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寫于三年前，三年后重讀此文，頗有感慨。在又一個“五四”即將到來之際，與各位分享之?！　?/p>

　　中學歷史課本告訴我們，五四運動是一場反帝反封建的偉大愛國運動,其歷史進步性和積極性似乎是權威地不容置疑的。80多年過去了，回顧中國秉承五四精神所走過的路程,我們卻可以發(fā)現(xiàn),五四的偉大更多地是一個存在于想象中的虛假光環(huán)。透過這層虛假的光環(huán)，五四的消極一面正俞來俞清晰地凸現(xiàn)出來。本文無意從一個極端滑入另一個極端，從徹底肯定五四轉(zhuǎn)向徹底否定五四。但是，80年后的今天，站在新的歷史高度，我們的確有必要重新反思一下五四了。因為形成于那個歷史時期的一些思想觀念，現(xiàn)在依然在指導和約束著我們的行為。80年的風雨似乎已經(jīng)將五四精神積極進步的一面沖刷殆盡，唯余其消極的一面正在羈絆著我們繼續(xù)前行的腳步。換句話，現(xiàn)在的五四和80年前的五四已經(jīng)不是同一個五四了?！↑S萬盛　教授說：“所以，五四的反省不應當只是一個思想領域的課題，它必須為中國當代的災難承擔必要的責任”（《啟蒙的反思》34頁，2005，黃萬盛）?！　?/p>

　　一、五四的界定　　

　　一般認為，五四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巴黎和會并未將原先由德國侵占的膠東半島租界特權歸還擁有一戰(zhàn)戰(zhàn)勝國身份的中國，而是通過《凡爾塞和約》將其轉(zhuǎn)讓給日本，并拒絕討論二十一條。這一遠低于中國預期的消息經(jīng)由梁啟超電報給國內(nèi)后，激起了國人的極大憤慨，引發(fā)了北京的青年學生于　1919年5月4日　自發(fā)地走上街頭，進行強烈的抗議，后來這種抗議活動席卷了全國。這就是狹義的五四運動。而廣義的五四運動則是指在圍繞五四的從1910年代末到1930年代初這段歷史時期中國所發(fā)生的一系列思想解放運動，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新文化運動了。五四精神便是經(jīng)過這些思想運動后，在中國所形成的一套嶄新的思想觀念，中國以后的社會發(fā)展深深地為這套思想觀念所影響。余英　時老　先生曾認為，五四在中國思想領域形成了一個類似庫恩范式的東西（《現(xiàn)代危機與思想人物》，2005，余英時），這個庫恩范式便是指這套思想觀念了。本文所討論的五四是針對廣義的五四?！　?/p>

　　二、五四在中國歷史中的位置　　

　　整部中華民族歷史，按深層的道德價值體系的不同，可以分為四個階段。道德價值體系是指深層的支撐具體社會制度演進的基礎，支撐著具體的、有形的制度，屬　于斯諾　教授對制度定義的非正式制度范疇，我把其定義為“制度核”，即是說，道德價值體系是一個社會制度的核心、內(nèi)核，更詳細的討論見<中國企業(yè)產(chǎn)權改革的理論失誤與補救>制度核理論部分http://www.chinavalue.net/Article/Archive/2006/2/14/20301.html。　　

　　第一個階段是從遠古到西周的建立（前770年），第二個階段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前769年到前221年），第三個階段是從秦始皇統(tǒng)一全國到鴉片戰(zhàn)爭（前220年到1840年），第四個階段則為鴉片戰(zhàn)爭到現(xiàn)在（1841年到現(xiàn)在）?！　?/p>

　　從遠古到東周建立這段歷史時期，中國是沒有明確系統(tǒng)的人為設計的道德價值體系的。這不是說那時的中國沒有沒有道德價值規(guī)范，而是說那時的道德價值規(guī)范沒有經(jīng)由系統(tǒng)的規(guī)劃設計，而更多地是依靠人類本能的指引而展開的?；蛘呶覀兛梢苑Q第一個歷史階段為本能導向的道德價值體系階段。　　

　　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我們的先人開始對以往的歷史即第一個歷史階段進行深刻系統(tǒng)的反思，并籍此有意識地嘗試道德價值體系的設計，以期指導后世社會制度的演進，保障子孫后代的安全、穩(wěn)定、和諧幸福的生活。在多代思想家的努力下也的確形成了一套道德價值體系?？鬃又鲝埿Хㄎ髦埽瑥娬{(diào)“禮”和“仁”；墨子則激烈反對孔子，其為后世開出的藥方是“兼愛”、“節(jié)用”等；而老莊卻從大自然的運行中受到啟發(fā)，認為人類的痛苦來源于人類的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文明本身，應該效法自然，“棄圣絕智”，反樸歸真，回到原始的自然狀態(tài)；楊朱看到人的本質(zhì)是自己的欲望，人應該努力去做能夠滿足自己的需求的事情，應該去“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的“為我”；等等。諸子白家是在為后世的制度設計原則進行積極的探索，用現(xiàn)在的話，他們都是偉大的制度經(jīng)濟學家，同時這個階段也就是雅斯貝爾所指的“人類文明的軸心時期”。由于強調(diào)社會的不同側(cè)面，他們的主張也就各有側(cè)重。而戰(zhàn)國末期的韓非則集百家之大成，為后世的制度演進找到一系列可行的原則，這就是韓非的法家思想。于是，中國步入了第三個歷史階段。這個階段也就是一個梁啟超所說的“百代皆行秦政治”的、我們一般稱之為萬惡的舊社會的封建時代。　　

　　1840年英國的堅船利炮炸毀了我們的先秦祖先為我們所設計的制度的基礎，中國也就隨之被動而屈辱地被拖進她的第四個歷史階段，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近現(xiàn)代社會。中國開始了新一輪的制度基礎原則設計的探索，企圖尋找一個嶄新的可以取代韓非的道德價值體系，作為指引中國繼續(xù)前行的航標，到目前為止，我們依然行進在這一探索的征程之中。不難看出，第四個歷史階段和第二個歷史階段是非常相似的，也就是說，春秋戰(zhàn)國和從1840年到現(xiàn)在的中國均處于嘗試制度設計基礎原則的探索過程之中。不同的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探索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而目前探索則是要站在我們先秦祖先的肩膀上。一旦我們形成可以真正取代韓非法家思想的嶄新制度核，中國將跨入第五個歷史階段?！　?/p>

　　五四則在第四個歷史階段中占據(jù)著一個樞紐位置，一刀把其砍為兩段。五四前，盡管深受西方的沖擊，但中國依然保持著對自己傳統(tǒng)文化的充分自信。譬如，魏源的“師夷長技以制夷”，張之洞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即使后來的嚴復激烈批判“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思想，而提出“自由為體，民主為用”的看法，但精通西學和中學的他在內(nèi)心深處并沒有為西學所折服，相反，隨著對西學理解的深入，他越來越感受到中學的厚重。但，五四后，中國的這種對自己傳統(tǒng)文化的自信則徹底崩潰。新文化運動中，陳獨秀、魯迅等人堅決地、瘋狂地否定中國一切的傳統(tǒng)的東西，認為中國5000年的文明一無是處，應該深深將其埋藏。反映到道德價值層面，中國進入了一個無視自己的歷史而企圖單純模仿西方的嶄新階段?！　?/p>

　　三、五四精神的內(nèi)蘊　　

　　所謂的五四精神，就是指五四時期所形成的那套思想觀念，也就是上文提及的余英　時老　先生所說的思維模式上的庫恩范式?！　?/p>

　　一提五四精神，首先應入我們腦海的可能會是“德先生”和“塞先生”，即民主和科學，這是為歷史課本的影響所致。民主和科學并非五四精神，民主和科學只是五四的抽象而又空洞的愿望。你希望是什么和你本身是什么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事實上，80多年過去了，我們依然和真正的民主和科學相距甚遠。民主和科學只是五四時期的那批精英所認為的西方的現(xiàn)代的道德價值體系中最核心的部分，最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現(xiàn)在看來，這種判斷是膚淺的。民主和科學只是西方的現(xiàn)代的道德價值體系的表層，并非最核心部分。它的核心是“個人自由”。而個人自由需要個人權力和物質(zhì)財富做保障，民主為保障個人權力行使所需，而科學則為保障物質(zhì)財富增長所需。也就是說，個人自由是目的，而民主和科學則為手段。顯然，我們的五四精英有把手段當目的的傾向。相比之下，嚴復對西方的“自由為體，民主為用”的判斷更有洞察力，更接近西方制度基礎的實質(zhì)。　　

　　實際上，自嚴復翻譯《天演論》始，西學東漸逐漸興盛，隨著中國更多了解西方的社會制度，被長期壓抑的國人油然對其產(chǎn)生極其羨慕的心態(tài)。國外別人的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好，而國內(nèi)的自己的一切都顯得那么拙劣。從而形成一種“自卑、羨慕和自強”三味一體的復雜心理結(jié)構。自卑來源于兩千多年來以韓非制度設計原則為基礎的中國封建制度對個性的壓抑。而強烈自卑往往容易導致對別人的盲目羨慕，或者說這是一枚硬幣的兩面。譬如，在紅樓夢中，作為大家公子的賈寶玉第一次見到作為小家子弟的秦可卿的弟弟秦鐘時，卻產(chǎn)生一種深不如他的感覺，很羨慕他。按當時即使是現(xiàn)在的價值標準，前者在各方面都優(yōu)越于后者。賈寶玉的這種盲目羨慕心理就是起源于一種深深的自卑，而這種自卑又緣自賈政日常的嚴厲苛刻的管教和呵斥，即對賈寶玉個性的壓迫。自強則是一種本能，任何人都希望自身被認可和尊重，自己的群體被認可和尊重。新文化運動是這種“自卑、羨慕和自強”三位一體的復雜心態(tài)的爆發(fā)。這也是五四精神的內(nèi)蘊?！　?/p>

　　對于屬于中國傳統(tǒng)的自己的東西，五四則采取了將嬰兒和洗澡水一塊倒掉的做法，而對于屬于西方的別人的東西，五四則又采取了將嬰兒和洗澡水一塊拿來的做法。高舉“科學”大旗的五四前輩顯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本身就是不科學的。而以“自卑、羨慕和自強”為核心的五四精神，也很容易演變成一種單純地盲目羨慕的“崇洋媚外”的“民族自卑”的意識形態(tài)。在精神和文化上使自己成為一個無所依靠的茫然失措的流浪兒，而拼命地忽左忽右地抓住西方泊來的根根思想稻草囫圇吞棗地當成自己心靈的寄托。在這種民族自卑的意識形態(tài)下，我們不由自主地將屬于自己的中國一切傳統(tǒng)的東西邊緣垃圾化，而將屬于別人的西方的東西權威神圣化。 　　

　　四、五四的影響　　

　　杜維明　教授說：“假如你對你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是粗暴的，你對西方文化的接納一定是膚淺的；假如你粗暴到將傳統(tǒng)資源統(tǒng)統(tǒng)棄之不顧，而糟粕又洗刷不掉，那么西方能夠進來的也就以糟粕為主了”（《啟蒙的反思》，2005，34頁，杜維明）。我覺得　杜老　先生的話概括了五四對中國的實際影響，下面我們來更詳細地考察這一影響過程?！　?/p>

　　由五四所形成的否定中國一切傳統(tǒng)的民族自卑的意識形態(tài)，為西方的種種思想在中國獲取神圣權威的地位掃平了鄣礙。五四以后的歷史也就表現(xiàn)為被兩種西方思想所統(tǒng)治的歷史，其一就是馬克思主義，其二就是西方經(jīng)濟理論。籍此，我們可以再把五四后的歷史分為兩個階段，前一個階段就是馬克思主義階段，而后一個階段則為西方經(jīng)濟思想階段，如果非要找個臨界點的話，它就是1978年。需要強調(diào)的是，這只是一種粗略的概括的分法，說1978年前是馬克思主義階段，并不是說中國人人都絕對地信奉馬克思主義，要知道那時的國民政府是以三民主義為口號的；同時，說78年后是西方經(jīng)濟思想階段，也不是說中國真的絕對依靠西方經(jīng)濟思想為指導了，要知道，理論上我們立國基礎還是馬克思主義的。這樣分是因為相應階段的對中國擁有相當?shù)幕蚪^對的影響力的精英是以此行為的理論基礎的?！　?/p>

　　無論馬克思主義還是西方經(jīng)濟思想均一度在中國獲得異常權威和神圣的地位。但是，表面的權威和神圣的地位下，卻又隱藏著一個事實，那就是它們又均被中國化了。那么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中，有多少成分是馬克思主義，又有多少成分是中國傳統(tǒng)呢；在中國化的西方經(jīng)濟思想中，有多少成分是西方經(jīng)濟思想，又有多少成分是中國傳統(tǒng)？是中國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在改造自身的傳統(tǒng)，還是中國傳統(tǒng)在馬克思主義的名義下延續(xù)？是中國以西方經(jīng)濟思想為指導改造自身的傳統(tǒng)，還是中國傳統(tǒng)在西方經(jīng)濟的名義下的延續(xù)？是西方思想解除了中國的對人性的壓迫？還是中國的對人性的壓迫在西方思想的名義下依然如故？　　

　　目前我們的事實和80年前五四前輩的愿望相距千里。郎咸平說中國5000年來最壞，如果說郎咸平是瘋子，但他又深受大眾的追捧和尊敬，我們總不至于說尊敬郎咸平的大眾都瘋了吧。此時，不由得讓人想到“邯鄲學步”這個古老的故事，在五四精神的指引下，我們沒有學到西方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卻又丟掉了自己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我們沒有擺脫掉自己的糟粕傳統(tǒng)，卻又沾染上西方的糟粕傳統(tǒng)。從這個意義上講郎的中國5000年來最壞絕未言過。　　

　　五、建設性看五四　　

　　胡適曾回應針對其的“全盤西化”的指責說，他并非真正地希望中國全盤西化，而且那也是不可能的，他只是想“矯枉過正”。“矯枉過正”是一種無奈的、粗陋的、急功近利的態(tài)度。即使真的想矯枉過正，也必須首先弄明白枉在哪里，正在何方？但是，80年后的今天，我們也不能對我們的五四前輩苛求太多。不顧及時代的變遷而一味地指責他們同樣也是一種膚淺和不負責。相反，他們?yōu)橹腥A之崛起而表現(xiàn)出的圖強變革的精神永遠值得我們?nèi)涯詈途囱觥５?，處于不同的時代，我們應該總結(jié)五四的成敗得失，否則，如果以刻舟求劍的態(tài)度，五四精神將成為阻礙中國繼續(xù)前行的絆腳石。　　

　　當五四時期所強調(diào)向西方學習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演變?yōu)楝F(xiàn)在的盲目權威神圣化西方的一切的新的傳統(tǒng)時，當貌似美好的西方思想總被為五四的前輩所否定的中國傳統(tǒng)假之而繼續(xù)延續(xù)的時候，當整個中國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邯鄲學步的時候，我們不得不說五四時期棄自己的5000年傳統(tǒng)于不顧的態(tài)度是錯誤的。這樣說并非是說要企圖復古而維持一種虛榮的虛偽的民族自信，而是因為棄自己的5000年傳統(tǒng)于不顧的態(tài)度將使我們產(chǎn)生一種浮躁心理，在這種浮躁心理下，我們無法準確辨認自己5000年傳統(tǒng)的糟粕之處究竟在那里，優(yōu)秀之處又在哪里，同樣我們也無法準確辨認西方的優(yōu)秀之處究竟在哪里，其糟粕之處又在哪里，于是，我們便無法找到移植西方的優(yōu)秀的傳統(tǒng)，屏蔽西方糟粕傳統(tǒng)，繼承自己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洗刷自己的糟粕傳統(tǒng)的切實可行的思路。　　

　　我們應該靜下心來補習五四拉下的功課了，或者說站在五四前輩們的肩膀上繼續(xù)前行，而好好研究一下自己的傳統(tǒng)了。在整個人類社會演進歷程的的框架之下，找到能夠保障我們和后世的個人幸福的制度設計的基礎（制度核）。相信這個制度核不僅屬于中國，也必將屬于世界?！　?/p>

　　共道戰(zhàn)略研究所 首席研究員 蔡歷

　　博客：價值中國http://www.chinavalue.net/caili/Home.aspx

　　和訊http://gongdaozhanlue.blog.hexun.com/

　　網(wǎng)易http://cljixiang.blog.163.com/

微信掃一掃，進入讀者交流群

獻一朵花： 鮮花數(shù)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