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革新:回憶父親對我的教育和影響
三十五年了,一想起父親就淚流滿面
——回憶父親對我的教育和影響
李革新
作者李革新
今天,2025年1月25日、農(nóng)歷臘月二十六,是父親去世第35周年。每到此時便想起了父親,往往是背著家人自己偷偷掉淚。
那是1990年元月22日,也是農(nóng)歷臘月二十六,上午我正在文化廳大會議室參加全廳干部大會。約11時許,有人在會議室門口告知:“外邊有人找革新”。我出來看,原來是本村妹妹的丈夫王連香,對我說:“大哥,你趕快回家吧,孩子他姥爺快不行了。”
這也太突然了,前天才收到父親的來信,他知道我要帶著母親和全家回家過年,說他趕年集買了幾斤牛肉、幾斤羊肉、幾斤紅棗,就等著我們回家過年吃了。這天,我也正準(zhǔn)備托人去買到保定的火車票。妹夫帶來這個消息,令我一時不知所措。其實,妹夫到來的那天早晨,父親就已經(jīng)過世了,只是妹夫怕我承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沒敢給我說實話。
當(dāng)天下午,帶上剛剛湊夠,準(zhǔn)備買冰箱的兩千塊錢,把上班的兩個兒子叫回來,囑咐他們看好家,由廳機關(guān)白萬柱師傅開車,拉上我和母親、愛人和、妹夫,連夜往安新縣老家趕。我在路上還說,“回去后馬上把父親拉到保定搶救!”萬萬沒想到我們到家那會父親已經(jīng)過世十多個時了。也不記得是否讓白師傅吃了點東西沒有,就急忙給兩個兒子寫了個紙條:“向軍、曉兵,爺爺病危速歸”,讓白師傅捎回。
妹妹李新穎說,昨天晚上父親還在她家和兩個外孫看電視,11點時候回的家。今天早晨妹妹過來,說再看看父親過年的東西準(zhǔn)備的怎么樣,還有什么要洗的衣服?可是怎么也叫不開門,她扒著窗戶看,父親好像還在“安祥地睡著”。覺得不好,等把我叔叔和就近的幾位鄉(xiāng)親叫來,打開窗戶進(jìn)屋一看,父親早已沒有了體溫。村醫(yī)說父親是患腦溢血或者心梗。
鄉(xiāng)親們安慰我說,看早晨那情況,老人沒有任何掙扎的跡象,身上蓋的被子沒有動,棉襖、棉褲也在身上搭的好好的,說明老人家“去世的時候沒有任何痛苦”,“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死了”,“只有修了大好的人才有這樣的福分”!我心里明白,這是安慰我的話,可我又怎么能接受這樣殘酷的現(xiàn)實啊?
父親李獻(xiàn)珉(諱),一個普通農(nóng)民,少年時讀過3年小學(xué),畢業(yè)后到保定“士寶齋”鞋鋪做學(xué)徒。“盧溝橋事變”,日本鬼子入侵后回家務(wù)農(nóng),參加了“青年抗日先鋒隊”(簡稱“青抗先”),在村里管財物。一次正在開會時鬼子進(jìn)村,兩個鬼子追趕父親,他躥過一個土墻頭,順手抓住一只老母雞,扔過墻去,趁鬼子們只顧去抓雞的機會,才得以脫身。
由于受儒家文化影響較深,父親在村里有些“先生”的氣質(zhì),在家里說話和與鄉(xiāng)親們聊天,多次聽他大段背誦古文經(jīng)典,如周敦頤愛蓮說里“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等;還經(jīng)常用“忠君愛國”的思想,如“忠臣孝子人人敬,奸臣賊子留罵名”等成語,教育我和弟弟妹妹;記得他還對我說過《四郎探母》不是出好戲,楊四郎實際上是叛國投敵,宋遼戰(zhàn)爭中也沒有暗里幫助宋軍。2023年2月8日,我在《紅色文化網(wǎng)》、《昆侖策網(wǎng)》發(fā)表的《與民族英雄岳飛的幾次靈魂對話》一文,談到小時候一次跟著父親干活,他問我“長大了干什么?”我隨口說了一句:“要當(dāng)岳飛!”父親又驚又喜說,“好小子!”還帶著幾分“自豪”給鄉(xiāng)親們“顯擺”說“這小子心胸可大呢,說他長大了要當(dāng)岳飛!”從那時起,小小的心靈里就“鑄就”了一顆“岳飛情結(jié)”并矢志不渝,特別是1964年入黨后,為自己的“岳飛夢”奮斗了一生。
父親,大孝之人,在村里也很有名。我的爺爺奶奶都是在我從軍期間去世的。家屬說,1973年奶奶去世時,父親扶柩送葬,只是默默垂淚,并沒有大哭;他說那沒用,老人生前自己充分盡了孝道,心里無愧。至今老伴還有時提起奶奶去世前“便秘”,父親就用手指頭一點一點地往外摳。每聽到這些事,我就特別感動。1982年春節(jié),萌動了為父親立碑的念頭,草擬了幾段話想做《碑文》:
父親李獻(xiàn)珉(諱),1921年生人,孝母手通便,孝父口吮膿;
在外不拾遺,在家愛子孫;提筆寫好字,犂鋤擅耕耘;
一生多勤儉,吃虧能讓人;待人也寬厚,德譽滿鄉(xiāng)鄰;
六十九歲整,五日即新春,駕鶴歸天去,痛煞眾子孫;
今日著此文,示范后來人:
無論是為官,還是做平民,積善又修德,世代正派人。
(1998年春節(jié))
父親雖然只讀了幾年小學(xué),卻能寫一手中規(guī)中矩“顏筋柳骨”的毛筆字,是附近村莊小有名氣的文化人。1981年11月底,我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老家,看到街上王福田哥小商店的“門臉”,用水泥雕塑、涂有紅漆的“童叟無欺”四個字,就出自父親的手筆。多少年來,村里誰家有紅白喜事,大都請父親去做“賬房先生”;每年春節(jié),鄉(xiāng)親們都請他寫春聯(lián)。八九歲時,我也跟著著父親學(xué)習(xí)給鄉(xiāng)親們寫春聯(lián)。小時候練習(xí)的一點書法基礎(chǔ),也是師從于父親。但是幾十年間,從部隊到地方,雖然也有時用毛筆“劃拉”幾下,主要地還是忙于“革命工作”,沒有“書法意識”。有時探家,時間短暫也沒有想過保留父親的一些“書法作品”。只是退休后,自己鐘情于書法和社會書畫活動,參加了河北毛體書法研究會的籌建工作之后,才突然想起來沒有留下父親的“書法”,是一個重大失誤。幾次回老家翻箱倒柜,從多年的舊門楣上去找,到底沒有找到。后來想到我家在生產(chǎn)隊分糧食的口袋上有“慎德堂李”四個字,腦子里還保留著幾個字的影像,知道這曾經(jīng)是父親的“齋號”,于是在前邊加了“布衣”二字,托好友謝福生刻了一枚“布衣慎德堂李”的閑章,現(xiàn)在常用:
又找出在一本書里夾著的1990年春節(jié)前父親去世頭幾天,盼著我們回家過年的一封信,特別是當(dāng)年老人家寫的一筆漂亮的信封,作為保留父親唯一的一副“書法作品”,永久珍藏著。
1998年春節(jié)前,在家寫對聯(lián)的時候,回想幼年時跟隨父親學(xué)寫春聯(lián)的情景,忍不住潸然淚下,揮筆寫下如下詩句:
其一
年年歲歲楹聯(lián)紅,說顏道柳意融融,
今逢除夕堂前冷,痛憶把肘教字翁。
其二
紙展墨勻飽蘸鋒,點橫撇捺聆批評;
八年腕力見長未?幾問香龕訓(xùn)無聲。
我小時候,雖然家里生活拮據(jù),但父親不愛財,可以說是路不拾遺,還經(jīng)常用“仗義疏財”的成語和故事,教育我和弟弟妹妹,不要把錢看得太重了。
上世紀(jì)五十年代,白洋淀的水面很大,我們村西也是一片汪洋。一次我跟著他和王東爺爺(本村妹妹的丈夫王連香的爺爺),駕駛一只“小五倉”穿行多條兩邊蘆葦?shù)乃溃氨1毙焖h趕“大因集”(“大”讀音“逮”)去賣西瓜,讓我跟著給他們?nèi)タ创?。西瓜賣完后,父親買了點地瓜,賣方找錢時也沒數(shù);回到船上后,發(fā)現(xiàn)人家多找給了他3塊錢,他又回到集上,那個賣山藥的正好也要走,他一把抓住對方胳膊,說:“相好的,你找給我的錢不對!”把人家嚇了一跳,等父親把3塊錢退給他,對方才明白,感動的說不出話來。這件事對我印象特別深,終生不忘。
父親把“名節(jié)”看的特別重。七十年代初,生產(chǎn)隊要讓我弟弟李新國當(dāng)會計,父親覺得這是個“危險”工作,堅決不同意,還給隊長“紅了臉”,說:“我這倆小子,一個當(dāng)兵,這個我放心;在家的這個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當(dāng)會計!”后來到底是因為“工作需要”沒能“頂住”,弟弟在生產(chǎn)隊當(dāng)了多年會計。
我參軍后,特別是提干和轉(zhuǎn)業(yè)到石家莊工作后,他總是囑咐我:如果是坐車回家,進(jìn)村以前必須在村口下車,不許坐著車給鄉(xiāng)親們打招呼。“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未改鬢毛催”,我從1958年參加工作,到1962年參軍,再到1981年年底轉(zhuǎn)業(yè)到石家莊,離開家鄉(xiāng)60多年,每次回家,一進(jìn)村就是滿口的“李莊話”,鄉(xiāng)親們都說小闖(我的乳名叫“夢闖”)“沒架子”,“多怎都不‘撇京腔’”,顯得很親熱。
從父親身上真真切切看到什么叫“父愛如山”。1965年我提干后不久,就開始了文化大革命,每次探家到期歸隊時,都是父親和我本村的表哥(王大樹),輪換著用自行車馱著,把我送到保定火車站。后來保定鬧武斗,就改道徐水,六七十里地,直到我上了車,火車開出老遠(yuǎn),我扒著車窗,到快看不見影了,父親和表哥還在站臺上巴望著擦眼淚。
1971年,家屬因所在單位供銷社地點被“劃片”成了派性“對立面”,帶著八個月的女兒李向紅,“被”參加縣里的學(xué)習(xí)班。父親聽說學(xué)習(xí)班伙食不好,叫我母親烙了十張大餅,從安新縣李莊老家,騎自行車90多里,趕到清苑縣縣城南大冉學(xué)習(xí)班。因為不讓進(jìn)門,隔著鐵欄桿送過去烙餅,說了一會話,翁媳灑淚分別。妻在給我的信上說,看著老人推著車子走的背影,她哭了好半天。1981年底,我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石家莊工作,每次帶著妻和孩子們回老家過年,到回來的那天早晨,他都要在千里堤上跟著我們走出老遠(yuǎn),經(jīng)過再三勸阻老人家回去,他才肯站在那里,一直到看不見我們的影子。
轉(zhuǎn)業(yè)后,我的工資還是六十塊,妻四十多塊,到1988年,還沒買個電視。他和母親商量后,把積攢下來的500元錢給我送來,買了臺“環(huán)宇”電視機,在我這住了四天,每天晚上孩子們陪著爺爺奶奶看新買的電視,其樂融融。本來可以多住些日子的,可是突然一天接到家里來信說我姥爺去世,老兩口只好急著回家,沒想到,這竟是父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我這里看電視。
父親臘月二十六去世,大年三十出殯下葬。可以想見,這個日子對我和全家來說,是多么殘酷!年初一早上,我把鄉(xiāng)親們幫助辦事,吃剩下的各種菜攪合在一起、剁爛,給母親包了幾個“餃子”。
1月28日,正是大年初二,早晨起來,漫天大雪下了半尺多厚,我和弟弟、家人和本族晚輩,踏著大雪去給父親“圓墳”,樹上滿是銀白色的“樹掛”(即霧凇),曠野白茫茫一片,離開時心如刀割,一步一回頭,淚水哭成一首拙詩:
新春大節(jié)葬父翁,茫茫大雪撒蒼穹,
老天為我披重孝,千枝萬杈淚冰凌!
(原稿:1998年春節(jié),修改:2025年1月25日農(nóng)歷臘月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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