是講上面有個“天”嗎？大家都是“天”的兒子，“天子”就是管家、大兒子。誰坐著？有德的坐著，愛民有德的坐著。只要他“敬天保民”，不管你什么民族都可以。中國本身的文化傳統(tǒng)就有這么一個包容的東西。
那么，各個少數(shù)民族進來以后，當然你有這樣一個情況，他就不會陷入文明沖突了。后趙開國皇帝石勒是一個大字不識的人，他是曾經(jīng)被俘虜?shù)聂桑ü抛迕┤?，是當過奴隸的，給人耕田什么。他也不識字，讓人給他讀《漢書》。他就問：“你覺得我能夠跟誰比？”給他讀《漢書》的人說：“你啊，是堯舜。”那時候，誰敢跟他說真話？所以，人家說他是堯舜禹湯什么。他說：“不是。”人家就說：“那您是漢高帝？”他說：“漢高帝也不是。我要遇到漢高帝，我就老老實實在他手下為臣，我就做他的臣子。要是遇到光武帝，那我還可以跟他爭一爭。如果爭的不行，我就為臣。”所以，他們都是很自覺地去了解華夏文明。中華文明在早期的文化基因里面就有這個東西，有容乃大。這是我們的一個“寶”，在當今世界是一個“寶”。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人類命運共同體。那時候不可能有這個意識，是不是？我們有這個文化基因。
魏晉南北朝時期，有十六國。實際上，不止十六國。北魏崔鴻的《十六國春秋》，這書是崔鴻輯佚起來的，內(nèi)容基本上在《晉書》里邊有。金毓黻先生的《中國史學史》列的表很詳細，每個國家都寫歷史。所以，看起來魏晉南北朝是個黑暗時期，實際上是個史學繁榮時期，絕不亞于兩漢。“前四史”中，《史記》是西漢寫的，《漢書》是東漢寫的，《后漢書》《三國志》都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寫的。接下來是《梁史》，南方、北方都寫。這一時期，還出現(xiàn)了地方史，出現(xiàn)了像裴松之《三國志注》、劉義慶《世說新語》等這樣的作品。不僅有史學著作，還有來自印度的佛教，印度沒有歷史，佛教沒有歷史，可是到中國以后，佛經(jīng)有目錄學，有史，有《高僧傳》。
我們今天講史學，“史學”這個詞在中國第一次出現(xiàn)，恰恰是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金毓黻先生《中國史學史》里講，不是別人，大字不識一個的石勒，他也建立了太學，他還去視察。他設立五經(jīng)博士、祭酒，還設立了史學祭酒，由任播和崔濬擔任。史學祭酒，類似于現(xiàn)在歷史學院或歷史系領導。祭酒是指導這事，是學術帶頭的，因為他最年長，資格最老。宴會時要行禮，都必須喝酒，喝酒就要祭神，這個儀式由祭酒主持。就是在太學校長下面，設立史學祭酒，史學是太學的一個科目?？梢?，石勒這樣的人都這樣做，那不是傳統(tǒng)嗎？
我剛才講，最根本的就是一個文化認同問題。中國的一個文化傳統(tǒng)就是包容，而且是有德則有天下。正像孟子講的：“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一個中原王朝瓦解以后，群雄并起，不是分裂，而是都想來統(tǒng)一。那么，誰來統(tǒng)一？我來統(tǒng)一。每個人都有權(quán)利，即使少數(shù)民族也有權(quán)利。那么，西方國家怎樣？日耳曼人不認識字，里邊有一個東哥特王狄奧多里克（Theodoricthe Great），他曾經(jīng)在東羅馬做過人質(zhì)，接受了羅馬文化。輔助他的一個大臣，好比王猛輔佐苻堅、崔浩對于北魏似的，叫卡西奧多羅斯(Cassiodorus)幫他寫的《東哥特史》，說哥特人原來就是羅馬人的后代?？上е挥幸槐?，而且是在別人引用的書里看到的。在這樣的情況下，就出現(xiàn)了這樣的歷史，這樣的理論。
魏晉南北朝時期不僅史學發(fā)達，其他科學、文化都比較發(fā)達，像音樂、美術、 雕刻，還有自然科學，這是一個學術文化競爭繁榮的時代。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就是中國文化這時候面臨考驗。這個只有比較才能看出來。中國跟羅馬都面臨一個相似的問題，都是在一到二世紀，就是羅馬三世紀危機前兩百年，大概到東漢初年佛教開始傳入中國。佛教傳入中國，開始也讓傳播，但是有一些矛盾，與中國文化有格格不入的地方，所以就有爭論。可是爭論的結(jié)果呢？中國內(nèi)地對佛教采取嚴格鎮(zhèn)壓。中國和印度文化不同，引起中國思想界很多的深入思考，神滅論、神不滅論，在《弘明集》里都有，促進了中國學術文化的發(fā)展。
而且，佛教與魏晉玄學相互影響。《世說新語》里也講佛教。佛教傳到中國來，它解決了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魏書•釋老志》講得很清楚，佛圖澄到中國以后，他在石勒底下。石勒殺了很多人，所以佛教在這個戰(zhàn)爭中間起到了一個什么作用呢？生靈涂炭，佛教起到了一個緩和作用?？墒?，佛教在中國又帶來了很多矛盾，在《弘明集》里面可以看到。佛教經(jīng)過魏晉南北朝，發(fā)展到隋朝出現(xiàn)了天臺宗，隋唐以后出現(xiàn)了許多宗派，最后禪宗地位確立，佛教中國化。佛教作為一種信仰保留了下來，“三武滅佛”是偶然的。中國從來沒有像西方那樣的信仰，中國文化本來沒有真正的宗教。佛教傳入中國以后，并沒有割裂中國歷史，相反佛教本來是沒有歷史的，印度沒有歷史，到中國以后佛教反而有歷史了。
西方是什么情況？西方基督教是一到二世紀耶路撒冷的猶太人創(chuàng)立的，在敘利亞興起的，就是現(xiàn)在這片多事之秋地方?；浇套畛跏且粋€秘密宗教，羅馬帝國曾經(jīng)鎮(zhèn)壓過，一到二世紀時候鎮(zhèn)壓過?；浇谈q太教不同，猶太教是以色列人、猶太人的宗教。猶太人、以色列人在歷史上慘了，你看《圣經(jīng)》就會知道。從那到埃及、“巴比倫之囚”，以后羅馬人征服什么，猶太人流亡到各地，可是，他認為自己是“上帝的選民”。基督教不是說，所有人都可以加入基督教嗎？他變?yōu)槭澜缱诮?。基督教最初是在下層社會傳播，可是到三世紀危機時候就大發(fā)展。三世紀危機到什么程度？危機到羅馬的一些貴族，尤其行省里一些自治市的貴族都要破產(chǎn)。為什么？羅馬收稅，不是自治市要交稅嗎？到后來都交稅了，一概要交稅。這個自治稅，以后因為貿(mào)易問題、商品經(jīng)濟，都要交稅。錢從哪兒來？稅收上不來，就讓地方自治市的元老們來交，弄得元老們傾家蕩產(chǎn)。所以，不僅下層社會，包括自治市的一些元老也加入基督教。信基督教的不僅有窮人，富人也進去了，基督教性質(zhì)在變化。
馬克思、恩格斯曾經(jīng)說過,基督教最初是奴隸和被釋放的奴隸、窮人和無權(quán)者、被羅馬所征服或驅(qū)散的人們的宗教。可是，現(xiàn)在基督教領導權(quán)就逐漸從窮人手里轉(zhuǎn)到富人手里了。許多羅馬人開始信基督教，結(jié)果羅馬皇帝戴克里先（Gaius Aurelius Valerius Diocletianus）開始鎮(zhèn)壓，可是到君士坦?。‵lavius Valerius Aurelius Constantine）時，就承認基督教是合法的，然后進一步宣布基督教為國教。他自己還參加基督教的會議，宣布哪個是正宗，哪個是異端?；浇逃杀绘?zhèn)壓的宗教成為國教，對異端進行鎮(zhèn)壓，你看排他性多厲害！這個就與中華文化的包容精神大不一樣了。
基督教成為統(tǒng)治宗教以后，在文化史上、歷史上有什么變化？基督教打斷了希臘、羅馬文化的“脊梁骨”，希臘、羅馬原來的古典史學發(fā)展到四世紀時已經(jīng)很可憐了！最后一個大史學家，叫馬塞林納斯（Ammianus MarcelLinus），這時候希臘、羅馬史學就斷了，就變成按照《圣經(jīng)》來寫歷史。本來希臘、羅馬也沒有早期歷史，對不對？不像中國。為什么？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中國古代神話說是開天辟地，基督教說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把以色列的歷史給寫下來，羅馬史就變成里面的附庸。基督教有一個歷史，就是耶穌以前是一個階段，耶穌誕生以后又是一個階段。這是基督教與猶太教的不同。
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Karl Theodor Jaspers）所說的“軸心”一詞，他是用在什么地方呢？就是用在基督誕生時候，這個世界變了。希臘人、羅馬人的歷史是以當代史為主，從有基督教開始史學進入一個新的階段。根據(jù)基督教的說法，耶穌第二次降臨時，越靠近這個越進步。在歷史上是進步的還是倒退的，不是進化的，是進步的，進化論是達爾文（Charles Robert Darwin）提出的，西方歷史上進步觀念是基督教才有的。希臘、羅馬沒有說進步，中國有。于是開始出現(xiàn)基督教史學，從前史學界對基督教史學注意得不夠。這樣一個新的史學傳入到中國以后，就融合成為中國歷史的一部分，佛教絲毫沒有影響中國史學。歐洲中世紀是基督教統(tǒng)治，真正古典的東西，希臘、羅馬的東西就沒有了，所以到十四世紀以后，尤其是到十五、十六世紀，就出現(xiàn)了文藝復興，要不然怎么講文藝復興呢？就是古典文明的再生。
西方文化與中國文化不同，中國文化有一個文化認同問題，始終有一個文化核心。這對我們解釋世界史有用處，對解釋中國史也有用處。魏晉南北朝時期，雖然國家是分裂的，但是始終有華夏文化這么一個核心，有一個延續(xù)性和統(tǒng)一性，雖然是分裂的，但里面有文化認同。帶著這個，所以到隋唐，又是大統(tǒng)一?？墒牵鞣?jīng)]有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他們沒有這個認同，基督教取代了希臘、羅馬古典文化。這個比較，又是一個非常生動的案例，這不能說是“非歷史的歷史”吧！四百年的大震蕩，又是一個“正反合”，震蕩就變成發(fā)展。用黑格爾的觀點來說，是辯證發(fā)展的?？墒沁@個呢，我們是從唯物史觀具體的歷史分析出發(fā)，而不是他的“世界精神”的翻版，我們不脫離具體的歷史發(fā)展。
（本文摘自《麗澤憶往——劉家和口述史》，略有改動，商務印書館，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