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報魏巍專版:散 步
父親平生喜愛散步。自我記事起,他每天散步,早晚兩次,不管刮風(fēng)下雨。下雨時,穿上他的軍用膠鞋,打著傘慢慢在雨中走。早上散步前,先打一套太 極拳,這是在晉察冀野戰(zhàn)軍騎兵第六師第十六騎兵團任團政委時,向一位國民黨將領(lǐng)學(xué)來的。他的太極拳,打得很認真,但依我看,那也就是有個太極拳的樣子,實 在類似做操,活動活動身體而已。之后,走上二三十分鐘。如果在家,父親會在離家不遠的地方開辟出自己慣常散步的線路,這些地方一般有花草樹木,最好是有高 大的樹木,爸爸覺得自然界里樹木的形態(tài)最為美麗,而且昂揚向上。如果外出,那就隨遇而安了。海邊、山下、庭院,草地都是散步的好地方。
散步時,他會觀察四時的景色,欣賞自然界奇妙的變化。“今天聽見本年第一次咕咕鳥的啼聲,似乎是一只未成年的稚幼而清新的啼聲,她怎么跑到前面 來了?”有一次在日記中寫:“雖偶有布谷鳥的啼聲,但較往年為少,不知是否被捕鳥人捕捉去了。”更多的時候他是對要寫的東西進行構(gòu)思,對一些問題進行思 考。父親在日記中這樣寫到:“昨晚在歸途中,一輪顏色暗紅的圓月從蒼茫的東方的林莽上升起,我已在沉思對所見到的一切如何評價。今晨散步時又集中思考了這 些問題。蠡縣無疑是現(xiàn)在商品經(jīng)濟路線的一個可以夸耀的典型,然而它究竟是表示了什么,哪些是對的,哪些是不對的,它究竟是不是中國農(nóng)村發(fā)展的方向?”“早 晨,對評價《王震傳》的文章做了構(gòu)思。”“散步時想到我在寫現(xiàn)實題材的同時,抗日戰(zhàn)爭的必要人物的采訪也可以進行,這樣是否會省些時間。”
父親的不少詩作是在散步時產(chǎn)生靈感的。例如《五線譜》:
屋后/藍藍的天空里/畫著五線譜,
五線譜上/是一個一個逗點/一個一個/肥大的音符。
也許你細看/才能看出:
那不過是一群小麻雀,
在高壓線上歇足,
偶爾交換一下/閑言碎語。
它們——這些肥大的逗點,
有時靜止不動,就像老唱一句歌,沒完沒了;
有時又忽然來個跳躍,
變換一個新的曲調(diào)。
今天起風(fēng)了,
高壓線隨著風(fēng)/一搖,一搖。
小麻雀,你今天要唱什么曲調(diào)?
是不是聽見/大千世界的流行曲,
也想趕趕時髦?
還有一首《山桃》,我也很喜歡。
在荒僻的山道,
有一株山桃花,
正在含苞。
我與她偶然相遇。
“山桃,你好!”我說。
“春的消息,
你捎來得最早。”
山桃淡然,
“早算什么!早,就是老。”
“不老!不老!”我連忙說,
“你的花開得很好:
只是過于寂寞,開在荒山道,
縱然俏麗,誰人知曉?”
“寂寞?”山桃覺得好笑。
“只有空虛的心,
才會受到寂寞襲擾:
再不就是生命枯萎了。”
她又說:“你看我,
上面承受著無盡的雨露,
下面連接著地下的海濤,
周圍還有我的兄弟姐妹
——無邊的森林,芳草!
哪里有什么寂寞,
我們朝朝夕夕
都在一起歡笑。”
山桃說過,嫣然一笑。
像是誰的胭脂瓶碎了,
星星點點灑滿荒山道。
并記:1988年4月晨散步時偶得,其時,路邊確有山桃一株也。
小的時候,父母工作忙,我們都住在學(xué)校,爸爸有點時間來看我的時候,就帶我在學(xué)校附近的小路上散步。爸爸把我的小手放在他的兜里,走得很快,我 要顛顛地才能跟上他。60多歲以前,爸爸通常還跑上一段,不知什么時候起,他走得越來越慢,再后來,在房后小路上走幾個來回,都要歇上幾歇。新志見他靠在 那里歇腳時顯得很吃力,就讓警衛(wèi)員小白在他散步的路上,在一棵松樹下,用石條搭了一個石凳,新志又用木條為石凳做了一個面。每走到此,爸爸就會坐下,停一 停腳步。
我們或朋友有時間也會陪他散步,天南地北隨便聊。我會講我在東北兵團的生活,會講碰到聽到的奇聞異事,爸爸也會講他的作品。對描寫長征的長篇小 說,爸爸曾想過好幾個名字:《大地的詩》《云山漫漫》《晨曦》《地球的紅飄帶》,爸爸征詢大家的意見,媽媽和家人都覺得《地球的紅飄帶》好,新鮮、形象、 生動、有詩意。書名確定后,爸爸十分亢奮,一揮而就完成了序言。
家人陪伴爸爸散步,尤其有第三代的陪伴,是快樂的時光。父親靈感來了,寫下了《我馱著21世紀前進》:
我馱著小孫孫在林蔭道上走,
妻子的笑聲跟在身后。
“高興嗎,小崍崍?”
兒媳也在旁邊歡叫,
小崍崍在肩頭伸著小手。
這時,我忽然覺得,
我是在馱著二十一世紀前進,
我馱的是鮮花和希望,
也是光明和歡欣。
頓時我的腳步更加有力,
就像戰(zhàn)爭年代那樣,
穿著踢死牛的山鞋,
步子結(jié)實而大,興沖沖地。
兩個女人跟不上了,
她們追著,笑著喘氣。
可是我走了一程,
像被石子絆了一下,
步子有些慢慢騰騰。
一個問號忽然跳出:
“難道孫孫這一輩
真像人們說的世界太平,
萬事如意,一片光明?”
不,不,人世滄桑,風(fēng)云變幻,
人間事往往難以判斷。
三十年前決沒有想到今天,
同樣,今天也難以判斷明天。
我肩上的這一代,
也許他們會健康地成長起來,
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社會主義祖國的公民,
也許資本主義再度復(fù)辟,
他們需要看人的臉色活著,
做一個馴順或不馴順的資本的奴隸。
想到這里,
我的腳步沉重,
一步步邁得十分艱難。
兩個女人在后面依然又笑又喊,
孫孫的小手依然向前,向前。
我又想,
判斷雖然難以判斷,
但總是能夠判斷。
前途雖然不能樂觀,
但也無需悲觀。
人類總有智慧和勇敢,
能排除前進道路上的艱難。
不過,人類有勇敢智慧的一面,
也不是沒有弱點。
一位哲人就說過“人不如豬”
豬拱到墻角就會拐彎,
人卻往往不會拐彎。
不會拐彎,不會拐彎,
頭破血流也得拐彎。
……
想到這里,
我的腳步又快起來,
結(jié)實而大,興沖沖地。
兩個女人又跟不上了,
她們笑著,追著,喘氣,
肩頭上的小孫孫也笑得咯咯的。
父親生性耿直,對馬列主義信仰堅定,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2001年他和一些老同志因為上書中央,提出不同意見,被責(zé)罵并受黨內(nèi)留黨察看處分。 他心臟病復(fù)發(fā),住在北京軍區(qū)總院,他們當時只限家人探視,阻斷了爸爸的社會交往,無任何法律依據(jù)地限制了父親的自由。父親散步,后面跟隨“監(jiān)護人”,非常 郁悶。他晚飯后常一個人走到離醫(yī)院大門不遠的地方等候家人探視。我心痛得掉淚,盡可能早早趕到醫(yī)院陪他散一會步。我們走到小廣場,看到許多孩子穿著滑輪鞋 歡快地,滿臉是汗地穿梭奔跑,這時爸爸的臉上會露出難得的微笑,說:“不知道小多多(我弟弟孩子小名)會不會滑。”
記得2001年的國慶節(jié)前夜,父親在軍區(qū)總院院中伴著燈光散步,十里長街,天安門廣場正華燈如晝,新志跟我說:“咱把爸爸拉到天安門轉(zhuǎn)一圈,讓 老爺子高興高興?”我有點擔(dān)心,后邊跟著兩個盯梢的,生怕爸爸與別人聊天。前幾天因為我給爸爸帶了一封信,他們把我單獨留下進行盤問??尚轮菊f:“管他 呢!你帶著爸爸往樓北走,我把車停那兒,拐彎就上車,盯梢沒拐彎,咱就跑了。”新志這小子挺精的,這一招真靈,我們成功了!我們帶著爸爸駛向燈火通明的十 里長街,天安門廣場,紀念碑在燈光的輝映下分外潔白,分外巍峨,廣場上的花壇,廣場上喜慶的人們,十里長街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新建筑……爸爸每年國慶都會到 天安門轉(zhuǎn)一轉(zhuǎn),這次令困居醫(yī)院多日的老人非常非常興奮,我們看到爸爸久違的心舒氣暢,很高興!轉(zhuǎn)了天安門還不過癮,我們又帶著爸爸到他的戰(zhàn)友肖衍慶家,爸 爸更高興了。
回到醫(yī)院,醫(yī)院保衛(wèi)處得知“照顧對象”丟了,緊張極了,正在責(zé)問媽媽:“病號哪去了?”媽媽穩(wěn)坐病房,她說:“我哪知道,你們前邊倆,后邊倆看著,你們不知道,我哪知道?”
看到爸爸樂呵呵地回到病房,保衛(wèi)處的干部長舒了一口氣,“哎呀,嚇死我們了,您跑哪去了?”
“我們就在院子里散步。”爸爸心情不錯。
“我們怕您跑到美國大使館。”
爸爸輕蔑地一笑,“我跟他干仗干了半輩子,我可不是方勵之。”
這回散步散得真精彩。
2008年,全國人民都在以各種形式迎接奧運會的召開。其中有一項活動是要把奧運祥云圣火插上珠穆朗瑪峰。那年,父親被診斷出癌癥正在301醫(yī) 院住院,身體非常虛弱。父親有一個忘年小朋友羅沈茹,她帶著中央電視臺的記者來到醫(yī)院對父親進行采訪。在301醫(yī)院父親常常散步小花園的被竹林環(huán)繞的亭子 里,父親對記者說了這樣一段話:“奧運圣火插上珠穆朗瑪峰,我聽了非常高興,和中國人民一齊高興,和世界人民一齊高興。”這時,他的聲音大了起來,“我國 的珠穆朗瑪峰是世界的最高峰,它是光明的象征,象征著人類總是有光明的前途的。”父親親筆書寫條幅:“歡慶奧運圣火登上珠穆朗瑪峰。”在中央電視臺演播 室,直播我國英雄的運動員沖擊珠峰頂?shù)膶崨r,也同時播出了對父親的采訪,展示了父親書寫的條幅。他的聲音像是在珠峰的峰頂飄蕩:人類總是有光明的前途的。
父親身體越來越弱,但他還是堅持散步,盡管主要是由別人推著輪椅了。他不再說“散步”,而是說:“出去透透氣,看看我的小魚。”在輪椅上,他還 是不斷觀察,關(guān)心著社會??吹礁吒叩乃酰麜枺哼@些工人怎么上去,他們吃飯、上廁所怎么辦?醫(yī)院病房的高干區(qū)又在擴建,他會給醫(yī)院提意見,說,高干病 房已經(jīng)夠多夠好了,不要再建了。散步時,精神稍好,他就堅持從輪椅上下來走上幾步,他扶著我的手艱難地走著,問我:我走了有50步嗎?
父親離我們而去,每每去陪伴母親,我還會在父親慣常散步的地方,在長滿青松的小路上走一走。父親的音容笑貌宛如昨日,我好像還在陪著他,慢慢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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