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村版祭

　　溫鐵軍

　　2004年12月23日星期四

　　今夜，雪仍然是白的；內(nèi)里卻是那種被無數(shù)生靈糟踐得臟兮兮的僵硬，僵硬得讓所有敢于正步走路的人都摔跟頭。于是佛說，眾生皆隨緣……。

　　今夜，在去塞外的火車上，我讀完了《中國改革/農(nóng)村版》告別讀者的最后一期。這之后，它就真地被關閉了。

　　有誰聽說過當代"莫須有"的故事……

　　作為眼看這個刊物從誕生到死亡的總編，我在腹背中箭的感覺中固執(zhí)地拒絕為農(nóng)村版的最后一期寫任何告別文字。因為，我至今也不清楚為什么在完全沒有主管部門任何正式批評的情況下，在"三農(nóng)問題是全黨工作的重中之重"的時候，這本"全心全意為農(nóng)民服務"的刊物到底在什么人看來必欲去之而后快。說白了吧，我問了上級有關部門，他們根本就不知道究竟是誰非要關閉農(nóng)村版！

　　今天，我的固執(zhí)被年輕人打破了。我在反復品味年輕的編輯們?yōu)檫@期絕版所寫下的每一個字，每個字都讓我想起那紙墨背后我所熟悉的無數(shù)故事。于是，我覺得應該對我的同仁們和讀者們有所交代。

　　一、給年輕朋友

　　差不多有半年了。當我得知自己竟然是最后那個得知要關閉農(nóng)村版的決定的人之后，也曾經(jīng)試圖挽回；但隨即便感到，認真做事在道貌岸然們面前從來只被計算為成本，正直做人在蠅蠅茍茍們面前更被視為失敗者的軟肋。前輩如迅哥"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之于當代自我市場化了的文雅們，乃是天大的笑話。

　　是的，是我自己選擇的離開，否則我無法強迫自己沉默……。

　　離開之后才敢說，這不過是又一次的善意而艱苦的努力遭遇到錯綜復雜的陰溝中的翻船罷了！那在如千古泥沼般的"文雅界"本來就是一種所有善良多少都會得到的回報。所以，才應該沒有怨言，才刻意地強制自己以沉默來表達那種只有沉默才能表達的聲音。

　　其實去年夏天我已經(jīng)或多或少地感到了暗流涌動。由于從來不善于應對復雜局面，我只能離開。在這個"最好和最壞并存"的時代，個人所能做的，也許一如所有磨去了棱角才得以自保的同類。

　　可這次，不僅是我這種飽經(jīng)磨礪心硬如泥的半百之人，與我一起遭遇陰溝翻船的，還有這些多么難得地把稍縱即逝的真誠當作唯一自衛(wèi)武器的年輕人。

　　我的年輕朋友們，你們?nèi)绾卫斫膺@種無奈？最令人擔憂的，是年輕人在無奈之中難免遺憾地四散落荒！

　　……沒有流淚，因為，兒時愛哭，被父親打過很多次才知道真正的男子漢不能哭；長大了心里愛哭，被社會打了更多次才知道沒有誰相信哪怕內(nèi)心的淚。

　　此刻，在火車上，我獨自雙頷緊咬，默默地咀嚼他們因為無處傾訴悲憤而無以言狀的尷尬……

　　讀著他們用流血的心拓印在農(nóng)村版上最后的文字，心里所有塵封的瘡疤都逐個迸裂開了……。

　　然而，既然多年前就早已自知"哀莫大于心死"，既然多年前已經(jīng)說過"無論以何種手段把我整倒的人都將只得到感謝"，既然從來對各種派別爭論退避三舍而且對所有加害者都行禮如儀，那么，我這半年伴隨農(nóng)村版垂死之際的無奈和沉默，也希望被同仁理解為正常；否則，我也只能感到深切的遺憾。

　　無數(shù)失敗讓我已經(jīng)習慣了失敗。因此才不再有任何被情緒左右的延宕，才毫不猶豫地抓緊去做后半生我還能做的任何被文雅們所不屑的"明知其不可為而強以為之"的事。

　　倏忽之間，有歌自冥冥中來：只有那籬笆墻，影子還那么長…… ...華岳論壇 - "

　　二、給讀者

　　我并不是《中國改革/農(nóng)村版》的"終結者"。

　　為了不被讀者誤認該刊的總編就是跟從這種終結的屑小，我以拒絕在告別讀者的農(nóng)村版絕版中發(fā)表任何文字，來多少維護一些我這個文字匠的尊嚴。

　　雖然我已經(jīng)離開中國經(jīng)濟體制改革雜志社，還是有很多農(nóng)民朋友找到我現(xiàn)在任教的學校來質問我……；其實和你們一樣，我也總在問：這份深受廣大農(nóng)民歡迎的刊物為什么一定要關閉……。

　　所有給我的理由都牽強，都在內(nèi)中附會著某種我無法學著去附會的話語……。只能在無奈中沉默，我至少不愿把誰也不清楚的解釋再用我的筆墨生硬地填塞給讀者們。

　　看來我的年輕同仁們也如此。于是，你們在絕版這期看不到任何對于它被迫關閉的哪怕是牽強附會的解釋。

　　《中國改革/農(nóng)村版》是原國務院體改辦黨組于中共中央十六大即將召開之際正式批準創(chuàng)辦的；在三農(nóng)問題被強調(diào)為"全黨工作的重中之重"以后成為表達農(nóng)民心聲的園地。原本以為，只要按照黨中央國務院的文件精神為農(nóng)民辦事就行；現(xiàn)在終于知道，確有一些連舊三民主義"節(jié)制資本"都忌諱、多年不深入工農(nóng)大眾的文人雅士，認為這個以"全心全意為農(nóng)民服務"為宗旨的刊物干擾了他們正在殫精竭慮地維護著的少數(shù)人的"大方向"。

　　正反兩個方面的經(jīng)驗是清楚的。兩年多來，農(nóng)村版匯聚了一批有志于鄉(xiāng)村復興的熱血青年，但也有被個別以新聞權謀私者玷污的角落。而我作為牽頭人之最大失誤，恰恰在于我堅持必須根除知識分子歷來黨同伐異的劣根性；或者在于過分強調(diào)了"做人"的寬厚。實際上，我并不缺乏對于這種混跡其中的屑小之徒的辨別能力，也曾經(jīng)或婉言相勸或正色相告；我所客觀缺乏的或主觀不愿的，是及時處置的氣魄和果斷。如今事已至此，我仍然相信個把得益于一時者今后還能有機會學會做人，或者被迫重新做人。

　　誠然，所有這一切，應該是我近年來不再激進，轉向"改良"的又一種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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