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鋪啦!起來!”穿著一身和時節(jié)不相稱的拷綢衫褲的男子,像生氣似的呼喊,“蘆柴棒,去燒火!媽的,還躺著,豬玀!”
七尺闊、十二尺深的工房樓下,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十六七個“豬玀”。跟著這種有威勢的喊聲,在充滿了汗臭、糞臭和濕氣的空氣里面,她們很快地就像被攪動了的蜂窩一般騷動起來。打呵欠,嘆氣,尋衣服,穿錯了別人的鞋子,胡亂地踏在別人身上,叫喊,在離開別人頭部不到一尺的馬桶上很響地小便。成人期女孩所共有的害羞的感覺,在這些被叫做“豬玀”的生物中間,已經(jīng)很遲鈍了。半裸體地起來開門,拎著褲子爭奪馬桶,將身體稍稍背轉(zhuǎn)一下就會公然地在男人面前換衣服。 那男人虎虎地在起得慢一點的“豬玀”身上踢了幾腳,回轉(zhuǎn)身來站在不滿二尺闊的樓梯上面。
福臨路工房的二千左右的包身工人,隸屬在五十個以上的“帶工”頭手下,她們是順從地替帶工賺錢的“機器”。所以,每個“帶工”所帶包身工的人數(shù)也就表示了他們的手面和財產(chǎn)。少一點的,三十五十,多一點的帶著一百五十個以上。手面寬一點的“帶工”,不僅可以放債、買田、起屋,還能兼營茶樓、浴室、理發(fā)鋪一類的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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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前內(nèi)外棉的顧正紅事件,尤其是五年前的“一二八”戰(zhàn)爭之后,東洋廠對于這種特殊的廉價“機器”的需要突然地增加起來。據(jù)說,這是一種極合經(jīng)濟原理和經(jīng)營原則的方法。有引號的機器,終究還是血肉之軀。所以當(dāng)超過了“外頭工人”忍耐的最大限度的時候,他們往往會很自然地想起一種久已遺忘了的人類所該有的力量。有時候愚蠢的奴隸會體會到一束箭折不斷的道理。再消極一點,他們也還可以拼著餓死不干。一個有殖民地經(jīng)驗的“溫情主義者”,在一本著作的序文上說:“在這次斗爭中,警察沒有任何的威權(quán),在民眾的結(jié)合力前面,什么權(quán)力都不中用了!”可是,結(jié)論呢?用溫情主義嗎?不,不!他們所采用的方法,只是用廉價而沒有“結(jié)合力”的“包身工”來替代“外頭工人”而已。
第一,包身工的身體是屬于帶工老板的,所以她們根本就沒有“做”或者“不做”的自由。她們每天的工資就是老板的利潤,所以即使在生病的時候,老板也會很可靠地替廠家服務(wù),用拳頭、棍棒或者冷水來強制她們?nèi)プ龉ぷ鳌>湍蒙厦嬷v到過的蘆柴棒來做個例吧,──其實,這樣的情況每個包身工都會遭遇到:有一次,在一個很冷的清晨,蘆柴棒害了急性的重傷風(fēng)而躺在“床”上了。她們躺的地方,到了一定的時間是非讓出來做吃粥的地方不可的,可是在那一天,蘆柴棒可真的掙扎不起來了,她很見機地將身體慢慢地移到屋子的角上,縮做一團,盡可能地不占地方??墒窃谶@種工房里面,生病躺著休養(yǎng)的例子是不能任你開的,一個打雜的很快地走過來了。干這種職務(wù)的人,大半是帶工頭的親戚,或者在“地方上”有一點勢力的流氓,所以在這種法律的觸手達(dá)不到的地方,他們差不多有自由生殺的權(quán)利。蘆柴棒的喉嚨早已啞了,用手做著手勢,表示身體沒力,請求他的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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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包身工都是新從鄉(xiāng)下出來,而且她們大半都是老板娘的鄉(xiāng)鄰,這一點,在“管理”上是極有利的條件。廠家除了在工房周圍造一條圍墻,門房里置一個請愿警和門外釘一塊“工房重地,閑人莫入”的木牌,使這些“鄉(xiāng)下小姑娘”和別的世界隔絕之外,完全將管理權(quán)交給了帶工的老板。這樣,早晨五點鐘由打雜的或者老板自己送進(jìn)工廠,晚上六點鐘接領(lǐng)回來,她們就永沒有和外頭人接觸的機會。所以包身工是一種“罐裝了的勞動力”,可以“安全地”保藏,自由地使用,絕沒有因為和空氣接觸而起變化的危險。
第三,那當(dāng)然是工價的低廉。包身工由“帶工”帶進(jìn)廠里,于是她們的集合名詞又變了,在廠方,她們叫做“試驗工”和“養(yǎng)成工”兩種。試驗工就表示準(zhǔn)備將一個“生手”養(yǎng)成為一個“熟手”。最初的錢是每天十二小時大洋一角至一角五分,最初的工作范圍是不需要任何技術(shù)的掃地、開花衣、扛原棉、松花衣之類。一兩個禮拜之后就調(diào)到鋼絲車間、條子間、粗紗間去工作。在這種工廠所有者的本國,拆包間、彈花間、鋼絲車間的工作,通例是男工做的,可是在半殖民地,不必顧慮到社會的糾纏和官廳的監(jiān)督,就將這種不是女性所能擔(dān)任的工作加到工資不及男工三分之一的包身工們的身上去了。
紗廠工人終日面臨著音響、塵埃和濕氣三大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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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種特殊優(yōu)惠的保護之下,吸收著廉價勞動力的滋養(yǎng),在中國的東洋廠飛躍地龐大了。單就這福臨路的東洋廠講,光緒二十八年三井系的資本收買大純紗廠而創(chuàng)立第一廠的時候,錠子還不到兩萬,可是三十年之后,他們已經(jīng)有了六個紗廠,五個布廠,二十五萬錠子,三千張布機,八千工人和一千二百萬元的資本。美國一位作家索洛曾在一本書上說過,美國鐵路的每一根枕木下面,都橫臥著一個愛爾蘭工人的尸首。那么,我也這樣聯(lián)想,東洋廠的每一個錠子上面都附托著一個中國奴隸的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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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這種飼養(yǎng)小姑娘營利的制度,我禁不住想起孩子時候看到過的船戶養(yǎng)墨鴨捕魚的事了。和烏鴉很相像的那種怪樣子的墨鴨,整排地停在舷上,它們的腳是用繩子吊住了的,下水捕魚,起水的時候船戶就在它的頸子上輕輕地一擠!吐了再捕,捕了再吐,墨鴨整天地捕魚,賣魚得錢的卻是養(yǎng)墨鴨的船戶。但是,從我們孩子的眼里看來,船戶對墨鴨并沒有怎樣虐待,用船戶養(yǎng)墨鴨捕魚的事,比喻帝國主義及其買辦們與包身工的剝削與被剝削的關(guān)系,十分精當(dāng),有力地控訴了吃人的包身工制度。而現(xiàn)在,將這種關(guān)系轉(zhuǎn)移到人和人的中間,便連這一點施與的溫情也已經(jīng)不存在了!
在這千萬被飼養(yǎng)者中間,沒有光,沒有熱,沒有溫情,沒有希望……沒有法律,沒有人道。這兒有的是20世紀(jì)的爛熟了的技術(shù)、機械、體制和對這種體制忠實服役的16世紀(jì)封建制度下的奴隸!
黑夜,靜寂得像死一般的黑夜,但是,黎明的到來,是無法抗拒的。索洛警告美國人當(dāng)心枕木下的尸首,我也想警告某一些人,當(dāng)心呻吟著的那些錠子上的冤魂!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