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是20世紀初英國福公司在豫北開煤礦、建電廠、修鐵路形成的城市。我離開它30多年了。它帶有民國時期風貌的街道，充滿豫北鄉(xiāng)土氣息的習俗，像一幅歷史畫卷時常浮現(xiàn)在我眼前。這十多年它變化很大，我卻很少回來。這次春節(jié)探親，我想仔細地看看它的新面貌。

    初到的幾天，我每天都在街頭行走觀望。它與我印象中的模樣相比，真像換了個人。我那時常去的露天體育場、職工俱樂部、新華影院、劇院等等，都連根拆除，改建成樣式用途不同的新建筑。飯店、商店增加很多，街道兩邊一家接著一家；新高樓大廈，一座又一座散布城區(qū)。老城區(qū)市容變化太大，簡直不敢相認了。只有殘存的那些舊建筑，使我想起過去這里是什么樣，它周圍有哪些場所，道路通向哪里。新城區(qū)，是全新的地方，街寬樓高，氣象恢宏，完全是現(xiàn)代化都市的景象。道路上不時出現(xiàn)的名牌汽車，展示著這座城市的富裕和時尚?？吹焦枢l(xiāng)這些年來如此大規(guī)?？焖俚馗掳l(fā)展，作為久在異鄉(xiāng)的游子深感驚喜，甚至慶幸它趕上了好時代。走得身體發(fā)熱，想到這些心里也發(fā)熱。

    接下來，我的感受就變得復雜了。回到故鄉(xiāng)，一連幾天都是霧霾密布。明明是晴天，太陽卻異常昏暗，全城像是鉆進了熱氣騰騰的澡堂。剛剛走過不遠，回首身后的高樓大廈已經(jīng)被霾遮住。濃濃的霾，讓人透不過氣，看不清物。過去那種藍天白云，空氣清澈，一眼就從街道這頭看到那頭的尋常街景，變成可遇不可求的“美景”了。以前街上，人們騎著腳踏自行車，現(xiàn)在這類自行車少多了。摩托、電動自行車在馬路上疾馳。商店里傳出高亢的音樂聲、叫賣聲，道路上汽車的急促喇叭聲，讓人感到耳痛。故鄉(xiāng)原本是方圓不過二、三公里的小城市，人們出門不是步行就是騎自行車，乘公交車的人都很少，走在街上，要不時與熟人打招呼?，F(xiàn)在我到新城區(qū)游覽，是在好友的陪伴指點下駕車前往的。友人們說，城市小時，很多當?shù)厝苏J為沒有氣派。后來城區(qū)像攤大餅似地瘋狂擴張，轉(zhuǎn)眼間從人口到地盤都擴大到驚人的地步。工作生活的半徑大了，加上擁堵，大家又留戀小城市的便捷了。這幾天我行走街上，竟沒有遇到一個熟人，有身處異地他鄉(xiāng)之感。

    生活習俗的變化也不難察覺。過去鄰里同事朋友間，相互串門拜年的活動現(xiàn)在消失了。拜年由親自登臨變成了電話問候或短息發(fā)布。以往年里走親訪友常留在對方家里吃飯喝酒，家家擺桌待客的熱氣騰騰的場面不見了。如今大家會面、吃喝大都轉(zhuǎn)移到飯館、茶社等公共娛樂場所。我上大學期間和工作初期的20世紀80年代，那時回來探親，與友人、同學會面交談、吃飯甚至玩樂，大都是在朋友家或自己家里進行的。友人之間相互串門，都要與對方家中的其他成員見見面，真誠的問候，簡樸的款待，彼此間有一股熱絡勁，濃濃的鄉(xiāng)情彌漫在身邊。現(xiàn)在親友之間走動少了，商場和飯店的喧囂取代了家中客廳的熱鬧，社交場面上的客套語取代了樸素實在的家常話，羨富炫富的味道時時浮出，原來淳樸的鄉(xiāng)土氣息淡化了。

    這次回故鄉(xiāng)，我還明顯地感到故鄉(xiāng)那些獨具地域歷史色彩的東西大都看不到了。英國福公司高大寬敞的洋房院落，解放后曾長期用作市委招待所，到這里的名人要人往往在這兒下榻。這樣重要的城市標志性文物和建筑，因地處在鬧市，為建設商業(yè)樓盤從原址拆除。舊新華街是解放前城市的主道，街道兩邊主要是民國時期遺留下的建筑。那些磚砌門窗和墻飾圖案，略帶西式建筑風格?，F(xiàn)在它已經(jīng)拓寬改建，沒有一點舊痕跡。還有一中的日字形大方院子，那是日本侵華時所建。解放后，家鄉(xiāng)的第一所中學，就是以此院為依托建立起來的。方院內(nèi)道路呈十字形，院內(nèi)長滿果木花草。其中一棵有碗口粗的桂花樹，枝干旁逸斜出，宛如一個大盆景樹。多年來，此院一直是這所中學師生心中不可取代的建筑符號。現(xiàn)在這個符號以及其他不少類似的符號，只能在舊影集里尋找了。更值得一提的是，家鄉(xiāng)是以擁有優(yōu)質(zhì)無煙煤炭資源而馳名的煤城，現(xiàn)在已是徒有其名了。這里的煤炭形成年代距今在兩三億年以上。從上世紀初到上世紀90年代左右，不足一百年的無節(jié)制開采，把這里的煤炭資源幾乎掏凈，原來的大礦井都被迫關閉?？墒?，有人還認為，摘掉“煤城”的帽子是件光榮的事。這令人深感遺憾。

    當然，在這座現(xiàn)代的城市中，要想找到它過去的生活情景也不難。在離繁華街道不遠的一片尚未拆遷的區(qū)域，那里房屋有的還是土坯墻，低矮窄小，沒有規(guī)則地擁擠在一起。陳舊的木門窗，灰磚舊瓦，院落局促。狹窄彎曲的走道，連接著一家一戶。在一個開著門的舊式瓦房前，我停了下來。一個古稀之年的老漢正在屋中掃地。屋里的陳設完全是20世紀70年代的樣子，小條幾、小方桌、兩個靠背椅構成傳統(tǒng)的正堂布局。條幾上放著上發(fā)條的座鐘，房子中間有一個煤球爐。臥室中擺著發(fā)黑的半截衣柜，只有兩個抽屜的小桌子，一個木板支架床。搭在院里窄小的廚房內(nèi)，木筷子籠掛在墻上，大水缸用木板蓋著，一個小桌上放著小案板，調(diào)料和碗盤擺在兩尺高的小櫥柜內(nèi)。老人抽的是竹煙袋，家內(nèi)沒有冰箱、洗衣機、電視。屋里沒有天花板，電燈直接由梁上懸下來的電線吊著，開關是用繩拉的。這就是那個時代普通人生活的真實場景。

    “你在這里住了多久了？”

    “幾十年了。”

    “家具怎么不換換？”

    “還能用。年紀大了，化花那錢干啥。”

    “現(xiàn)在蓋了那么多新房，你怎么不搬走呢？”

    “這一片全部要扒了蓋樓，俺們等著拆遷呢。年紀大了，能湊合幾天就多湊合幾天。”

探親假在鞭炮聲中匆匆而過。故鄉(xiāng)的新舊影像卻常常在我心中對比出現(xiàn)，從變遷中看到的得與失、喜與憂，讓我深切地認識到：世上的道路很多，但是要選擇一條適合自己的正確道路，卻總是人類的現(xiàn)實難題。故鄉(xiāng)，我人生的起點站，真切地盼望你能成為實現(xiàn)人們美好理想的當代桃花源，不要讓游子心中的霧霾遮住歸鄉(xiāng)的路途。

     貝 殼 村 莊

    今年六月中旬，我和畢業(yè)多年的大學同班同學們游覽了山西省臨縣三個地方:磧口鎮(zhèn)、李家山、西灣村。它們分別是國家建設部和文物局聯(lián)合公布的中國歷史文化名鎮(zhèn)或名村

    磧口鎮(zhèn)是緊鄰黃河的一座古鎮(zhèn)，隔河與陜西省佳縣相望。在民國及更早的年代，它是晉陜兩省間一個黃河貿(mào)易碼頭。從留存的店鋪院落看，磧口鎮(zhèn)的商業(yè)活動過去是比較繁榮的。鎮(zhèn)上有專營不同商品的貨棧，有錢莊、鏢局、騾馬店等各種配套部門。大的商號，占據(jù)幾進的大院落。寬敞的窯舍和房屋，有專門用作貨物再分包和加工的，有用作倉庫的。小的商號，院落規(guī)模小些，掌柜住的窯舍也石條拱圈，窯前還要加上裝飾性很強的過廊。鎮(zhèn)上地形最高處，建有道佛混合的廟殿和戲樓，雕梁畫棟，居高臨下，頗有氣派。導游講，磧口鎮(zhèn)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就開始衰落，以后隨著陜晉間運輸工具現(xiàn)代化和運輸線路改變，它變?yōu)槠胀ǖ霓r(nóng)業(yè)鄉(xiāng)鎮(zhèn)。在沉寂多年后，當?shù)卣谶@里發(fā)展特色旅游，資助并引導村民把過去破舊坍塌的院落窯舍，根據(jù)遺跡、傳說和想象修葺重建。眼下的磧口鎮(zhèn)，它被定格在歷史上說不清的某個時刻。

    黃河在磧口鎮(zhèn)的腳下。鎮(zhèn)的一條主要街道緊鄰黃河，一邊是店鋪，一邊是黃河。黃河處于兩山低谷間，有百十米寬，水勢不大，也不混濁，看似北方一條普通的河流。河水從遠處打著旋向前涌。在下游不遠處布滿石頭的麒麟灘，河水發(fā)出嘩嘩的響聲。上游不遠河床寬的地方，河中有不規(guī)則的沙洲浮現(xiàn)出來。鎮(zhèn)里除了游人，原住居民很少，許多院落都空著，一些斷垣殘壁還未修復。鎮(zhèn)上居民主要收入來自向游客提供食宿，賣些土產(chǎn)。游客總是早出晚歸，住一兩宿就走。日落時分，遠方連綿不斷的山川峻嶺，如大理石畫屏般呈現(xiàn)在西方地平線上，近處一道金燦燦的彩練斜鋪在磧口鎮(zhèn)的河面，鎮(zhèn)上大大小小的建筑投下沉靜空聊的斜影。

    李家山和西灣村是離磧口鎮(zhèn)有十幾里的村莊，傳說是磧口鎮(zhèn)商號主人們家眷居住的地方，都保留舊的外貌。村莊依坡而建，一座院里往往有房也有窯?？科碌牡胤酵趲卓赘G，左右兩廂蓋上房。有的時候，房咋一看像窯，因為它的門窗也采用拱形結(jié)構；窯，要在洞前接上屋檐，支起柱子，砌上磚石墻，又像是房。更有趣的是，李家山有的窯舍，簡直可以稱為“窯樓”。這里的窯舍是橫著一排排、豎著一層層匯聚在一起。下一層的窯頂是上一層窯前的院場，從正面看這些外形相近、規(guī)整排列的窯舍像是鑲嵌在高坡上的樓房。

    在李家山的一個很大的窯洞院落里，我們看到一個70多歲的老漢，明顯有著中風后行動不便的癥狀，拖著一條腿在院里散步。我們在他院前歇息，同他聊了幾句。他說：兩個兒子全家都在外打工，只有自己和老伴在這個大院里生活。自己生活不便，要靠老伴照顧。原來將近一千人的村莊，不少人在外買房舉家遷走，剩下人家的青壯勞力都天南海北打工了?，F(xiàn)在村里只有幾十人，多為老人。春節(jié)，打工的人通常回來住上幾天，不到正月十五，就又走完了。也有的人家，常年都不回來一趟，墻倒窯漏也不管。村里一年到頭，就是春節(jié)那幾天，人多熱鬧。附近村村如此。李家山平時有游客和來此畫畫的學生，要比那些沒人旅游的村多點兒人氣。老人很感嘆：兒子這一代從小在村里長大，在外還戀著老家。孫子們從小在外生活，連村里話都聽不懂，每次剛回來就鬧著要走。看來孫子這一代長大后不會回來了，那時村里就沒有人常住了。

    在放著一座石磨的空場處，一個身材瘦健、頭纏毛巾的老漢，孤獨地蹲坐在有陰涼的墻根。他雙肘放在胸前的雙膝上，微笑地望著來往的游客，不時地點頭回應游客的招呼。大概是感到這位老人友善，同學們都來他身邊合影。他的孩子也在外打工，自己身體好，獨自生活，還種著自己家的地。問他自己一人種地過得怎么樣？他說，現(xiàn)在種一年地的收入，同在外打工的一兩個月工資差不多。種地只是省下買糧錢。單靠種自家那點兒地，沒法養(yǎng)家糊口。那些把地租出的老人，還要靠孩子寄些錢過活。村里少數(shù)人出外混得好，不愿回來。大部分人在城里吃不好，住不好，也不愿回來。村里一年農(nóng)活干不了幾天?；?、農(nóng)藥、機器把過去的很多農(nóng)活取代了。附近有些村的年輕人，不愿干農(nóng)活，又沒別的活兒干。男男女女、成群結(jié)隊到城里后，沒長輩們管教，不愿吃苦受累，生活沒著落，總想發(fā)大財，竟然什么壞事都敢干，犯了罪家里也不知道。我們路過村委會，只見院門緊鎖，院里高掛著的旗子已變成一條窄布帶，偶爾也隨風晃動晃動。

    西灣村的情景同李家山大同小異。剛進村就看到一些屋頂已經(jīng)坍塌，蜘蛛網(wǎng)掛在屋檐下，院里長滿了荒草。這里村莊整體布局和獨家院落結(jié)構，體現(xiàn)出很強的自我保護功能。村里每家臨街巷的院墻和門樓，都建得高大堅固。有的院門的門栓，比通常的門栓多加了一道秘密機關。這種門栓橫著插上后，又有一條暗藏的方木楔自動從上豎著插入門栓的楔口，形成栓管門、楔管栓的“加密鎖”，不僅從院外門縫里無法撥開門栓，而且院內(nèi)只有知道機關的人才能抽回門栓。大家感到稀奇，爭著嘗試一番。導游說，西灣村過去是一個設計嚴密的寨堡，但寨墻、寨門樓和不少院宅當年已被侵華日寇所毀。盡管如此，村里舊物件保存也很齊全，還存有手工織布機、紡棉線車等。一家不起眼的門洞里，還掛著“歲進士”的舊匾額。村里轉(zhuǎn)一轉(zhuǎn)，看不到小伙子矯健的身影和姑娘們青春的容顏，看不到孩子們在街頭嬉鬧。沒有牲口，不見家畜，人歡馬叫的農(nóng)業(yè)勞動場景更看不到了。游覽這樣的村莊，我們像是對古人類遺址進行考古探索的歷史學家，村莊像是博物館中供人參觀研究的歷史標本。

    游完西灣村，大伙乘車而歸。我聽著同學們重逢后的歡聲笑語，心里哼著大學時代流行的憧憬農(nóng)村美好未來的歌曲，看著黃河水不停向前流淌，油然生感：廣大古老的農(nóng)業(yè)鄉(xiāng)村，幾千年一直作為中國人口主體和國家穩(wěn)定發(fā)展的社會根基，在現(xiàn)代工業(yè)化和城市化大潮沖擊下，正一步步地空化解體，行將隱沒到歷史的長河中。那些幸存的村莊，也不再具備傳統(tǒng)的社會功能。它們就像寄居蟹居住的貝殼一樣，雖然貝殼完好，但是原有的生命已消亡。我們所游覽的這三個地方，基本就是這樣的貝殼村莊。中國數(shù)千年未遇的巨變，近在咫尺，觀之如斯！

微信掃一掃，進入讀者交流群

獻一朵花： 鮮花數(shù)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