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浩田:我的娘親
導(dǎo)語:遲浩田上將,16歲時被母親送去參加八路軍,此后戎馬一生。他曾任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軍事委員會副主席、國務(wù)委員兼國防部部長。古稀之年后,遲上將總會在獨處時不由自主地思念起自己的母親,這份思念之情終日在腦海中如潮奔涌,無休止地叩打著他的記憶閘門,并終于流淌成筆端動人的文字。今天,讓我們透過上將飽含深情的字里行間,來感受一位平凡母親純樸的家國情懷。
在吃不飽飯的年代,母親堅持把我送進學(xué)堂
我出生在膠東一個貧窮落后的小山村。
母親一共生了11個孩子,其中4個夭折。我在男性中排行老三。
家里人多物薄,我小時候的記憶就是窮,“家徒四壁”的矮屋和“糠菜半年糧”的日子。我家孩子那么多,一人一張嘴就是無底洞。父母每天日出而作,日落方息,只求能勉強糊住十余張嘴,就是最大的滿足。
母親是位身材弱小的纏足婦女,沒讀過一天書,但她的的確確是我們家的頂梁柱。她憑著那雙小腳、那副弱小的身軀和如柴的雙手,跟父親一起擔(dān)負著繁重的農(nóng)務(wù)勞作,還要整天為全家人的吃飯穿衣精打細算。為困苦的事情費盡心思,是母親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
然而就在我長到7歲時,母親竟下定決心,把全家人召集在一起,宣布要送我去學(xué)堂念書。記得那次母親說:“我想了想,只有念書,學(xué)到文化,才能改變咱們一輩子在地里刨食的命運。不念書就沒有出路,一輩子讓人家看不起。我看小三挺機靈的,是塊當(dāng)先生的料,讓他去念書吧。”
后來,母親又專門叮囑我:“媽媽供你上學(xué),就是希望你能做一個有出息、有志氣的孩子,而不是像你爸、媽一樣,一輩子都是睜眼瞎,累死累活連頓飽飯也吃不上。你上了學(xué),一定得努力,爭取多學(xué)點文化,長大了去當(dāng)先生。”
那時的我對母親的話懵懵懂懂,就問她為什么要讓我當(dāng)先生呢?
母親充滿憧憬地對我說:“當(dāng)先生好呀!先生不但是不干莊稼活的文化人,還能到各家去吃‘派飯’,誰家上學(xué)一年不輪上個一兩次呢!能吃到一塊咸魚,一塊餅子,有時候運氣好,還能吃上個雞大腿!”
在我的記憶中,那時家里一年到頭以糠菜為伴,吃的盡是谷糠、地瓜葉子,偶爾能吃上一頓帶點五谷雜糧的“干飯”,那不是過年就是過節(jié)。
在母親眼里,先生一年到頭都有飯吃,先生了不起。這使母親羨慕先生,更希望我能當(dāng)先生。
正是在母親的堅持下,我離開了整天赤著腳、光著屁股在村頭玩耍的小伙伴,背著媽媽用舊衣裳改做的小書包,邁進了學(xué)堂,邁向了從此改變我一生的一個全新的世界。
為了母親的笑容,我拼命吸吮知識的雨露。
一份汗水,一份收獲。每次的成績都會讓母親笑得像孩子一樣開心。我讓母親深信,這條路她為我選對了,一直走下去,我一定能當(dāng)先生。
在母親的支持下,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讀到高小。
就在我繼續(xù)求學(xué)信心百倍的時候,國家和民族的災(zāi)難現(xiàn)實改變了母親,也改變了我。
但直至今日,盡管“當(dāng)先生”早已不再是我的一個明確的追求目標(biāo),但來自于母親的鞭策,成了我一直銘記的警句,激勵著我踏實做事,老實做人。
在戰(zhàn)火愈演愈烈的時候,母親送我去當(dāng)兵
1941年的一天,日本鬼子“大掃蕩”到我們那里。過去耀武揚威的國民黨兵跑得不見蹤影了。
我們村子西邊大廟,是八路軍用土翻砂試制手榴彈、地雷的“兵工廠”,被鬼子一把火燒成一片火海。
鄉(xiāng)親們到處躲避。
當(dāng)時,母親什么東西也顧不上帶,拉上我們幾個孩子就往外跑。她心驚膽戰(zhàn)地喊著這個叫著那個,拽著我們的手拼命地跑,想盡快沖出鬼子的包圍圈。一雙小腳拖著幾個孩子,哪能跑得快?
在村頭的河畔遇上了鬼子,一拳把我打倒在地,用穿著鐵掌皮鞋的腳把瘦小的媽媽踢到了溝里。也正是這一次,我們和媽媽第一次看到了真實的殺人場面,看到鬼子們野獸般的暴行:兇殘的日軍殺害了一個剛結(jié)婚不久的新郎,又在光天化日之下輪奸了新娘。
目睹這慘不忍睹的一幕,我們感到母親那攥緊我們的手在顫抖。鄉(xiāng)親們也都個個咬緊牙關(guān),攥緊雙拳,但也只能強壓怒火、用仇恨的目光進行著無聲的反抗,心靈掙扎在痛苦的無底深淵。
也正是這一次血的經(jīng)歷,震撼著母親那顆慈軟的心,和家人商量后,母親毅然作出了送我當(dāng)兵的決定。母親那天對我說:“小三,你要和二哥一樣去當(dāng)八路,不打走鬼子,日子沒法過!”
我聽到這為之一震,在戰(zhàn)火愈演愈烈的時候,母親作出這樣的決定,難道不怕我有個三長兩短嗎?是母親看到日軍暴行后的一時沖動嗎?
不,不是的!母親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的抉擇,是母親又明白了一個道理—哪個母親不愛惜自己的兒子?她知道僅憑自己的兒子亦是滄海一粟,可是八路軍的隊伍里不正是千千萬萬個母親的孩子嗎?
她后來對我說:“我們祖祖輩輩在這里過安穩(wěn)的日子,這些孬種、壞蛋為什么欺負我們這些老實巴交的老百姓?看來,光靠當(dāng)一個先生,掙幾頓飽飯,改變不了我們窮人的命運!”
幾十年后,每當(dāng)想起母親從“好男不當(dāng)兵”到送兒子當(dāng)八路這一思想的轉(zhuǎn)變過程,總是感慨萬千。作為一個目不識丁的農(nóng)村婦女,母親的這一轉(zhuǎn)變就她本人而言是再樸素不過了。
她也許沒有抗擊外敵、翻身解放的智慧和膽略,更不會期盼兒子通過從軍征戰(zhàn),成名成將。她的想法只是,當(dāng)日本鬼子逼得我們一名普通百姓連成為一名“先生”、過上能吃頓飽飯的日子都不可能的時候,就只有去抗?fàn)?、去反抗,去拿起槍抗擊敵人?/p>
從對魚肉百姓的國民黨軍隊的厭惡,到送一個讀過書的十幾歲的兒子參加八路軍,投身革命隊伍;從與世無爭到奮起抗日,母親以及千千萬萬的母親這一樸素轉(zhuǎn)變中,包含著怎樣的偉大情懷啊!
離開家后,我先是在縣大隊里當(dāng)通信員、文書。因為我喜歡寫寫畫畫,窮人的孩子又不怕苦,所以部隊領(lǐng)導(dǎo)對我印象都不錯,很快推薦我到當(dāng)時的“抗大”一分校學(xué)習(xí)。
到“抗大”后,我被編入三支隊教二團二大隊九連,成了一名真正的“學(xué)兵”。連隊在選人當(dāng)機槍手時,我被看中,經(jīng)過兩個月的艱苦訓(xùn)練,考核成績合格。
在抗日戰(zhàn)爭最后一仗打響的時候,我在全連第一個報名參戰(zhàn)。被批準(zhǔn)后,我又被編到膠東主力團—十三團,即后來的“濟南第一團”,在這支能打能拼的榮譽團隊,從當(dāng)文書,直到當(dāng)團政委,這一干就是20年。隨部隊南征北戰(zhàn),多年沒有與家里聯(lián)系,行軍途中,戰(zhàn)斗間隙,臨行前母親送我的一幕時常浮現(xiàn)在眼前。
闊別家鄉(xiāng)12載,剛強的母親第一次為我流下眼淚
1947年在孟良崮以北的南麻戰(zhàn)役中,我的左小腿被打斷了,由于失血過多,人近昏迷。在生死邊緣的我,真想和小時候一樣依偎在母親的懷里。
這個時候外面?zhèn)餮晕乙呀?jīng)犧牲了。轉(zhuǎn)到萊陽后,巧遇鄰村學(xué)友,我便迫不及待地讓他給家里帶了口信:“我還活著。”
家人知道我沒有死的確切消息后,母親并沒有完全從擔(dān)心中解脫出來,她老人家已知道從沒離開過家的孩子,正忍受著戰(zhàn)火摧殘的痛苦,忍受著傷痛的煎熬。
夏日炎炎,再加上醫(yī)療條件有限,我的傷口逐漸惡化,化膿生蛆,惡臭難聞。在崎嶇不平的小路上,我和一個腹部受傷的戰(zhàn)友坐在一輛沂蒙老大爺推著的獨輪車上,向戰(zhàn)地醫(yī)院趕。
當(dāng)時醫(yī)療條件極差,沒有消炎藥品,醫(yī)生將熱鹽水晾一晾,用小刷蘸著鹽水掃掃蛆。每每清洗傷口時,就像用利刀在我身上割肉一般,豆粒大的汗珠直往外冒。
操著南方口音的醫(yī)生們在商議治療方案,我聽不太懂,大概意思是擔(dān)心傷口惡化會造成破傷風(fēng),只見他們在我膝蓋上方劃了一個杠后,就把我推到開刀房。
到了門口我才明白過來,是要截肢。
我那股拗脾氣一上來,什么都不顧,死死用手把住門框,堅決不同意,斬釘截鐵地對他們說:“要截腿,先截頭,我還要打仗,我還要回前方,死也要死在戰(zhàn)場上!”
醫(yī)生說我是條漢子,是硬骨頭,最終沒有給我截肢。后來在醫(yī)生的精心救護下,保住了我完整的身體。做完手術(shù)后我在想,可以上戰(zhàn)場了,可以自己走回去見母親了。
我于1953年抗美援朝戰(zhàn)爭快結(jié)束時回國,并作為志愿軍觀禮代表團的一員,去首都參加了當(dāng)年的“五一”勞動節(jié)觀禮。不久,才回到了已闊別12年的家鄉(xiāng)。
聽說我要回家的消息后,母親高興得像換了個人似的,專門叮囑幾個兒女,把家里的幾間老房子掃了又掃,又修又補,然后每天顛著一雙小腳,早早就到村口看著,等著兒子歸來。
一看見我,母親一句話不說,上下打量著我,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了可掬的笑容,無聲勝有聲!
12年未見,這12年我在槍林彈雨中穿行,母親無時無刻不在提心吊膽中度過。再見到母親已是滿頭銀絲,歲月的風(fēng)霜刻滿了臉龐。
全家人相見興奮不已。父親說:“我們家從來沒殺過老牛(指沒做過壞良心的事),我兒子會平安歸來的。”弟弟說:“媽媽半夜睡覺都經(jīng)常叫你的名字。”到家的當(dāng)天晚上,母親在鍋臺前又熬又炒,親手為凱旋的兒子做了滿滿一桌子好菜,其中還不忘給我蒸了一碗咸魚,烙了一張金黃的玉米餅子。
吃過飯后,母親執(zhí)意要給我洗洗腳。我理解母親的心思,順從地按她的意思坐到了一把高椅上。
我正準(zhǔn)備脫掉鞋襪,她執(zhí)意不肯,把我的兩只腳全攬在懷里,放在膝蓋上,細心地幫我脫鞋、脫襪,挽起褲腳。也就在那一刻,母親看到了我腿上的累累傷痕。
母親吃驚地叫了一聲,趕忙又抱緊了我的雙腿,把褲筒挽了又挽,一雙粗糙、長滿老繭的手在疤痕處撫摸著、停留著、顫顫巍巍的。我感到有水滴掉到了我的雙腿上,涼涼的,又重重的。
我聽到了母親極力控制又難以抑制的抽咽聲,蒼老而又瘦弱的肩頭劇烈抖動著,銀白的頭發(fā)顯得那么凌亂。
年輕時在地里刨食,吃糠咽菜的時候,母親沒有哭過。
含辛茹苦地把一大群孩子拉扯成人,母親沒有哭過。
面對日本鬼子的燒殺搶擄,母親有過憤怒和仇恨,但也未曾哭過。
送兒子上戰(zhàn)場,剛強的母親同樣也沒有哭。
可今天,年邁的老人面對兒子的傷痕,她流淚了,而且哭得是那樣的傷痛。那一刻,我忍不住也掉了淚。“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想著與我一同征戰(zhàn)南北的戰(zhàn)友一個又一個倒下去就再也沒有起來,想著無數(shù)母親已經(jīng)失去了為征戰(zhàn)回來的兒子再洗一次腳的享受,革命的成功、共和國的成立是多么的來之不易啊。我一邊用手細心地為母親梳理著稀疏的銀發(fā),一邊和老人講著這個道理。
年邁的母親聽懂了兒子的話,不住地含淚點頭,用她那顫顫巍巍的滿是青筋的雙手摸著兒子腿上的一處處傷痕,眼淚卻仍舊不斷線地涌出。
臨走時,母親為我新做了一雙土布鞋。我提出不讓大家送了,自己一個人走就行了??赡赣H堅決不同意。她在我的攙扶下,送了一段又一段路,最后在我硬阻止之下,她老人家才停住了步子。然而,走出好遠,我一回頭,再回頭,媽媽瘦弱的身軀卻一直佇立在村邊石碾盤上,向我揮著手。
就在這依依不舍中,我?guī)撞揭换仡^地離開了母親,離開了家鄉(xiāng)。
母親,我永遠想念您!
1968年10月,我在北京接到母親病危的電話。
當(dāng)時正是“文革”比較亂的時期,部隊有任務(wù)不能請假,只好讓11歲的兒子代我先回去看望。而我沒有來得及趕回去,母親就離開了人世,兒子替我給母親送了終。
及至我到家,母親已經(jīng)下葬。
兒子告訴我,奶奶臨走的時候還問:“三兒哪去了?”我頓時淚如泉涌。
母親一生為我操碎了心,可我沒有為母親做點兒什么,就連母親走的時候,也沒能見她一面??粗厣系囊欢腰S土,想著操勞一生卻沒享一天福的母親,我的無盡愧疚都化成傷心的放聲痛哭。
回顧她老人家的一生,可謂普普通通,平平凡凡,沒有任何可以夸耀的地方,也沒有任何可值得記載的歷史。
然而,在兒子的眼里,盛滿的卻是母親的偉大。
母親是最無私的。為了孩子的成長,母親猶如一頭躬耕鄉(xiāng)田的老牛,從年輕力壯到歲月染白雙鬢,母親像千千萬萬的母親一樣,無怨無悔地付出著,透支著,流盡了汗水,淘盡了青春,皺紋布滿了曾經(jīng)年輕的臉,重擔(dān)壓彎了曾經(jīng)挺拔的腰。
孩子們一個個長大了,成家立業(yè)了,母親也老了。但老了的母親心中裝滿的,仍然是遠行的孩子,哪怕是在臨終前的一刻,她依然想著我。
母親沒有文化,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卻懂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所以在國家危難之時,她能放棄自家利益,沖破封建思想的束縛,送兩個愛子奔赴革命的最前方。母親是平凡的,是偉大的,是值得我們永遠學(xué)習(xí)的。
作為她的兒子,我引以為榮。
一個經(jīng)過炮火硝煙洗禮,經(jīng)過生與死考驗的老兵,一個戰(zhàn)爭的幸存者,一個在母親的百般呵護下成長起來的熱血男兒,多年來,沒有在母親的床前、膝下盡孝,這種愧疚是難以言表的。
但幾十年來我沒有辜負母親對我的希望,為黨、國家和人民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做了些工作,使自己能在忠孝的天平上尋求到一點平衡。這也算是對母親養(yǎng)育之恩的報答吧!
母親對我的教育和影響改變了我的一生。從最初對我的希望,到經(jīng)過激烈地思想斗爭后作出送兒參軍的選擇,以及多年后母親見到帶有多處傷痛的兒子的悲與喜,這一切都淋漓盡致地透露著母親的平凡與偉大,以及對我的無限疼愛。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種愛只能化作永久的回憶和無盡的思念了。不知道有過多少次,每當(dāng)夜深人靜時,母親忙碌的身影、殷切的教誨,常常浮現(xiàn)在眼前、回蕩在耳畔,一覺醒來總是老淚縱橫。
母親,我永遠想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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