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6月24日，耿志遠與父親耿飚在住所院內(nèi)合影。

毛澤東評價他為“敢講真話的好大使”，葉劍英稱贊他是“人才難得”。他就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優(yōu)秀黨員，久經(jīng)考驗的忠誠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軍事家、外交家——耿飚。

“父親的一生就像他的名字——大風大火、坦蕩耿直！他的一世英名是留給兒女的無價精神之寶。”在耿志遠的回憶里，父親耿飚是一名忠貞的共產(chǎn)黨員，自1932年領到黨證后，“無論是戰(zhàn)爭年代行軍打仗，還是和平年代出使外國，父親始終貼身珍藏著那張黨證，直到去世”。

2022年6月，耿志遠接受了《中國新聞發(fā)布》專訪。

談父親的戎馬生涯——“他將一生獻給了中國人民的解放和建設事業(yè)”

1909年夏天，耿飚出生于湖南醴陵的一個貧困人家。由于自家地無一壟、房無一間，年幼的耿飚只能與父母借住在耿傳公祠。祠堂的石碑上雕刻著“重孝行、盡悌道……宜愛國……務正業(yè)……”等祖訓，文字樸實，透露出祖上對后人的垂訓與期冀。這些從日常生活中提煉出的祖訓族規(guī)，不僅給耿飚的言行打下深刻烙印，也對他日后的思想作風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從一名帶領七個民兵的游擊隊長，到指揮千軍萬馬征戰(zhàn)沙場的兵團參謀長，耿飚將軍在24年的戎馬生涯中立過無數(shù)戰(zhàn)功。長征途中，他戰(zhàn)湘江、渡烏江、強攻婁山關、四渡赤水河；抗日戰(zhàn)爭中，他保衛(wèi)陜甘寧，收復張家口；解放戰(zhàn)爭中，他與楊得志、羅瑞卿共同領導著名的“楊羅耿兵團”。在耿飚同志百年誕辰之際，夫人趙蘭香對他的評價是“一生都保持了工人階級、革命軍人樸實無華的本色和胸懷坦蕩的品格”。

耿飚與美軍觀察組成員在長城上。照片上方文字為耿飚親筆書寫。

中國新聞發(fā)布：您父親有沒有提起過他年輕時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

耿志遠：我的父親13歲到水口山鉛礦做童工，16歲參加共青團，19歲轉為共產(chǎn)黨員，將其一生獻給了中國人民的解放和建設事業(yè)。他曾在不經(jīng)意間提到幾個小故事。父親從小習武健身，在戰(zhàn)場上能征善戰(zhàn)，而且有幾個絕招，比如夜里被人偷襲，就去摸對方的帽檐兒，一下就能斷定是敵是友，如果是敵人就馬上蹲下，直接拿刀砍下去。

我1946年出生在張家口，那時正是父親與程子華率部收復張家口的關鍵時刻。由于本來已經(jīng)投降的日軍拒絕向八路軍晉察冀軍區(qū)交接張家口，我父親便下達了總攻的命令，部隊從東、南兩面攻入城內(nèi)，突破清水河鐵橋防線，并占領了日本領事館。據(jù)我母親回憶，解放戰(zhàn)爭初期，處境十分艱難，父親在前線打仗，我家就和楊得志家、羅瑞卿家每家一輛牛車，隨時準備轉移。

中國新聞發(fā)布：您父親的回憶錄中曾提到，他有一個好習慣，無論條件多么艱苦，都堅持記日記、拍照片。您見到過這些日記和照片嗎？

耿志遠：我的父親是一個十分細致的人。1931年，紅軍東征漳州，繳獲了一批照相機，上級批準他留下一架。這架相機陪伴父親走過長征、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的歲月，拍攝了很多他戰(zhàn)斗過的地方和戰(zhàn)友的照片。

1936年6月，美國著名記者埃德加·斯諾奔赴蘇區(qū)采訪，黨中央希望通過斯諾向世界講述中國紅軍的故事，于是動員大家提供第一手資料。我父親便把日記本借給了斯諾，解放后還惦記著要找回來，可惜沒找到。翻開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有的照片還是父親的作品，書中對長征的描寫，有些也得益于父親的日記。

外人可能很難想象，父親小時候只讀過一兩年私塾，哪來這么高的文化水平？父親告訴我們，他都是自學的。他喜歡看書，看完一本就換另一本，碰到實在喜歡的書就一直背著，行軍打仗都舍不得扔掉。

談父親的外交事業(yè)—— “毛主席都稱贊他‘敢講真話，反映真實情況，是個好大使’”

新中國成立后，根據(jù)毛主席提出的“另起爐灶”的外交戰(zhàn)略方針，不少軍隊高級干部被選調(diào)出任駐外大使。為了讓新中國的第一批大使們盡快適應國外的生活，外交部根據(jù)毛主席和周總理的指示，把大使和家眷們集中到前門大柵欄的新華飯店，教他們學習外交禮儀。耿飚也受中央委派，從驍勇善戰(zhàn)的將軍轉型為儒雅睿智的外交官。

作為新中國第一位派駐在西方國家的大使，耿飚先后擔任中國駐瑞典大使兼駐丹麥、芬蘭公使，駐巴基斯坦大使，駐緬甸大使，駐阿爾巴尼亞大使等職。身為外交家，耿飚不辱使命，開辟了與巴基斯坦的“巴鐵”關系，推動開通至巴基斯坦的航線和公路，打通了祖國的西大門。

中國新聞發(fā)布：1950年，您父親是怎么轉行從事外交工作的？

耿志遠：我想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新中國成立之初，急需大批信得過的干部轉赴外交戰(zhàn)線。二是我父親具備一定的外事工作經(jīng)驗。

1944年10月，耿飚和美軍觀察組組長德穆克在從延安赴晉察冀途中合影。

1944年9月，駐延安的美軍觀察組到晉察冀抗日根據(jù)地考察，父親率部護送，并且成功帶領他們通過敵占區(qū)，突破封鎖線。這是周恩來同志親自點名的任務，也是父親第一次接觸外事工作。這次執(zhí)行護送任務展現(xiàn)出了父親出色的對外聯(lián)絡與溝通能力。

任務結束后，美軍觀察組成員保羅·德穆克問我父親如何評價“這次偉大的冒險”，我父親說“無所畏懼”。1985年，保羅·德穆克訪問中國，托人轉送給我父親一本相冊，封面上用中英文寫著：“送給我們無所畏懼的領導——耿飚。”

德穆克托人轉送給耿飚的相冊，封面上用中英文寫著：“送給我們無所畏懼的領導——耿飚。”

中國新聞發(fā)布：您父親擔任駐瑞典大使時，您年紀尚小，有沒有留下什么印象？

耿志遠：父親出使瑞典時我才四歲。那個時候駐外大使的未成年子女可以跟隨父母出國，我就在駐瑞典大使館跟父母共度了一段短暫的時光。記憶中，那是個冰天雪地的國度。父親的許多傳奇故事都是后來從旁人口中得知，讓我深感自豪。

1950年10月1日，耿飚在駐瑞典大使館舉行國慶招待會，這也是我國大使首次在西方國家舉行國慶招待會。

有一次，在中國駐瑞典大使館舉行的國慶招待會上，瑞典皇家海軍司令問父親：“聽說閣下是位將軍，請問您指揮過多少軍隊？”父親回答說：“也就十幾萬人吧。”對方感到很驚訝，這個數(shù)字比他們國家所有的軍隊還多呢！一旁的貴賓都稱父親是“偉大國家派來的偉大的使者”，我父親卻說：“我只是偉大國家的一名普通士兵。”

中國新聞發(fā)布：您父親為奠定中國與巴基斯坦的“鐵桿”友誼做了哪些工作？

耿志遠：1956年，我父親接到通知，調(diào)他到巴基斯坦當大使。在那之前，巴基斯坦作為英聯(lián)邦成員，總督由英國女王任命。直到1956年，巴基斯坦才真正獨立并選出了第一任總統(tǒng)。

當時的中國，正處于帝國主義的封鎖之下。美國策動成立了“東南亞條約組織”和“巴格達條約組織”，形成兩個鏈條，通過巴基斯坦聯(lián)結起來，在中國的西面和南面形成了弧形圍堵圈。毛主席親自與我父親談話，希望他重視巴基斯坦的重要戰(zhàn)略地位，發(fā)展與巴基斯坦的友好關系，“打開中國的西大門”。

1978年6月，國務院副總理耿飚與巴基斯坦總統(tǒng)齊亞·哈克（前左）共同為中巴公路剪彩。

父親按照毛主席的重要指示，發(fā)展中巴友好關系，積極推動中巴兩國交通連接，策劃建立中巴航線，推動開通兩國間的公路，為此多次拜訪巴基斯坦領導人。1978年，我父親與時任巴基斯坦總統(tǒng)齊亞·哈克一起參加了中巴公路（喀喇昆侖公路）通車剪彩。在竣工儀式上，哈克總統(tǒng)感慨地說：“中國的現(xiàn)代筑路隊幫助巴基斯坦的北部地區(qū)實現(xiàn)了千年的夢想。喀喇昆侖公路是我們兩個國家的建設者用汗水、鮮血和生命筑成的友誼之路。”

巴基斯坦學者也不止一次在報刊上發(fā)表文章，稱贊我父親對中巴友誼的貢獻。有學者撰文稱，“毛主席將耿飚派往巴基斯坦的決定高瞻遠矚，是正確和及時的。”

習近平主席2015年4月訪問巴基斯坦時，也曾提到我父親對中巴友誼作出的貢獻，他講到：“中國前駐巴基斯坦大使，也是我的老領導耿飚先生曾經(jīng)說過，‘中巴傳統(tǒng)友誼必然像喀喇昆侖公路一樣越走越寬廣。’”今天，中巴關系發(fā)展印證了父親的預言，中巴兩國都越來越深切地感受到善鄰的珍貴、朋友的溫暖。

1978 年耿飚率中國政府代表團訪問巴基斯坦時種下的友誼樹。

中國新聞發(fā)布：您對父親外交生涯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耿志遠：父親在他的外交生涯中，一直是將維護國家利益、國家形象放在第一位的。

1969年，父親被委派擔任駐阿爾巴尼亞大使。那時，阿爾巴尼亞被國內(nèi)稱為“歐洲的社會主義明燈”。當時的中國盡管還很貧窮，卻節(jié)衣縮食，為阿爾巴尼亞提供大量的物資援助。面對援助這個國家給我國造成的困難，我父親主動把真實情況報給中央，大膽提出調(diào)整援阿方案的建議。這份報告由外交部轉呈中央后，毛主席看了很高興，稱贊道，“耿飚敢說真話，反映真實情況，是個好大使！”

1980年5月，我父親作為國務院副總理、中央軍委秘書長率領中國軍事代表團訪問美國并被邀請進入白宮，時任美國總統(tǒng)卡特夫婦在晚宴過后特別邀請我父母在居所共同觀看電影《星球大戰(zhàn)Ⅱ》。觀影過程中，卡特總統(tǒng)隨意地坐在地毯上，我父親則猶豫再三，最后選擇坐在沙發(fā)上觀看?；顒咏Y束后，父親告訴隨行的工作人員，雖然美方盛情接待，但中國作為禮儀之邦要保持大國的禮節(jié)禮貌，不能隨卡特總統(tǒng)一起坐在地上?？梢?，多年的駐外經(jīng)歷已使父親將身為外交官的神圣職責銘刻于心。

談父親的初心使命——“如果你們犯了錯，老百姓還會不會替你們求情？”

由于工作需要，組織上曾安排耿飚在不同崗位上從事截然不同的工作，但是他善于學習鉆研、全心服務人民，每個崗位都干得很出色。耿飚常說，“我永遠是人民的戰(zhàn)士，我的心從未離開過人民群眾。”

中國新聞發(fā)布：戰(zhàn)爭年代您父親始終把人民群眾放在首位，他是否向您談起過當時的事情？

耿志遠：父親曾跟我講過一件小事?？箲?zhàn)時期，他所在的385旅駐扎慶陽時，有一次，天空飛來敵機，八路軍迅速組織群眾撤入防空洞。這時候，我父親得知一位胡老漢還在自家房子里，就馬上跑到他家，背起他就要走。胡老漢推開父親說：“我知道八路軍是好人，但我老了，沒用了。你們趕快走吧，你們可是重要的人！”父親聽到這句話，便告訴老人：“我們之所以重要，就是不能讓你有危險！”說罷背起老漢，一口氣把他送到防空洞里。

中國新聞發(fā)布：黨史上有著名的“耿飚之問”，也發(fā)生在慶陽，請您講一講這段故事。

耿志遠：那是1991年，我的父親和母親從工作崗位退休，回到了闊別50年的甘肅慶陽。一天晚飯后，他住的招待所外來了一群告狀的老鄉(xiāng)，訴說他們對縣鄉(xiāng)干部的不滿，怎么勸說也不肯離開。隨后，父親接見了縣里主要領導，他沒有批評和責備，卻心情沉重地講述了一件往事。

父親當年帶部隊在慶陽駐扎時，一個戰(zhàn)士損害了當?shù)厝罕姷睦?，旅部決定按紀律槍斃他。老百姓知道后，來了黑壓壓的一大群人，為這個戰(zhàn)士求情。父親告訴那些老百姓，紀律是必須堅決執(zhí)行的。但老百姓都跪下了，哭著說共產(chǎn)黨都是好人，就饒了這個戰(zhàn)士，讓他戴罪立功吧。父親反復說明八路軍的軍紀，可老百姓一個也不起來，就連受害者的父母都向部隊請求讓這個戰(zhàn)士戴罪立功。最后，父親只得流淚同意了群眾的請求。

講到這里，父親說：“現(xiàn)在，我要問問在座的你們這些人，不管哪一個，如果做錯了事，老百姓還會不會替你們求情？”全場頓時鴉雀無聲。這就是中共黨史上著名的典故——“耿飚之問”。

談父親的高尚品格——“他的光明磊落，鑄就了耿家清正的家風”

穩(wěn)健細致、謙和樸實、作風正派、心地善良……這是許多與耿飚共同戰(zhàn)斗工作過的人對他的一致評價。耿飚的高尚品格也鑄就了耿家良好的家風。

中國新聞發(fā)布：您對父親教育子女方面有什么記憶深刻的事？

耿志遠：父親一直嚴格要求自己和我們，言傳身教，同時也十分尊重我們的選擇。1964年我國原子彈爆炸成功，第二年我考入了清華大學的工程物理系，直到錄取通知書發(fā)下來，我父親才知道我要從事原子能研究工作。他非常高興，經(jīng)常對別人說“志遠是自己考上的”。

我父親處事十分有原則。1983年6月，父親當選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并兼任全國人大外事委員會主任。那時外事委員會急需人才，我是清華大學畢業(yè)，覺得自己有文憑、有工作經(jīng)驗，又年輕，就想調(diào)到外委會工作。哪知，父親不容商量地說出兩個字：“不行！”我當時就很納悶，我曾向父親推薦了兩個同學，沒怎么費事就調(diào)過去了，怎么到了我這里就卡殼呢？

父親告訴我：“你介紹的兩個同學畢業(yè)于清華，經(jīng)面試，有真才實學，工作能力也很強，所以我們才同意調(diào)進。至于你，不同意調(diào)的原因并不是你沒有能力，而是因為你是我的孩子，父子倆在一個單位不合適，影響不好。”

我父親曾先后主管過多個部門，有不少人找他辦事，但他從來都是秉公處理。父親光明磊落的性格，鑄就了耿家清正的家風，這是留給子孫最大的精神財富。

如今，耿飚的書房里依然保留著他晚年生活的痕跡，書架上擺滿了泛黃的書籍，桌上陳列著全家福合影。耿志遠退休后致力于公益事業(yè)，足跡遍及全國，在他的影響下，孫輩耿巍也加入做公益的行列。耿家后代始終遵循耿飚的教導，接續(xù)傳遞著對黨的忠誠、對人民的熱愛，自覺踐行著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初心與使命。

采訪對象及供圖：耿志遠（耿飚次子）

來源：《中國新聞發(fā)布》雜志(實務版)第006期 中國共產(chǎn)黨的初心使命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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