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云雷 來源:紅色文化網(wǎng) 日期:2013-05-02 點擊:
近年來,“打工文學”引起了文壇的廣泛關注,深圳文聯(lián)的楊宏海先生是研究“打工文學”的專家,據(jù)他的研究,“打工文學”在80年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他還將“打工文學”的發(fā)展分為三個階段。但是,“打工文學”引起全國性的關注,大約在2004年,在那之后,深圳關于“打工文學”召開了三次會議,每年一次,引起了越來越廣泛的重視,這與“底層文學”大體是同步的,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將“打工文學”和底層文學,看作是在新世紀崛起的兩個思潮,或者說是“重視底層”這一文藝思潮的不同側(cè)面。
“打工文學”的興起,表明了打工作家的創(chuàng)作能力,以及他們構建自身主體性的努力,同時也反映了打工者群體的文化需求得到了社會各方的廣泛關注,這對于當代中國具有重要的意義,當沉默者開始說話的,必然會給我們打開一個新的空間,讓我們重新認識打工者,重新認識底層,重新認識我們這個社會。在這方面,打工文學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達到了一定的效果,但由于社會規(guī)范與美學規(guī)范的限制,可以說還沒有發(fā)揮其應有的作用。另一方面,從總體上來說,現(xiàn)在“打工文學”還只是作為一個文化現(xiàn)象被討論,這一討論是由地方政府或文聯(lián)、評論家、作家促成的,它們也都從中獲得了相應的關注或利益,是一種多重性的“雙贏”,但就文學說,除了鄭小瓊、浪淘沙等少數(shù)人之外,其他作家還沒有足夠的創(chuàng)作實績,也還沒有形成獨特的個人風格,如果“打工文學”要持續(xù)發(fā)展,還需要作家們不斷的努力。
因此,討論以下幾個問題是必要的。首先,是打工文學能否代表打工群體的整體利益與根本利益,打工文學能否代表打工作家的心聲;其次,地方政府或文聯(lián)的極力推舉,對打工文學有什么影響與利弊;再次,在“純文學”原則的規(guī)范下,打工文學是向既有的美學標準靠攏,還是在發(fā)展中確立自身的審美標準,這三方面因素的綜合,將決定著打工文學的未來。
首先,打工文學能否代表打工群體利益?“打工文學”與底層文學作家有很大的不同,“底層文學”的代表性作家都是知識分子或已成名的作家,如曹征路、劉繼明、劉慶邦、王祥夫、陳應松、胡學文、羅偉章等,他們或者是大學教授,或者是作協(xié)系統(tǒng)的作家;而“打工文學”的代表性作家則是從打工者中涌現(xiàn)出來的,如鄭小瓊、浪淘沙、王十月、于懷岸、徐東、葉耳等。按照“左翼文學”的邏輯,知識分子作家不如工農(nóng)出身的作家在思想意識上“先進”,但我們看到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在“打工文學”中我們反而較少看到群體意識或階級意識,而更多的是個人意識或個人奮斗的思想,而在“底層文學”中,群體意識或階級意識則更明顯一些。這里是就大體而言,當然也有例外,下面我們還要講到。之所以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我想有以下原因:就知識分子而言,他們?nèi)タ戳硗獾碾A層,或許更容易看到“打工者”的相同之處,而對于打工者來說,看自身所處的社會階層,可能更容易看到彼此之間的差異;知識分子看問題,可能會更偏重于思想與藝術上的在總體把握,“打工者”看問題,可能更偏重于個人經(jīng)驗的表述。
在這里,便涉及到一個文學界一直爭論不休的問題,那就是知識分子是否能為“底層”代言的問題。關于這個問題,南帆、張閎、吳亮等學者有過爭論,南帆在與一些青年學者的討論中,探討了底層表述的可能性及其理論上的困境,而張閎、吳亮等人認為這是知識分子在爭奪“學術霸權”,或是一場學術的“圈地運動”,而唐小兵則認為這不過是“民粹主義”的一種表現(xiàn)。
在這里,值得討論的問題不僅是知識分子能否為底層代言,也包括打工者能否為“打工者”代言的問題,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從兩個層面來談,第一個層面,作為個體的底層或打工者,是否能為整體性的“底層”代言,這里涉及到是否有興趣、視野、能力為“底層”代言的問題,并不是每個底層作家都有這樣的意愿,我們在今天看到的往往是其反面;第二個層面,作為個體的底層或打工者,是否能為“自己”代言?這在表面看好像不會有問題,但在“主體”已經(jīng)破碎,而外界還有強大的社會規(guī)范與美學規(guī)范的今天,一個人能否代表自己,也成為了一個問題。
在這里,我們可以看一看文學史,歷史的經(jīng)驗往往比理論探討更能給人以啟發(fā)。左翼文學從20年代“大眾化運動”以來有一個終極理想,就是“大眾寫,寫大眾,為大眾寫”,這一理想在建國后有了實現(xiàn)的可能,出現(xiàn)了不少工農(nóng)作家,比如胡萬春、李學鰲、仇學寶等,但是這一理想的實現(xiàn),也帶來了自身的問題,這在浩然、高玉寶身上有突出的表現(xiàn),浩然說自己是“農(nóng)民寫,寫農(nóng)民,為農(nóng)民寫”,他也在某種程度上實現(xiàn)了這一想法,但有一個關鍵的問題,就是他并沒有完全站在農(nóng)民立場上來寫,當主流意識與農(nóng)民立場相一致的時候,他為農(nóng)民而寫,而當二者發(fā)生沖突的時候,他就站在主流意識上來寫,這一點與趙樹理是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浩然有時會順著潮流走,而失去了一個作家的獨立性。高玉寶的《高玉寶》現(xiàn)在看來也是一部很不錯的書,但是在他80年代寫的《高玉寶》續(xù)集中,我們看到他的整個思想意識,也是完全是80年代的“個人主義”,與《高玉寶》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在這個意義上,浩然、高玉寶顯然不能完全代表農(nóng)民,這也是今天打工文學所面臨的困境。
底層文學與打工文學雖然有所不同,但卻是同一種潮流的產(chǎn)物,知識分子固然不能毫無障礙地為底層“代言”,而打工作家也并不天然地代表打工者,但他們之間是可以互補的,如果能將他們各自的長處結(jié)合起來,有可能建設一種新的文學。
其次,是打工文學與官方行為的關系。打工文學引起廣泛的關注,與深圳政府與文聯(lián)的大力支持是分不開的,現(xiàn)在深圳還為這些打工作家做了一些“實事”,包括解決戶口、調(diào)入文聯(lián)工作、召開研討會、出版書籍等等,這對于作家是一些好事,也樹立了深圳作為打工文學“策源地”的形象,是一種“雙贏”。但在這個過程中,也會出現(xiàn)一個問題,那就是這些作家在脫離打工生活,成為一個“作家”之后,是否還能寫出“打工文學”,是否還能代表打工者的利益?“打工文學”是否還能保持自身的獨立性與批判性?在北京召開的“打工文學論壇”上,也有不少學者提出這一問題,他們呼吁要防止打工文學被“收買”,這個詞或許重了一點,但卻顯示出了“打工文學”面臨的困境。
一個現(xiàn)實的問題是,打工文學,按道理應該表現(xiàn)打工者生活上的苦難與精神的困窘,但在與地方政府或文聯(lián)發(fā)生密切的關系之后,這樣的描寫是否會被接受,或者在什么程度上可以被接受,是否會受到限制?如果照實寫,是否會被認為是在為政府的形象抹黑?如果不照實寫,又怎樣保持“打工文學”的特質(zhì)?這是一個悖論。地方政府與文聯(lián)的重視帶來的另一個問題是,在目前我們所能看到關于“打工文學”的討論中,討論的幾乎都是深圳的作家,可以說“打工文學”引起全國性的關注與深圳文聯(lián)的努力是分不開的,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對另外地方的打工作家也起到了一定的遮蔽作用。深圳作為改革開放的先鋒,出現(xiàn)打工文學與打工作家是可以理解的,但在深圳之外,也有“打工文學”與打工作家,但現(xiàn)在這一部分作家卻沒有得到足夠的關注,這可能需要一個過程,但我希望“打工文學”不局限于深圳,或許在不同的“地方性經(jīng)驗”的基礎上,我們才能看到“打工文學”在全國的整體性面貌,而這也才能使“打工文學”得到更好的發(fā)展。
再次,是打工文學與既有“美學原則”的問題?,F(xiàn)在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就是打工作家一旦成名,就不愿再被稱為“打工作家”了,而愿意直接被稱為“作家”,這樣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被稱為“打工作家”總好像有些被照顧的意思,因為打工者的身份,或者因為“打工文學”的潮流,而被稱為“作家”,好像更能顯示個人的創(chuàng)作實力,是靠“文學”而不是靠“打工”得到承認的。不只是作家,一些評論家或讀者也會認為,將某人稱為底層文學作家或打工作家,總好像包含著照顧或勉強認可的意思,不知別的研究者怎樣,我卻并沒有這樣的意思,相反,我認為底層文學與打工文學有可能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美學原則”,一種不同于當前文壇主流的審美標準。
當前文壇主流的審美原則,是1980年代以來逐漸形成的,這是一種精英的、西方的、現(xiàn)代主義的美學原則,而“新的美學原則”應該對此有所超越,是底層的而不是精英的,是中國的而不是西方的,是包容各種創(chuàng)作方法而不只是現(xiàn)代主義的,但這種美學原則也應該不同于1940—70年代的“人民美學”,相對于“人民美學”,它應該保持獨立性與批判性,應該保持對目的論與本質(zhì)論的反省,應該有更多的思想資源與藝術資源,并在此基礎上有新的發(fā)展與創(chuàng)造。這種“新的美學原則”并不是對“人民美學”與1980年代美學的絕對排斥,而應該在對它們的繼承與揚棄中發(fā)展出來,在當前,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這種“新美學”的各種萌芽,應該加以關注并促其成長,而不應該“棒殺”或“捧殺”。
比如于懷岸的《臺風之夜》,這個小說寫兩個打工者被工廠開除后,和幾個打工的小兄弟到一個靠近海邊的小城的過程,一路上遇到了各種事情,被趕下車,打架,遇到殺人的場面,碰見一個找兒子的老人,忍著饑餓和寒冷在高速公路上步行,而這些都發(fā)生在一個“臺風之夜”,小說將自然界的狂風暴雨作為背景,具有一種強烈的象征性,寫出了這幾個年青的打工者在動蕩不安時代中艱難的跋涉。再比如宋唯唯的《長河邊的兄弟》,寫兩個農(nóng)村的小孩的生活和他們的心思,與鄰居小朋友玩,到姥姥家去,等待外出打工的父親,小說雖然有些冗長,但細膩地寫出了這兩個小孩的世界——外部世界與內(nèi)心世界,也寫出了父親在外打工給他們的生活帶來的巨大影響。像這樣的小說,寫出了我們這個時代的新經(jīng)驗,并在此基礎上發(fā)展出了新的美學萌芽,很值得我們關注。
但遺憾的是,在不少“打工作家”那里,他們努力的方向不是創(chuàng)造新的美學,而是竭力向文壇既有的審美標準靠攏,這雖然有可以理解的原因,比如可以在現(xiàn)實秩序與文學秩序中獲得一席之地等等,但我認為,如果只是簡單地認同現(xiàn)有的美學原則,而忽略了個人經(jīng)驗與美學的獨特性,是一件極為可惜的事情,而這樣做,既使個人的文學事業(yè)行之不遠,也無法在整體上對中國文學有所推進。
可以說,打工文學的發(fā)展離不開對上述問題的回答,如果打工文學能真正代表打工者的利益,能擺脫地方文聯(lián)重視所帶來的不利因素,能發(fā)展出一種自身的美學,那么必將會有一個美好的未來,而這也必將給中國文學帶來整體上的一個轉(zhuǎn)變,反之,如果打工文學不能代表打工者的利益,匍匐在既有的社會規(guī)范與美學規(guī)范之下,那么必將行之不遠,在不久的將來就會成為明日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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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3-05-02
關鍵字:打工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