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在臺北看《紅燈記》
幾經波折,不具國共斗爭意識形態(tài)的革命樣板戲《紅燈記》,終于跨越臺海,在國父紀念館舞臺點燃紅燈。這出稱為“樣板中的樣板”的現代京劇,有讓臺灣戲迷仔細體會樣板神髓的機會。
革命樣板戲《紅燈記》來臺演出過程,不但通關審議一波三折,連劇本到底要不要稍作更改,也是考慮再三。中國京劇院原來已決定更改劇中出現“中國共產黨”的文字,當演員們都已經練好了新臺詞時,院長吳江,又在演出前一天表示,基于多數臺灣劇場界人士的建議,還是決定一字不改,原汁原味地呈現樣板戲《紅燈記》的精髓。
在這樣的報道后面隱藏著什么樣的現實?
臺灣的政治愈來愈開放,但是開放到連宣傳共產黨“偉大”的革命樣板戲都進來了,還真是令人驚詫。這是兩岸關系史上一個不得了的里程碑,不能不去親看一眼。
看戲之前,剛好遇見最高教育主管曾志朗。所有大陸團體來臺演出,都得經過教育部長的批準。曾志朗聽說我當晚要去看《紅燈記》,很高興地說:“好看啊。不過他們對臺灣不太了解,為了體貼’我們,把臺詞都改了,共產黨’改成革命黨’三個字,說是不要刺激’我們;我就批示,根本不需要,共產黨就共產黨嘛。什么時代了。”
當天晚上,我邀了三個80歲的長輩一起去看戲:在大陸當過國民黨憲兵連長的父親;浙江淳安縣綢緞莊出身的母親;還有方伯伯,他在17歲那年跟著蔣介石從奉化溪口走出來,千山萬水相隨,做了一輩子“老總統(tǒng)”的貼身侍衛(wèi)。
國父紀念館有3000個座位,不是特別有號召力的表演,一般不敢訂這個場地,因為不容易坐滿。去之前,我還想,是不是經紀人不懂臺灣政治現狀?那是“去中國化”在臺灣的政治角力中甚囂塵上的時候。身為臺北市文化決策者的我,如果致詞時引用了司馬遷或韓非子,會被批為“統(tǒng)派”,意思是對臺灣“不忠誠”。為國學大師錢穆和林語堂修葺故居時,我被怒罵質問:“錢林兩人都是中國人,不是臺灣人,不可以用臺灣人的錢去修中國人的房子!”在這樣的氣氛里,來這樣一出樣板戲,會有幾個人來看?
紅色的地毯,被水晶燈照亮了。人們紛紛入場。時間一到,所有的門被關上。我回頭看,3000個位子,全部坐滿,一個空位都沒有。這是首演。
燈暗下,革命樣板戲《紅燈記》在臺北正式演出。
沒有手機響,也沒人交頭接耳。臺北人很文明、很安靜地看京劇演員如何在鋼琴的伴奏下旋身甩袖,如何用眼睛的黑白分明表現英雄氣概和兒女情長,如何用唱腔歌頌共產黨的偉大和個人的犧牲。
我偷偷用眼角看身邊三個老人家,覺得很奇怪:父親特別入戲,悲慘時老淚縱橫,不斷用手帕擦眼角;日本壞蛋鳩山被襲時,他忘情地拍手歡呼。方伯伯一臉凝重,神情黯然。母親,不鼓掌,不喝彩,環(huán)抱雙手在胸前,從頭到尾一言不發(fā)。
演出結束,掌聲響起,很長的掌聲,很溫暖,很禮貌,然后人群安靜地紛紛散去。我們坐在第一排,看著人群從面前流過,七嘴八舌地評戲。一個頭特別大的老人家大聲說,“告訴你,李登輝就是鳩山!”旁邊的人哄然大笑。一群年輕人走過,談論著“舞美設計”和“京劇動作”如何如何,就像看完法國的《茶花女》或是英國的《李爾王》一樣。
父親好像得到了戲劇的升華,很高興地說:“日本鬼子太壞了!這個戲演得好!”日本才是敵人,這戲里的英雄好漢是共產黨,他渾然不覺得有任何不妥。
方伯伯看起來心事重重,在我堅持之下,才慢慢地說:“前塵往事,盡涌心頭啊……1975年,老總統(tǒng)遺體的瞻仰儀式就在這個大廳舉行的,26年來,我第一次再踏進這個大廳,卻是看這《紅燈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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