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紀蘇:隨感二則
傷痕文學的前世今生
如果把中國改革開放至今的歷史游行般回放一下的話,那雄赳赳走在最頭里的,是“傷痕文學”方陣;陣前舉牌子的,是位穿藍的確良上衣的青年;青年的名字,今天的青年大概不會知道了,叫盧新華;游行隊伍浩浩蕩蕩,不舍晝夜,盧新華轉(zhuǎn)眼就消失了。
轉(zhuǎn)眼二十多年又過去,我們在新世紀的一個文藝名流方陣后面又瞥見盧新華,這次舉的是一本《紫禁女》。據(jù)報上(2004年8月3日《晨報》)介紹,這種女就是俗話說的“石女”,一出生下面就沒口,注定跟人生至樂絕緣。又據(jù)報上介紹,年屆五十的盧新華屬于“具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一代,這部小說雖然寫“生命奧秘、男歡女愛、身體告白、異國情調(diào)、情色倫理”,卻別有深意,也就是說不好跟鋪天蓋地的扒褲子文藝同日而語。原來作者用紫禁女的陰道象征了中國文明的陰道,其深度也就由區(qū)區(qū)數(shù)寸一躍而為悠悠千載。那么將口子扒開,所涉及的就不僅是某個人的“性”福了,而是具有譬如引進外資、走向世界之類大出大入的宏觀意義。
據(jù)作者自己介紹,他在傷痕文學一舉成名之后,投筆干了別的,獲得“更多驚喜”:下海、出國、回國、積累了財產(chǎn),買了房子。他那個方陣中人也都或直線或曲線,殊途同歸,修得正果,如今酒足飯飽,發(fā)福得眼皮都抬不起來,目力所及,自然也就只剩了與“人性”相關(guān)的那幾樁事,幾個部位。面對深刻的社會危機,廣大的底層苦難,這些一竅不通的石男石女只顧在亦真亦幻的嬉戲中欲仙欲死。據(jù)署名何東的文章(《作品與爭鳴》2004年7期),一些年過半百的知名女作家,在王蒙創(chuàng)作五十周年慶祝大會上紛紛嗔怪老人家對女性過于嚴肅,不肯對她們開“不健康”的玩笑——也不想想這個歲數(shù)上的人還開不開得動這類玩笑??傊瑹o聊、無行、無趣是這些人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狀態(tài)。只是經(jīng)過從思想解放到精英主義到下半身世俗化的全套洗禮,他們早就素面朝天,不以為恥了。相比之下,盧新華執(zhí)意要把三角褲衩拿到紀念碑、世紀壇一帶兜售,就顯得老腦筋不跟趟——否則也不至落在隊尾。他畢竟在美國賭場發(fā)牌,辦時裝公司,對當代文化思潮“封閉或半封閉”有年。
在改革開放的游行隊伍里,由這些文藝名流所組成的方陣,是從書到人不看也罷的一群。不過,他們沖鋒陷陣的前世和行尸走肉的今生聯(lián)系在一起,會讓人發(fā)子在川上的嘆息;嘆息之余再聯(lián)想到他們對于整個改革開放歷史所具有的象征意義,那就要發(fā)長嘆息了。
微生斷夢中的革命遺產(chǎn)
同事馬君知我喜歡閑文隨筆,遂拿來一本《微生斷夢——舒諲與冒氏家族》。作者冒舒諲,80年代在報端讀過他的短文,具體內(nèi)容雖已不記得,但印象是位見過世面的老先生,神情淡遠,語氣從容,與亢躁的時代氣氛涇渭分明,那感覺就像從車水馬龍的大街轉(zhuǎn)入濃蔭舊房的深巷。
這本自傳體隨筆的面世是在世紀末。中國第一撥資產(chǎn)階級,民間的也好,官僚的也好,買辦的也好,都已過了直眉瞪眼、橫沖直撞的初級階段,開始講求格調(diào)了。各種貴族教程和速成班如雨后春筍,從硬木家具到字畫古玩,從西洋歌劇到清宮電視劇,從法國葡萄酒到英美私立中小學校,取徑各不相同,目的卻是一個。至于格調(diào)的范本或模特,比較公認的,則女有林徽因、陸小曼、張氏姐妹諸位名媛,男有徐志摩、張伯駒、王世襄等佳公子。這一切出現(xiàn)在20世紀中國革命的廢墟上,實在是理有固然。
舒諲先生家世顯赫,祖上出過如皋冒辟疆(襄),其《影梅庵憶語》記述了與名妓董小宛從太平到亂離的一段因緣,筆極凄惻,文極婉轉(zhuǎn),為幾百年來的讀書人所愛不釋手。他的尊人冒廣生(鶴庭)先生是清末民初的名士兼學者,曾被毛澤東接到中南海切磋詩詞之道。他的兄長冒效魯(叔子)據(jù)說就是《圍城》中詩人董斜川的原型,即令方鴻漸一見而“絕望地嫉妒”的那位。以這樣的家庭出身到貴族T型臺上走一回,該不會發(fā)生“人造美女”所遭遇的資格爭議。又按書中所述,舒諲先生幼承家學,后入教會學堂,非但文章煥然,能評劇能作劇;人也生得玉樹臨風,曾馳馬瀟灑,曾粉墨登場;曾和不少窈窕淑女繾惓低佪于情天恨海,欠下累累風流債,以致暮年回首,“深悔自己做了一場荒唐夢”。與這樣的人物這樣的經(jīng)歷相比,那些走獸般出入“top級派對”的“白蘭地男人”及“名門痞女”,雖然稍窺貴族門徑,尚未得其中三昧。
舒諲先生生于1914年,民國、抗戰(zhàn)、新中國、改革開放,一部中國現(xiàn)當代史幾乎閱盡。在社會文化的光譜上,他從同光詩人之子一路走來,經(jīng)圣約翰大學畢業(yè)生、左翼文人報人、新中國首批金融專家、右派分子等等,走過洪波接天,走過海水揚塵,最終走到佛教居士(網(wǎng)上有此一說,未知確否)。他這一輩人,生長在世界資本主義體系愁云慘霧的年代,社會主義像雷電撕開一角青天,不但讓沒活路的底層民眾趨之赴之,也讓有良心的上層讀書人向之慕之,眾人聯(lián)手,居然轟轟烈烈造就了一番別樣的天地。只是后來經(jīng)歷種種坎坷崎嶇,九九八十一難,又大都歸于幻滅。
此書屬于“我的前半生”,寫到新中國誕生的前夜。那時作者與妻子喬裝打扮,從國統(tǒng)區(qū)輾轉(zhuǎn)間道進入解放區(qū),他們在德州換乘火車西行,“一夜未曾合眼,興奮地就車廂明亮的電燈下,一口氣讀完毛澤東的《目前形式和我們的任務(wù)》及其他學習材料,不知不覺間曙色照人……”。此情此景跟后來知識分子的遭際聯(lián)系在一起,讓人心頭隱隱作痛。聽說舒諲先生晚年還寫過其他一些回憶文字,可惜無緣讀到。不知道他在衰年與家人故交相對,會為自己與這場革命的關(guān)系下什么樣的判定。悔不當初遠走歐美、撤退臺灣?一聲浩嘆無話可說?都作水月鏡花看——他后來畢竟親近了佛門?
經(jīng)歷反右文革種種憂患的那一代知識分子,他們的幻滅和“悔悟”,有相當一部分是這場革命欠下的債務(wù),只能由革命來結(jié)帳,王顧左右不算負責任的態(tài)度。不過,除了債務(wù)也還有債權(quán),“社會主義遺產(chǎn)”也應(yīng)不論巨細認真清點。書中有一段文字,放在1960、1970年代都不算套話,寫在世紀末更有一種異彩:
“我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習慣了少爺?shù)某艏茏樱夂鼙┰耆涡?。有一次,男仆給我添飯時,大拇指掐在碗里,我一見大怒,呵斥他:‘你的手爪這樣臟,怎么掐在我碗里!’說時,我隨手把盛得滿滿的飯碗狠狠摔在地上,命令他賠我一只新碗??蓱z他嚇得面如土色,囁囁嚅嚅,彎身去拾地上的碎碗片和飯粒,一句也不敢吭聲。我站起身,飯也不吃,走了。第二天,他拿來另一只碗,卻是舊的。我心氣未平,又責問他:‘為什么拿舊碗來騙我?’我又要摔,被大嫂勸止。我小時候就是這樣蠻不講理!這個男仆吃不消我,不久自行辭退了。事過若干年,我還在鎮(zhèn)江馬路上迎面遇見他。他低著頭閃身躲開了。樸實的農(nóng)家子弟,受了屈辱,還是如此懦弱,好像自己犯了‘天條’似的。我竟然也沒有些微悔意和對這位善良的“奴役”有任何抱歉的表示。我不隱諱我這種家庭出身的少爺,是不會自覺地背負起時代的十字架,悔悟自己的罪戾,一直遲至進了大學,受進步教師和同學的啟發(fā)與教導,我才明白窮人為什么鬧革命,為什么揭竿而起推翻那個人壓迫人的封建舊秩序?!?/I>
像這類記錄在微生斷夢中的心性改造、道德提升,比某些盛大的節(jié)日更值得磨洗和珍藏,也真說不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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