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長篇小說《紅巖》著作權的一樁歷史公案
鄭伯農(nóng)
1989年下半年，我奉命到中國作家協(xié)會擔任黨組成員，兼文藝報主編。和我一起來到作協(xié)的還有馬烽、瑪拉沁夫，他們是黨組正、副書記，加上我和原黨組成員從維熙，四個人組成一個新的黨組。
1992年8月初，重慶老作家殷白領著一位老者到我家，向我反映一件事。他還帶來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四川省作協(xié)主席沙汀的口信和一批材料，希望中國作協(xié)和作家權益保障委員會受理此事，幫助解決《紅巖》的一位作者被剝奪署名權的問題。
那位老者叫劉德彬，當時已到古稀之年。他是從渣滓洞里沖殺出來的老革命，曾和羅廣斌、楊益言長期聯(lián)名寫作。殷老是參加過“左聯(lián)”的老前輩，當時是重慶作協(xié)的秘書長。聽了他們的介紹，我覺得問題很重要，就把劉老給黨組的信轉交上去，并向馬烽同志匯報此事。馬烽表示贊同沙汀的意見，希望中國作家權益保障委員會認真調(diào)查此事。根據(jù)馬烽的指示，我給張鍥寫了一封信。張鍥當時是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分管作家權益保障委員會。我又帶殷白、劉德彬二位到張鍥辦公室，向他面談具體情況，并幫助二人和作家權益保障委員會接上頭。劉老向權保會遞交申訴信和有關材料。權保會負責人張樹英很重視這件事。劉老返渝后，她在北京展開調(diào)查，訪問了中國青年出版社的好幾位當事人，還到北京圖書館查閱相關材料。后來，張鍥和我商定，請張樹英和《文藝報》記者馮德華一起赴重慶調(diào)查。她們訪問了重慶市委宣傳部、組織部、文聯(lián)作協(xié)的許多同志，面見了羅廣斌妻子胡蜀興（羅已去世）和楊益言。為了全面了解情況，張樹英還給成都的好幾位老作家去信，向他們核實當年的真實情況。
據(jù)張、馮二人的調(diào)查和我所看到的材料，情況大致如下：
劉德彬、羅廣斌、楊益言三人都曾被關押在重慶歌樂山中美合作所。羅在白公館，劉、楊在渣滓洞。劉年紀最大，關的時間最長，他和羅都是共產(chǎn)黨員。解放軍兵臨重慶時，渣滓洞門口架起機槍，燃起熊熊烈火，國民黨想把關在這里的犯人全部殺死燒光。劉在沖殺過程中右臂中槍，昏過去。蘇醒時，發(fā)現(xiàn)身上壓著同伴的尸體，敵人以為他已經(jīng)死了。他僥幸逃脫。整個渣滓洞當時有二百多個“囚犯”，活著出來的只有15人。關在白公館的羅廣斌機智地說服了一位看守人員，拿到鑰匙打開獄門，領著白公館的一群幸存者沖殺出來。楊益言是進步青年。渡江戰(zhàn)役前夕，國共兩黨和談的時候，經(jīng)過家庭努力，他于1949年4月7日被釋放。重慶解放后，黨組織請中美合作所的幸存者給廣大群眾講述獄中革命烈士的斗爭事跡和國民黨特務的陰險殘暴，羅、劉、楊三人都參加了。后來他們都被安排在重慶團市委工作。由于報告的內(nèi)容很精彩、很有保存價值，群眾紛紛要求報告者把講的東西寫出來。于是三人合作，寫了《如此中美合作所》、《圣潔的鮮花》等書，受到群眾的熱烈歡迎。后來又合作寫了《在烈火中永生》，產(chǎn)生更大的影響。每一次寫作，都是羅廣斌領頭，他的名字理所當然地排在第一位。1958年11月，中國青年出版社社長朱語今和編輯王維玲到四川組稿，老作家沙汀極力推薦，把《烈火中永生》所寫的事跡改成小說，于是二人赴重慶找羅、劉、楊，向他們約稿。作者和編輯交換意見，多次請教沙汀、馬識途等老作家，確定了寫作大綱，三人分別執(zhí)筆創(chuàng)作。
劉德彬曾是江竹筠的部下，彭詠梧犧牲的消息就是劉告訴江姐的。他曾和江姐一起在川東進行武裝斗爭。后來一起在萬縣被捕，同一條船被押到重慶，同時關進渣滓洞。這一段歷史，只有劉德彬最熟悉，理所當然地由他寫。他還寫了其他一些章節(jié)。書名最初定為《禁錮的世界》，沙汀、馬識途等同志認為書名可以改動，獄中的斗爭應當與獄外的、全國的斗爭聯(lián)系起來。書名改過好幾次，最后定名為《紅巖》?！督d的世界》初稿送中國青年出版社，經(jīng)有關同志審閱后，出版社決定請三位作者來京改稿。張樹英同志查閱有關信件。一封由羅、劉、楊共同署名的信寫道：“中國青年出版社：茲送上《禁錮的世界》（暫定名）初稿中的一部分，共18章。這些章主要是寫江竹筠、陳然等烈士的。因為機關工作稍多，現(xiàn)在沒有時間改完全部初稿，以后當陸續(xù)送上，供你們審閱”。
出人意料的是，重慶市委因劉德彬犯了“錯誤”，只準羅、楊二人赴京。劉的所謂錯誤是因為在市總工會工作時“嚴重右傾”，有“工團主義”傾向，因此給他“留黨查看一年”的處分。因為這個“錯誤”，他被剝奪了寫作權和署名權?！都t巖》不是一般的虛構小說，它誠如羅廣斌講的，是用無數(shù)先烈的血寫成的，雖然有一個從紀實文學到小說的演進過程，但劉德彬不僅參加了前面所有紀實文學的寫作，也參加了小說初稿的寫作?！都t巖》前后修改稿加起來共有三百萬字左右，其中有不少是劉德彬的勞動成果。1961年《紅巖》出版時，雖然公開的作者名字只有兩個，但出版社仍然給劉德彬發(fā)了稿費。三人商量，七萬元稿費，三人各分兩千元，其余用來交黨費、資助烈士后代和報銷旅差費。1962年，《紅巖》要改編成電影《烈火中永生》，電影廠仍請劉德彬赴京參加改編工作。
1979年4月，中共重慶市總工會黨組給上級機關打報告，擬撤銷當年對劉德彬的處分。報告寫道：“經(jīng)復查，劉德彬同志在大鳴大放期間，主要是對市工會的肅反運動發(fā)表一些自己的看法和意見，主要是強調(diào)如何做到既穩(wěn)又準地把反革命分子清查出來，而又不冤枉一個好人。因此，不能結論為‘攻擊肅反運動搞糟了’。至于在工會工作中是否‘擺脫黨對工會的領導’問題，經(jīng)復查，劉德彬同志在實際工作中，對上級黨委和上級工會布置的工作是積極貫徹的，雖然也提出一些不同意見，這是正常的，也是允許的，不是什么錯誤”。1979年8月，中共重慶市委紀律檢查委員會批復，同意市總工會黨組的報告，撤銷1958年給予劉德彬的處分，恢復名譽。
按理說，隨著錯誤處置的撤銷，應當恢復劉的寫作權和署名權，但事實并非如此。1984年8月，《中國青年報》發(fā)表署名文章《不署名的<紅巖>作者》，第一次公開披露，《紅巖》還有一位不為人知的作者——劉德彬。20天后，為了顧全上級領導的臉面，也迫于種種壓力，劉德彬在《中國青年報》發(fā)表《我的幾點更正》，否認自己是《紅巖》的作者。后來，他逐漸感到，如果不把《紅巖》創(chuàng)作的真實情況講清楚，當年受處分的，甚至當年獄中斗爭的事，都會讓人感到疑惑，羅廣斌在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作用，也會被貶低。光是一味謙讓是不行的，必須站出來為自己申辯。于是他下定決心，給中國作家權益保障委員會寫報告。
中國作家協(xié)會是個群眾團體，所屬中國作家權益保障委員會的主要工作方式是調(diào)解，無權像法院那樣做出判決。鑒于《紅巖》在國內(nèi)外都有重大影響，權保會在調(diào)查研究的基礎上，1993年3月給國家版權局寫一封請示信，并附上一份詳細的調(diào)查報告。請示信明確提出：“經(jīng)我會調(diào)查取證，查明劉德彬同志參加了《紅巖》初稿的寫作，因當時犯有‘政治錯誤’被剝奪參加這部小說最后定稿的工作和在出版物上署名的權利?，F(xiàn)劉德彬的所謂錯誤已得到改正，署名權也應給予恢復”。請示信還提出，“依照我國的法律原則，按照中國作協(xié)領導的指示，尊重四川省文聯(lián)、重慶市委、重慶市文聯(lián)的意見，盡量采取調(diào)和、勸解的方式去解決此案”。4月28日，版權局回函提出：“如果當事人不接受你們的調(diào)解結論，可建議他們向人民法院起訴”。張樹英代表中國作協(xié)權保會，確實做了耐心的調(diào)解工作，結果雙方無法達成一致。于是1993年，權保會與劉德彬解除委托關系。1993年10月，劉德彬就署名權問題向重慶市中級人民法院遞交起訴書。按照權保會章程，凡已訴諸法律案件，權保會一律不介入。我們在這個問題上所做的工作，也就到此告一段落。
近年，我看到《人民日報》、《北京晚報》等發(fā)表文章，重談《紅巖》作者問題，重新肯定劉德彬是《紅巖》的作者之一。媒體透露，是老作家馬識途發(fā)表意見，引起各方面的關注。其實，自從《紅巖》問世以后，沙汀、馬識途等老作家一直關注劉德彬的署名權問題，一直替他說公道話。1993年，馬識途在《四川文學》發(fā)表文章說，沙汀早就對把劉德彬的名字從《紅巖》作者的名單中拉下來有意見，“后來新時期重印《紅巖》，出版社仍不寫上劉德彬的名字，他對我表示，他對此更有意見。他說，應該實事求是嘛”！不僅沙汀、馬識途，連當年文藝界的負責人周揚、林默涵，也認為應尊重作者的著作權。1967年5月，沙汀在一份材料中說：“1962年我去北京參加全國人代會，在黨員大會上碰到周揚同志。他向我談到《紅巖》……我扼要向他講了點劉德彬的情況……周揚聽后認為，既然參加過寫作，又沒戴右派帽子，還是添上劉德彬的名字較好。意思要我向重慶市委反映一下。”至于羅廣斌，更是念念不忘那位與他同生死、共創(chuàng)作的老戰(zhàn)友。他1961年到北京開會，一回來就找劉德彬，對他說：“我把你的寫作能力和受處分的情況向中宣部匯報了，周揚同志說：‘劉德彬以生命參加了斗爭，為革命流過血，又參加過《紅巖》的寫作勞動，組織上應該對他有全面的估價’。”
羅廣斌早就去世了，劉德彬、楊益言也先后離開人世。現(xiàn)在，當事人都不在了，他們的子女也沒有就署名權問題向法院提出意見，看來，今后不可能再有什么關于《紅巖》的訴訟。但我以為，這樁重大歷史公案，應當有一個公正、客觀，具有權威性的結論。想起當年和劉老見面，我不能不感慨萬千。他一雙眼睛望著我，期盼中國作協(xié)和權保會能幫他討回公道。因為事情轉到法院，我們就再也沒有過問此事。不久，劉老去世了。我深感愧對劉老。一個渣滓洞的“準烈士”（羅廣斌語），幾乎用整個下半生的精力，為死去的烈士著書立傳，到頭來連署名權都被剝奪了，這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是公正的。他帶著遺憾走了，在九泉之下能瞑目嗎？他確實沒有參加《紅巖》最后的修改、定稿，但這絕對構不成剝奪他的著作權的理由。馬克思的三大本《資本論》，生前只出版第一卷，留下篇幅浩瀚的二、三卷手稿。恩格斯前后花了十一年的時間整理、加工、定稿，后兩卷才陸續(xù)得到出版。難道因為馬克思沒參加定稿，就可以剝奪他的署名權嗎？恩格斯沒有署自己的名字，而是端端正正地寫上作者馬克思的名字。在恩格斯的高風亮節(jié)面前，我們感到敬佩，也應感到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