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政府)不能眼睛只盯著稅收，沒有安全，談什么發(fā)展?談什么和諧社會?這是底線。如果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把住了，也不會是這樣的結果，比如，車間門如果能開，就不會死這么多人。

　　——國家安監(jiān)總局局長 楊棟梁

　　6月3日，吉林德惠市寶源豐禽業(yè)公司發(fā)生特大火災，121人死亡。這是十年來，中國死亡人數最多的一次火災。記者調查發(fā)現，死亡最慘重的二車間，像一個大“密室”，200多人聚在一起，四周無窗、無開著的門，無消防通道。廠房屋頂內是幾十厘米厚、未達標的易燃保溫材料。起火后保溫材料迅速燃燒，黑煙撲來，大火蔓延，很多人找不到逃生的路。

　　建筑結構不合理、建筑材料不達標、重生產輕安全的管理，導致了重特大事故發(fā)生。國務院事故調查組認為，這家企業(yè)管理混亂背后是當地政府監(jiān)管缺位。

　　王艷芳最近常被噩夢驚醒。她說，夢里不斷重現6月3日早上那一幕。

　　車間漆黑一片，周圍濃煙滾滾，看不到人和路。人們哀號著四處奔走，遍地是翻倒的鐵盤子和架子車。

　　睜不開眼還要使勁睜。憑記憶摸索去最近的通道。距離最近的是南門，但要頂著火跑。西邊通道大門緊閉。人們在黑暗中亂轉，窒息。

　　王艷芳是幸運的，她在班長于艷偉帶領下，借著手機亮光，找到路逃了出來。

　　這個場景，也印證著國務院吉林“6·3”特大火災事故調查組的說法。

　　6月6日，國家安監(jiān)總局局長楊棟梁說，事故絕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吉林寶源豐禽業(yè)公司存在一系列突出問題和安全隱患。而政府的管理和監(jiān)督不到位，不落實。

　　楊棟梁說，寶源豐公司幾百人聚集在兩個大車間里，沒有安全措施保障，特別是對防火、防泄漏無有效的制度和措施;工廠的設計、建筑材料的選擇、建設，一直到投產驗收，都存在嚴重的問題;企業(yè)管理混亂，消防通道、安全出口不暢通，人跑不出來。

　　起火點或非因氨氣爆炸

　　冷庫未起火是不幸中的萬幸。若存有47噸液氨的儲存罐爆炸，方圓數十公里會遭劫難

　　6月3日寶源豐特大火災發(fā)生后，起火原因出現多個說法，其中一個是用于制冷的液態(tài)氨泄漏后爆炸引發(fā)。

　　寶源豐公司的制冷設備提供商，是大連雪山冷凍設備制造有限公司。6月9日，該公司的總經理王賢軍介紹，事故發(fā)生后該公司派技術員到現場配合調查。

　　王賢軍說，技術員了解到，最早的起火點位于一車間的南側，女更衣室附近，那里有配電房和化驗室，沒有制冷設備和氨氣管道。

　　眾多逃生者證實，大火從一車間南側先著起。

　　6月5日，預冷池案長劉云波說，起火時，他正低頭量水池溫度，突然有人喊“著火了”，跑出去，看到一股黑煙從一車間配電室附近冒出。

　　6月6日，寶源豐的制冷班班長趙長江說，聽到喊起火時，他剛打開三臺制冷機。隨后他將三個液氨閥門關閉。過了一個小時，消防官兵找到他，讓他帶著到制冷車間，將所有設備和閥門關閉。

　　趙長江、制冷工曹明富介紹，制冷管道主要在廠房北部的冷庫區(qū)，此外，車間內預冷池有一根制冷管道，與冷庫區(qū)相通。事故中，預冷池未受損。

　　多名逃生者稱，起火后，他們聽到三聲爆炸。事故中，冷庫區(qū)速凍室內兩臺單凍機炸毀。單凍機內有液氨。王賢軍分析，逃生者聽到的應是單凍機爆炸的聲音。王賢軍說，著火后，主要制冷設施完好，起火原因應與液氨設備無關。

　　最終的結論，還要等國務院調查組的調查結果

　　據事故調查組調查，成品冷庫區(qū)上方存在大量制冷管道，有三處管道斷裂。

　　根據調查推斷，應是廠房著火后的高溫，讓制冷管道內殘存的液氨壓力升高而導致爆裂。

　　趙長江說，制冷班只在放假時檢修管道。他稱建廠4年未發(fā)生過氨氣泄漏事故。

　　平時他們主要聽聲音和聞味來判斷是否有泄漏。曹明富說，氨氣味道很刺鼻，“有一點就能聞到。”制冷工曹明富說，氨氣泄漏到空氣中，要達到一定濃度才會爆炸。

　　逃生者中，沒有人反映之前聞到過氨氣味道。

　　位于北部的冷庫沒有起火，是不幸中的萬幸。若起火，會導致十幾個共容納47噸液氨的儲存罐爆炸。那將對方圓數十公里形成一場劫難。

　　材料易燃，黑煙大火迅速蔓延

　　廠房尤其是房頂大量使用了未達標的保溫材料，這種采購價低一些的材料，觸火即燃

　　逃生者們反映最多的，是先看到黑色濃煙，隨后才看到明火。

　　一車間班長張樹波6月7日說，一車間共115人，當天當班113人。

　　事發(fā)時，她在北側走廊，聽到有女工喊著火了，就往車間跑，碰到廠長蔣鐵由從東側門跑進來。

　　她喊“廠長著火了”。廠長喊，著火了還不趕緊開水管。

　　張樹波回到車間，端著水盆過來，聽到“嗵”的一聲，黑煙沖到車間。

　　廠長說，你趕緊帶著工人跑吧。張樹波喊了兩句，煙把她籠罩了，再喊不出聲。

　　煙比她跑得還快。張樹波和工人們選擇往北側的東門跑，跑到門口，感覺像被吸鐵石吸住，邁不出腳步，她們只好趴下，爬了出來。

　　這個過程不到5分鐘。

　　張樹波出來后看到黑煙把門口堵住，從外面看不到里面。里面的人也看不到外面。

　　很多人反映，當時黑煙從天花板上下來。

　　一位熟悉寶源豐廠房構造的人士稱，對大火在1.6萬平方米的車間迅速彌漫，他不感到奇怪。

　　這位人士稱，寶源豐的車間連著冷庫，吉林冬天非常寒冷，為了保溫，車間上面，覆蓋著一層20多厘米厚的聚氨酯發(fā)泡膠。

　　據調查組內部資料，寶源豐包括整個廠房屋頂，部分外圍墻體內側，和各房間分隔墻內，都有保溫材料，其中最主要的一種是聚氨酯發(fā)泡膠。

　　調查組對現場的聚氨酯殘品試驗，火焰與試樣接觸瞬間，試樣立即被引燃，并有濃煙冒出。鑒定結果顯示，其燃燒性能未達到B2級標準，屬于易燃品。

　　寶源豐的一份材料顯示，2009年，建廠使用的聚氨酯材料來自煙臺某公司。

　　6月9日，該公司負責人說，他們廠的聚氨酯材料在吉林使用較多。如今他們公司仍出售低于B2級標準的，每噸1.7萬元，而達到B2級標準的，價格要貴1000元。

　　上述內部人士稱，寶源豐一二車間的吊頂上部互相連通，一旦上面著火，火和煙能從上面迅速蔓延到整個廠房。

　　業(yè)內專家說，按照國家《建筑設計防火規(guī)范》的規(guī)定，對于這種肉類加工廠，車間吊頂的使用材料必須是不可燃的，要達到B1級以上標準。

　　車間如同迷宮消防虛設

　　兩個車間內都有按各流程分出的隔斷，將車間分割成迷宮一般，而消防通道西側門常年不開

　　在寶源豐廠房內部，一車間和二車間呈東西分布，車間與北部冷庫區(qū)和南部更衣、辦公區(qū)，各有一條通道。四周都是廠房的墻，相對形成密閉的空間。

　　北側的通道，東門經常要運出廢料，上班時一直開啟。著火后，一車間多數人從此門逃生。西側門離車間很遠，根據記者調查，火災當日應是開著的，二車間部分人從此門逃生。

　　廠房內南側通道，也被當作消防通道。

　　多名工人稱，這條寬約2米的通道，地面上標有逃生箭頭，有應急燈、滅火器等裝置。

　　不過在老員工的記憶中，這條通道西側的大門好像只開啟過一次，為了應付消防檢查。

　　靠著西門的二車間是無菌車間，將雞分割后裝入真空袋，對衛(wèi)生要求很嚴，員工嚴禁從西門進出。

　　二車間西側就是外墻，5米多高。除了這扇門外，一扇窗戶也沒有。

　　消防通道的東側大門，鑰匙由電工掌管。

　　張樹波負責檢驗雞的質量，要到車間外去匯報，常從東側門進出。電工將門鎖上后她就要繞路，她稱為此她將門鎖上卡上一根小棍，此后這扇門就始終開啟著半扇門。

　　一車間和二車間，各自都有更衣室、換靴室、消毒室，以及各個流程分出的很多隔斷。這些隔斷將車間分割成迷宮一般。每個操作臺邊還擺放著2米多高的鐵盤架。

　　這些后來都增加了逃生難度。

　　平時工作中，公司嚴禁兩個車間的員工亂串，以防交叉感染。二車間多數是20多歲的年輕女工，對其他車間不熟悉，著火后難找到逃生出口。

　　這次火災中死亡121人，多數是二車間員工。一車間死亡未超過20人。

　　當地一名養(yǎng)殖企業(yè)負責人說，按照禽類加工企業(yè)的技術要求，一車間和二車間不能是連體的，中間應有磚砌的隔斷，形成不同防火區(qū)。

　　寶源豐在這些方面都沒有做到。

　　平時員工上下班從南側大門進出，而南部最先著火，很少有人選擇從南部逃生。對于南側的門當時是否落鎖，現在尚不清晰。

　　一車間班長張樹波稱，一車間的南門沒上鎖。但多名員工稱，平時上班需要打卡并點名，公司為了防止有人代打卡，點完名后，班長就把南門鎖上，等到下班時才打開。

　　重生產不重安全

　　制冷班班長趙長江稱，他曾就公司安全管理問題“上書”，不過公司領導未回復

　　火災后，當地同行對寶源豐管理人員的臨場處置能力表達了不解。

　　一名養(yǎng)殖場負責人說，寶源豐董事長賈玉山的臥室就在公司辦公樓二樓，可以看到整個廠區(qū)。

　　但起火后，車間西側大門始終沒人去開啟。

　　這名人士說，寶源豐公司內有鏟車，當時鏟車司機也在附近，如用鏟車去推彩鋼板做的廠房外墻，“就像拍豆腐一樣”。但當時沒有人指揮去做。

　　另外，一些員工說，車間管理層應最早知道著火，但他們沒在第一時間通知疏散。

　　員工們反映，建廠四年來，公司從未進行過消防演習。

　　三年前，冷庫曾發(fā)生過一次小火災，是在夜間，多數人已下班。事后，廠里只是強調了紀律，嚴禁員工在廠區(qū)抽煙。

　　“平時也不知道有什么安全隱患。”張樹波說，如果她知道公司里有氨氣，會泄漏會爆炸，給多少錢也不到這里上班。

　　平時，張樹波在早班會上也會強調安全，在她那里，“安全”主要指不要拿刀磕鐵架、不許抽煙等。

　　區(qū)別于安全管理，公司對生產紀律要求很嚴。

　　員工每天上班打卡、班長點名，遲到罰款。上班期間禁止外出，禁止隨意上廁所。

　　廁所在更衣室內，鑰匙由班長掌管。員工上廁所要打報告。每人一天只能去兩次，上、下午各一次。

　　對于安全管理，制冷班班長趙長江曾專門給領導“上書”。

　　他分別針對機修、電工、鍋爐、制冷提出意見。他說電工要檢查并查明電流過大的原因，“若是機修的問題，電工跟機修溝通沒有?”在制冷方面，他說公司在保證制冷同時，還要保證安全。“本廠對這個問題沒有明確的規(guī)定，所以造成設備不完善，責任心不強，個人技術再跟不上，設備一天比一天問題多……”

　　趙長江說，他的建議書一直未得到回復。

　　當地曾為該廠違規(guī)開路

　　地方政府為了寶源豐的土地曾大費周折。員工反映，該企業(yè)對于地方的消防檢查并不重視，長春市來檢查時，則放假

　　寶源豐禽業(yè)公司位于德惠市米沙子鎮(zhèn)工業(yè)集中區(qū)。在德惠市的禽類加工企業(yè)中，寶源豐排名第二。

　　從1997年開始，德惠市大力招商引資，至今工業(yè)園區(qū)已引進企業(yè)200多家。

　　2008年，遼寧開原勝利牧業(yè)有限公司投資建設寶源豐，是米沙子鎮(zhèn)的重點招商引資企業(yè)。

　　作為納稅大戶，寶源豐法定代表人賈玉山2011年當選德惠市政協(xié)委員。

　　一名熟悉賈玉山的當地養(yǎng)殖企業(yè)負責人說，賈玉山之所以選擇米沙子鎮(zhèn)，主要因為德惠市是全國的“肉雞之鄉(xiāng)”。

　　“等于來雞窩里建廠。”這位人士說，另一個因素是，當地土地相對便宜。

　　調查顯示，為了讓寶源豐順利落戶，米沙子鎮(zhèn)在該企業(yè)的土地使用上頗費周折。

　　寶源豐2009年9月1日建成投產，占地約95897平方米。而土地使用證上顯示為64900平方米。

　　對此，2008年、2010年，德惠市國土局分別下達行政處罰決定，對寶源豐超出占地范圍處罰，并要求拆除違建，退還非法占用的土地。

　　調查看，寶源豐繳納了16萬余元罰款，并未按規(guī)定退還耕地。

　　2011年末，寶源豐地塊被吉林省國土資源廳抽檢出違規(guī)占地。對此，德惠米沙子鎮(zhèn)出具情況說明稱，該公司當年征地6.49公頃，但群眾不同意不讓施工。當時政府為了企業(yè)及時建設，把地塊的東西長度縮短，南北加寬，導致實際占地位置圖形與省廳審批不一致。寶源豐建設完工后又需建飼料加工廠，先后又審批征用7公頃。

　　按這份說明，至2012年，寶源豐征地15.4991公頃。而根據一份銀行貸款擔保說明，寶源豐有土地使用證的為6.49公頃，及后來重報批的2公頃。

　　米沙子村的村民說，寶源豐所占土地是良田，2008年占地，政府每平方米補償村民19.95元。去年建飼料廠征的6公頃，每平方米只補償16元。

　　而按照米沙子鎮(zhèn)2009年度企業(yè)征地收費標準，企業(yè)每平方米需繳納稅費和土地出讓金157.96元。

　　除了土地使用上開綠燈，有員工反映，4年來，寶源豐沒重視過德惠市的消防檢查。而長春市下來檢查時，則通知放假停工。

　　負債累累與賠償問題

　　寶源豐被查的5個賬戶總額32.4萬元。對于事故賠償，當地政府稱寶源豐還有固定資產，政府也會籌措資金

　　火災發(fā)生后，寶源豐現場指揮部一度被討債者擁門，今年以來，寶源豐拖欠了很多養(yǎng)雞戶的貨款。

　　當地一名養(yǎng)殖企業(yè)負責人說，禽流感對養(yǎng)殖戶沖擊很大，對寶源豐也有一定沖擊。

　　今年5月，寶源豐累計放假18天。6月3日，員工們剛放完5天假，開工第三天即出事。

　　事發(fā)時，寶源豐冷庫中庫存了3000多噸成品雞肉。

　　知情人士說，這是寶源豐的無奈之舉。一方面跟市場對賭，雞價最低時賒賬收購，積壓在冷庫。一旦雞價上漲，就能大賺一筆。另外，為了留住員工，雖然有時半天也干不到，也勉強開工。

　　今年1月，寶源豐的資產負債表顯示，總資產約1.59億元，負債合計1.53億元，負債率96%。去年一年，寶源豐的負債率約在95%。

　　寶源豐今年4月30日的一份匯報材料中稱，2012年至今，公司虧損2000萬元以上。

　　6月7日，長春市公安局新聞發(fā)言人唐慶華通報，除了寶源豐企業(yè)董事長和總經理被刑拘外，另有42人被審查和調查。公安機關目前已掌握寶源豐的5個銀行賬戶，總金額為32.4萬元。

　　對于寶源豐賬戶內資金不能滿足醫(yī)療、賠償，德惠市政府新聞發(fā)言人赫哲說，除現金外，寶源豐還擁有廠房、設備等固定資產和保險資金，吉林省各級政府也會籌措足夠資金。

　　國務院吉林“6·3”特大火災事故調查組組長、國家安監(jiān)總局局長楊棟梁6月6日表示，這是一起嚴重的責任事故，企業(yè)主體責任不可逃脫，政府管理監(jiān)督的責任不可推卸。

　　對于大火的直接原因，楊棟梁表示尚需深入調查。

　　楊棟梁嚴厲批評當地政府管理和監(jiān)督缺位，“不能眼睛只盯著稅收，只盯著增長，生命安全是底線。”

　　□新京報記者 涂重航 吉林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