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暉:是經濟史,還是政治經濟學?
是經濟史,還是政治經濟學?
--《反市場的資本主義》導言
汪 暉
二戰(zhàn)以降,不僅在東西方之間,而且在西方社會內部,有關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的論戰(zhàn)持續(xù)進行,其中關鍵性的論題涉及理論和政策等不同層面:如何處理國家與市場的關系,如何處理社會福利和保障制度與自由競爭的關系,如何處理計劃、調節(jié)等經濟手段與自由放任的關系,如何處理貿易保護與自由貿易的關系,等等。這些尖銳的論戰(zhàn)承續(xù)了十九世紀古典經濟學所確定的相關概念,如自由市場、自由貿易、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等等,它們之間的分歧與其說是理論性的,毋寧說是政治性的:應該選擇以國家計劃為主導的經濟模式限制自由市場的運動,還是以自由市場瓦解國家干預,獲取更大程度的自由?應該利用國家手段刺激經濟發(fā)展,還是聽任市場進行自我調節(jié)?當前有關第三條道路的討論只有置于上述討論的歷史脈絡中才能理解:它并沒有在概念的層次對這些爭論進行回應,毋寧是在政策的層面調和兩者的意見,以期找到一條適應當代社會變化的新道路。
自一九八○年代開始,上述論戰(zhàn)以一種特定的形式在中國知識界和國家決策過程中重新出現(xiàn)。這一論戰(zhàn)發(fā)生在國家推動的經濟改革時期,計劃經濟體制的失敗與改革這一體制、創(chuàng)造新的市場制度構成了這一時代的主要內容。對內,國家通過放權讓利、發(fā)展企業(yè)自主權,以及私有化的方式,將市場關系擴展至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對外,通過外貿體制改革,逐漸地將中國納入以關貿總協(xié)定、世界貿易組織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主導的全球市場關系之中。在這一背景條件下,自由市場理論、自由貿易論,以及相應的政治理論迅速流行,構成了對于以計劃經濟為中心的社會主義國家經濟學的尖銳批判;而另一方面,在市場擴張過程中,貧富分化、資本外流、社會不公、生態(tài)危機、失業(yè)、腐敗等等現(xiàn)象迅速蔓延,社會對于公正和保護(社會福利和保險)的需求日益強烈,從而在知識的領域重新出現(xiàn)了新的針對“新自由主義”的各不相同的批判思想。因此,幾乎與一九四O至一九六O年代的歐洲知識分子一樣,不同領域的中國知識分子開始急切地探討變革的方案,產生了尖銳的思想沖突和理論沖突。當“第三條道路”這一概念傳入中國之時,立刻產生了熱誠的呼應,對于那些既不滿意于現(xiàn)實、又不愿意回到過去的人來說,有什么概念比這一“第三種”許諾更為誘人的呢?
我認為本書的出版對于我們思考面臨的困境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枴げ┨m尼(Karl Polanyi)和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在最近十年的中國知識論戰(zhàn)中重新登場,他們對于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回應方式為當代中國知識界的論戰(zhàn)提供了一個特殊視野。這兩位歐洲作者以歷史研究的方式重新考察十九世紀有關資本主義和市場的諸種論題,一方面顛覆了亞當·斯密以降逐漸形成的有關“自由市場”、“自由貿易”和“資本主義”的各種神話,另一方面也力圖擺脫這一時代日漸盛行的社會主義與自由主義的論戰(zhàn)模式,質疑論戰(zhàn)雙方所共享的一些基本前提。這兩位作者均把自己的研究定位為對于歷史資本主義的研究,自覺地與各種各樣的有關資本主義的規(guī)范式的敘述方式劃清界限,從而清楚地揭示出歷史中的“自由市場”和資本主義如何依賴國家、權力和壟斷。資本主義是反市場的這一論斷正是從這一歷史研究中產生的結論。他們沒有提出任何一勞永逸的模式作為社會改造的方案,卻從概念上構成了對傳統(tǒng)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及其調和形式的質疑。
任何一種研究、任何一種視野都不應被夸大成為唯一的或者最為重要的發(fā)現(xiàn),相反,我們能夠做的是將這些新的視野放置在歷史的脈絡之中。沒有十八、十九世紀的政治經濟學的實踐,沒有那一時代的思想提供的種種預設,或者,沒有二十世紀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的論戰(zhàn),沒有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和俄國、中國革命,也就不可能出現(xiàn)這類博蘭尼和布羅代爾的歷史思考。從他們的著作誕生開始,已經有無數(shù)的學者從各不相同的方面對他們的歷史預設和理論研究進行探討和批評,而他們的后繼者的著作也不斷引發(fā)新的思考和爭鳴。事實上,將歷史資本主義得以產生的基本動力和過程置于思考的中心,力圖從具體的歷史關系中尋找各種各樣的另類方案,這一方法論本身已經招致了來自不同方向的批評和誤解。某些自由主義者認為這僅僅是一種批判性的、敘述性的方法,說不上是理論的研究,無法在規(guī)范的層次提供建設性的方案;某些馬克思主義者以為這一敘述保留了市場交往的概念,從而無法與自由主義的自由市場計劃區(qū)分開來。應該如何理解這些批評?在這本精心挑選的文選出版之際,我愿意將自己閱讀這類著作的片斷感想記錄下來,陳述我的看法,供讀者參考和批評。需要說明的是:第一,許寶強先生已經就本書各篇論文的主要觀點作了摘要的分析,我在這里不再重復這些具體觀點;第二,我本人不是經濟學家,如果本文在某些方面涉及了現(xiàn)代經濟學與政治經濟學的關系,那么,我所做的批評不應被理解為對經濟學的否定。這里有特定的語境,而且我也深知一些經濟學者正在汲取各種理論的和歷史的資源,突破形式主義經濟學的困難。本文所做的,是從政治經濟學的視野重新理解博蘭尼和布羅代爾的歷史方法及其基本結論的思想史意義。
一,實質與形式
1,形式主義經濟學與經濟體的運動
博蘭尼和布羅代爾被公認為杰出的經濟史家,他們開創(chuàng)的歷史視野為弗蘭克(Andre Gunder Frank)、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布洛克(Fred Block)、貝羅奇(Paul Bairoch)、阿爾利吉(Jiovanni Arrighi)等人所發(fā)展。這些學者對于歷史資本主義的研究采用了一種歷史的、尤其是經濟史的方式,從而很少有人將他們視為經濟學家。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許多歷史學家、人文學者認真研究博蘭尼和布羅代爾,并以此作為理解當代資本主義的重要途徑;然而,經濟學家們卻很少有人仔細地閱讀博蘭尼和布羅代爾的作品。造成上述現(xiàn)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現(xiàn)行的學科制度遵循著一套劃分知識的基本規(guī)則,按照這個規(guī)則,歷史著作無法進入科學(經濟學)的范疇卻是一個基本的原因。
正由于此,我們首先需要回答下述兩個問題才能了解博蘭尼和布羅代爾的意義:第一,如何理解博蘭尼和布羅代爾的方法論?這一問題可以替換為另一個聽起來有些古怪的或不言自明的問題,即博蘭尼和布羅代爾是歷史學家還是經濟學家?第二,為什么現(xiàn)代學科、特別是以經濟學為其“數(shù)學”的社會科學必須采用科學的或規(guī)范的形式,從而將歷史敘述排除在理論范疇之外?我在這里將科學的與規(guī)范的這兩個概念并置在一起,一定貽笑大方:規(guī)范的概念與實證主義的科學概念如何能夠混為一談?例如,哈耶克、哈貝馬斯的理論都是規(guī)范性的理論,但他們對于以實證主義為內核的科學主義給予尖銳批判,難道不是一個基本事實嗎?確乎如此。但在我看來,社會科學的科學形式與規(guī)范形式難以截然區(qū)分:科學在這里是一種特殊的敘述形式,它要求將實際的社會過程、經濟過程或政治過程抽離開人們的物質生活和多樣的歷史關系,從而它與規(guī)范式的敘述一樣都是形式主義的理論方式。在這個意義上,科學的與規(guī)范的這兩個術語并無根本沖突。
讓我從博蘭尼的方法論開始討論上述兩個問題。在《經濟:制度化的過程》(Chapter 7, Primitive, Archaic and Modern Economics: Essays of Karl Polanyi, ed. George Dalton, Boston: Beacon Press, 1968, pp.139-174)和《大轉變》(The Great Transformation, Boston: Beacon Press, 1957)的若干章節(jié)中(尤其是第1,2, 6章),博蘭尼反復地闡釋了經濟、市場等范疇的兩層相互區(qū)別的含義,即實質的含義(substantive meaning)和形式的含義(formal meaning)。博蘭尼說:
經濟的實質含義源于人的生活離不開自然和他的同伴。它是指人與其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之間的互換,這樣做的結果就是為他提供滿足物質需要的手段。
經濟的形式含義源于手段-目的(means-ends)關系的邏輯特性,這在“節(jié)儉的”(economical)或“節(jié)約的”(economizing)這樣一些詞語中體現(xiàn)得很明顯。它指的是這樣一個確定的選擇狀態(tài),即因為手段不足會造成要在手段的不同使用之間進行選擇。如果我們把決定手段選擇的規(guī)則稱作理性運動的邏輯,那么我們就可以將這個邏輯變量用一個臨時的術語來表示,即形式經濟學。[1]
在這里,博蘭尼嚴格地區(qū)分經濟的形式含義與實質含義,認為只有后一概念才能用于對實際的經濟過程或經濟的經驗形式(empirical economy)進行考察。這是因為實質性的經濟活動絕不是抽象的市場活動,而是被鑲嵌在各種人類生活、各種制度和文化之中的過程,它無法按照所謂“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及其規(guī)范運動。此后有些經濟史家繼承和發(fā)展了這一區(qū)分,例如布洛克說:
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這個概念可追溯到亞當·斯密,但直到十九世紀晚期,當邊際主義者提出關于產品、勞動力和資本市場的完整的經濟學理論之時,這種思想才得以系統(tǒng)化。在這一模式中,所有商品--包括勞動力和資本--都是在競爭性市場上進行買賣,因此價格變化將使供求達到平衡。許許多多交易通過價格機制媒介,達至一般經濟均衡,其中所有資源都會按照可能采取的最有效率的方式得到利用。[2]
對于經濟和市場的形式主義理解為微觀經濟學提供了基本的概念,它的核心是以價格體系作為媒介自動調節(jié)供求關系。按布洛克的說法,經濟學家們可能對各不相同的市場如何促成了宏觀經濟整體疑惑不解,但他們仍然習慣于在邊際主義的框架內解釋這些市場。然而,除非存在著將所有各種市場連接在一起的完整的網絡,否則我們很難理解為什么某一市場的任何一種均衡會有助于宏觀經濟的效率。這里存在著一種邏輯上的困難,但為什么--正如博蘭尼注意到的那樣--現(xiàn)代經濟學家如馬歇爾、帕累托、涂爾干都混同上述兩種含義,甚至像韋伯、帕森斯以及批評過這一現(xiàn)象的門格均沒有認識到區(qū)分這兩種含義對社會學分析的重要性呢?
不止一位學者注意到如下事實,即經濟的形式意義與實質意義的重疊建立在一種“偶然的”發(fā)現(xiàn)之上。在《個人主義與經濟秩序》一書中,哈耶克曾把價格體系的協(xié)調作用看作是一種偶然被發(fā)現(xiàn)的自生自發(fā)的秩序,他認為,正是這一偶然發(fā)現(xiàn)為現(xiàn)代經濟和社會提供了范式。按照他的理解,這一自生自發(fā)秩序既是歷史的,也是非歷史的:作為一種對歷史關系的偶然發(fā)現(xiàn),它是歷史的(不是個別人的理性制造或設計);作為一種不能等同于任何歷史的現(xiàn)實關系的自生自發(fā)秩序,它是非歷史的。[3]哈耶克將那些經濟學家的“科學模型”斥之為科學主義的謬誤,認為這一思想方式可以追溯到歐洲思想中源遠流長的理性主義傳統(tǒng)。他的理論的核心在于呼吁人們尊重內在于歷史的秩序。這一關于歷史的“內在的”理解從另一層面將經濟或市場的實質含義與形式含義重疊了起來,因為我們實際上找不到一種明確的標準對此進行區(qū)分。博蘭尼的解釋與此略有相似之處,他認為經濟的形式含義與實質含義所以能夠重疊純粹出于“邏輯上偶然的情境”:“近兩個世紀以來,西歐和北美出現(xiàn)的一種人類生活的組織形式當中,選擇的規(guī)則恰好適用于此。此種經濟形態(tài)是一種市場定價體系。”在這一體系中,交易行為的進行涉及參與者對交易手段的選擇,因此這一體系的運作適合于以經濟的形式含義為基礎的方法?!耙坏┻@種體系支配了經濟體,經濟的形式含義和實質含義實際上就會重疊起來?!?A title="" style="mso-footnote-id: ftn4" name=_ftnref4>[4]
如果經濟的形式含義與實質含義的重疊僅僅是一種偶然的現(xiàn)象,那么,對于市場價格的形式主義描述或規(guī)范式描述(對于在給定情境中的選擇方法的描述)就不能等同于市場體系的實質過程。哈耶克所以將價格體系視為一種自生自發(fā)的秩序、一種既從屬于歷史又不等同于歷史現(xiàn)實的范疇即是為此,在這個意義上,他關于價格體系和市場的研究仍然是一種形式的研究,而不是實質的研究。[5]博蘭尼注意到了這一重疊的偶然性質,卻沒有把這一重疊視為一種內在于歷史的普遍秩序的呈現(xiàn);他相信如果僅僅借助于為特定的經濟形式(它總是依賴于特定的市場)而設計的分析方法,就無法分析經濟體的運動過程本身,因為所謂經濟體的運動包含著各種復雜的社會關系,與各種各樣的制度、國家政策、傳統(tǒng)、習俗和事件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絕不能化約為單純的以價格為中介的供求關系。換言之,盡管博蘭尼也注意到了十九世紀資本主義市場的某些重要因素,但他拒絕對這些因素進行內在論的或者形而上學的解釋,拒絕將這一秩序視為代表整個歷史的秩序。因此,他根本不相信十九世紀資本主義乃是中世紀以來市場活動持續(xù)擴張的自然結果,恰恰相反,他指出:全國性市場的出現(xiàn)是由于國家的有計劃的重商主義政策,亦即某些建國策略的副產品。所謂“自律性市場”必須將社會在體制上分割為經濟領域與政治領域,這一分割本身就是一種政治性的安排。
我們可以找出無數(shù)的例證說明實際的經濟過程與形式主義的經濟理論之間的悖謬,本書各篇的論點幾乎從各個方面提供了例證,這里無需重復。我在此僅舉一個有關當代中國經濟的例子說明這一點。許多經濟學家在討論中國的短缺經濟時以一種比較的方式解釋說,中國不存在西方經濟的那種總需求與總供給的恒等關系,原因是在西方的市場經濟中價格隨供求波動,總供給的價值量與總需求的價值量能夠自動調整以達到適應,而中國的經濟形式是一種計劃性的經濟體制,價格受到管制,總需求經常大于總供給。但是,價格在具體交換過程中的這種平衡作用對于總量平衡并不起多大的作用,根據一位學者的研究,即使在價格全面管制的計劃經濟時期,剔除進出口因素,中國的國民收入總生產額也始終等于國民收入總使用額。[6]但這一基本的歷史事實并沒有妨礙許多經濟學家繼續(xù)以一種形式主義的方式處理各種實質性的歷史過程。在他們看來,任何敘述性的研究都無法構成規(guī)范性的理論,而只有規(guī)范性的理論才能提供建設性的方案。這一觀點在邏輯上和實際上都是不成立的。
從方法論的角度看,上述關于中國短缺經濟的討論犯了兩個基本錯誤:第一,把“西方經濟”這一實質概念等同于“市場經濟”這一形式概念,從而誤以為“西方經濟”中價格是完全隨供求波動,無法解釋西方經濟現(xiàn)象中的所謂“價格剛性”現(xiàn)象;按照布羅代爾的說法,“價格調控一直存在著,今天,它仍舊存在”,其作用是保障競爭。[7]第二,把在微觀條件下的供求關系擴展為宏觀條件下的供求關系,卻完全忽略將各種市場和經濟關系連接在一起的制度條件。放棄對于后一方面的研究,也就無法了解為什么在所謂非市場經濟條件下也可能出現(xiàn)總供給與總需求的平衡關系。從方法論的角度看,這一錯誤源自將作為一種經濟體的中國經濟等同于“計劃經濟”這一形式的概念(這一重疊在某種意義上也源于博蘭尼所謂“邏輯上偶然的情境”。)即使在兩、三年前,許多經濟學家仍然不承認中國存在市場疲軟(即總供給大于總需求)現(xiàn)象,理由是:中國仍然處于不完備的市場經濟條件之下,它的支配性特征仍然是“短缺經濟”,怎么可能出現(xiàn)生產過剩?博蘭尼的方法論對于解釋這一現(xiàn)象有著特別的說服力,這是因為他將實質性的經濟體視為人與環(huán)境相互作用的制度化過程,這一過程不斷地提供能夠滿足需要的物質手段。在這個意義上,如果要了解所謂“短缺經濟”中的剩余現(xiàn)象,就必須觀察總需求和總供給獲得平衡和出現(xiàn)失衡的復雜過程,而不是僅僅在價格與供需的形式主義分析中尋找答案。換言之,有關市場經濟和計劃經濟的形式主義描述無法解釋經濟體的實際運作,從而按照這一站不住的描述建構宏觀經濟理論的基礎是極為危險的。
這類明顯的判斷錯誤并沒有阻止人們繼續(xù)以經濟的形式含義去描述實質性的經濟過程。為什么如此?學科及其規(guī)訓制度的作用無疑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它至少解釋了形式主義的經濟分析如此盛行的制度基礎。但問題顯然不止于此。市場主義的抽象模型不僅是經濟學的學科模型,而且也是國家和其它力量對于國內和國際市場進行規(guī)劃的意識形態(tài)基礎。沒有有關市場制度及其模式化的研究,也就無法在宏觀的(通常來說以民族國家為單位,但現(xiàn)在已經發(fā)展為全球性的經濟規(guī)劃)層面對社會進行規(guī)劃,也無法勸導或誘導人們按照這一模式行動(如按照利益最大化的方式行動)。在一定意義上,形式主義的經濟和市場概念成為經濟學的學科基礎不是一個經濟學問題,而是一個經濟史(以及知識史、思想史、特別是倫理學)問題,它所追問的不僅是市場運動的規(guī)律,而且是為什么人們必須按照市場的法則行動!
因此,市場經濟規(guī)劃的實質含義依賴于政治、經濟和文化等互動的歷史關系。博蘭尼對經濟體的運動的實質性的描述方法不是一般的歷史敘述方法,而是一種政治經濟學方法,他對經濟的形式含義與實質含義的區(qū)分不僅產生于對形式主義經濟學的批評,而且還產生于以新的方式重構十九世紀政治經濟學傳統(tǒng)的努力。博蘭尼的“實質”概念與政治經濟學的基本預設完全一致,它指的是鑲嵌在政治、文化和其它歷史關系之中的經濟過程。但博蘭尼并沒有簡單地回到馬克思或其它政治經濟學的方式之中,他的“重構”是一種批判性的重構。在我看來,對于博蘭尼的方法論視野的討論需要置于雙重關系中:為什么恰恰在經濟學的時代,博蘭尼回到了政治經濟學的視野;這一政治經濟學視野與古典的政治經濟學的主要區(qū)別何在?
2,作為社會科學總體的政治經濟學
現(xiàn)代經濟學家以一種方法論的差異來表述經濟學與政治經濟學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他們嘲笑政治經濟學家缺乏現(xiàn)代經濟學的分析方法和手段。與政治經濟學家相比,現(xiàn)代經濟學家的工作范圍要狹隘得多,他(她)首先關注的是專業(yè)性的、學科性的領域,對物品的生產和分配以及服務進行嚴格的研究,并以計算或統(tǒng)計數(shù)據的方法表述其研究結果。因此,許多人將經濟學家視為特殊的數(shù)學家,經濟學也經常被視為社會科學的“數(shù)學”。對于經濟活動得以發(fā)生的其它環(huán)境條件的研究,如政治、社會、文化等制度、習俗和情境,通常由社會學家、政治學家、人類學家或文化學家承擔。換句話說,經濟學與上述各種社會科學一樣,都是在作為一種普遍的知識形態(tài)的政治經濟學瓦解的過程中誕生的。[8]
十九世紀的政治經濟學被視為經濟學的起源,但政治經濟學并不是經濟學,從而不存在用經濟學的手段去衡量政治經濟學的理由。經濟學家對政治經濟學的方法論批判無非是現(xiàn)代經濟學的自我確證。經濟學作為一個學科誕生于十九世紀末,而亞當·斯密(Adam Smith)、大衛(wèi)·李嘉圖(David Ricardo)、約翰·斯圖亞特·彌爾(John Stuart Mill)、卡爾·馬克思(Karl Marx)等人的活動卻早在半個甚至一個世紀之前就展開了。在整個十九世紀,他們都被囊括在“政治經濟學”這一廣泛得多的概念之下。這些人物的理論相互沖突,但同時分享著若干預設、概念和理論,以至人們可以將他們視為一個獨特的社會理論的歷史學派。亞當·斯密的《國富論》(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是這一社會理論的一個新的發(fā)展,而馬克思則是政治經濟學的一個最為重要的版本。[9]一八四八年,約翰·斯圖亞特·彌爾寫道:
就國家的經濟狀況取決于自然知識的狀況而言,它是自然科學的主題,藝術以此為基礎。但是,就其原因是道德和心理的--依賴于制度和社會關系或人性的--而言,對它們的研究不屬于自然科學而屬于道德或社會科學,是所謂政治經濟學的對象。[10]
政治經濟學不相信存在離開社會政治體系的經濟過程,也不相信存在離開經濟過程的政治和其它文化過程。用安古斯·沃爾克爾(Angus Walker)的話說,政治經濟學不是社會科學的一門學科,它就是社會科學本身(Political economy was not a social science, it was the social science)。[11]
政治經濟學關注的是經濟過程與政治的和社會的制度的關系,它認為經濟過程是內在于制度的過程。上述社會科學的學科劃分與政治經濟學家們的信念完全背道而馳。說到底,所謂政治經濟學的視野無非是一種歷史視野。然而,現(xiàn)代經濟學所以能夠以一種科學模式的狹隘方式討論經濟過程,與政治經濟學的一些基本假定有著密切的關系。我的意思是說,十九世紀的政治經濟學提供了理解經濟的歷史視野,但作為一種知識,它沒有能夠將這一視野貫徹到底,即對經濟體的運行進行實質性的描述。因此,博蘭尼對于形式的和實質的區(qū)分針對的不僅是現(xiàn)代經濟學,而且也必將引申出對于十九世紀政治經濟學的若干假定的批判。關于這一點,我們還得廢點筆墨加以敘述。
政治經濟學的發(fā)生可以追溯到十八世紀啟蒙運動的蘇格蘭歷史學派。這一學派的成員試圖通過歷史的研究在那些各不相同、互無聯(lián)系的人類行為之間建立內在的聯(lián)系,進而提供有關社會變化的一般理論。從這方面看,現(xiàn)代經濟學與政治經濟學的歷史聯(lián)系存在于兩個方面,即科學方法的方面與歷史信念的方面。從科學方法的角度說,蘇格蘭歷史學派的誕生與十七世紀以降的科學發(fā)展存在密切的關系。沃爾克爾在探討蘇格蘭歷史學派的工作時將他們的工作與十七世紀科學革命的成就聯(lián)系起來,他說,十七世紀以降的科學發(fā)現(xiàn)用收集證據、組織秩序的方式說明自然世界,這一方式啟發(fā)了亞當·斯密及其朋友重新總結牛頓、洛克、孟德斯鳩、林奈、重農學派及其他學者在哲學、科學方法、物理學、生物學、政治思想和法理學等方面的發(fā)展,他們發(fā)現(xiàn)這些偉大的知識進展未能形成對于人類進步的一般描述,于是決心填補這一空白,將科學運用到人類社會的研究之中,進而在理論上論證現(xiàn)代文明的興起。包括哈耶克在內的理論家將歷史主義歸入科學主義的范疇,其理由正是基于歷史學派在方法論上過分地依賴科學方法,它不可避免地忽略作為研究對象的自然與社會的根本性的區(qū)別。
從歷史的角度看,蘇格蘭歷史學派產生于歐洲的商業(yè)化或世俗化的過程之中。從馬基亞維利到路德宗教改革,政治領域本身正在從宗教的世界向世俗的世界轉化:政治逐漸從信仰的領域蛻化為一個管理的問題,進而又從對主權的關注發(fā)展為對于個人主體的關注。正是在這一過程中,有關市場關系的發(fā)展與個人主義政治權利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的理論假定得以確立:市場的充分運動建立在個人自由權利的最大化的基礎之上。然而,這一假定立刻伴隨著一個無法回避的悖論,即一方面市場的運作需要個人自由及其對財產的處置權、需要自由獲取他人的勞動和財產權的自由,但另一方面市場的運作及其規(guī)則(包括財產權)無法離開金融、法律和其它社會制度的保障。后一方面也可以表述為市場的運作無法離開個人對于主權的政治權威的服從。為了克服這一困境,洛克等人試圖用商業(yè)社會的概念即個人與政治權威之間的“契約”來定義政治制度;孟德斯鳩則相反,他試圖將社會描述成為個人、階級、法律制度,以及各種體制相互作用的結果,從而社會安排不再被理解為政治決定的產物,而是社會內部各種要素相互運動、自我調節(jié)的結果。
因此,與我們通常的印象相反,不是自由市場的模型提供了政治權利關系的新的構想,而是有關政治制度的設計本身為市場模型提供了典范。市場模型以特定的制度安排為前提,而制度安排也以實質性的市場活動的某些因素(如契約)作為素材。一八四六年,馬克思在給安年柯夫的信中論證了生產、商業(yè)和消費的假定形式與政治制度之間的關系,他說:“社會--不管其形式如何--究竟是什么呢?是人們交互作用的產物。人們能否自由選擇某一社會形式呢?決不能。在人們的生產力發(fā)展的一定狀況下,就會有一定的交換和消費形式。在生產、交換和消費發(fā)展的一定階段上,就會有一定的社會制度、一定的家庭、等級和階級組織,一句話,就會有一定的市民社會。有一定的市民社會,就會有不過是市民社會的正式表現(xiàn)的一定的政治國家。這就是普魯東先生永遠不了解的東西,因為,當他從訴諸國家轉而訴諸社會,即從訴諸社會的正式表現(xiàn)轉而訴諸正式社會的時候,他竟認為他是在完成一樁偉大的事業(yè)呢?!?A title="" style="mso-footnote-id: ftn12" name=_ftnref12>[12]馬克思試圖從市民社會和經濟過程論證政治制度的產生。與早期政治經濟學、特別是黑格爾相比,這一論證方式顛倒了政治結構與經濟過程之間的關系,它在揭示法律和政治結構依賴于生產方式的同時,弱化了黑格爾對政治在市民社會形成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洞見。但即使是這一重要的顛倒本身也可以從古典政治經濟學內部找到根據,這是因為亞當斯密和魁奈從不同方面提供了自足的經濟過程的概念。有人論證說,現(xiàn)代經濟學的起源不僅是亞當·斯密,而且還可以追溯到法國重農學派,尤其是魁奈。這是因為重農學派發(fā)展了經濟體內部的資源的生產(production)和流通(circulation)過程的分析,他們將經濟的交換過程視為一個持續(xù)的、循環(huán)的過程,從而生產和消費成為這一過程的相互依賴的方面。以此為契機,交換行為不僅被置于市場的共時關系之中,而且也被置于向前延伸的時間關系之中。這一循環(huán)過程的描述為一種自足的“經濟”概念提供了基礎。蘇格蘭歷史學派的工作被看作是洛克的政治理論、孟德斯鳩的社會學和魁奈的經濟學的綜合和發(fā)展,至一七七六年斯密的《國富論》發(fā)表,政治經濟學的觀念得到了最為充分的闡述。[13]
亞當·斯密和他的朋友們的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或市民社會概念就是從這里產生出來的,它可以被理解為對于一種政治/經濟制度的欲求?!秶徽摗返闹髦荚谟陉U明社會福利和市場擴張的關系,它以一種實證的方式論證人類進步如何依賴于現(xiàn)代商業(yè)行為和態(tài)度的發(fā)展,社會福利如何產生于對于個人自由的限制的最小化,從而成為十九世紀自由放任主義的憲章。這一世俗的秩序被理解為一種自然的社會形式,它以經濟、市場機制和市民社會作為自己的內在結構。按照《國富論》的敘述,人類生活的互利原則是由“看不見的手”--即一種純粹自然的而非操縱的因素--發(fā)生作用的結果,個人對利益的追逐總是自然地導致總體的福利。這一秩序觀內含的和諧概念不同于以往的秩序觀的和諧概念,后者總是依賴于有關社會等級關系的理念的或形式的和諧。換言之,新的秩序建立在一種交換的原則的基礎之上,而不是建立在一種外在于這種交換活動本身的和諧之上。因此,這一秩序的觀念是一種世俗的秩序概念,它的和諧的秩序關系產生于世俗的交換活動本身。
亞當·斯密對于社會福利和市場擴張的關系的敘述包含了兩個相互關聯(lián)的方面:既是對于產生現(xiàn)代商業(yè)行為的人類進步過程的實證性的敘述,又是一種為人類社會提供的最佳的行為規(guī)范。在這個意義上,市場是歷史的,同時又必須被理解為“自然”的。亞當·斯密的經濟概念體現(xiàn)了蘇格蘭自由主義傳統(tǒng)的核心思想:社會、市場和政治安排是一種自我調節(jié)的、獨立于政治的上層結構的體系。在這里,一種擺脫政治干預的意愿正在轉化為對于經濟或市場作為一種自足的體系的描述,一種倫理的和政治的意愿正在轉化為對于實質的歷史過程的描述。哈耶克曾經分辨說,亞當·斯密與那些以經濟人為中心概念的經濟學家存在很大的差別,他是以歷史為對象的思想家。但為什么亞當·斯密的實證的歷史敘述能夠被轉化為一套有關“經濟人”的敘述呢?這部分地是因為,通過對于市場交換活動的分析,他提供了一種以經濟為中心的自然秩序的觀念,按照這一觀念,生產、流通和消費的過程不僅被理解為一個自足的、自我運動的過程,而且歷史的發(fā)展也被理解為經由不同階段轉向自由市場及其倫理的進程。在十九世紀,這一自由放任主義對于國家干預的批判轉化為關于世界市場和歷史進步的普遍敘述,從而以市場擴張這一抽象概念替換了殖民主義活動等充滿了血腥的歷史過程。在《國富論》中,亞當·斯密以一種歷史家的方式敘述了歐洲對美洲的殖民及其后果,但最終他建立起來的是一種經濟運轉的敘述:
作為一個大國,歐洲從美洲的發(fā)現(xiàn)和拓殖取得了以下的利益:(一)這大國的享樂用品增加了;(二)這大國的產業(yè)增大了?!乐薜陌l(fā)現(xiàn)與拓殖,促進了以下各國的產業(yè):(一)與美洲直接通商的國家,如西班牙、葡萄、法國、英國;(二)不直接與美洲通商,但以他國為媒介,把大量麻布及其他貨物送到美洲的國家,如奧屬法蘭德斯和德國的某幾個省。這一切國家,顯然都有比較廣闊的市場,來銷售他們的剩余生產物,因而必然受到鼓勵來增加剩余生產物的數(shù)量。[14]
亞當·斯密與其后的馬克思一樣,揭示了美洲的發(fā)現(xiàn)與無窮盡的市場、勞動分工、工藝進步、稅收和財富的上升的密切的聯(lián)系,從而把殖民地的開拓納入了一種有關世界市場的循環(huán)運動的論述之中。[15]我們能否把這種征服活動與資本在世界范圍內的自我運轉分離開來呢?我們如何計算戰(zhàn)爭的成本、計算奴隸的勞動時間與平民的勞動時間呢?這些問題是無法得到解釋的。事實上,只要我們開始追問這一問題,亞當·斯密對于人類歷史的“實證的敘述”就變成了“形式的敘述”: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只有在一種形式的關系中才能呈現(xiàn)出來。如果我們將視野轉向政治、倫理和社會發(fā)展等方面,十九世紀歐洲著作家的若干論述無非是上述邏輯的轉換。我在《嚴復的三個世界》一文中,針對進化論的敘述問題,曾比較赫胥黎和斯賓塞等人的相關討論,并指出在這些極為不同的著述家那里,殖民主義的活動被描述為一種人與自然之間進行抗爭的活動,不僅殖民地居民被貶低為有待征服的自然的一部分,而且對他們的利用、奴役和征服也成為自然演化的一部分,成為經濟--商品的生產、流通和消費--的自足過程(市場擴張)的一個部分。正是通過這一形式主義的敘述,市場擴張本身變成了一種倫理的訴求,一種人類為了戰(zhàn)勝外部自然獲取財富的自然過程。[16]
二. 時間與歷史
1,循環(huán)的時間與不可逆轉的時間
博蘭尼、布羅代爾、沃勒斯坦、貝羅奇、阿爾利吉等人對于“市場擴張”和資本主義經濟發(fā)展的歷史研究充分地揭示了這一過程與權力、壟斷、殖民、戰(zhàn)爭、掠奪等歷史關系的內在的聯(lián)系。那么,為什么如此明確的事實并沒有妨礙蘇格蘭歷史學派和亞當·斯密去構造自由市場和社會的模型?為什么市民社會、市場和現(xiàn)代法律秩序能夠被理解為“自然的”?除了考慮十九世紀著作家的具體政治/經濟語境之外,我們還有必要重新思考上述歷史過程被轉化為形式主義描述的認識論根源。
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在談論洛克、斯密等人創(chuàng)造的政治、經濟想象時,特別提及了“世俗時間”(secular time)的觀念:
想象我們自己處于這個橫向的、世俗的世界之中,亦即將我們從屬于這些新的集體機制,這一切必須建立在世俗時間的共同行動之中。但同時,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一想象也必須把社會設想為脫離某種代理人視野的、一組具體的過程。
這一世俗的時間觀念把社會視為自我活動的舞臺:社會活動與一種超越的或高級的時間(higher time)徹底分離。神圣時間將社會活動臣服于國王、古代法、上帝等更高的邏輯或規(guī)范,而世俗時間卻把社會活動看作是完全自主的、獨立的、在相互關聯(lián)中展開的活動。[17]如果將這一世俗時間的意識放置在政治經濟學的傳統(tǒng)之中,我們立刻可以發(fā)現(xiàn),世俗時間的觀念起源于政治經濟學對于資本和市民社會自我運轉的循環(huán)過程的描述,起源于魁奈式的生產過程的持續(xù)運轉。在亞當·斯密那里,經濟是一種自我循環(huán)的機制:它不是神意或其它外在力量的產物,而是一種純粹的世俗活動;在蘇格蘭歷史學派及其法國同道孟德斯鳩那里,市民社會幾乎遵循著同一個邏輯。也正因為如此,黑格爾和馬克思將市民社會概念等同于資本主義的市場社會。按照這一資產階級社會的自我意識,社會的自我運轉與資本的自我循環(huán)構筑了一個邏輯展開的、不斷流動的再生產過程。這一過程具有內在于人的活動而又非人化的特點:就它是自我周轉的(不需要外在力量的支配)而言,它是自由的(相對于干預的);就它是自我展開的(每一階段的展開能夠被轉化為另一個循環(huán)過程的開始)而言,它是世俗的(相對于神圣的)。
自我循環(huán)和自我進化的時間觀念構筑了一種自然的秩序,它不但是對上帝和國王的擺脫,而且也是對于生產和流通過程中人的活動的抽象化。它的實質內容就是自然權利與經濟。現(xiàn)代秩序觀把自然秩序的信念與自我運轉的社會觀密切地聯(lián)系起來,它把自然法的權利體系與市場的法則--資本流動的法則--看作是社會的內在規(guī)律。周轉/循環(huán)/流通(circulation)這一概念是描述經濟過程的關鍵概念,例如,由于金錢的作用(它被看作是流通的車輪),價格體系得以運轉,生產和交換關系得以建立。然而,亞當·斯密從未真正解決個別物品的銷售價格的決定因素,也沒有說明這一價格與特定商品的平均價格的關系。他用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的區(qū)別來描述這些歷史現(xiàn)象,進而將自己的課題設定在研究調節(jié)商品交換價值的原理。(例如,他指出商品的價值取決于商品所包含的勞動的價值量,這一論述為馬克思進一步用勞動時間計算商品價值量提供了橋梁)在這個層面,他不關心具體決定價格和供需關系的歷史因素,而是通過區(qū)別“名義價格”(norminal price, 即短期市場價格)與“真實價格”(real price,即在長時段中形成的價格)、以及短期價格的波動如何最終導致均衡來描述市場的運動。值得注意的是,斯密沒有提供這一波動究竟如何達至均衡的具體歷史因素,而只是強調在這種由價格調節(jié)的供需關系之中,個人的尋利傾向總是有利于總體的福利,并最終導致均衡。在這一條件下形成的市場概念顯然是一種假定或者虛擬的歷史關系。這是亞當·斯密對于現(xiàn)代經濟學的最大貢獻。
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建立在一種世俗的、自我循環(huán)的時間觀念之上,它的成立是以抽象的世俗時間觀念(自我循環(huán)的生產和流通過程)取代具體的歷史過程的結果。師承蘇格蘭自由主義傳統(tǒng)的學者將這一自我調節(jié)的、自我循環(huán)的歷史觀與黑格爾的歷史觀對立起來,認為后者的形而上學的絕對精神自我發(fā)展的歷史與亞當·斯密的實證性的歷史敘述完全相反。然而,如果我們把黑格爾歷史哲學中的東方、希臘、羅馬、歐洲的階段性敘述與亞當·斯密從經濟史角度對人類歷史發(fā)展的四個階段--即狩獵、游牧、農耕和商業(yè)--所做的歸納加以對比,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間的相似性。[18]斯密把農耕社會向商業(yè)社會的發(fā)展看成是歐洲封建社會向現(xiàn)代市場社會的過渡,現(xiàn)代、商業(yè)時代與歐洲社會具有內在的歷史關系。一方面,斯密是一個歷史學家,他對經濟的描述是一種歷史描述,但另一方面,他所提供的市場運動模式是一個抽象的過程,它所以能夠體現(xiàn)歷史的精神,是因為他論證了這一市場模式既是歷史發(fā)展的結果,也是歷史的內在的規(guī)律。斯密將歷史劃分為不同的社會形態(tài),而黑格爾則以地域和文明的概念命名這些不同的形態(tài),從而把生產形態(tài)與空間化的歷史階段論聯(lián)系起來。馬克思在闡述他所謂社會的經濟結構的演變時,采用了亞細亞的、原始的、封建的和資產階級的四個歷史階段,我把它看作是對斯密和黑格爾的歷史觀的綜合。
我們需要追問:為什么時間的觀念能夠如此自然地被轉化為空間的關系?為什么自我運轉的生產和流通過程需要訴諸歷史的觀念?這里的秘密不在于黑格爾的辯證邏輯本身,而在這種辯證邏輯得以產生的社會條件:一方面,在資本的上述活動過程中,生產、流通和消費的時間關系必須經過殖民、海外市場等空間活動才能抵達;另一方面,這種空間關系不是外在于資本活動的關系,而是內在于資本活動的歷史關系,地域上的空間關系可以被轉化為市場活動中的時間關系,即商品的生產、流通和消費的螺旋上升過程。因此,現(xiàn)代時間的目的論是一種資本運轉的目的論,它的徹頭徹尾的世俗性質必須用進步、自然與絕對精神的神圣性加以保護。對于殖民主義的自然的秩序觀和對于這一秩序觀的反抗最終都被納入了這一時間的辯證法之中。值得注意的是,黑格爾通過對重復性的生產和交換活動的觀察,發(fā)現(xiàn)正是這一循環(huán)往復的過程本身產生了階級分野和帝國主義:生產和消費過程無窮膨脹,不僅在一個社會內部創(chuàng)造了人口的上升、分工的限制、階級的分化,而且也迫使市民社會越出自己的邊界、尋找新的市場、實行殖民政策?!坝谑枪I(yè)在追求利潤的同時也提高自身而超出于營利之上。它不再固定在泥塊上和有限范圍的市民生活上,也不再貪圖這種生活的享受和欲望,用以代替這些的是流動性、危險和毀滅等因素。此外,追求利潤又使工業(yè)通過作為聯(lián)系的最巨大媒介物而與遙遠的國家進行交易,這是一種采用契約制度的法律關系;同時,這種交易又是文化聯(lián)絡的最強大手段,商業(yè)也通過它獲得了世界史的意義?!?A title="" style="mso-footnote-id: ftn19" name=_ftnref19>[19]黑格爾把市民社會、經濟活動、消費主義與帝國主義擴張之間的聯(lián)系詮釋為“貿易在世界歷史中的意義”。[20]從博蘭尼和布羅代爾的觀點來看,黑格爾的上述描述本身顛倒了歷史的關系,因為資本主義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內部的循環(huán)過程,相反,它依賴于長途的貿易和中心/邊緣關系。不是生產和交換的循環(huán)往復的過程產生了階級分野和帝國主義,而是階級分野和帝國主義是這一循環(huán)往復過程的必要條件。在斯密和黑格爾那里,所謂“總體”主要指國家或民族-國家,但其內部的運動總是促使這一總體的擴張。如果我們比照前面引及的亞當·斯密關于美洲的發(fā)現(xiàn)以及市場擴張的描述,那么,我們立刻可以發(fā)現(xiàn)充滿了各種征服、戰(zhàn)爭和奴役的歷史是如何被納入到商品流通和市場擴張的敘述之中的。
在政治經濟學的傳統(tǒng)內部,循環(huán)時間觀念總是為一種不可逆轉的時間觀念所取代,這是因為商品的生產、流通和消費過程的自我運轉不斷地陷入危機,資本的運轉必須以新的市場、新的機會、新的投機或投資的創(chuàng)造為前提。在這一過程中,自我循環(huán)的、世俗的、自然的時間觀必須被一種直線向前的、超越的、同樣自然的時間觀所取代,前者是斯密主義的時間觀,后者是黑格爾主義的時間觀。如果仔細觀察斯密對于歷史階段的描述和黑格爾關于市民社會的描述,那么,我們可以清楚地發(fā)現(xiàn):斯密的世俗時間觀念內含了歷史的和超越的時間觀念,而黑格爾的歷史的、超越的時間觀念也內含了世俗的、自我循環(huán)的時間觀念。馬克思明確地把它們綜合在一種資本的邏輯活動(《資本論》)與歷史展開(《共產黨宣言》)的雙重過程之中,并以一種辯證的邏輯把革命(既是中斷又是發(fā)展、既是反抗又是延續(xù))的觀念納入時間的洪流。這是新的進步概念,一種從資產階級社會的自我意識向無產階級的自我意識的轉化。我把這一過程稱之為古典經濟學的“時間溢出”機制,即從一種循環(huán)的活動中(資本的周轉)擺脫出來,轉向一個未知的領域,無限延伸。因此,周轉的時間的觀念必須被轉換為展開的空間觀念,而空間的關系必須被轉化為時間的關系。經由這一概念轉換,歷史資本主義的“世俗活動”--交換、投機、壟斷、戰(zhàn)爭,等等--成為一種自然的過程,并以一種辯證的邏輯向未來轉變。
換言之,歷史資本主義既不可能純粹地自我循環(huán),也不可能擺脫對于神意或目的論(各種各樣的外在的強制)的需求?!笆浪住钡母拍钣肋h是在一種對比之中建構起來的,無論作為對比對象的上帝或者烏托邦的形象是否明確。亞當·斯密的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概念(所謂“看不見的手”)與黑格爾的絕對精神的發(fā)展過程相互匹配,并無根本的矛盾,對于資本自我循環(huán)的信念使得現(xiàn)代社會無法擺脫對于目的論的需求,因為這種自我循環(huán)永遠無法落實在實際的生產、流通和消費過程之中。那種認為蘇格蘭自由主義能夠擺脫歐洲理性主義支配的信念無法經受歷史的挑戰(zhàn),我們不妨把它們看作是現(xiàn)代社會的永久斗爭。為什么這么說?“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活動不僅孕育著資本的不斷增殖,而且創(chuàng)造了貧富的分化和資源的匱乏,這就是古典經濟學的“危機”概念的起源:資本主義的運轉必須不斷地溢出原有的市場軌道、尋找新的發(fā)展空間(殖民地或邊疆),否則它就無法重建資本的循環(huán)過程。因此,時間的觀念必須獲得它的空間的表達形式,而空間的表達形式發(fā)生在一個特定時刻:即自我循環(huán)的時間無法自我運轉之際。
無論是黑格爾的精神發(fā)展,還是斯密的世俗過程,它們都從自身的運轉過程內部發(fā)展了道德-倫理的哲學和秩序。在黑格爾那里,倫理學的建構與把世界歷史的總體發(fā)展理解為上帝的知識的發(fā)展密切相關。在這一歷史發(fā)展的邏輯內,個人之間的道德困境內在于上帝自身的人格(personality, 亦譯位格)。因此,世俗的沖突、災難、困厄、痛苦和激情無非是一種反思的場所或契機,個人的磨難、個人的觀點和個人的良心都附屬于一個更高的目的,即世界精神獲得自覺、認識并回歸到自身這一目的。[21]在這一絕對精神的視野內,我們無法用道德的判斷衡量亞力山大、凱薩、拿破倫等“歷史偉人”(the great men of history)的行為,因為他們是絕對精神自我實現(xiàn)的代理人。換言之,道德反思僅僅是對這一精神過程的自覺,而不能被納入到世俗世界內部。這一對待世俗世界的工具主義(即把世俗世界理解為絕對精神自我實現(xiàn)的工具)受到當代自由主義的嚴厲批判:它不僅被詛咒為普魯士軍國主義、俄國布爾什維克主義、德國國家社會主義以及中國革命的思想根源,而且也被看作是與盎格魯-撒克遜的自由主義和經驗主義傳統(tǒng)完全對立的理性主義傳統(tǒng)。
當代社會理論和政治哲學以市場、市民社會和自生自發(fā)秩序作為現(xiàn)代性的社會想象的更為基本的框架,醉心于世俗時間的觀念,目的正是為了根除這種黑格爾-馬克思的思想傳統(tǒng)。然而,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我們還是要問:黑格爾的傳統(tǒng)果真與蘇格蘭自由主義和經驗主義的傳統(tǒng)完全對立嗎?與黑格爾將歷史沖突置于絕對精神的辯證過程有所不同,亞當·斯密將這一沖突理解為市場擴張的自然過程,即生產、流通和消費的過程。安古斯·沃爾克爾在他有關馬克思的研究中有一個極為重要的洞見,這就是黑格爾理論的主要源泉是一種心理學理論,它是從個人主義的、人類中心主義的傳統(tǒng)發(fā)展而來,目的是為了解決從個人主義論述中產生出的哲學困難。這與其說是對蘇格蘭思想的反叛,毋寧說是在德國社會現(xiàn)實中對于蘇格蘭思想家的問題作出的回應。“盡管這些蘇格蘭思想家贊成斯密的觀點,即勞動分工促使社會追求財富的最大化和行為--經濟的、社會的和知識的--的多樣性,……他們都認為勞動分工……可能具有相反的社會后果。但進步的這種負面作用從來不是他們著述的主要主題,……蘇格蘭思想中有關進步的理性的樂觀主義敘述被德國作者用于說明他們的社會分裂。勞動分工被看作是社會分層、專門化的人類活動的理性。這種專門化的活動剝奪了人充分施展其潛能(自然賦予他的精神和體力的力量)的可能性。這被解釋成為社會與人的聯(lián)系的削弱,社會的內在聯(lián)系的衰落?!?A title="" style="mso-footnote-id: ftn22" name=_ftnref22>[22]黑格爾與斯密、李嘉圖及其它自由主義思想家都在試圖回答啟蒙提出的個人主義框架內的認識、社會關系和政治結構等問題。[23]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和精神辯證法力圖將人與他人的世界內在地聯(lián)系起來,他對總體(wholeness)的恢復是對十八世紀以降中歐和德國分裂的政治和社會現(xiàn)實的回應,也是對笛卡爾以來個人主義認識論所面臨的困境的解答。
在這個意義上,黑格爾的世界史理論和政治哲學提供了觀察蘇格蘭社會思想的極為重要的視野。讓我們首先看一看黑格爾是如何把市民社會和經濟的觀念納入到他的法哲學、國家的科學和世界精神之中的。在一八二一年發(fā)表的《法哲學原理》(The Philosophy of Right)中, 黑格爾將政治和社會組織的發(fā)展區(qū)分為三個階段,即家庭、市民社會和國家的建立,而國家則是家庭和市民社會的綜合?!笆忻裆鐣翘幵诩彝ズ蛧抑g的差別的階段,雖然它的形成比國家晚。其實,作為差別的階段,它必須以國家為前提,而為了鞏固地存在,它也必須有一個國家作為獨立的東西在它面前?!?A title="" style="mso-footnote-id: ftn24" name=_ftnref24>[24]這一觀點與蘇格蘭思想家以及后來為嚴復等中國思想家大為重視的斯賓塞的綜合哲學有著許多重疊之處。在這里,由自主的個人組成的市民社會及其法律體系成為政治共同體(國家)的內在結構,或者說,經由國家的作用,分散的個人得以組織成為市民社會。但黑格爾并不認為政治共同體是一個純粹人為的構造,相反,它是一個綜合的演化過程的產物。[25]在黑格爾的政治理論中,財產權和契約具有極為重要的作用,它們不僅對社會政治活動至關重要,而且也是身份認同的根源,“市民社會是在現(xiàn)代世界中形成的,現(xiàn)代世界第一次使理念的一切規(guī)定各得其所。”[26]黑格爾的“市民社會”概念直接來源于政治經濟學,特別是斯密描述的市場機制及其規(guī)律:市民社會的成員以自己為目的,但這一自利的行為被組織在市場機制內部,從而能夠促進共同的福祉,“利己的目的,就在它的受普遍性制約的實現(xiàn)中建立起在一切方面相互依賴的制度。個人的生活和福利以及他的權利的定在,都同眾人的生活、福利和權利交織在一起,它們只能建立在這種制度的基礎上,同時也只有在這種聯(lián)系中才是現(xiàn)實的和可靠的。這種制度首先可以看成外部的國家,即需要和理智的國家?!?A title="" style="mso-footnote-id: ftn27" name=_ftnref27>[27]因此,離開國家及其法律機制,資產階級社會的原子式的個人就無法構成市民社會。黑格爾把政治經濟規(guī)律視為世界精神的運動,把政治經濟學作為一種(如同自然科學的)偏頗的真理整合在他的世界理論之中。在論及“需要的體系”的一節(jié)中,黑格爾說:
政治經濟學就是從上述需要和勞動的觀點出發(fā)、然后按照群眾關系和群眾運動的質和量的規(guī)定性以及它們的復雜性來闡明這些關系和運動的一門科學。這是在現(xiàn)代世界基礎上所產生的若干門科學的一門。它的發(fā)展是很有趣的,可以從中見到思想(見斯密,塞伊,李嘉圖)是怎樣從最初擺在它面前的無數(shù)個別事實中,找出事物簡單的原理,即找出在事物中發(fā)生作用并調節(jié)著事物的理智。[28]
在黑格爾的視野內,經濟的相互依賴性產生出了一種“強制”,它把自己“表述為普遍的、永恒的資本”。在這個意義上,市場、市民社會及其原子——自利的個人隨時準備為國家的必要性提供了論證和基礎。
2,抽象的“自然史”與人類平均勞動時間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大致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即古典的政治經濟學家通過將歷史關系替換為形而上學的時間關系(無論是商品生產的周轉關系,還是歷史意識的發(fā)展階段),政治經濟學所預設的那種歷史性被抽象化或規(guī)范化了。用博蘭尼的話說,實質的經濟體的運動與形式的經濟概念重疊起來了,實質的歷史過程與關于歷史的形式分析重疊起來了。換言之,政治經濟學在完成自己的歷史敘述過程中背離了它的基本預設,但正如馬克思所說,“政治經濟學,在它還是資產階級的政治經濟學,不把資本主義秩序視為是歷史上過渡的發(fā)展階段,而把它視為是社會生產的絕對的和最后的形式的時候,本來只有在階級斗爭仍然潛伏進行,或不過在個別孤立現(xiàn)象上表露的時候,能夠還是科學?!?A title="" style="mso-footnote-id: ftn29" name=_ftnref29>[29]在特定的歷史階段,人們相信政治經濟學所描述的那種市場秩序是社會生產的絕對的和最后的形式,因此,這一知識及其形式仍然被人們理解為“科學”。但只要條件轉變了,這一絕對的形式被看成了相對的形式,即歷史的形式,政治經濟學的科學性質也就隨之瓦解了。以賽亞·柏林曾說,只有在革命的暴力時代人們才能真正理解自由主義的意義(大義如此),而馬克思卻說,只有在階級沖突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時刻,人們才能拒絕資本主義秩序是最終的、絕對的秩序的觀念。在《大轉變》一書中,卡爾·博蘭尼令人信服地描述了市場的擴張與保護運動的沖突如何破壞了十九世紀穩(wěn)定的基礎,從而導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發(fā)生。這兩個方面是無法分開來理解的。
博蘭尼描述的過程正是馬克思所謂“資本主義生產的自然規(guī)律,引起社會的對抗”的過程,但對寫作《資本論》的馬克思來說,“這種對抗已經發(fā)展到什么程度,更高或更低,就它本身來說,并不是我們這里的問題。這里的問題是這各種規(guī)律本身,是這各種以鐵的必然性發(fā)生作用并且貫徹下去的趨勢?!?A title="" style="mso-footnote-id: ftn30" name=_ftnref30>[30]經歷了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目睹了社會主義革命的歷史,博蘭尼和布羅代爾對于這一對抗的破壞性的理解深化了,他們著作中潛伏著的悲觀主義已經明顯地區(qū)別于馬克思對于階級斗爭的樂觀信念。他們對于社會保護運動的同情并不等同于對于社會保護運動的全盤支持,也并不等同于他們認為社會運動能夠最終解決由于不平等的市場擴張產生的后果,相反,他們將社會保護運動視為對于市場擴張過程的反抗。這一抵抗既可能緩解社會矛盾,也可能導致社會的解體。但是,與自由主義學者將災難歸咎于這些社會運動不同,他們將市場擴張與社會運動的互動看作是內在于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的沖突。在這個意義上,他們從馬克思那里得到了許多東西。
博蘭尼的著作構成了對馬克思主義的歷史決定論的批判,但他的歷史敘述淵源于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是明顯的事實,這是因為正是馬克思本人把政治經濟學奠基于具體的歷史知識之上,從而發(fā)展了從物質生活關系觀察經濟范疇的方法。馬克思批評普魯東
由于缺乏歷史知識而沒有看到:人們在發(fā)展其生產力時,即在生活時,也發(fā)展著一定的相互關系;這些關系的性質必然隨著生產力的改變和發(fā)展而改變。他沒有看到:經濟范疇只是這些現(xiàn)實關系的抽象,它們僅僅在這些關系存在的時侯才是真實的。這樣他就陷入了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的錯誤之中,這些經濟學家把這些經濟范疇看做是永恒的規(guī)律,而不是看做歷史性的規(guī)律--只是適于一定的歷史發(fā)展階段、一定的生產力發(fā)展階段的規(guī)律。所以,普魯東先生不把政治經濟學范疇看做真實的、暫時的、歷史的社會關系的抽象,而神秘地顛倒黑白,把實在的關系只看做這些抽象的體現(xiàn)。這些抽象本身竟是從世界開始存在時就存在于天父心懷中的公式。[31]
這不正是說普魯東等人混同了經濟的物質含義與形式含義嗎?由于馬克思將形式主義的經濟范疇與物質關系區(qū)分開來,他因此能將亞當·斯密和黑格爾等早期政治經濟學家關心的勞動分工、市民社會及其法的關系從形式的范疇轉化為物質的范疇。他批評那種將勞動分工與世界市場分離開來的論述方式,并分析說,“難道十四世紀和十五世紀的分工,即在還沒有殖民地、美洲對歐洲說來還不存在以及同東亞細亞來往只有通過君士坦丁堡的那個時代的分工,不是一定同已經存在有充分發(fā)展的殖民地的十七世紀時的分工有根本的不同嗎?但是還不止于此。難道各族人民的整個內部組織、他們的一切國際關系不都是某種分工的表現(xiàn)嗎?難道這一切不是一定要隨著分工的改變而改變嗎?”[32]在談論自己發(fā)表于一八四四年有關黑格爾法哲學的論文時,他又談及法的關系:“我的研究得出這樣一個結果:法的關系正象國家的形式一樣,既不能從它們本身來理解,也不能從所謂人類精神的一般發(fā)展來理解,相反,它們根源于物質的生活關系,這種物質的生活關系的總和,黑格爾按照十八世紀的英國人和法國人的先例,稱之為‘市民社會’,而對市民社會的解剖應該到政治經濟學中去尋找?!?A title="" style="mso-footnote-id: ftn33" name=_ftnref33>[33]
然而,當博蘭尼沿著馬克思的上述洞見去觀察經濟體的運轉時,他的著作卻展現(xiàn)為一種經濟史的形式而不是傳統(tǒng)的政治經濟學的形式。如果我們把《大轉變》與馬克思的《資本論》的敘述形式加以對比,這一點極為清晰。馬克思顯然了解政治經濟學的歷史視野與它的形而上學的敘述形式之間的緊張,但他并沒有因此放棄這一形而上學的敘述形式。他批評了那種以經濟范疇觀察社會關系的形式主義方法(或唯心主義方法),但他所做的是力圖在歷史唯物論的基礎上改造這些范疇及其內含,重構作為科學的政治經濟學。這是因為他所提供的是有關社會變化的一般理論(a general theory of social change)。如果將《資本論》的帶有形而上學特點(或辯證法特點)的敘述方法與前面引述的他對普魯東的批評相對比,我們可以看到這兩者之間的某種區(qū)別。正是這種區(qū)別為我們理解博蘭尼、布羅代爾的方法論提供了背景。
那么,為什么馬克思對于真實的歷史關系的敘述需要采用形式主義的方法呢(我在此所謂形式主義純粹就敘述的外部形式而言)?馬克思自己解釋說:
敘述的方法,必須在形式上同研究的方法相區(qū)別。研究必須詳細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不同的發(fā)展形態(tài),并探尋出這各種形態(tài)的內部聯(lián)系。只有在完成這種工作之后,實際的運動方才能夠適當?shù)財⑹龀鰜?。不過,這層一經做到,材料的生命一經觀念地反映出來,看起來我們就好象是處理一個先驗的結構了。[34]
在我看來,馬克思采用這一敘述方式至少還有另外的兩個理由:
第一,馬克思與那些政治經濟學的先驅者一樣,認為政治經濟學的目的在于以科學的方法研究人類的歷史,從而補充自然科學發(fā)展的空白。他要研究的不是具體的歷史現(xiàn)象,而是“資本主義生產的自然規(guī)律……是這各種以鐵的必然性發(fā)生作用并且貫徹下去的趨勢”,或者說是“揭露近代社會的經濟運動規(guī)律。一個社會即使已經發(fā)現(xiàn)它的運動的自然規(guī)律,它還是既不能跳過,也不能用一個法令來廢除自然的發(fā)展階段?!?A title="" style="mso-footnote-id: ftn35" name=_ftnref35>[35]因此,盡管他指責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家不把資本主義秩序視為是歷史上過渡的發(fā)展階段,而把它視為社會生產的絕對的最后的形式,從而將政治經濟學看成抽象的和絕對的科學,但他本人并沒有因此拒絕歷史唯物論作為科學的特性。[36]
第二,所謂規(guī)律的研究或歷史科學預設政治經濟過程是一個自然的過程,即“把經濟社會形態(tài)的發(fā)展,理解為一個自然史的過程”,[37]這不但要求排除掉個人的和階級的情感和偏見,而且還要排除掉那些不具有代表性或典型性的特征。[38]這就是理想類型的分析方法?!拔锢韺W者考察自然過程,就是要在它表現(xiàn)得最為精密準確并且最少受擾亂影響的地方進行考察;或是在可能的時候,在各種條件保證過程純粹進行的地方進行實驗。我要在本書研究的,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與其相應的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直到現(xiàn)在,它的典型所在是英國?!?A title="" style="mso-footnote-id: ftn39" name=_ftnref39>[39]因此,資本主義這一世界市場的歷史關系現(xiàn)在被置于英國這一“各種條件保證過程純粹進行的地方”。馬克思曾經引述一位批評者的觀點說明自己的方法:“馬克思所殷切關懷的只是一件事:那就是用嚴格的科學研究,證明社會關系上某些具有一定性質的秩序的必然性,并且把那些對他說來是當作觸發(fā)點和根據點的事實,盡可能完善地指證出來。為了要達到這個目的,他只要證明現(xiàn)在的秩序有其必然性,同時另一種秩序也有其必然性,并且不管人們是否相信,不管人們是否意識到,前一種秩序總是不可避免地要推移到這另一種秩序中去?!?A title="" style="mso-footnote-id: ftn40" name=_ftnref40>[40]
博蘭尼將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視為十九世紀“巨變”的產物,但同時力圖從各種社會關系網絡中發(fā)掘那些與這種以價格機制為中介的市場關系不同的社會關系。這可以說既是馬克思式的,也是非馬克思式的。馬克思批判了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的反歷史特點,否定存在著超越一切歷史關系的經濟規(guī)律。但是,馬克思并沒有放棄對于規(guī)律的研究,亦即沒有放棄休謨以來不斷糾纏在理論家們著作中的事實與理論、現(xiàn)象與本質、現(xiàn)象與規(guī)律的區(qū)分,但這種規(guī)律的研究現(xiàn)在被放置在一種特定的歷史關系之中、一種歷史發(fā)展的必然性的關系之中,即放置在唯物主義的一元論的框架之中。馬克思所以相信他已經克服了休謨提出的那種事實與理論(價值)的二元論,是因為他把自己的哲學任務定位為改造世界,即通過發(fā)現(xiàn)歷史發(fā)展的代理人(無產階級),并通過闡釋這個階級的利益和力量,克服事實與理論或者存在(be)與應該(ought)的矛盾。因此,馬克思與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差別在于前者探討的是抽象的普遍的規(guī)律,而馬克思所探討的是歷史的必然的規(guī)律。為了研究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這種歷史規(guī)律,馬克思象物理學家一樣采用特定的標本,解剖其結構,并從中揭示普遍的發(fā)展必然性。然而,這樣一來,至少從形式上看,形成資本主義勞動分工、法的關系的跨區(qū)域條件也就難以直接呈現(xiàn)了。
我們不妨將《資本論》初版的序中有關英國的說法與作者在別的語境中對英國的描述作一對比。馬克思在一八四八年批駁了“機器的發(fā)展是市場需求的必然結果”的觀點,他說,一八二五年危機以降,機器的發(fā)明與運用是工人與雇主之間進行斗爭的結果,但又隨即指出,這僅僅適用于英國的情況,“至于歐洲各國,那么迫使它們采用機器的,是英國在它們的國內市場和國際市場上的競爭。最后,在北美,采用機器既由于和其他國家的競爭,也由于人手不夠,即由于北美的人口和工業(yè)上的需求不相稱。”[41]這一論述與前面引述的有關勞動分工、法的關系與殖民地的討論相互呼應,卻與那種將英國作為孤立的資本主義典型加以敘述的方式有所區(qū)別。馬克思本人從未將上述兩種現(xiàn)象分裂開來理解,但他的理論方式內部出現(xiàn)了某種方法論的差別,從而構成了當代歷史資本主義研究的兩個主要流派,即以生產方式及其裂變?yōu)橹行牡馁Y本主義敘述與以長途貿易為中心的資本主義敘述。
從方法論的角度說,要將人類經濟活動理解為一種自然史的過程就必須排除掉偶然事件的干擾、排除掉參與其中的人的感情、偏見和意識。因此,對于這一歷史過程的敘述必須替換為一種結構的敘述。為了敘述這一較為純粹的過程,就必須用辯證的時間觀念替換歷史的敘述或事件的敘述?!顿Y本論》的敘述方式就體現(xiàn)了這一辯證的時間觀念,它通過改造和綜合斯密和黑格爾的邏輯,創(chuàng)造性地解釋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運動過程。一九一四年,列寧通過研究黑格爾的邏輯學,發(fā)現(xiàn)馬克思的方法是將黑格爾的辯證法的理性形式運用于政治經濟學。他認為如果不學習和理解黑格爾的邏輯學就無法理解《資本論》(尤其是第一章),而正是由于這個原因,他斷言:此前的馬克思主義者沒有一個真正理解了馬克思。列寧對于黑格爾辯證法和邏輯學的研究幾乎發(fā)生在他系統(tǒng)地闡釋落后國家的民族自決權理論的同時,他不僅把民族自決看作是發(fā)展資本主義的條件,而且還把實現(xiàn)民族自決視為從亞洲轉向歐洲的世界史事件。換言之,列寧把民族自決看作是對資本主義生產、流通和交換過程出現(xiàn)的危機的克服,從而也是發(fā)展(亦即克服)資本主義的唯一道路。正是馬克思的商品理論內含的辯證邏輯(尤其是時間的辯證法)為列寧理解資本主義創(chuàng)造的階級關系和帝國主義創(chuàng)造的民族關系提供了重要途徑。[42]他毫無困難地將馬克思描述的資本運動的時間辯證法轉化為具體的歷史關系,并從中找到民族自決權理論的依據。在這里,不僅資本運轉的邏輯,而且對于這種資本運轉的反抗的邏輯,都被納入了資本主義商品生產的時間邏輯之中,并極為自然地展現(xiàn)為一種歷史的邏輯。
在某種意義上,黑格爾、亞當·斯密和馬克思的理論都是對于歷史進步及其不同階段的解釋。黑格爾用絕對精神的發(fā)展來表述歷史的進步,但無法回答絕對精神是怎樣從一個階段發(fā)展到另一個階段的,從而歷史發(fā)展似乎只是個人心理發(fā)展的類似物。斯密通過勞動分工和尋利的理性傾向解說市場的運動,并以此作為歷史進步的杠桿。馬克思則認為市場本身并不是社會變化的真正動力,因為只有社會的經濟基礎的變化才是推動整個上層建筑變化的前提。但恰恰是上述區(qū)別呈現(xiàn)了他們的歷史理解的某種相關性。列寧認為黑格爾的邏輯學提供了將資本主義商品生產理解為一種“歷史”展開過程的途徑,這一判斷是正確的。但我在這里要補充說明的是,馬克思的商品理論的時間邏輯不僅是黑格爾的辯證邏輯,而且也是亞當·斯密的循環(huán)的或世俗的時間邏輯(以及李嘉圖的勞動價值論),這一點需要從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價值理論出發(fā)來進行理解。
《資本論》對資本主義的研究以商品問題的討論為出發(fā)點,而商品問題的核心則是如何確定商品的價值。馬克思從斯密那里首先借來了商品的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這一基本區(qū)分,同時借鑒了李嘉圖的勞動價值理論。使用價值即商品的效用,它構成了財富的物質內容和交換價值的物質擔負物。然而,在市場條件下,商品的價值量需要以它的交換價值來表現(xiàn)。商品的使用價值是異質的,而交換價值卻只能是異量的。因此,如果不考慮商品的使用價值,那么它們就只有一種屬性,用馬克思的語言說,即勞動產品的屬性。商品的價值等同于凝聚其中的人類勞動力的支出。商品的價值量必須以勞動的量去計算,而勞動的量則由勞動時間去測量。但這里所謂勞動的量或勞動時間不能等同于具體產品生產的勞動量和勞動時間(即有用勞動),“形成價值實體的勞動是等一的人類勞動,是同一人類勞動力的支出?!边@就是社會平均勞動力,而體現(xiàn)這一勞動力的則是“平均必要的勞動時間或社會必要的勞動時間”。這就是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提出、在《資本論》中重申的著名結論,即“當作價值,一切商品只是凝固的勞動時間的一定的量?!?A title="" style="mso-footnote-id: ftn43" name=_ftnref43>[43]這樣一種商品價值量的計算必須排除掉各種偶然的歷史因素,如勞動者的熟練程度,科學技術的水準,生產資料的數(shù)量,以及各種自然狀況,它必須以抽象的人類勞動作為計算單位。
在驚嘆馬克思對商品價值的精彩分析的同時,我們需要追問:為什么馬克思將商品理論作為他的政治經濟學的出發(fā)點,為什么商品的價值量必須用一種抽象的人類平均勞動來衡量,又為什么這種人類平均勞動必須以平均勞動時間來衡量?我認為馬克思考慮的是兩個因素:第一,馬克思認為商品生產是資本主義生產的特性,而不是其它社會關系的特性。他曾論述說,在中世紀,物質生產的社會關系以及在其上建立的各個生活領域,都以人身依附作為特征,勞動和產品都不必要采取任何一種和現(xiàn)實不同的幻想的形式(商品的拜物教的形式),從而能夠呈現(xiàn)為勞動的直接社會形式。例如,工役和納貢的勞動量也以勞動時間(小時、日或其它時間單位)計算,但這里的勞動時間即他自己的勞動力的一定量。第二,商品生產和交換必須在一種普遍的、典型的市場關系中計算,而不能在個別的(即使也是資本主義的)交換關系中計算,這是因為資本主義市場交換是一個擴展的交換過程。在這個意義上,必須排除個別交換行為的要素。這兩個因素合起來得出的一個結論是:商品價值論必須預設一個典型的資本主義商品生產的社會關系,即抽象的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關系才能成立。在這里,馬克思將資本主義這一歷史范疇與商品生產的范疇直接等同起來,它們由以下要素構成:商品和土地市場;貧窮但自由的勞動力人口;一定數(shù)量的以原材料、建筑和工具即生產資料的生產為積累財富的形式的人類群體;勞動力市場;相當于大量工人人工的生產技術的使用,等等。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就是以這些條件及其運動為對象的一種“自然史的研究”,亦即對經濟規(guī)律的探究。然而,這樣一來,戰(zhàn)爭、殖民、干預、人身依附、制度性的控制、禮儀等等對于實質性的市場關系產生了巨大作用的歷史因素,就必須被排除在商品價值量的計算之外,因為它們不是典型的資本主義的社會關系(即市場關系);中世紀與資本主義的錯綜關系也就被過濾為截然分明的兩個階段或兩種類型。在這個意義上,不僅在黑格爾的意義上,而且在斯密和李嘉圖的意義上,時間替換了歷史,政治經濟學對于經濟與政治的關系的關注只能在一種抽象的或形而上學的層面獲得表達。盡管馬克思本人對于他的研究與歷史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有著明確的認識,但對于許多追隨者而言,政治經濟學正在蛻化為一種經濟學。
歷史資本主義的商品生產及其利益關系從來就是被編織在各種復雜的社會、文化和政治關系之中的。這是為什么有些當代經濟學者力圖突破那種單純的形式主義經濟學而重新考察“經濟”的含義,并將制度等歷史因素組織到經濟研究之中。即使以典型的當代資本主義形式,即股票和證卷市場的運作為例,我們已經很難將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的價值理論用于分析虛擬經濟的特點。股票和證券市場的發(fā)展促進了經濟投機行為和大規(guī)模金融流動,資本主義經濟的內在機制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在虛擬經濟與實物經濟的比例嚴重分離的情境下,勞動時間與商品價值的關系變得更為模糊,我們根本不可能用平均勞動時間的觀念去理解這一市場的運作了。我們如何計算一個商品符號與勞動時間的關系?我們又如何計算一個人在證券市場或房地產市場中消耗的時間與他(她)獲得的巨額商業(yè)利潤的比例?古典經濟學家的時間概念是一種純粹的規(guī)范式的時間的觀念,一種能夠作為換算根據的自然的時間觀念,一種能夠通過調整換算的參數(shù)--無論這種參數(shù)的變化有多大--而始終保持自己的中立性的時間觀念。正是由于這一時間概念是一種純粹的抽象,它才能被視為一種規(guī)范式的概念,一種把現(xiàn)實的復雜經濟活動解說成為自然過程的概念。在這一規(guī)范式的(反歷史的)視野內,即使生產、流通和消費的關系被徹底重組了,自然的時間觀念卻不會消失。正由于此,盡管人們相信古典經濟學的許多命題已經過時,但這并不妨礙他們把市場看作是自然和自由的范疇,“私人產權”、“自由市場”、“經濟理性”等概念的流行即是以此為根據的。當人們注意到市場規(guī)則正在由國家的和超國家的力量所規(guī)劃、制定和創(chuàng)造的時候,他們沒有覺得市場的規(guī)劃與自然的或自由的秩序有什么沖突,因為他們把自然和自由的秩序看作是一種規(guī)范的秩序,把政治性的干預看作是內在于市場自然秩序的力量。在這個意義上,什么是規(guī)范?一個合乎邏輯的結論是:規(guī)范即是自然。
我們需要從這樣的視野出發(fā)來理解卡爾·博蘭尼、布羅代爾與政治經濟學傳統(tǒng)的歷史聯(lián)系,理解博蘭尼關于實質與形式的區(qū)別,也需要從這樣的視野出發(fā)理解博蘭尼、布羅代爾以及其它被歸入經濟史家的學者的工作。一句話:他們試圖重新用(具體的)歷史代替(一般的)時間,將自然史的形式轉化為人類生活史的形式。而這樣做的結果之一,即打破了資本主義作為自由市場的神話,并從現(xiàn)代社會的經濟與政治的聯(lián)系之中發(fā)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古代的形式:掠奪、依附、強制、奴役、禮儀和交換,同時又從古代社會的政治與經濟關系中發(fā)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現(xiàn)代”形式:交換、市場、壟斷和資本主義。歷史的目的論呈現(xiàn)了內在的悖論,世俗的時間觀念同樣是一種神話。馬克思通過揭示商品的神秘性質證明了這一觀念的神話性質,但他的方式本身卻又不得不預設一種純粹的商品生產和交換過程。博蘭尼和布羅代爾從這里出發(fā),卻以另一種方式展示了市場和資本主義的錯綜復雜的面目。
三,歷史資本主義的結構與社會運動的方向
但是,上述替代不應被理解為對于理論研究的實證主義批判,毋寧是以歷史研究(實證的)方式進行的理論探討。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博蘭尼和布羅代爾既是歷史學家,也是政治經濟學家。
博蘭尼及其學生對于各種市集進行研究的結果是:經濟生活僅僅是社群生活的一個分支,它被包圍在社群生活的網絡和框架之中。為典禮而進行的交換依據的是互惠原則,而不是純粹的經濟行為。因此,必須將貿易(商業(yè)、交換)與市場(自我調節(jié)的價格機制)區(qū)分開來?!洞筠D變》一書反復論證的問題是經濟與政治或其它文化關系之間的無法分離的關系,但博蘭尼以“大轉變”這一標題來概括十九世紀的歷史變化,似乎暗示了這一時期的變化是“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從紛雜的社會網絡中分離出來的過程。這里存在著某種曖昧性。在我看來,博蘭尼的這一結論是從馬克思對政治經濟學的批判中產生出來的,即不應把資本主義商品生產的規(guī)律看作是普遍的經濟規(guī)律,而是從屬于特定歷史時期和特定社會形態(tài)的規(guī)律。然而,這里的關鍵問題不在于將資本主義商品生產的市場機制描述為一種歷史現(xiàn)象,而在于如何概括這一現(xiàn)象,即資本主義的商品生產真的經歷了政治與經濟關系的大轉變或分離嗎?盧卡契把馬克思主義中經濟(基礎)與政治(上層建筑)的區(qū)分歸結為資產階級社會中經濟和政治的分離,但這一分離與其說是一種歷史現(xiàn)實,毋寧是資產階級社會的自我認識,即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國家不干預市場的經濟運動(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而在前資本主義時代,“國家并不是社會經濟管理的一個協(xié)調,它不過是未被協(xié)調的統(tǒng)治本身?!?A title="" style="mso-footnote-id: ftn44" name=_ftnref44>[44]“大轉變”或“巨變”描述的是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如何從歷史關系中發(fā)展而來,但這一描述導致的一個誤解是以為政治與經濟的關系通過這一“巨變”而徹底地瓦解了。
博蘭尼的著作本身提供了打破這一神話的內在邏輯。沃勒斯坦、布洛克、阿爾利吉、貝羅奇等人從他那里得到了許多啟發(fā),他們的研究卻從不同方向證明了“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本身是一個神話,因為它從來沒有離開過國家或其它壟斷權力的保護。例如,布洛克指出,直至十九世紀中期,美國的農業(yè)部門仍占生產總值的百分之六十,其經濟活動以家庭經營亦即奴隸或合作種植的方式進行,市場競爭并不居于主導地位。貝羅奇則指出:一八九O至一九一三是歐洲經濟增長的黃金時代,但同時卻是一個保護主義的全盛期。沃勒斯坦的研究則表明,資產階級民族國家體系正是現(xiàn)代資本主義的政治形式,國家不是外在于市場社會的存在,而是市場社會的內在要素。即使是WTO等國際組織也是在制定控制經濟活動的規(guī)則,從而與市場競爭的自然法則無關。
在這個意義上,與其說經濟與政治(或國家)發(fā)生了分離,不如說兩者之間的關系的具體形式有所變化,設想通過上述“巨變”而轉化出純粹自律的市場的“巨變”本身也無法擺脫其神話的特性。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當代理論的重要任務不是拋棄政治經濟學的傳統(tǒng),而是要在當代條件下重構這一傳統(tǒng)。十八世紀末和十九世紀政治經濟學的蓬勃發(fā)展可以視為資產階級社會結構和進化的結果,“經濟、法律和國家在這里作為嚴密的體系呈現(xiàn)出來,這種體系借助于它們自己的力量達到完善,借助于自己固有的規(guī)律,控制著整個社會?!?A title="" style="mso-footnote-id: ftn45" name=_ftnref45>[45]許多理論家將這樣的歷史方法理解為總體論的方法并加以拒絕。在我看來,這一方法的明顯欠缺不在于它的普遍聯(lián)系的觀點,而在于下述兩個方面:第一,這個總體論是以資產階級民族國家的經濟、法律和政治架構及其相互關系為前提的,理論的總體性與國家及其經濟的總體性存在著歷史的聯(lián)系;民族國家的總體論無法解釋資本主義活動的跨區(qū)域特征,而在資本主義全球化的歷史條件下,這一總體論也無法準確地把握資本主義經濟活動的政治、法律條件。第二,這個總體論建立在十九世紀政治經濟學的歷史階段論的基礎之上,它把不同的社會形態(tài)理解為與某種特定生產方式完全一致的政治/經濟結構,而沒有注意到所有的歷史時期--包括十九世紀以來的時期--均存在著復雜的社會形態(tài)。但是,這類對于總體論的批評不應簡化為對于政治經濟學視野的徹底拋棄,相反,它應該轉化為一種新的視野,即超越民族國家的政治結構和單一社會模式來觀察經濟活動及其與政治和文化的關系。也許無需說明,我所謂超越民族國家的政治結構不是說民族國家不再是調節(jié)經濟的重要因素,而是說不應把經濟活動僅僅視為重疊于民族國家架構的活動。布羅代爾對于長途貿易的研究提供的就是一個重要的范例,許多人類學家對于包括中國在內的鄉(xiāng)村經濟的討論也提供了相關的證明。
歷史個案式的研究力圖超越的是用形而上學的規(guī)律替代具體歷史過程及其動力的研究方式。正是通過這類具體的歷史研究,許多學者發(fā)現(xiàn)為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的許多政治經濟學家和經濟學家奉為典范的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并不能落實為具體的歷史關系,相反,資本主義的經濟發(fā)展過程毋寧被概括為反市場的。但這并不是說必須用實證的研究取代理論的研究。歷史敘述的終點總會出現(xiàn)理論的歸納,而任何實證的研究均無法以實證的方式窮盡一切現(xiàn)象。在這個意義上,即使對于歷史研究來說,也無法逃脫理論的預設。布羅代爾指出:
博蘭尼理論的問題是,它完全依賴于幾個紛雜不同的案例,如果這也算作基礎的話。把“波特拉奇”(美洲印第安人的一種節(jié)慶)和“庫拉”(太平洋群島社群之間的禮節(jié)性交換)等現(xiàn)象引入有關十九世紀的“巨變”的討論之中,自然不成問題,但卻有點象運用列維-斯特勞斯通過親屬制度來說明維多利亞時代英國規(guī)管婚姻的法規(guī)。整個討論并沒有嘗試處理具體和多樣的歷史現(xiàn)實,或以此作為分析的起點……[46]
除了具體研究中的引證問題之外,布羅代爾對于博蘭尼的批評涉及歷史研究的實證方法與理論結構之間的關系。這也正是馬克思在寫作《資本論》時考慮的問題。在這個意義上,理解博蘭尼和布羅代爾的最好方法,不是將他們視為摒棄理論的歷史學家(他們當然是偉大的歷史學家),而是以歷史方式探討理論問題的政治經濟學家。
因此,我們看到:布羅代爾的《十五至十八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以極為詳盡的歷史敘述奉獻給讀者一個結構性的理論。從書名開始,他給出了三個相互區(qū)分的范疇,即物質文明(陳規(guī)慣例、日常循環(huán)的無意識、日常生活)、經濟(市場經濟)和資本主義(壟斷)。布羅代爾的研究證明交換的不平等不能用經濟法則即市場的規(guī)則加以解釋,因為經濟不平等純屬社會不平等的翻版。這一思想的直接體現(xiàn)就是他在資本主義與市場經濟之間作出的基本區(qū)分:市場經濟是聯(lián)系生產和消費的紐帶,而資本主義只關心交換價值;市場經濟以競爭為主宰,從而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的交換是平等的,而資本主義則制造和利用其壟斷地位,從而造成交換的不平等。作為一個嚴肅的歷史學者,布羅代爾并沒有直接明確地在他的著作中闡明他的理論立場,但這并不妨礙人們從他的歷史研究中引申出一些相對明確的結論。
關于布羅代爾的三層分析模式的含義,布羅代爾自己作出了說明,收入本書的沃勒斯坦的《反思社會科學:十九世紀范式的局限》一文也已經給出了清晰的說明,這里不再一一重復。但是,為了說明布羅代爾與政治經濟學傳統(tǒng)的關系,仍然有必要扼要地提及幾點:
第一,這一研究質疑了亞當·斯密以降將資本主義與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相互重疊的理論方式,并指出資本主義是一種反市場的制度,它總是趨向于壟斷。市場經濟包含下述幾個特點,即它是透明的和近距離的現(xiàn)實世界、是低額利潤的區(qū)域、是不同市場之間水平聯(lián)系的區(qū)域,與此相反,資本主義的特點則是遠距離的和投機的世界、是投資和資本高速形成的領域、是非同尋常的高利潤區(qū)域。前者是自由的,后者是壟斷的。換言之,“資本主義則被定義為集中區(qū)域,相對高度壟斷的區(qū)域,也就是說,它是反市場的?!?A title="" style="mso-footnote-id: ftn47" name=_ftnref47>[47]這一歷史分析瓦解了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的神話,從而構成這一自我調節(jié)市場的觀念的認識論前提的自我運轉的世俗時間觀念也隨之瓦解了。博蘭尼的同事尼爾(W. C. Neale)論證說,只是在十九、二十世紀才出現(xiàn)了歷史上首例自我調節(jié)的經濟,布羅代爾承認存在著變化,但他指出:在此之前市場經濟即已存在,價格波動更是自古以來的現(xiàn)象。因此,十九世紀發(fā)生的變化不能稱之為市場經濟的誕生,毋寧是市場經濟的特定形式的出現(xiàn)。從總的理論視野來看,布羅代爾根本上否認在歷史中存在著所謂純粹“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
第二,無論是日常生活、市場經濟還是資本主義等范疇均無法用作概括特定的社會形態(tài),這是因為這些范疇描述的物質關系具有長遠的歷史。參照沃勒斯坦、布洛克等人的研究,我們可以清晰地發(fā)現(xiàn):盡管封建制度與資本主義制度之間存在眾多的區(qū)別,但這兩個社會內部都存在市場關系和資本主義,以至這兩個社會之間的區(qū)別變得極為模糊。這樣一來,斯密、黑格爾和馬克思用以論證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的歷史哲學,即那種將歷史區(qū)分為不同階段的目的論的歷史觀,難以自圓其說了,從而作為這一歷史敘述的認識論前提的不可逆轉的時間觀念也隨之瓦解了。
第三,布羅代爾還對用商業(yè)、工業(yè)和金融等范疇區(qū)分資本主義的各個歷史時期表示質疑,他的理由包括:資本主義具有無窮的靈活性和調節(jié)能力;專門化和勞動分工通常從底部開始;資本家是壟斷家。人們普遍相信現(xiàn)代市場社會誕生于十九世紀所經歷的那個以英國工業(yè)革命和法國資產階級革命為標志的巨大轉變,但上述區(qū)分對此給予了明確的否定,并進而對一系列困擾人們的議題如前工業(yè)社會、后工業(yè)社會等提出質疑。[48]布羅代爾對于古典政治經濟學的一系列假定的懷疑并不意味著他背棄了這個傳統(tǒng),恰恰相反,他以自己的獨特的歷史研究重申政治經濟學的一個基本預設,即經濟是鑲嵌在政治制度、法律、日常生活和文化習俗內部的活動。
上述三個方面都構成了對于啟蒙時代的知識和信念的質疑。那么,我們能從博蘭尼、布羅代爾和他們的追隨者那里得到哪些有益的啟示,這些啟示對于理解當代中國和當代世界的變化、對于理解當代社會運動的方向又有著怎樣的意義?首先,資本主義的壟斷總是密切地聯(lián)系著政治、經濟、文化和其它領域的不平等,因此,爭取自由的斗爭(包括勞動力契約自由、交換關系的自由,等等)就必然同時是爭取社會平等的斗爭;同時,由于區(qū)分了市場與資本主義,對于壟斷的反抗不再等同于反市場的斗爭,恰恰相反,它變成了爭取市場自由的斗爭。其次,由于經濟的運行總是鑲嵌在政治、文化和其它社會條件之中,從而爭取經濟自由的斗爭不是對于政治制度和其它文化結構的擺脫,而是如何改革、限制和擴展這些制度以創(chuàng)造自由競爭和公平交往的條件。在這個意義上,爭取市場自由的斗爭不能等同于反對國家干預,而應該被理解為反對國家成為壟斷的保護者,并以各種社會斗爭的形式迫使國家通過調節(jié)價格等因素保護真正的市場競爭。第三,對于經濟霸權和跨國壟斷的反抗不能等同于對于自由貿易和自由市場的否定,恰恰相反,這一斗爭所追求的是以民主的和自由的方式建立保障自由競爭和公平交往的制度形式。換言之,在任何范圍內,即無論是在民族國家的范圍內,還是在世界市場的范圍內,爭取自由的斗爭都必然會表現(xiàn)為爭取民主和平等的斗爭。自由的程度越高也就意味著平等的水平越高,從而勞動者獲取他們創(chuàng)造的剩余價值的能力也就越高。
布羅代爾的長時段的、結構主義的描述方法引起過一些重要的爭議。例如,這類結構性的變化與歷史的主體即人的活動的關系究竟如何?在新的理論框架中,怎樣理解十九世紀發(fā)生的轉變(包括金融全球化、媒體經濟等等)?如何估價三層結構之間的關系(相互聯(lián)系的,還是明確區(qū)分的,能否將市場經濟與資本主義區(qū)分開來)?……在一定意義上,正如博蘭尼和布羅代爾對于自由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質疑一樣,這類追問往往也是從實質性的歷史關系出發(fā)質疑理論構架的解釋力。在這個意義上,實質與形式的區(qū)分本身就構成了一個不斷自我顛覆的動力。如果從理論結構的角度看,布羅代爾與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區(qū)別在于他的三層結構不同于十九世紀政治經濟學者的那種總體論,即把國家、法律、市場和意識形態(tài)連接在一起的總體構架。[49]布羅代爾將物質文明或日常生活的層面引入了政治經濟學的理論范疇內,同時認為日常生活、經濟和資本主義是相互區(qū)別的歷史存在。在這個意義上,資本主義不能等同于一定的社會總體關系,相反,它僅僅是一個社會的局部的關系。日常生活的領域和市場的領域同樣如此。因此,盡管資本主義不斷地利用它的權力滲透到其它社會生活領域,但從理論上看,它從來不是支配一切的力量。從這一點出發(fā),相對于新自由主義的全盤的市場主義或相對于傳統(tǒng)社會主義的國家計劃,布羅代爾在社會斗爭的層面提供了一種非總體化的方向,例如通過保存日常生活的價值抗拒資本主義的壟斷關系,或者,通過擴大真正的自由競爭反對國家與利益集團或跨國資本的聯(lián)合,等等。在制度的層面,人們一方面可以利用法的關系保護勞動契約自由和合法權益,另一方面還可以通過傳統(tǒng)的習俗、禮儀和傳統(tǒng)關系保護和發(fā)展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交往方式。在這個意義上,布羅代爾為各不相同的社會運動提供了理論的視野。但按照這一視野而展開的歷史運動能夠抗拒那種似乎越來越強大的壟斷力量嗎?或者,按照博蘭尼的概念,社會的保護運動與壟斷性的市場擴張的沖突會不會再一次引發(fā)社會的解體或不同形式的動蕩?我們無法預知。
正是在這一理論視野與社會運動的取向聯(lián)系起來時,布羅代爾所描述的歷史運動本身的“理論性”才重新呈現(xiàn)出來,這是因為他對另一種制度的構想本身也是建立在一種新的理論假定之上,即解放的市場的假定。沃勒斯坦概括說:“布羅代爾‘解放的市場’并不是現(xiàn)實世界中真正存在的市場。他的市場真正是競爭的,其中,供求關系決定了價格,也就是說,潛在的(或者業(yè)已實現(xiàn)的)供求關系。利潤將會是低額的,事實上,是勞動的報酬。這樣一種制度是否可行,仍是一個問題。但是,布羅代爾對‘市場’的欲求決不能與八十年代所謂的新自由主義思想相混淆。事實上,布羅代爾的觀點正與之相反?!?A title="" style="mso-footnote-id: ftn50" name=_ftnref50>[50]為什么?這是因為布羅代爾的政治經濟學視野擊潰了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的神話、展示了經濟與政治之間的關系,不會也不應落入那種徹底“自我調節(jié)”的想象之中。在這里,一種關于市場的民主制度的思考正在誕生。
現(xiàn)在,讓我們回到本文開頭的那個博蘭尼問題即經濟的形式含義與實質含義的區(qū)分上來。從認識論的角度說,這一區(qū)分源自休謨的事實與價值的區(qū)分。與那種純粹經濟學的描述相比,卡爾·博蘭尼和布羅代爾的歷史研究可以理解為是實質的,這一點尤其表現(xiàn)在他們所采用的歷史敘事的形式和他們所依賴的政治經濟學視野方面。然而,任何理論的視野、任何歷史的敘事都沒有可能真正解決休謨的那種事實與價值、歷史與規(guī)范、實質與形式的持久沖突。我本人更傾向于將這一沖突理解為一種解放力量。馬克思設想將自己的理論轉化為對于歷史實踐的主體的研究來克服這一理論的困境,即把自己的理論從解釋世界轉向改造世界,從而彌合理論與實踐之間的鴻溝。馬克思做到了,又沒有做到。當我們重新理解博蘭尼和布羅代爾的時候,我們不能不再次想到理論的構想與歷史實踐之間的關系。一種實質性的歷史只有在實質性的社會運動之中才能真正展開,但即使最具洞察力和穿透力的理論也無法預知一切。正是在這里,理論與實踐之間的循環(huán)往復的關系為我們展開了通達未來的道路。
2000年6月14日夜于西雅圖
[1]卡爾·博蘭尼:《經濟:制度化的過程》,見本書,頁1-2。
[2]弗雷德·布洛克:《自我調節(jié)市場的矛盾》,見本書,頁152。
[3] F. A. Hayek: Individualism and Economic Order,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48.
[4]卡爾·博蘭尼:《經濟:制度化的過程》,見本書,頁2-3。
[5]這就是他將自生自發(fā)秩序內在而又區(qū)別于實際的社會事務的原因。see Friedrich A. Von Hayek: "Kinds of Rationalism", in Studies in Philosophy, Politics and Economics, Routledge & Kegan Paul, 1967, p.71.
[6]郭樹清:《經濟體制轉軌與宏觀調控》,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頁14。
[7]伊曼紐爾·沃勒斯坦:《反思社會科學:十九世紀范式的局限》,見本書,頁82-83。
[8]關于政治經濟學的歷史,已經有許多理論研究的成果。我在此以沃爾克爾(Angus Walker)關于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與此前的政治經濟學傳統(tǒng)的研究為主,參照其它學者的討論,作一扼要的說明。see Angus Walker: Marx: His Theory and its Context, London: Rivers Oram Press, 1978.
[9] Angus Walker: Marx: His Theory and its Context, pp. 22-23.
[10] John Stuart Mill: Princeples of Political Economy with Some of their Applications to Social Philosophy, ed. W. J. Ashley, London, 1909, p. 21.
[11] Angus Walker: Marx: His Theory and Its Context , p.22.
[12]馬克思:《馬克思致巴·瓦·安年柯夫(1846年12月28日)》,《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頁320-321。
[13] Angus Walker: Marx, pp.22-28.
[14]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下卷,郭大力、王亞南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頁161-162。
[15]斯密描述說:“這類大事件,對于不曾把自己生產的物品輸出到美洲去的國家如匈牙利和波蘭,是否也產生促進生產的作用,……卻是無可懷疑的?!抢锏氖S嗌a物,雖可能沒有任何部分輸出到美洲,但可輸?shù)狡渌麌遥善渌麌矣靡徊糠置乐奘S嗌a物來購買。這種貿易原來是由美洲剩余生產物引起的,有賴于這種貿易,匈牙利和波蘭的剩余生產物才找到了市場?!@類大事件,對于不曾把物品輸?shù)矫乐薅覜]從美洲收到任何物品的國家,也可能起增加享樂用品和增進產業(yè)的作用。就是這些國家,也可能從那些與美洲通商而增加了剩余生產物的國家收到更多的其他商品。這種更多的商品,必然增加它們的享樂用品,所以必然增進其產業(yè)。有更多新的等價物呈現(xiàn)在它們面前,來交換它們產業(yè)的剩余生產物了。這樣就給這個剩余生產物創(chuàng)造了更廣闊的市場,提高它的價值,因而促進它的數(shù)量的增加。每年投入歐洲大商場,并通過周轉,每年分配給歐洲各國的商品總量,必由于美洲全部剩余生產物而增加。這個總量加大了,分歸各國的數(shù)量亦會加大,這樣就會增加它們的享樂用品,促進它們的產業(yè)。”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下卷,頁162。
[16]汪暉:《嚴復的三個世界》,《學人》第12輯。
[17]Taylor, Charles: "Modern Social Imaginaries", Manuscript, p.53. 這是泰勒提交給由Center for Transcultural Studies主持、2000年在美國西北大學召開的“新的想象”(New Imaginary)學術研討會的論文。
[18]在談論國防費用和司法經費時,亞當·斯密區(qū)分出狩獵、游牧、農耕、商業(yè)等四個階段。值得注意的是,這四個階段同時也標志著處于同一時期的不同地域和民族的狀況:他在談論“最低級最粗野的狩獵民族”時提及了“現(xiàn)今北美土人”,在論述“比較進步的游牧民族的社會狀態(tài)時”舉了韃靼人和阿拉伯人,在談論“比較更進步的農業(yè)社會”時又提及了古希臘和羅馬人(稍前的章節(jié)中還提及了中國的農業(yè))。至于商業(yè)的社會則是斯密稱之為文明國家的歐洲。見《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下卷,頁254-284。
[19]黑格爾:《法哲學原理》,頁246。
[20]較之蘇格蘭思想家,黑格爾對于非市場機制的重要性有著更為強烈的意識,他的國家的理論也包含了諸多的矛盾,但這并不妨礙一個基本的結論,即黑格爾主義與斯密主義存在著內在的邏輯關系,它的世界歷史理論(通過消費和生產過程的分析)揭示了隱藏在斯密主義的邏輯內部的擴張邏輯。
[21]G. W. F. Hegel: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Translated by J. Sibree, New York, 1945, pp.20-24. 本文關于黑格爾、亞當·斯密和馬克思的關系的討論,參考了 Angus Walker的 Marx一書 5 、 6兩章。
[22] Walker, Angus: Marx: His Theory and its Context, pp.64-65. 根據他的研究,蘇格蘭著作家們的著作在18世紀70年代先后被譯為德文:弗格森(Adam Ferguson)的《論市民社會的歷史》(An Essay on the History of Civil Society)于1768年譯為德文、斯圖亞特(Sir James Steuart)的《政治經濟學原理》(An Inquiry into the Principles of Political Economy)于1769-1772年譯為德文、米拉(John Millar)的《等級制的起源》(The Origin of the Distinction of Ranks)于1772年譯為德文、亞當·斯密的《國富論》則在英文本出版的同年譯為德文。歌德認為這些著述比德國哲學更好地提供了有關人類思想和行為的基礎。
[23]Walker, Angus: Marx: His Theory and its Context, pp.63-64.
[24]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頁197。
[25]黑格爾說:“如果把國家想象為各個不同的人的統(tǒng)一,亦即僅僅是共同性的統(tǒng)一,其所想象的只是指市民社會的規(guī)定而言?!谑忻裆鐣校總€人都以自身為目的,其他一切在他看來都是虛無。但是,如果他不同別人發(fā)生關系,他就不能達到他的全部目的,因此,其他人便成為特殊的人達到目的的手段。……”黑格爾:《法哲學原理》,頁197。
[26]黑格爾:《法哲學原理》,頁197。
[27]黑格爾:《法哲學原理》,頁198。
[28]黑格爾:《法哲學原理》,頁204。
[29]馬克思:《第二版的跋》,《資本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頁XVI。
[30]馬克思:《初版的序》,《資本論》,第1卷,頁x。
[31]馬克思:《馬克思致巴·瓦·安年柯夫(1846年12月28日)》,《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頁325。
[32]同上,頁323。
[33]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頁82。
[34]馬克思:《第二版的跋》,《資本論》第1卷,頁xxii.
[35]馬克思:《初版的序》,《資本論》,第1卷,頁xii。
[36]馬克思運用科學這個概念主要是針對形而上學而言的,我們不應該在今天通常的科學概念的意義上理解他的科學概念。
[37]馬克思:《初版的序》,《資本論》第1卷,頁xii。
[38]政治經濟學并非沒有觸及階級問題,但它將階級關系放在工資與利潤、利潤與地租的對立關系中處理,李嘉圖就是這方面的典型代表,馬克思說他“天真地把這種對立當作社會的自然規(guī)律來理解。但是,資產階級的經濟科學由此也就達到了它的不能跨過的限界了?!瘪R克思:《第二版的跋》,《資本論》第1卷,頁xvii。
[39]馬克思:《初版的序》,《資本論》第1卷,頁x。
[40]同上,《第二版的跋》,頁xx-xxi。
[41]馬克思:《馬克思致巴·瓦·安年柯夫(1846年12月28日)》,《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頁324。
[42]列寧:《論民族自決權》,《列寧選集》第2卷,頁511-512。[42]
[43]馬克思:《資本論》,頁9-10。
[44]盧卡契:《歷史與階級意識》,張西平譯,重慶出版社,1989,頁63。
[45]同上,頁247。
[46]布羅代爾:《為市場定位》,見本書,頁68。
[47]沃勒斯坦:《反思社會科學:十九世紀范式的局限》,見本書,頁82。
[48]同上,頁86-87。
[49]馬克思有關歷史唯物主義的一段經典論述是:“人們在自己生活的社會生產中發(fā)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們的意志為轉移的關系,即同他們的物質生產力的一定發(fā)展階段相適應的生產關系。這些生產關系的總和構成社會的經濟結構,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層建筑豎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會意識形式與之相適應的現(xiàn)實基礎。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社會的物質生產力發(fā)展到一定階段,便同它們一直在其中活動的現(xiàn)存生產關系或財產關系(這只是生產關系的法律用語)發(fā)生矛盾。于是這些關系便由生產力的發(fā)展形式變成生產力的桎梏。那時社會革命的時代就到來了。隨著經濟基礎的變更,全部龐大的上層建筑也或慢或快地發(fā)生變革。在考察這些變革時,必須時刻把下面兩者區(qū)別開來:一種是生產的經濟條件方面所發(fā)生的物質的、可以用自然科學的精確性指明的變革,一種是人們借以意識到這個沖突并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藝術的或哲學的,簡言之,意識形態(tài)的形式?!篌w上說,亞細亞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現(xiàn)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可以看做是社會經濟形態(tài)演進的幾個時代。……”見《「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頁82-83。
[50] 沃勒斯坦:《反思社會科學:十九世紀范式的局限》,見本書,頁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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