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像一部未完稿的巨大奇書，召喚著人們?nèi)?破譯"、"解讀"和"繼續(xù)創(chuàng)作"。政治體制改革，恰是中國這部大奇書中最艱巨的篇章。
    目前，海內(nèi)外關于中國政治改革的思路，基本上可分為兩種。第一種是所謂"新權威主義"，其要旨是在權威主義政體下發(fā)展出口導向的市場經(jīng)濟和私人資本主義，其理論來源是對所謂"東亞四小龍"經(jīng)驗的總結；第二種思路可稱為"照搬派"，即搬西方發(fā)達國家（特別是美國）的多黨制代議民主和資本主義經(jīng)濟。
    這兩種思路有一個共同點：缺乏歷史深度，缺乏對進入二十一世紀的中、西方文明的新形勢的把握。
    什么是中、西方文明的新形勢？可以說，這個"新形勢"就是中西文明的交流碰撞在今天，形成了過去五百年來未曾出現(xiàn)的新局面。如果說，１８４０年的鴉片戰(zhàn)爭，對中國人而言，代表著"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開端；那么，１９９３年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宣布中國為按總產(chǎn)值計算的世界第三大國（僅次于美國和日本），則代著五百年前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新大陸（１４９２年）以來，西方人第一次認真地把中國當成平等的競爭對手看待。
    當代歷史學研究的新成果表明，哥倫布運航的真正動機是向中國皇帝傳播基督教，尋找黃金只是他要西班牙王室資助其運航的藉口。五百年來，西方思想的主流從未把中國當真看成平等的競爭對手（盡管十八世紀法國啟蒙思想家伏爾泰等人一度傾心中國文明，但黑格爾認為中國哲學基本不值一提，尼采更把中國稱為"變革能力已經(jīng)死亡數(shù)世紀之久的國家"）。
    與這種論調(diào)形成鮮明反差的，是西方近年來關于"中國的崛起"，甚至"中國軍事威協(xié)"的種種論調(diào)。我信手拈來的一個例子，是１９９５年夏季號《經(jīng)濟視角》(Journ    l of Economic Perspecitive,該刊是美國經(jīng)濟學會重點刊物）上的專題討論，"西方工人的工資是由北京決定的嗎？"。這一討論的背景，是世界銀行高級經(jīng)濟學家伍德(    dri    n Wood)在1994年發(fā)表的專著《南北貿(mào)易，就業(yè)與不平等》(North-South Tr    de, Employment     nd Inequ    lity)。簡單地說，伍德的專著表明：一旦中國等發(fā)展中大國真的充分加入世界市場，西方非熟練工人將會受到很大損害。因此，西方熱心"經(jīng)濟全球化"的人，實乃不知深淺。
    種種跡象表明，由于西方五百年來第一次不得不認真對待中國的崛起，中國在二十一世紀初期的國際環(huán)境將是嚴峻的。中國將不可能像"東亞四小龍"那樣利用冷戰(zhàn)時期美國市場開放的條件，成功地推行"出口導向"的經(jīng)濟戰(zhàn)略。因此，"新權威主義"思路中的經(jīng)濟前提，在中國是不存在的。更何況，即使在"東亞四小龍"國家，政治上的"權威主義"與經(jīng)濟發(fā)展究竟有無因果關系，也是大可懷疑的！把中國政治體制改革的希望寄托在"新權威主義"，只是反映了持這種觀點的人的想象的貧乏！
    比起"新權威主義"來，這二種思路，即照搬西方多黨制代議民主也并不高明。這種觀點將"民主"這一抽象概念直接等同于目前西方的具體民主制度形式，是"制度拜物教"的一種表現(xiàn)（參見崔之元著《制度創(chuàng)新與第二次思想解放》，載《中國與世界》九七年第四期）。"照搬論"者實際上將"民主"與"資本主義"看作"共生體"，完全忽視了關鍵的歷史事實：資本主義與民主的內(nèi)在矛盾。"資本主義"的邏輯是越有錢越有發(fā)言權，"民主"的邏輯是人人都有平等的發(fā)言權。這兩種邏輯的沖突是顯然的。目前西方的具體民主制度安排，是"資本主義"與"民主"在具體歷史條件下妥協(xié)的結果（例如，"普選權"在英國的實現(xiàn)，是以工人階級為主體的憲章運動的成績，資產(chǎn)階級和貴族是主張財產(chǎn)限制、反對普選權的），還不是"民主"的理想制度體現(xiàn)，但由于"資本主義自然傾向于民主"的神話流傳已廣，我們有必要對之加以較詳細的反駁。否則，中國政治改革的制度創(chuàng)新將難以設想。
    我認為，一部美國選舉制度的歷史，充分而生動地表明了"資本主義"與"民主"的內(nèi)在矛盾。眾所周知，美國選舉的投票率很低，總統(tǒng)選舉也不過百分之五十左右人投票，議員、州長的選舉才只有百分之二十左右人投票。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數(shù)字反映的是二十世紀的情況。１８４０年至１８９６年，總統(tǒng)選舉的投票高達百分之七十至八十之間，關鍵的轉(zhuǎn)折點１８９６年的總統(tǒng)選舉。正如美國著名政治學家沙特斯耐德(E. E. Sch    ttschneider)在其名著《半自主的人民》(The Semi-sovereign People, P.76)中所說，"理解當代美國政治，必須追溯到１８９６年的總統(tǒng)選舉。"在那場選舉中，美國北方的工業(yè)資產(chǎn)階級和南方的種植園主與共和黨聯(lián)手，擊敗了"民主黨"和"平民黨"的共同總統(tǒng)侯選人布來恩（Willi    m Jennings Bry    n），這標志著１８８０和１８９０年代轟轟烈烈的"平民運動"(Populist movement)的終結。以此開始，美國共和黨和"經(jīng)濟精英"做了一系列法律上的限制安排，使民眾的民主參與程度大大降低，總統(tǒng)選舉的投票率從１８９６年的百分之七十九下降到１９２０年的百分之四十九。直至今天，美國總統(tǒng)選舉的投票率還在這個數(shù)字徘徊。在這個意義上，沙特斯耐德說，美國政治至今仍在"１８９６年系統(tǒng)"之中。
    "１８９６年系統(tǒng)"是對"平民運動"的反彈，而"平民運動"則是對南北戰(zhàn)爭后美國資本主義發(fā)展的挑戰(zhàn)。出于對"平民運動"的恐懼，"１８９６年系統(tǒng)"設置了一系列旨在限制普通民眾參與選舉的制度，特別是在"選民登記程序"上大做手腳：選民要通過一系列復雜繁瑣的"識字水平測驗"，要交"人頭稅"，才具有選民資格。選民登記從１８９６年前的永久性登記改為年度登記，從非本人登記改為本人現(xiàn)場登記。由于登記的規(guī)定時間短、地點遠，要求選民每年本人現(xiàn)場登記的動機顯然是要減少有效選民的數(shù)量，而被減下去的選民往往是通不過這些繁瑣程序的勞動大眾。
    １９６５年美國通過的《投票權法案》雖然取消了對黑人投票的一系列額外限制，但在選民登記上仍未做出簡化，未能真正突破"１８９６年系統(tǒng)"。１９８３年以來，美國民間進步力量發(fā)動群眾，爭取簡化"選民登記程序"，以使更多的人通過多種渠道得以登記。已有多種簡化方案被提出，如領取汽車執(zhí)照的地點可進行選民登記，可容許通過郵政信件進行登記，可以容許在總統(tǒng)選舉當天登記參選，等等。但是，代表美國"經(jīng)濟精英"利益的里根政府卻多方阻撓在一些州已經(jīng)開始的簡化"選民登記程序"的實驗。目前，美國普通勞動人民沖破"１８９６年系統(tǒng)"、爭取擴大民主參與權力的斗爭，還正方與未艾。
    我們回顧美國選舉制度的歷史，是為了說明資本主義經(jīng)濟與民主的內(nèi)在矛盾。"照搬派"看不到這一矛盾，他們的觀點是對西方現(xiàn)有具體民主制度的美化。在這層意義上，"照搬派"和"新權威主義"者一樣，都不具備對資本主義經(jīng)濟的批判精神。
    我們關于中國政治體制改革的新思路，恰恰是一種對資本主義經(jīng)濟的批判揚棄基礎上，爭取更充分的民主的思路。這一思路有"兩個中心論點、一個基本制度"。第一個論點是"公有制是充分民主的保障"，因為它可以擺脫私人資本對自由平等的民主參與過程的干預；另一個論點是"沒有民主就沒有真正的公有制"，因為沒有民主，公有制就無從得到實現(xiàn)、無人加以監(jiān)督，就有退化到少數(shù)官僚私有化的危險?？傊?，"民主"和"公有制"兩者應是互為對方的根本保證的。我們的新思路所主張的基本民主制度，可稱為"非政黨式競爭選舉制度"，這種基于對中國國情和西方今日之多黨制代議民主的批判考察而得出的，其要點如下：
    電視等大眾傳媒的普及，使信息傳迅大大加速。從而使選民深入了解具體問題(issues)的能力加強，而不必再靠侯選人的政黨身份(p    rty identific    tion)去推測侯選人的政策取向。例如，在近年美國，同一個選民可能同時投票選民主黨的總統(tǒng)和共和黨的州長，或同時選民主黨的參議員和共和黨的眾議員。這是因為一旦選民了解具體問題的信息成本降低，侯選人的政黨身份便不再那么重要了?？梢姡帱h制在美國作用也在下降。中國也出現(xiàn)了類似情況。根據(jù)１９８７年１１月２４日第六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試行）》，全國各地都進行了村民委員會主任的直接選舉。據(jù)統(tǒng)計，不少地方真正舉行了多個侯選人的競爭性選舉（如遼寧鐵嶺地區(qū)），但結果仍有百分之七十左右的當選人是中共黨員。有趣的是，這些人中相當一部分當選，并非由于政黨身份，而是被村民們認為"能人"。因此，只在有競爭性選舉，在大眾傳媒發(fā)達的情況下，政黨身份（不論在美國還是在中國）對侯選人獲勝與否并不重要。
    目前，中國每個縣都有自己的電視臺，農(nóng)民家用電視普及率也很高。山東省招遠市玲瓏鎮(zhèn)魯格莊已率先利用本村電視錄像傳播競選辯論。這表明，中國政治改革采用"非政黨式競爭選舉制度"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我們認為，下一步改革應進行縣、市長的直接競爭性選舉，這將是對村民委員會選舉的擴展，并對更廣規(guī)模的"非政黨式競爭選舉"打下實驗的基礎。
    總之，以公有制為基礎的"非政黨式競爭選舉"，是中國政治改革可能出現(xiàn)的"制度創(chuàng)新"。不同于"新權威主義"和"照搬派"，這一新思路力爭在中國實現(xiàn)比西方現(xiàn)有制度更充分的民主。我們相信，這一新思路是有希望的，因為它可以回答邁入二十一世紀中、西方文明的復雜問題。例如，按照這一思路，香港九七年回歸中國，標志英國百年殖民統(tǒng)治的終結，是值是慶賀的重大歷史事件，但是，能使這一慶賀在中西文明交流碰撞史上獲得嶄新意義的，是中國力爭在香港建立比英國殖民晚期更充分的民主而不是相反。如果無論在香港，還是在大陸，中國都能夠建立比西方現(xiàn)有制度更充分的民主，那么，中國才能真正算是"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并對人類做出較大的貢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