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征中紅軍炮兵那些鮮為人知的事
白孟宸

1935年2月19日,紅軍主力正在二渡赤水河。這天夜里,一隊紅軍靜靜地向架設在河邊的浮橋行進。與通常的紅軍隊伍不同,這支紅軍部隊顯得特殊而又神秘——八個井字形的木架子下面,分別吊著黑漆漆的重物,每個架子都由四個紅軍戰(zhàn)士抬著,走一段距離就要進行輪換。在他們后面,是一群使用背簍的戰(zhàn)士,背后的背簍里是包得嚴嚴實實的長布包。當這支奇怪的隊伍走到赤水河浮橋中間時,有人喊了一聲“前面走不動了,停止前進!”聽到這聲口令,抬著木架子和背著背簍的戰(zhàn)士,突然將手中和背后的東西一起丟入湍急的赤水河中。隊伍繼續(xù)前進,依然是安靜的,但如果仔細觀察,卻發(fā)現(xiàn)這些戰(zhàn)士臉上大多數(shù)掛著淚水。因為,他們剛剛和紅三軍團自長征起千辛萬苦帶到赤水河邊的兩門山炮,進行了最后的告別。
有紅軍,就有炮兵
盡管我們常說人民軍隊靠的是“小米加步槍”,但實際上,人民炮兵作為我軍最主要的技術(shù)兵種,是與紅軍同時誕生的,曾任炮兵政委的邱創(chuàng)成,在《人民炮兵30年畫冊》序言中寫道,“有了工農(nóng)紅軍,就有炮兵”。無論南昌起義,還是廣州起義,炮兵都是我起義部隊手中最有效的利器。在井岡山根據(jù)地,有在黃洋界等多次戰(zhàn)役中屢立功勛的迫擊炮連。而紅軍名將中,賀龍和彭德懷都是有名的愛炮之人,不但重視炮兵,本人也是操炮能手。
由于炮兵在當時戰(zhàn)場上具有“一錘定音”的效果,因此,從1930年到1934年,在歷次反圍剿戰(zhàn)役中,炮兵都有出色表現(xiàn)。而在戰(zhàn)斗中繳獲的火炮和改造的俘虜兵,也進一步充實了紅軍炮兵。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到1934年,人民炮兵已發(fā)展到20多個連的規(guī)模,裝備多門仿克虜伯山炮、37毫米平射炮和各型迫擊炮。在瑞金舞陽鎮(zhèn),中央紅軍建立了瑞金特科學校,其炮兵科為紅軍培養(yǎng)了一大批炮兵人才。
在紅軍進行長征準備時,對隊屬炮兵和炮兵教導單位采取了不同的編組方式。首先,各軍團下屬的炮兵連或炮工營繼續(xù)保留,由各部隊負責組織轉(zhuǎn)移。其次,將直屬于中革軍委的瑞金特科學校炮兵教導隊以及為了建立炮兵學校而集中的人員,整編為紅星炮兵營,隨總部一起行動。據(jù)時任紅星炮兵營政委的陳海涵回憶,他這個炮兵營政委也是從紅軍大學考場上被臨時拉來的。陳海涵到了紅軍總政治部后,王稼祥主任安排葉劍英向他布置任務,指示陳海涵與營長武亭、副營長康福照一起,將已經(jīng)集中起來的1100多名指戰(zhàn)員,編組為七個連,隸屬總部直屬隊參加長征。由于時間緊迫、任務艱巨,紅星炮兵營將原有1100多人中因傷病和老弱不適合參加長距離行軍的人員留在中央根據(jù)地,最終編成了一個900多人的大營,其中有三個炮兵連,三個步兵連和一個重機槍連。
為保證在長征中既能行軍,也能作戰(zhàn),紅星炮兵營的編制中步槍比例很高。步兵連和重機槍連每連120人,分為三個排,人手一支步槍,配150發(fā)子彈。炮兵連每連150人,分為三個炮兵排和一個步兵排,主要武器為六門追擊炮,每門炮十枚炮彈,此外,炮兵連有一半人員配有步槍,每支槍配150發(fā)子彈。在炮兵營營部下,還編有偵察排、通信電話班和衛(wèi)生所。據(jù)陳海涵回憶,這套編制基本是依照建立炮兵學校時確定的編制小改而成的,但編組尚未完成炮兵營便不得不開始向南突圍。后來,在紅三軍團炮兵營擔任排長的張量回憶,考慮到時間緊迫,長征出發(fā)時,武亭營長只喊了一聲:“走!”并未做更多動員。
有炮兵,就能前進
1934年10月20日左右,即突破第一道封鎖線前,紅星炮兵營才正式完成整編。該營建立后,在突破第三道封鎖線時,曾以一個營對敵人一個保安團,一舉殲敵100余人。在黎平,紅星炮兵營在紅四師的指揮下,于廟兒山、廟坪擔任掩護中央縱隊的任務。該營以五個連作為一線部隊,以一個炮兵連和一個步兵連作為預備隊,硬是頂住了敵人兩個旅的連續(xù)攻擊。
隨著中央在黎平召開政治局會議,紅軍進行精簡整編,紅星炮兵營也被撤銷,各連隊編入紅三軍團。張量就是此時從紅星炮兵營到紅三軍團炮兵營獨立山炮排擔任排長的。估計有讀者會問,為什么總部直屬的紅星炮兵營只有迫擊炮,而三軍團炮兵營卻裝備山炮呢?實際上,1934年第五次反圍剿中,瑞金特科學校的特科隊和原屬特科學校炮兵營的迫擊炮連,都在紅三軍團編制下參戰(zhàn),為便于指揮,便在勝利鎮(zhèn)合編為紅三軍團炮兵營,下轄山炮連、迫擊炮連和運輸連。由匡裕民擔任營長,羅正中任政委。據(jù)張量回憶,他所在的獨立山炮營裝備有一門克虜伯山炮和一門老式架退式山炮。其中,這門克虜伯山炮是1930年紅軍打長沙的戰(zhàn)利品,當時被稱為“克魯伯”。紅軍上下都知道這門山炮是寶貝,因此專門將炮閂和瞄準鏡拆下,由16歲的小戰(zhàn)士吳嘉德背著行軍。吳嘉德對炮閂和瞄準鏡十分珍視,不但行軍用花包袱背著,晚上睡覺還要枕著,甚至用老母雞熬油,專門用來擦拭保養(yǎng)。
據(jù)吳嘉德回憶,這門克虜伯的炮身重200多斤,炮架100多斤。紅軍掌握拆卸技術(shù)后,將火炮分解后捆成五件,四名戰(zhàn)士用木架子抬著行軍。有了山炮,紅三軍團便在嘉義嶺召開了炮兵連成立大會,這也是紅軍中最初的山炮連。紅軍歷來強調(diào)機動靈活,之所以愿意攜帶沉重的山炮行軍,主要還是在于火炮巨大的威力。例如,在紅三軍團清江城攻堅戰(zhàn)中,克虜伯山炮首先將城門炸開,其后連續(xù)射擊將敵人賴以頑抗的城樓炸塌,有力地支援了攻城步兵。
基于同樣的原因,紅三軍團在長征開始后,也將山炮帶了出來。應該說,紅三軍團這門克虜伯,也算經(jīng)歷豐富。第二次反圍剿中,這門克虜伯連同其他三門山炮,成為軍委炮兵團的起家裝備,在江西興國陂頭鎮(zhèn)披紅掛彩。第三次反圍剿時,軍委炮兵團將這門克虜伯埋在官田的一處河灘上。后來它又被挖出來,作為瑞金特科學校的教具,還參加了第五次反圍剿的高虎垴戰(zhàn)斗。盡管山炮使用經(jīng)驗越來越多,但山炮的機動問題,紅軍卻始終沒有很好解決。在繳獲山炮之初,紅軍戰(zhàn)士曾用碗口粗的毛竹作為抬炮的杠桿。但經(jīng)過試驗發(fā)現(xiàn),新伐的毛竹含水量大,無形中增加了負擔。更重要的是,毛竹作為抬杠很容易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在夜間隱蔽行軍中容易暴露目標。據(jù)楊得志回憶,在第三次反圍剿中,紅軍曾嘗試用戰(zhàn)馬馱載火炮,當時紅軍并沒有專用馱架,便以被子鋪在馬背上。但長征開始后,紅軍各部隊缺少牲畜,因此仍然使用人力運輸火炮。
當紅三軍團到達云南扎西時,紅軍開始著名的扎西大整編。干部層層下放,軍團炮兵營縮編為山炮連,匡裕民營長也變成了匡裕民連長。張量的山炮排縮編為迫擊炮班,對職務變動,他沒有意見。不過,當匡裕民要他“處理掉”兩門山炮時,張量卻犯了難,果然,他回炮營傳達上級命令時,幾乎每個人都想不通,張量沒有辦法,只能不斷問大家“為了兩門炮,我們用了三四百人,難道還沒有抬夠?”最后,干脆直接下命令:“要相信黨,相信上級,堅決執(zhí)行命令!”為保證處理火炮的消息不泄露,張量專門進行了相關(guān)布置,于是,便出現(xiàn)了本文開頭那一幕。據(jù)他回憶,跟在炮兵后面的民夫都沒有發(fā)現(xiàn)火炮被推入河水中。
有火炮,就有勝利
精簡之后,中央紅軍各部隊只剩下了迫擊炮。別看裝備和編制縮水了,紅軍炮兵在戰(zhàn)場上仍然扮演著“一錘定音”的角色。在遵義戰(zhàn)役中,張量的迫擊炮班支援紅13團等幾支部隊會攻婁山關(guān),由于敵軍先占了婁山關(guān),我軍只能在婁山關(guān)到點金山之間與敵人形成拉鋸。戰(zhàn)斗一直打到下午,炮兵為更好地支援步兵,已壓到最前線,張量等人完全可以看清敵人軍官手中揮舞的指揮刀。下午四點,敵人再次反撲,關(guān)鍵時刻紅三軍團迫擊炮班的炮卻啞火了。張量趕緊檢查,發(fā)現(xiàn)是裝填的炮彈底火受潮。迫擊炮出現(xiàn)不發(fā)火是很危險的,正常處理方式是慢慢將炮管向下傾斜,用手從中取出炮彈,這就是追擊炮兵最危險的“倒彈”。眼看敵人蜂擁而來,張量急中生智,不等倒彈便將炮筒用力向地面上一磕,競一下觸動底火,炮彈破膛而出。不過,張量的手上也被燙出水皰。
與遵義大捷中紅三軍團迫擊炮班的有驚無險相比,在大渡河畔安順場作戰(zhàn)中,趙章成指揮的紅一軍團炮兵連稱得上險象環(huán)生。此戰(zhàn),紅軍手里只有一艘木船,卻要突破一段河面寬度250米以上,流速超過五米的險灘。面對北岸敵人修筑的工事,紅一軍團紅一團一面挑選以二連連長熊尚林為首的17勇士,另一面在南岸集中了四門迫擊炮、五挺重機槍以及十幾名特等射手。趙章成回憶,他手中四門迫擊炮一共只有31發(fā)炮彈。當17勇士登船出發(fā)后,趙章成親自操炮向?qū)Π稊橙斯な律鋼?。作為紅軍中一流的炮手,趙章成特別擅長使用“跳眼法”測距。由于測距動作是單手平伸,以拇指做參照物,很多紅軍指戰(zhàn)員遠遠看趙章成測距,還以為他在拜佛。久而久之,紅軍上下都知道有個趙神炮手,開炮前拜佛,每炮必中。在安順場,趙章成又是首發(fā)命中,第一炮就敲掉了敵人一個地堡,隨后他和機槍排長李德才配合,一個將敵人地堡打碎,另一個則將逃出工事的敵人成片掃倒。不過,敵人并未放棄抵抗,當17勇士接近北岸時,所乘坐的渡船被敵人打漏。危急時刻,趙章成集中四門火炮,對反撲的敵人進行兩發(fā)齊射,掩護17勇士挫敗了敵人的反撲,成功登上北岸。紅軍在北岸開辟登陸場后,趙章成帶一門火炮和最后僅剩的三枚炮彈坐船登上北岸。結(jié)果一上岸,步兵就給他指示了三個目標,一枚炮彈一個目標,他必須做到三發(fā)全中。趙章成經(jīng)過瞄準,第一發(fā)打中小竹林,第二發(fā)射向山上正在增援的敵人,第三發(fā)砸進小村中敵人隊列,敵人被這三枚炮彈徹底打蒙,紅軍步兵乘勢沖鋒,一舉殲滅上百敵軍。
無獨有偶,紅四方面軍在1935年3月底突破嘉陵江時,炮兵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當時,紅軍將四個炮兵連布置在關(guān)鍵渡口塔子山上。據(jù)老紅軍回憶,塔子山地勢高于對岸,渡口區(qū)域又像一個箭頭,我軍能目視觀察敵人大部分調(diào)動。這樣一來,在塔子山上的20多門迫擊炮有的放矢,有力支援了渡江步兵開辟并鞏固登陸場,并進而占領(lǐng)飛虎山等高地。隨后,紅四方面軍攻擊劍門關(guān)。為摧毀敵人在關(guān)口主峰上修筑的核心地堡,指揮攻堅的王樹聲急調(diào)紅31軍迫擊炮連參戰(zhàn)。但因敵人的碉堡修筑在高峰之上,瞄準和落點修正并不容易,迫擊炮連連打幾發(fā),都未命中。情急之下,王樹聲找來迫擊炮連長劈頭蓋臉一通批評,最后下了死命令,三發(fā)炮彈必須命中目標。炮兵連長在趕回陣地后,親自操縱一門迫擊炮,終于將敵人地堡徹底摧毀。這一戰(zhàn)后,王樹聲又找到迫擊炮連連長,祝賀他立下大功,還特意強調(diào),一方面要向他祝賀,另一方面也要向他道歉。
由于人民炮兵在長征中立下汗馬功勞,各方面軍都歷經(jīng)千辛萬苦將部分炮械帶到了陜甘寧邊區(qū),1937年8月25日,中國工農(nóng)紅軍改編為第八路軍,下轄三個師和一個后方留守處。在改編中,紅一方面軍迫擊炮連被編入第115師;紅二方面軍迫擊炮連加入第120師;紅四方面軍迫擊炮連編入第129師。那么,是不是只有迫擊炮部隊才走完了長征呢?答案是否定的。也許,有的讀者曾在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見過一門經(jīng)歷過長征的山炮。既然我們上面提到中央紅軍的山炮都在二渡赤水時精簡掉了,這門山炮到底是什么來歷呢?
實際上,這門山炮隸屬于紅二方面軍炮兵營。在1935年4月紅二、六軍團(即后來的紅二方面軍)收復桑植的戰(zhàn)斗中,我軍消滅了敵58師,繳獲兩門山炮。后編為下轄兩個連的山炮營。由于專用馱具在戰(zhàn)斗中損壞,這兩門山炮也是采用人力運輸方式行軍。1935年11月,紅二、六軍團開始長征。到1936年2月,兩個軍團進入黔滇交界的烏蒙山區(qū),面對敵人十多個師的圍追堵截,我軍在一個月中轉(zhuǎn)戰(zhàn)上千華里。為方便轉(zhuǎn)移,炮兵營忍痛將一門山炮就地掩埋。賀龍對于山炮營在極為困難的狀況下仍然堅持攜帶山炮長征十分贊賞,當他見到炮兵扛著沉重的火炮,卻仍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專門招來炮兵營的領(lǐng)導,贊許地說:“不錯,還給我剩下一門炮。”
在賀龍的親自關(guān)懷下,炮兵營帶著這門碩果僅存的山炮渡過金沙江、翻越夾金山。1936年7月,紅二方面軍成立,炮兵營也隨之成為方面軍附屬炮兵營。10月,穿越草地的炮兵營到達甘南,與紅一方面軍會師,并且成為唯一一門走完長征的山炮。解放后,在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籌建時,賀龍專門指示部隊,要將走完長征的克虜伯山炮送到軍博永久保存。這門炮因此成為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人民炮兵發(fā)展歷程的最好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