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紅葉于海島
張承志
《天涯》 2007年第4期  
        《紅葉作紙》之一      1      在飛行中如果運氣好,能從飛機的舷窗看見富士山。多是夕陽沉沒的傍晚,鍍金的暮靄之間,富士山拖著優(yōu)雅裾線,升出于滾滾云層。有過所謂日本體驗的人,那時會感覺一種沖動。在東方的天空上,它以一種巨大、絕對、均衡的美感,望著人的通過。   但就在欣賞的同時,人咀嚼出了一股隔閡。那東天門一般的富士山,那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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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承志:逐紅葉于海島

 

逐紅葉于海島

張承志

《天涯》 2007年第4期
 

     
  《紅葉作紙》之一
  
  1
  
  在飛行中如果運氣好,能從飛機的舷窗看見富士山。多是夕陽沉沒的傍晚,鍍金的暮靄之間,富士山拖著優(yōu)雅裾線,升出于滾滾云層。有過所謂日本體驗的人,那時會感覺一種沖動。在東方的天空上,它以一種巨大、絕對、均衡的美感,望著人的通過。
  但就在欣賞的同時,人咀嚼出了一股隔閡。那東天門一般的富士山,那俯瞰的美,突然用一種似乎是古典和儒家的東西,擋住了唐土中國的來客。它如一個東方的斯芬克司,半空攔路,提出了一個漢字的啞謎。
  中國人,不管你是淘金稼銀的工人、丟人現(xiàn)眼的政客、初作遠(yuǎn)行的學(xué)生,只要你來自孔夫子的國度,使用四方塊的漢字——那么無論誰,其風(fēng)骨的硬度、文學(xué)的道行、個人的氣質(zhì),都要接受它的檢視。
  白人是野蠻人,所以受到款待。你是中國人,所以要證明自己。
  必須感受一種透明的或有色的、禮貌的或霸氣的、有形的或隱秘的——質(zhì)問。這一質(zhì)問滿是文化意味,中國人不能避而不答。但它的暗藏之中,也包含著許多剔得清與理不盡的歧視、拒絕和壓力。是的,用壓力這個詞比較妥當(dāng),你至少要體驗一種內(nèi)心的壓力。
  ——這樣的感覺在其它異鄉(xiāng)是沒有的。比如在美國根本用不著這么累,在美國,只需熟悉規(guī)矩條框,所謂法律,其它就不必多慮。在美國,人多用不著感受羞恥。中國人愛說他們不喜歡日本,但他們說不清自己的感覺。多么復(fù)雜的心理感覺!它招致了抵抗,阻礙了理解。一般情況下它常常使人不快。若是不能獲得解決,中國人往往認(rèn)為自尊心受了傷害。
  如此的心理過程,又浸泡著民族與國家的血污,反射著貧窘與豪富的強光,使一些人一去不返。他們甚至暗守著一個永別,把不再進入日本,當(dāng)作對那個質(zhì)問的回答。
  
  中國人——只是中國人,一切西歐北美的白人均不在此列;阿拉伯或印第安的諸族更另當(dāng)別論——注視著富士山心情復(fù)雜。幾乎他們的每一個,都因陰差陽錯或莫須有的原因,與這個鄰近的國度發(fā)生了莫名的緣分。但是兩國兩族之間,百年近代史鮮血淋漓創(chuàng)深及骨,任誰都是心頭糾纏著屈辱憤怒。那些大是大非!多少大節(jié)大義!偏偏文化的美感拂之不去,交往的真摯,魅人的細(xì)節(jié),說不清、理還亂,它們拷打和質(zhì)疑,不斷地與殘酷的國家史沖撞齒咬,給每一個憶舊者以折磨。
  大義細(xì)末,形成某個游移不定的印象,它宛如某種秘藏或私事,頑固地浮沉腦海,不肯湮滅。每逢與日本人相逢,總抑制不住想即席清算甲午的侵略南京的虐殺;而每當(dāng)和中國人談及日本,又總控制不了要滔滔講解櫻花的凋落茶道的心境。和日本人交談,往往只因一句對中國的失禮之語便勃然大怒推案絕交;人有兩面:自家人暢談時又對中國恨鐵非鋼咬牙切齒,滔滔批判中,引用的凈是日本的例子。
  為什么?
  一個傲慢的白人女教授問:你們是不是有什么心理的問題?
  她們擁有的教養(yǎng)或接受過的教育,不夠理解系在我們之間的這個文化。當(dāng)然是心理的問題,是一個牢牢死纏的、心里的亂扣。它依據(jù)著沉重的是非,牽扯著歷史的道德。
  或許可以說,我也是一個例子。我在結(jié)束了日本的過渡、等到了境遇的轉(zhuǎn)變之后,便歸國回家,離開了日本。我也暗守著一個告別:以揖別他人的富足,來答復(fù)那個質(zhì)問。
  當(dāng)日本朋友問及時,我喜歡說,“中國で生きる”是我的旗號。“在中國活著”,難道不是太平常了?但它又很要緊。
  就這么一句平常的話,說出來卻并不簡單。我自己也覺得怪。當(dāng)我不僅說,而且常把它寫進文章。這樣做了以后,我嘗到了一種快感。因為我似乎回答了那俯瞰的質(zhì)問,我在漢唐宋明的古典面前,不是一個齷齪的人。
  
  為什么中國人不能像小泉八云(一個穿著和服的英國人)那樣夸張感性寫一種炫逞文采的日本論呢?因為小泉八云不懂得——存在于中日兩國之間的,除了戰(zhàn)爭的勝負(fù),還有他喜歡談?wù)摰氖欠橇x理。英格蘭帝國不曾遭逢的追咎,對日本帝國卻窮追不舍。因為它的行為超越了儒教道德的容忍底線。丑陋的中國人也有權(quán)悲憤,有權(quán)不依不饒追究日本人的近代史道德。這權(quán)利是孔夫子、孟夫子、陽明先生給予的,是日本給予的。一點都沒錯兒,歷史之道,不是茶花之道所能代替的。
  由于頭上永遠(yuǎn)頂戴著毛澤東所說的“官僚主義大山”,中國人在追問時,又被日本人反問。他們時時失語。言論的余地是狹窄的。但他們還是向日本追問,從道、德、仁,到信、義、恥。背負(fù)的大山不僅太重且不止一座——百年的失敗,恐怖的體制,使他們追問的聲音,痛苦而喑啞。
  但兩國之間的政治史,還不是描寫困難的全部原因。還有另外一個,一個更加難以探觸的奧深。與流血的近代史互為表里,它如陰隱的背面,阻礙著人們直抒胸臆。
  表里雙層的文化,糾纏于每一節(jié)歷史,使得作為描寫和溝通的文字,常常辭不達意似是而非。
  我們見到,諸多的大人物言及日本便筆端滯澀,很少能讀到關(guān)于日本的經(jīng)典。仿佛躋身低檐之下,難寫大氣文章。瀏覽著甲午之后的日本談,雖然新書總在推動舊版,綿綿不斷的游記評論也各有長處,但畢竟大同小異:不僅戴望舒周作人摳摳唆唆,即便魯迅也難脫煩惱——時而我們能從魯迅涉及日本的文字中,讀出一種依戀與拒否混雜的微妙。
  所以,先要擯除“這一本”與眾不同的幻想。
  我只是前來了卻夙愿的過客,在遣唐使和留學(xué)生的千年長河中,如同一粒微塵。不試探徒勞的概括,更不招惹分析的麻煩,我只是闊別十三載重來再訪。我在中國活著,并無貪圖他人富足的嫌疑,更無阿諛者囁嚅的曖昧。我是擁有自我的中國作家,以平等的心理余裕,來作觀察的旅行。
  也許讀者會驚訝如此嗦的前言。
  但我猜,也會有人心懷同感。
  日本朋友的表情沉默。他們對我的情緒,并不作評論。電子信件里傳遞著精致的日程表,協(xié)助者和訪問地不斷地調(diào)整。日程修改再三,從新干線的時刻,到一站站的客舍。方向很快指向了長崎,這將是一次半環(huán)日本列島的旅行。我發(fā)覺,這樣的兩個月將重合著日本的整個紅葉季節(jié)。
  ——這思路使朋友們也興奮了。一開始紅葉尚未抵達京都。但是,你們將在北上途中,一直迎著南下的紅葉。
  
  2
  
  紅葉和櫻花,在這個國家,是天氣預(yù)報節(jié)目天天要報告消息的植物。櫻花前線紅葉信,幾乎是春秋兩季的代名詞。隨著氣候的轉(zhuǎn)暖或變冷,櫻花從暖熱明媚的西南向著東北、紅葉從冷氣浸入的東北朝向西南,沿著斜躺于太平洋上的日本列島,春季櫻花一波追一波怒放,深秋楓葉一片接一片染紅。春季的櫻花猛烈地開放然后迅疾地凋敗,于是進入了苦夏;秋天的紅葉深深地浸透、最終落紅摻入泥土,直至被初雪覆蓋。
  秋高十月暢游日本,多少會有一絲錯覺:好像在地圖上,又像在大海,準(zhǔn)確地說是在海島上——追逐紅葉。
  夸耀紅葉的國家很多,譬如加拿大。確實,大洋暖流與凜冽寒風(fēng)帶來濕潤的空氣,打得霜葉紅里透紫,紅葉染遍了原始密林。溫哥華UBC大學(xué)的校園里,深紅的落葉被雨打成稀泥,柏油路粘得紅黑斑駁。也許除了紅葉再也找不出什么了,于是一片大紅葉就成了國旗的圖案。但是,那并不能與日本的紅葉相比。
  紅葉如一道暈染的波瀾,隨秋色步步移向南國,次第染紅日本列島。留意著電視廣播中的紅葉情報,我盤算著前方的景色,設(shè)計著天天的行程。在奔波中,經(jīng)常追上了或超越了紅葉的浸染線,日本的地理,被一掃而過。
  
  津輕海峽隔開的北海道島,以前被日本稱作蝦夷地。
  我沒有在北海道看到過紅葉,1984年去北海道時,我們特意選擇了嚴(yán)冬大雪的日子。在函館住了一夜,清晨我獨自去蠻荒般的大沼散步。在旅游完全停止的季節(jié),那是一片恐怖的雪原。獨自走著深雪,四野空寂茫茫。我害怕迷路,沒敢再深入那陰冷古怪的雪沼。后來讀到日本近代史的時候,只后悔沒有去看幕府武士據(jù)守的五棱廓,而沒有想到紅葉。不知為什么,我猜北海道的紅葉不會像在本州那樣牽人心緒,而多少會和加拿大相似。

  從北海道向南,聽著《津輕海峽冬景色》坐著連絡(luò)船——如今歌和船都消失了——渡過海峽,就返回了本州島的最北端,青森。
  在大雪彌漫的青森北端,那座山好像叫作巖木山。雪花飛舞中,神社的匾額上是海軍將領(lǐng)東鄉(xiāng)平八郎的墨書。甲午年(1894),他在悍然擊沉清政府租來運兵的英國船“高升號”時,還只是一個海軍大佐。記得匾上寫著的“威鎮(zhèn)北疆”四個字當(dāng)時使我新鮮:噢,這么說在明治以前,津輕海峽那邊的北海道,不算日本的領(lǐng)土!隨著日本帝國的擴張,他繼續(xù)揮毫留墨。在日本侵略朝鮮的灘頭堡、九州福岡的名護城,他也寫了句什么。另外在橫須賀,他留下一首書法瀟灑的“戰(zhàn)后言志”。日本海軍的“弄墨”看來有傳統(tǒng),我記起以前看二戰(zhàn)電影,新一代聯(lián)合艦隊司令山本五十六在船艙里,也寫了一幅“百戰(zhàn)百勝不如一忍”。
  青森的地形,像一條高高跳出水面的鯨魚。順著魚的兩側(cè),大海被劃分為太平洋與日本海。慢——提筆就碰上一個例子。日本海一詞也是時代的產(chǎn)物,是一個與日本對朝鮮半島的殖民統(tǒng)治密切相關(guān)的地理概念。
  這樣且解釋且行文,就像涂改墨書:愈改愈漆黑一團,越解釋愈說不明白。只不過——盡管誰都怕自家文章糾纏在日本悖論的海草里,但誰又都只能硬著頭皮寫將下去。
  
  ——若是沿日本海,從青森陸岬開始沿日本海一側(cè)南下,就進入了有名的“雪國”。秋田、新瀉、山形,由于冷熱洋流的交鋒,冬三月無一天無雪。天上雪花紛紛揚揚,地上雪積三米兩米。但是三米的深雪轉(zhuǎn)瞬便被溫暖的河水沖走,雪在水中融化了,使人明白說到底它乃是降水。
  如此豐沛的降水,當(dāng)然滋養(yǎng)了最好的農(nóng)作物——最令日本人喜愛、讓他們須臾難舍的美味大米,就在融雪后的稻田里灌漿結(jié)實。依我看,日本米好吃的主要原因,就因為它帶著雪水的清甜味。
  偶爾橫穿鯨魚的脖頸——翻過山,幾乎同時就看見了那一邊的海。人們提醒說,那是太平洋。我暗暗吃驚。對島國的土地狹窄,那時我有了清晰的實感。與雪國隔著山脈,順鯨魚的高挺脖頸從外側(cè)南下,就到了偏僻貧瘠的巖手縣。
  那陡峭地跌入太平洋的萬仞絕壁!
  那高聳起伏、紅葉連綿的巖手大山!
  在巖手縣的田野*#村,我第一次見識了日本的紅葉。
  那一年和這一次一樣時值深秋。在地圖上南北筆直的巖手海岸,在視野里真是萬山紅遍。長滿了紅楓樹的*"巖峭壁,就那么危險地跌落下來,沉入了太平洋的波濤。
  在一座高山之頂聽到了一個故事。據(jù)說,舊時官差下鄉(xiāng),去田野*#只有這條山路。官差爬了不知多少道山,當(dāng)爬上那座最高的山頂,他坐下小憩,舉手望,前方山山綿延,不見盡頭。筋疲力盡的他,不得不思考一個方案。接著走么?抑或回去?于是,那座山就被叫作了“思案坂”。
  巖手大山過去以貧瘠著名。由于窮,在戰(zhàn)爭的時代,據(jù)說像長野一樣,巖手籍的兵很多。接待的兩個村役所職員正襟危坐,問及去過中國沒有,兩人齊齊低下頭來,沉痛致歉。你又一次發(fā)覺,參加過侵華戰(zhàn)爭的人,悄悄布滿你的周圍。就像在日本很多地方一樣:觀賞的愉悅,在剎那間突然嚴(yán)肅了。我夸贊巖手的紅葉,他們回答:貴國的風(fēng)景,那才實在壯觀。
  在遠(yuǎn)離海岸的思案坂,紅葉顯出震撼的力量。在山的靜寂、荒涼、浩莽之中,紅葉也呈著一派沉默、凄麗和壯美。連綿的高山都被紅葉染透了,不能想象紅葉能那樣恣情地蔓延,一種未知的紅山野,居然在視野里實現(xiàn)了。這一次沒有去巖手縣,雖然我記著兩個一齊俯首的神情。我想,田野*#那樣的紅葉,一生只能看它一次。
  
  然后是漫長的本州,西去的東海道。關(guān)東和關(guān)西,分開它們的咽喉關(guān)所,以及發(fā)生了著名大戰(zhàn)的關(guān)之原。不用說座落的魅人名城,京都和江戶。河流的水量不大但名氣大,多摩川、江戶川、鴨川。山脈迤邐著,貫穿了日本本州的中部,分開了山陰和山陽——地理的觀念,幾乎都是中國的。
  我喜歡給日本人講述從伊闕進入洛陽的細(xì)節(jié),因為他們喜愛將京都比洛陽,把來京都說成“上洛”。我講到自己的學(xué)生時代,那時焦枝線剛剛通車。“便下襄陽向洛陽”。在夜行的硬座車窗口,我默誦著杜甫的名句,激動地凝望著龍門山步步臨近。我講到那個清晨;伊水兩側(cè)白霧漂浮,路左是朦朧的盧舍那巨像,路右是約綽的白居易遺跡。火車順著伊水沿著古路,穿過闕門駛進洛陽。聽我吹牛的日本人如醉如癡,最后沙啞地喃喃道:呵,上洛。
  這一回,我兩次住進京都,為了獲得觀察的心境。
  頭一次只想完成兩年前約定的一個講座,決定事情結(jié)束后先去長崎,然后在歸途上再進京都。季節(jié)還早,加上缺雨,所以頭一次只是探頭望了京都一眼。一些要緊的去處,哪怕看見了我也閉上眼睛。人若問,我就開玩笑說,現(xiàn)在不看,我要在紅葉之中凝視京都。在長崎和九州我打聽著京都的天氣,生怕嚇人的小男孩厄爾尼諾、加上美國在伊拉克制造的污染,破壞了今年的京都紅葉。
  
  進京都前,還想先看看赤穗。它是膾炙人口的“四十七士”的故國。
  一切都如愿地、奢侈地實現(xiàn)著;淺野家菩提寺、大石內(nèi)藏助的神社、赤穗的鹽田、甚至那柄切腹的短刀——關(guān)于四十七士的現(xiàn)地勘察,全都走完了。在東京,已經(jīng)去過他們埋骨的泉岳寺,又在最好的坐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了歌舞伎《假名手本忠臣藏》的第五和第六折——我已經(jīng)熟悉了四十七士和忠臣藏,并且開始讀一本概括這個題目的巖波新書,雖然心里愈來愈茫然。
  那種絲毫不以一己生死為重的、絕對的勇敢,使如我這樣的中國人被深深地吸引了。應(yīng)該說,我只是胡亂地迷醉于它,并沒有弄清究竟為了什么。確實它很不好懂,似乎藏著幾層含意。從讀了它的第一天,幾乎在半個日本我強求咀嚼它的含義。它那么遙遠(yuǎn),卻又糾纏著中國的古典精神。它幾乎是偉大的《刺客列傳》的日本版,不過多了些演繹、紀(jì)律和變形。
  我琢磨著自己對它的親近。的確,并非那本白種人的《菊與刀》;真正對它親近的,是丑陋的中國人。但親近的根據(jù)是什么呢?似乎又正是它,威嚇著貧弱的支那,司馬遷的祖國。
  一陣陣秋風(fēng)吹過霜葉,心情似乎也漸漸地紅透。離赤穗一步之遙,有古老的姬路城。
  在日本星羅棋布的古城里,都說它是最古老也最漂亮的一座。但坐落在平原上的它,少了些形勢之險。幸好那天登城下來時,一片陰霾不知從哪里游來,漸漸合為鉛色的烏云,擋在了城堡的背后。在一派鉛黑烏云的襯映下,所謂日本美的短暫,為我顯露了一次。
  那一瞬烏云擁簇的白城樓,真宛似白鷺一般。心里總想著四十七士,一個悖論暗暗在心里糾纏。城下的紅葉樹不多,而且是精心栽培的。照相時從取景框望去,稀疏的紅葉,襯得白鷺孤單。
  來路山陽,歸途山陰,順著路,紅葉由淺淡步步濃深,紅艷的欣喜也漸漸枯落。古道上的紅葉隨著時間,沉默著接近了尾聲。追著紅葉,想著心事,享受著人生難得的余裕,我們且住且行。
  
  山陽道上的廣島是一座重鎮(zhèn),廣島市郊的巖島,是所謂日本三景之一。
  甲午戰(zhàn)爭時,日本造了合稱日本三景的巖島、松島、橋立三艦,對抗北洋水師的超級巨艦,鎮(zhèn)遠(yuǎn)和定遠(yuǎn)。黃海一戰(zhàn),定遠(yuǎn)自沉鎮(zhèn)遠(yuǎn)被俘,中國人陷入了永世不拔的自卑史。無論征服朝鮮或是甲午開戰(zhàn),日本的大本營就設(shè)在廣島。甲午年,明治天皇干脆離開皇居、住進了這里的大本營。他的行為,正與住在頤和園過生日的慈禧太后互為掩映。
  但更重要的是,這個廣島曾被原子彈轟炸過。
  除了大本營和頤和園、明治天皇和慈禧太后這樣的痛苦對仗,我們的胸中還應(yīng)該懷著點別的什么。當(dāng)我們看清了自己只擁有——屈辱的歷史、卑污的官僚、緘默的人民和魯迅指出的第四份遺產(chǎn)即無恥的智識階級——我們只有掙脫一切狹隘,追求最徹底的什么。

  那么廣島就不只屬于日本。廣島在今天,漸漸地衍化為知識分子良知的出發(fā)點。我想再去一次日本的原因,也許就因為還沒去過廣島。我想象:在廣島,能解開中日之間難纏的死結(jié)。因為,在新帝國主義的魔鬼一遍遍威脅說他們要使用核武器的這個恐怖的世紀(jì)初,我盼望在廣島、還有她受難的姊妹城長崎,能夠不僅清算甲午大敗和八國聯(lián)軍的積怨、而且也清算潛伏于中國自己母體之內(nèi)的危險細(xì)胞——比如膨脹的民族主義、歧視和無視他者、富強后的帝國選擇以及輕慢天下大義的傾向。
  在廣島的人群中,一個中國人獨自在讀一本描寫南京大屠殺的書,連自己都會有古怪的感覺。但我讀得心沉意靜。只有在這樣不多的幾個地點,有可能突破日本的民族主義和曖昧方法論,提出本質(zhì)的質(zhì)問。我翻閱著本多勝一的《南京大屠殺》,那樣的民族自省,那樣的凜凜大義,那樣的歷史良心——由于它們在今天的罕見,使我?guī)缀醪蝗题ёx。
  
  天下凡叫作下關(guān)的地方,都是中國的不祥之地。在南京下關(guān),毒梟之國英吉利威逼中國簽訂了割讓香港、裂國侮權(quán)的第一個不平等條約。在日本下關(guān),高喊對抗白人殖民主義的日本強迫清朝割股剁足,簽訂了奪走遼東半島和臺灣、賠款兩億白銀的“講和條約”。
  下關(guān)也叫馬關(guān),所以我們讀過的初中歷史課本上寫的是“馬關(guān)條約”。下關(guān)又是日本四島中的本州與九州的分界;關(guān)門海峽天下鎖鑰,山陰道到此便是終點。我站在海峽的本州一側(cè),對面吹來的,是清冽的朝鮮的風(fēng)。但在這一處家國的蒙辱地,我無心享受地理的視野。哪怕眼底穿梭著從日本海駛?cè)霝|戶內(nèi)海的輪船,哪怕紅葉點綴著兩岸的歐式洋樓,七八條海底隧道在眼前潛入海水。
  一味強調(diào)近代,會令人生厭。那么選擇沉默么?
  哪怕可憐的鄰國早已餓殍遍野民不聊生,還要敲骨吸髓,逼它拿出數(shù)億的白銀。哪怕那李鴻章的枯手已簽了亡國的花押,老臉上還要再挨兇漢的一槍。談什么友好易理解難,中國和日本之間,就像洶涌的關(guān)門海峽一樣,創(chuàng)巨傷深而且鮮血淋漓!
  
  我此次日本行腳的盡頭,是長崎。
  長崎的地理位置相當(dāng)靠南,或者說,相當(dāng)靠近大陸。由于日本列島一溜斜斜地在海面上向西南伸鋪,列島西南端就是九州,而長崎更在九州外側(cè)——所以,到了長崎,就已經(jīng)離上?;蚺_灣不遠(yuǎn)。
  長崎外海,是九州島對著中國東海的邊緣。站在外海的岸上向東遠(yuǎn)眺,五島如帆如夢,誘人猜測大陸。好像只要有特別的好眼力,在萬里快晴的季節(jié)和日子,就能看見山東的蓬萊山或廈門的鼓浪嶼。
  遠(yuǎn)不止徐福和鄭成功的點點痕跡。數(shù)不清的文化,都從大陸經(jīng)由這個島嶼,涌入了日本。其中最重要的大約是水稻和漢字吧,它們給了古代的日本以生存的發(fā)展,以及文明的開化。后來,歐洲異國的黑鐵船,也越過了這道衣帶水,把火繩槍和基督教,送到了長崎。在這個炎熱而精致、有點像香港卻又遠(yuǎn)比香港豐富的港口城市里,帆桅磕碰,人流復(fù)雜,神社教堂并立,香煙繚繞晚鐘,好像藏著日本的一個秘密。
  我知道到了長崎,自己的日本知識、情結(jié)以及難以言說的感情,就到了結(jié)束的地方。不來不知道,原來長崎藏著一切使我感興趣的事情。在這個港口,東方和西方真正相撞了:向北是朝鮮,向南是臺灣。西坂的殉教,隱匿的基督。鄭成功的日本母親,南山手的猶太商人。還有,它是廣島的姊妹,在一晝夜之間,她們先后被罪惡的原子彈毀滅。
  
  魯迅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不止一次提到他想再去一次日本。
  其實他多次提及這個念頭?!拔译S時都想去日本,但現(xiàn)在恐怕不允許我們上岸吧”,“也討厭便衣警察跟蹤”,“上個月很想去日本的長崎等地旅行,但終于因種種的理由而作罷……明年去吧!”
  我想,魯迅一直沒有機會清理一下他的日本情結(jié)。在他關(guān)閉很緊的心里,對青春舊地的日本,藏著一些簡單的常情,也藏著一些決絕的禁忌。他的這一脈心思,大概在1934年前后對日本女性友人山本初枝表露得最多,甚至他已經(jīng)考慮就在次年即1935年了卻日本再訪的夙愿。誰知他是否預(yù)感:已經(jīng)來日無多?
  長崎在那些天還未入紅葉季節(jié)。那些天里,紅葉如一個神秘的影子,如一片飄飄不至的紅云。我終于走完了這告別之旅。
  當(dāng)我清理自己的日本儲藏,當(dāng)我沉吟良久還是決定提起筆來時,我覺察到自己從未如此猶豫。紅葉如紙,但我不知道,究竟能在上面寫些什么。
  
  3
  
  日本是一個古怪的國度:數(shù)不清的人向它學(xué)習(xí)過,但是后來都選擇與它對立的原則;數(shù)不清的人憧憬著投奔過它,但是最終都厭惡地離開了它。它像一個優(yōu)美的女人又像一個吸血的女鬼;許多人在深愛之后,或者被它扯入滅頂?shù)哪嗵渡顪Y,或者畢生以揭露它為己任。
  為什么呢?
  ——《日本留言》
  
  ……也許原因都是留日。在那個屈辱又激昂的時代,或許只有留日學(xué)生體驗了最復(fù)雜的心境。正是這個日本在侵略祖國,而他們卻只能赴日求學(xué)。他們的立志正是學(xué)成利器報復(fù)日本,無奈同學(xué)里卻層出著立論親日的政客、自詡知日的大師!
  與留學(xué)歐美尤其美國完全不同,他們無法以藝術(shù)自慰或者以民主夸夸其談。尤其不能學(xué)成一種愚蠢的怪物、哪怕對老婆也半嘴英語——他們?;乇茏约旱囊娮R,他們多不愿炫耀日語。他們每日求學(xué)的這個國度,曾向母親施暴又正在倡導(dǎo)文明;他們耳濡目染的這個文化,把一切來自中國的古典思想、把一切琴棋書劍技舞茶花都實行了宗教化,然后以精神批判中國的物欲,用恥與潔等古代中國的精神,傲視甚至蔑視中國人。
  留學(xué)生首當(dāng)這精神挑戰(zhàn)的前沿。要領(lǐng)熟滑者逢迎表演保全自己,匹夫之怒者以頭搶地然后消失。只有陳天華蹈海自殺。他的這一行為,是中國青年對傲慢列強的以命作答,也是他們不堪于揭露、包括不堪于這種以蔑視表達的對自己劣根性揭露的——蝕心痛苦的表現(xiàn)。
  這種難言的心態(tài),綿延于一百年的留學(xué)史。它激烈地迸濺于徐錫麟的剖心行刺,也扭曲地閃爍于魯迅的晦暗文章……
  
  ……陳天華感受過的歧視和選擇,盡管程度遠(yuǎn)不相同——后來不知被多少留日中國學(xué)生重復(fù)地體驗過。只是一個世紀(jì)過去到了這個時代,陳天華式的烈性無影可尋了。在一種透明的、巨大的擠壓之下,海外中國人的感情、公論、更不用說行動,日復(fù)一日地讓位給了一種難言的曖昧。陳天華的孤魂不能想象∶男性在逢迎和辯白之間狡猾觀察、女人在順從與自欺之間半推半就。
  ——《東浦無人蹤》
  
  三一八,九一八,他不能不糾纏于這兩個結(jié);他的交友立論橫眉悅目,都圍繞著這兩件事。而這兩件事,掙不斷地系在一根留日的線上。
  ……后來參觀魯迅的上海故居,見廳堂掛著日本畫家的贈畫,不遠(yuǎn)便是日本的書店,我為他保持著那么多的日本交際而震驚。最后的治療托付給日本醫(yī)生,最后的摯友該是內(nèi)山完造——上海的日子,使人感覺他已習(xí)慣并很難離開那個文化,使人幾乎懷疑是否存在過——恥辱和啟蒙般的日本刺激。
  留學(xué)日本,宛如握著一柄雙刃的刀鋒:大義的挫折,文化的沉醉。人每時都在感受著,但說不清奧妙細(xì)微。這種經(jīng)歷最終會變成一筆無頭債,古怪地左右人的道路。無論各有怎樣的不同,誰都必須了結(jié)這筆孽債。陳天華的了結(jié)是一種,他獲得了日本人的尊敬;周作人的了結(jié)也是一種,他獲得了日本人的重用。
  ——《魯迅路口》
  
  在六十年代學(xué)潮中,三島由紀(jì)夫曾企圖與占領(lǐng)東京大學(xué)造反的左翼學(xué)生溝通。在亂糟糟的教室里,擠滿的學(xué)生和三島之間的談話記錄,無疑是一份寶貴的文獻。事后,三島在與和他政治立場完全相反的、左翼作家之星高橋和巳對談時,兩人話題大量言及造反學(xué)生。唯高橋記錄了三島如下的宣言:

     
  “與其刻于語言,不如刻于行為?!热凰麄儾幌嘈耪Z言。”
  不久后就是他的自殺。確實,在中國本土早已蕩然無存的王陽明知行一致說,有了一次淋漓的實踐,但卻是穿著皇軍軍裝的實踐(圍三島而結(jié)成的右翼結(jié)社“J會”服裝酷似軍服)。反之,做出如此行為的作家,其“刻于語言”的本意也因此光芒逼人。不知行家里手們是否心有所動;我面對如此的“語言”和“行為”,躲不開強烈的羞恥感。
  我想高橋和巳也一定有過類似的羞恥感。文壇上默默演出的,簡直是一場殘酷的比賽;如果右派都不惜命、如果茍活的唯有左派那豈非諷刺?于是不久后高橋也死了。他留下的遺稿題為《遙遠(yuǎn)的美之國》,只寫了序章。
  ——《風(fēng)雨讀書聲》
  
  上面輯錄的,是迄今我涂抹過的若干日本雜感。就像這些蕪雜的引文,我的思緒雜亂一團。在這個過分復(fù)雜、過分曖昧的日本題目之下,我找不到貼切的思路。也許高橋和巳的傾向,離我們多少要稍近一些?總之我們盼望日本是一個美的概念、是給我們對美的追求之心以鼓勵的一個榜樣。但是在我們奉為???,先得清算明治以來的大是大非。
  說到底,中國人只能追求一步步變得美好。
  不僅是富國,更不是強兵,不單是好,而且要美。非達到具備美感的好,我們永遠(yuǎn)是精神上的失敗者,永遠(yuǎn)面對日本,恥不堪言。
  但是我們并沒有重新來一次燕人學(xué)步的余裕。陰險地逼近我們兩國的二十一世紀(jì),已經(jīng)絲毫沒有遣唐使時代的、陽光海面浮光躍金的征兆了。相反卻多是不祥的預(yù)感。魯迅在一篇用日文寫的文章(即《我要騙人》)結(jié)尾,這樣寫了一句話:“——臨末,以血添付不祥的預(yù)感?!?
  他的預(yù)感里沒有欺騙。一年之后,國家瀕亡,山河破碎,屠城過后的南京,尸體順長江涌入汪洋、又在漲潮時倒流上海。
  魯迅的這句話,被一個中國人不熟悉的日本作家堀田善衛(wèi)特別留意過。堀田善衛(wèi)對魯迅的這一句預(yù)感念念不舍,兩國尚未恢復(fù)國交前,他就在《在上?!芬粫锝又斞刚f:
  “我有一個危機的預(yù)感。今日兩國的如此關(guān)系,在不遠(yuǎn)的未來,會帶來——今天怕是不能想象其樣子的危機?!?
  
  ——我也滿肚子不祥之感。
  真沒準(zhǔn),比這篇隨感更快地,應(yīng)該成為一切國家和民族理念的、永遠(yuǎn)棄絕戰(zhàn)爭手段的日本和平憲法,在我的小書出版前就會被日本修改。也沒準(zhǔn),我還沒寫完關(guān)于美的窮酸議論,日本宙斯盾級驅(qū)逐艦隊便會從中國文人題詞“一衣帶水不再戰(zhàn)”云云的碼頭啟航,為龍的傳人再上演一場黃海大戰(zhàn)。
  魯迅的時代在循回。
  說到底,盡管甲午以來的是非尚未清算,我們正處在更狹窄的場地之上。像甲午年、也像九一八那一年,中華民族并未到了最太平的時候,我們并沒有站在清算歷史的上風(fēng)頭。
  我們并沒有多了任何一件思想武器。我們?nèi)栽诙嘀氐暮x下側(cè)身而立,一面迎戰(zhàn)著兇惡的帝國主義,同時批判著狹隘的民族主義。我們唯有忍受撕裂、那是一種被粉碎的痛苦感覺,忍受生養(yǎng)自己的偉大體系和悠久傳統(tǒng)的淌血的撕裂,在劇痛中去追求最徹底的人道主義和最本質(zhì)的世界正義?!白詈蟮暮鹇暋?,也許只能對著自己。轉(zhuǎn)過刀刃,解剖自己,把批判的尖銳,刺向尊大的中華心理。不是因為別的,只因我們并沒有——任何其它的武器。
  
  但這并非自虐。在重訪日本的日子里,我感到,早有不少日本人在自我批判的路上跋涉,并不聲張一句。好像一種大洋上空奮力獨涉的候鳥,他們的反省是真摯的。對于我,他們的一語一動都是溫?zé)岬墓膭?,也是持續(xù)的壓力和催促。
  我們兩個民族,仿佛永遠(yuǎn)喜歡這拉力賽般的思想較量?;蛟S唯有日本,這古怪的國度,盡管它侵略過我們,但正是它才迫使我們反省。哪怕常常失禮,出口刺耳之音,但唯它在古典的文明規(guī)矩之上,推著脊梁,促我們邁步。
  確實,是否深藏我的肺腑丹田之底、帶著強烈自尊心的中華思想本身,才是一種更要接收批判的東西呢?是否我們祖國的思想進步,首先要踏過虛妄的民族尊大呢?
  我并沒有太成型的思路。我還分不清所謂尊嚴(yán)與虛榮的界限。但是我已經(jīng)深感——對日本近代史批判的力量,就藏于自我清算的批判中。
  時值如此動蕩的世紀(jì)初,一枝筆如嵌如綁,束縛在狹窄的縫隙。何止道路,連詞匯也沒有多少可供我選擇。但是像許多過去的體驗一樣,我們又一次可以向魯迅試著求索。他的文字已經(jīng)存在暗示,我們也可以努力——像毛主席評介的魯迅,更嚴(yán)厲的是解剖自己。
  這就像給友人胡亂寫的一些信,如在紅葉上記下一些隨感。在不安的時代,一訴為快還是可能的,畢竟兩邊都有人留心傾聽。
  
  《紅葉作紙》之一
  
  寫日本最勞神費力。別看它只是一群島嶼,但好像古往今來的麻煩事,都與它的話題有關(guān)。
  這一篇文章,究竟怎樣開頭呢?
  百思不得其案。后來想到一個人,我想,沒準(zhǔn)那白發(fā)老頭的故事,可以簡單地說明這種復(fù)雜性?所以,我用這一篇做個引子。
  
  1
  
  初遇服部幸雄,是在“茉莉花”讀書會上。
  如今回憶著,那回講演的地點確是茉莉會。那個會的名字,意味著他們對喝茉莉花茶的中國的興趣。講罷時記得有鼓掌,聽眾們仿佛也滿足。我雖然眉飛色舞,其實心情黯淡。曲終人散,我要的不過是賴以支撐漂泊的講演費。那種講演,那種對日本讀書人胡扯一番烏珠穆沁牧人掌故的行為,于我雖是熟練慣技,但卻常誘發(fā)莫名的煩惱——草原、我、日本,這三者之間,太不協(xié)調(diào)了。
  講臺下,一個白發(fā)的老頭走近來,遞給我一張名片。
  我和服部老人相遇的時候,全然沒想到會與他發(fā)生一段友誼,更不能想象會因他激起寫作的沖動。他走過來,對我說的話是:
  “您講演時總說到:在東烏珠穆沁的東部,有一個新蘇木。我怎么記得有噶黑勒蘇木,有農(nóng)乃蘇木……而沒有新蘇木呢?”
  顯然這是個熟悉東烏旗的人,但在日本這并不新鮮。我急著想回家,不想花費口舌。我哦哦著,敷衍著他嘮叨的一串地名。但是他接著說出的下一句,不能不使我停住了腳:
  “我和你,在東烏珠穆沁,在同一個地方,送走了青春!……”
  他的那個“東”字不是用日語而是用蒙語說的,jū,說得特別清楚。這有點像我,總喜歡強調(diào)我們是在“東部的”烏珠穆沁插隊、生怕別人誤認(rèn)我們是barān hu?uu(西部諸旗)的二等草原沙窩子出身。說實在的,最開始我懷著的是一絲嘲諷。雖然我意識到這個人與東烏旗有著糾葛。
  我端詳著他,問道:“您在東烏珠穆沁住過?在哪里?”
  “在你說的最東邊的蘇木以東,你知道農(nóng)乃蘇木嗎?”
  “當(dāng)然知道。您說的農(nóng)乃蘇木,離我所在的新蘇木,只有一百二十里,用公里算是六十公里……在1969年的冬天,我騎馬去過那兒一次,但是它已經(jīng)叫作……”
  這就是我和服部幸雄老頭的第一次談話。
  他滿嘴的蘇木,就是蒙語的“廟”(sum)。他會說一點蒙語,尤其喜歡反復(fù)地用蒙語說東烏旗的一些地名。我也喜歡這樣。那天有點像比賽誰說出的蒙古地名多,而不是要交流青春。我恍惚聽他自我介紹是當(dāng)年的關(guān)東軍,就住在我們公社以東的、過去叫農(nóng)乃廟的烏拉蓋牧場。
  當(dāng)然,關(guān)東軍聽不懂公社化以后的地名,而知識青年也不熟悉寺廟的事。幸好我當(dāng)年對什么都感興趣,多少還知道幾座喇嘛廟,否則在日本,還真沒辦法和“下鄉(xiāng)”的關(guān)東軍對話啦!
  服部的話題其實并不多。聊起來,有時不知他是陶醉于蒙語,還是暗中回避詢問。接觸多了,甚至我覺得他是個封閉很深的人。不過是因為我講話中提及的地名離他的記憶太近了——這使他興奮。至于這興奮本身究竟是什么,它導(dǎo)致什么結(jié)論和思想,他不清楚也不在意。好像,他也找不著詞兒,所以酸溜溜地只是嘮叨“共同的青春,度過了青春,草原的青春”。

  您是日本關(guān)東軍,我是北京新牧民,咱倆能算有共同青春嗎?頂多是有著共同的青春地點而已!……我暗自揶揄。那時人在花之東京,那里無奇不有。應(yīng)酬一番之后,我便忘掉了他,不管他怎么在農(nóng)乃廟吃過奶豆腐。
  
  2
  
  好像接到過一兩個明信片,依稀寫著服部的名字?;貒笥幸粌赡?,偶爾感到他似乎在尋找我。但那時對一些語焉不詳?shù)膩硇?,我不僅顧不上回復(fù),甚至不在意是誰寄來的。直至有一年電話中響起他的聲音,互相已經(jīng)說了一陣子,但我其實并沒想起這個“服部”是誰。
  不過,再次見面后“東”烏珠穆沁的話題,又使我們熱鬧起來。
  他大咧咧地盤著腿坐在中協(xié)賓館的沙發(fā)上,語氣短促,滔滔說著。一頭銀發(fā)散亂,只是嗓音和那年東京一模一樣。提起茉莉會,他不在意地說:“他們讓我講一次過去的事,我沒答應(yīng)。”邊說著,他一邊靠向我:
  “他們怎么會理解呢?”
  那口氣給人一種暗示或誤解。他好像在說:理解他的,唯有也在“東烏珠穆沁”打發(fā)過青春的我。不能說沒有一點感動。很難總是敷衍,我開始想了解他了?!澳菚r,名義上是關(guān)東軍……”
  “關(guān)東軍情報員。”他正式地說。這個詞,即便后來若干年后和他暢談了若干次,我也沒有完全弄懂。什么什么“員”,就像“研究員”一樣,并不標(biāo)明階級學(xué)銜,只是一種職業(yè)性質(zhì)的描述。
  “那么在烏珠穆沁,具體地說,您那時干什么呢?”
  “那邊是外蒙古,嘿,蘇聯(lián)軍。我們趴著,嘿。”
  他雙手握成望遠(yuǎn)鏡的筒狀。觀察哨?把守國境?……我再追問時,話頭已經(jīng)移開了?!肮?,霍洛特,好吃吧?哈哈,好捏,吃過吧?!?
  霍洛特(horōd)是奶豆腐,好捏(honi)是羊。“當(dāng)然吃過,”我煩他打斷了關(guān)東軍的話題。但我想,他倒不像是閃爍其詞,他不過是要享受說著這些詞兒的滋味。
  對他做出這一心理判斷,費了我很長時間。是這么回事么?一些古舊的詞兒堵在心里,要找個地方,用嘴巴說它一說。說的時候需要一個聽眾——或者說,是需要一種確認(rèn);所以,同在一地、同在“東”烏珠穆沁的“東邊”住過的我,就成了必需的存在。
  他凡來中國必要會我。每次都一樣,說一陣子?xùn)|烏珠穆沁,再說一些別的。我和他的交流斷斷續(xù)續(xù),更因他的這種習(xí)慣,一次次的話頭接不上茬。
  我漸漸漫不經(jīng)心,雖然現(xiàn)在不禁后悔。每次揮手告別后,我就忙自己的事,而把他忘卻凈盡了——直至他再來到中國,又一次撥響我的電話。
  
  那一年在北京,三里河的宴賓樓,還沒墮落為肯德雞。我倆在飯館吃著,話題全在蒙古。
  我給他夾菜:“這是燒羊肉,”他看著夾在筷子里的肉,古怪地一笑。似乎關(guān)東軍情報員接受了一個信號。“羊肉!……嘿嘿,馬哈以德(吃肉)……好捏乃馬哈(羊肉)?!?
  他享受著被喚醒了的兩個蒙語詞兒。其實,他的烏珠穆沁記憶,只有很少的一些細(xì)節(jié)。我開始詢問他屢來中國的目的。
  沒想到——老頭子把一條腿墊坐在椅子上,毫不在意喧雜的餐廳,接著羊肉的開頭,他給我講述了一個一匹狼般獨往獨來、在青海境內(nèi)的逐村支教、扶貧助窮的個人行動。他顯然并不自覺了不起,好像這些事只是在與我談?wù)摉|烏珠穆沁之外的末節(jié)小事。我有些頭暈,原關(guān)東軍分子在中國支援貧困地區(qū)的教育——這不同尋常的行為令我震驚。
  “教育可是重要的!……”他晃著大腦袋,嚴(yán)肅地對我說教。
  “那您怎么具體做呢?是辦了所學(xué)校,還是……”
  但是這老頭的自語癥又來了。三里河夜間的街道上,寒風(fēng)掀動他飄飄的一頭銀發(fā)。他解釋般笑道:“我討厭帽子!”我發(fā)覺,老頭是個很有魅力的男性。我打算認(rèn)真和他做忘年交了,也對他自我開張的事業(yè)開始感興趣。但是我了解所有那些,要等到下一次。
  而下一次,就是我們的訣別。
  
  3
  
  他依然住在民院家屬院對門的政協(xié)賓館。我坐定以后,見滿桌滿沙發(fā)都是表格和本子。隨手一翻,到處都密麻麻寫著學(xué)生姓名、年齡、民族、家庭人口、收入、申請的獎學(xué)金數(shù)額。
  有些不是個人,而是學(xué)校的申請。我拿起一份,讀著很有意思——因公路通過校舍,若順校舍一側(cè)沿路蓋房十間,可建一座餐廳或加油站,經(jīng)營所得款項可補助教育經(jīng)費若干若干,現(xiàn)申請興建此十間房屋所需補助伍萬元。附著公路和校舍的地圖,以及計劃中的新屋位置。
  更多的是報表。學(xué)校把申請服部老頭援助的學(xué)生名單造冊:馬保國、卓瑪草、扎西、黑麥、乙卜拉、李三小——密密麻麻地一行行排列在名簿上。每一行是一個小孩:姓名、年齡、民族、村子、家庭經(jīng)濟狀況、申請的補助金數(shù)額——我喜歡那些栩栩如生的活潑名字,從那數(shù)不清的一份份有趣名單上,一座座藏回漢雜居的村莊,聲色氣味躍然紙上。
  我翻閱著,心情復(fù)雜。服部老頭在中國教育扶貧的錢,是他自己在東京的兩處公司(一處醫(yī)療器械商店和一處和服衣料店)經(jīng)營的贏利。他把掙來的錢收集到手,然后就直奔中國。幾年后他選定了青海為目的地。
  我問他為什么沒選內(nèi)蒙古或烏珠穆沁——話一出口,自己先感到了不必要。大概就像我感覺到的一樣,東烏珠穆沁太富裕了!富裕使它也許不在意一捧一鹒的心意,富裕也會使人對學(xué)習(xí)輕慢。我猜,服部還是覺得青海農(nóng)村對教育更熱愛,何況——
  “青海也有蒙古人!……”他高興地對我嚷,“也有你們回族?!?
  “有一個村子兩個民族打架,我去勸他們。嘿,我站在中間,我不怕。人呀,對方哪怕是……唉,有蒙古、奇伯特、回,嘿嘿?!?
  他的話題是高速轉(zhuǎn)移的:“你聽說過文藝座么?”
  我不自信地說:“知道一點。俳座什么座的,像是左翼劇團?”
  他滿意我什么都知道一點。“對呀。就是那個。我的以前的妻子,嘿嘿,是文藝座的。是女演員。所以他們說,我是受了老婆的影響,哼!”我問“他們“是誰,但一瞬間他似乎只憶著那位女性。他沉思了一會兒又脫口而出:“今天的日本右翼,沒思想!……”
  我追問:“您是說,那時候的右翼有思想么?”
  就這么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提到了川島浪速。由于這名字和另一個可稱臭名昭著的人名列在一塊,使我剎那間對老頭頓生懷疑。
  他慢悠悠地說:“我曾經(jīng)在川島先生家住過半年……”
  他那川島先生的滿洲養(yǎng)女,是名聲刺耳的川島芳子。那是一個恐怖時代的女人名字,在資料中,那女人瘋狂而病態(tài),是日本侵略大業(yè)的幫兇。
  老頭嘿嘿一笑:“在中國她的名聲不好,對吧?她——不行!”
  他是說川島芳子不值一談。但我還是感到了隔膜。想著讀過的川島芳子,我甚至感覺嚴(yán)峻。您還和川島芳子有共同青春地點呢!我心里想。
  但是,那時的我,已經(jīng)多少見識過日本式的“左右混淆”。川島浪速和他的同時代人,未必只是些簡單的瘋子狂人。宮崎滔天、大川周明,那個時代的日本右翼,一個比一個復(fù)雜。我在腦子里搜尋著一些碎片的印象,仿佛回憶一部忘記的舊電影。在那些碎片之間,藏著某種門客弟子的關(guān)系。
  “在川島家做什么?掃地干雜活嗎?”
  “不!——在各方面,受到教誨?!?
  他說這一句時表情的莊重,至今使我難以忘懷。一瞬間,在沙發(fā)上他仿佛擺出了當(dāng)時的姿勢,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他描繪的川島家,使我如身歷其境。我好像一眼瞥見了一幅中國古代的門客圖。我笑著,但懷著一絲不易解釋的緊張。好像一個問題不覺間突然推至眼眉之前,逼人正視。
  “后來您就當(dāng)了關(guān)東軍?”
  “不,我不是軍人。民間人……總之叫作關(guān)東軍情報員。”

  “也穿關(guān)東軍的衣服?”
  “不穿軍服?!?
  不知為什么,這最后一句使我大大松了一口氣。我猜測著,一一詢問,但他對我問及的諸如大陸浪人、右翼團體等等,無一不連連搖頭。我發(fā)覺,界定或判斷他的年輕時代是困難的。何況又有一位文藝座的左翼女演員,模糊的形象使我浮想聯(lián)翩。
  “那位夫人,文藝座女,后來呢?”
  他眼睛里掠過一絲難測的神色:
  “我太任性,讓她吃苦啦。嘿嘿,阿拉伯的勞倫斯,知道吧?”
  我琢磨著,不得要領(lǐng)。顯然我的日本知識,涵蓋不了這復(fù)雜的老頭。我深感我只是繼承了一些概念,但企圖用概念的套子把這不馴老頭籠住是困難的。就這樣,他一直也沒給我講清——五十年前,怎么進了右翼大浪人的門坎、怎么娶了左翼女演員當(dāng)妻子,怎樣到了烏珠穆沁的東部、怎么給關(guān)東軍當(dāng)了志愿的民兵;就像他也一直沒讓我聽懂——五十年后他怎么去了青海,怎么進了那些貧瘠小村,怎么給各族兒童分發(fā)助學(xué)金。
  
  反正,蒙古勞倫斯已經(jīng)變成了鄉(xiāng)村教育家。左和右劇烈地混淆,彼此尖銳地分解又化合。我意識到:不管標(biāo)簽怎么劇烈變換,但那顆銀發(fā)飄飄的大腦袋里,有一個什么絲毫未變。聽他的口氣,他不過慢悠悠接著走著那條東烏珠穆沁開始的老路。他不屑與眾人共語,因為“他們沒思想”。
  沒錯,老頭子絲毫沒變。我盯著的這顆白發(fā)飄飄的腦袋里,藏著一條對中國人很陌生的思路。更有趣的是,他武斷地判定我與眾不同,這使我暗暗叫苦。隨著交往愈多,我愈加說不清了。茉莉會不行、年輕人不行、新右派不行——難道只剩下我才算懂得他,只因我一樣在“東烏珠穆沁之東”住過,像他一樣在那兒“送走過青春”?
  賓館房間里,亂堆亂撒著申請表和助學(xué)金發(fā)放名簿。馬占海、尕才讓、法土麥、王小紅。我不是好奇,也許是有些難受地翻閱著那些名簿。
  
  他驟然切入的,是我熟悉的世界,宛似另一個東烏珠穆沁。如果我不是對這些名簿上的小孩和他們的父母過于熟悉,如果我不是至今還和他們的父母站在一塊無形的場地上,心甘情愿毀譽與共,我依然會忘掉遙遠(yuǎn)的服部老頭,嘲諷地看待一個錯把我當(dāng)成懷舊對象的失意的日本浪人。
  但是現(xiàn)在不能了,我不能回避他加于我的反省。因為他做著的一件一件,都是我正在努力做的。只是他干得更隨意,更富于行動的快捷。
  
  “嘿嘿,不用看,……沒有用,嘿嘿,”他的表情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仿佛他認(rèn)定自己的事,就是按名單發(fā)錢?,F(xiàn)在錢已發(fā)罷,他已經(jīng)休息。
  他隨手把一疊名簿扔在茶幾上?!耙粋€村子的小孩,家里都很貧窮,給誰又不給誰呢!”他自語般說。我又摸起一本,滿本的一頁頁上,申請的助學(xué)金數(shù)額,都寫著五十或者八十。望著那些法土麥和卓瑪草,我茫然無語。
  “去年您怎么沒有來呢?”我問。
  “店里不景氣,錢不夠?!彼摇:孟袢毡窘?jīng)濟不景氣的壞處,只是妨礙了他去青海?!敖衲辏页憬憬枇艘话偃f日元,說以后還她?!彼哉Z著又呵呵笑起來,“嘿,還什么呢,她知道我任性?!?
  為他開一次例?我沉吟良久,最后猶豫地說:“也許您愿意我把您的事情,在報紙上介紹一下?”
  沒料到,老頭正色道:“不!在報紙上登出來,事情就變了!我從來拒絕在那種地方……”我深深感動了。從那天晚上起,拒絕和審查結(jié)束,我在內(nèi)心里把他認(rèn)作了自己的朋友。
  
  4
  
  其實對我來說,比他交往更深的日本人很多。和別人不一樣的是,他是我接觸過的唯一的一個“原右翼青年”。原來的日本右翼卻做著今天的中國左派從來不做的事,這怎能不逼人思考!
  甚至我還覺察到:在潛意識里,自己居然在等著他。
  我有一個朋友,是在日本留學(xué)的青海籍蒙古小伙子。他曾隨著服部老頭,在青海家鄉(xiāng)的農(nóng)村跑過。比起我,對老頭的青海行為他知道得更細(xì)致。一次我和他談起老頭,他居然說:
  “老頭是個偉大的(aγu yihu)人?!?
  我愣了一下。這樣的蒙語表達,這樣對一個人的評論,是非常罕見的。一般說來,aγu yihu只能用于形容領(lǐng)袖。
  一年過去了,又是一年。我在偶爾想起他的時候,心頭好像掠過一絲什么感覺。不過,多是一絲念想閃過心頭,我沒有刻意地找過他。他一直沒有來,我的不安也在蓄積。終于,青海出身的蒙古小伙子學(xué)成歸國了,帶回了服部幸雄先生逝去的消息。
  緣分就這么短淺。
  他的人生和思路,至今我也沒有弄清。尤其是東烏珠穆沁,雖然我知道他與我交往只是由于那一點,但在那顆銀發(fā)蓬亂的大腦袋里,東烏珠穆沁究竟是一個怎樣的痕跡,我一直沒能究明。
  我只有他的兩張照片。一張是我和他在中協(xié)賓館的合影,另一張是那青海蒙古小伙子給我的,在青海黃河沿的恰卜恰農(nóng)村,披著氆氌袍子戴著紅領(lǐng)巾的各族小孩,密麻麻簇?fù)碇y發(fā)飄飄的他。
  
  5
  
  了解他的恩師、右翼活動家川島浪速的概況,不算太麻煩。
  川島浪速,長野縣出身的大陸浪人。年輕時為“從白人侵略中保衛(wèi)亞洲”的亞細(xì)亞主義傾倒,專攻漢語投身陸軍,志在滿蒙獨立。甲午戰(zhàn)爭時任軍中翻譯,后供職臺灣總督府。參加八國聯(lián)軍,隨同福島安正——其人曾以獨騎踏破歐亞大陸、自柏林返回日本——來北京,據(jù)說,曾在西歐軍隊劫掠頤和園及圓明園時,保護了紫禁城未遭浩劫,因此得到宮中滿漢的大大尊敬。清朝慶親王給川島浪速二品銜客卿之待遇,委托他按日式改革警察制度,以后與肅親王相熟。
  肅親王之妹是蒙古喀喇沁王府之妃。辛亥革命前夕,川島向喀喇沁送去一名日本女教師,宣揚抗御白俄的事業(yè)。他時而脫逸出日本的國家步驟,自行其是,與滿清宗社黨、蒙古族軍人密切合作,竭力推動滿蒙獨立。
  辛亥革命爆發(fā)時,川島浪速運入日本武器,煽動蒙古兵變。但是由于日本政府采納支持孫中山的戰(zhàn)略,所以他的蠻干遭到阻止。于是他轉(zhuǎn)而從北京搬出龐大的肅親王家族,借助日本關(guān)東都督府,將其安置在旅順白玉山的舊俄國旅館。1915年,回國苦惱寓居的川島浪速,接受了肅親王的第十四女金璧輝為養(yǎng)女,名之川島芳子。到了1927年,在滿座的關(guān)東軍來賓簇?fù)硐?,這位新一代的日本顛覆滿蒙的女性工具,在旅順大和旅館與蒙軍首領(lǐng)巴布扎布之子甘珠爾扎布結(jié)婚,并開始了她的急先鋒馬前卒的悲劇故事。
  1935年傀儡皇帝溥儀訪問日本,派特使探望川島浪速。川島以七十老人之身,著燕尾服出迎,感慨無量。他一生獻身的所謂滿蒙自強亞洲主義,最后的歸結(jié)就是眼前的這一幕。
  在無法獲得資料時,邏輯是唯有的依據(jù)。
  我想,服部故事的梗概,根據(jù)邏輯是這樣的:像很多日本人一樣,他在年輕時迷醉于大亞細(xì)亞主義的理論,特別對“蒙古浪漫”念念難舍,那時英國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正在流行,他盼望成為“蒙古的勞倫斯”,投身川島浪速門下。服部進入川島宅門的時間,該是1944年前后。其時那位浪人正隱居?xùn)|京,給年輕的服部飽灌了諸如以日本為盟主、促滿蒙之獨立、擺脫腐朽支那、戰(zhàn)勝白人俄蘇的思想,“在各方面,受到教誨”。
  服部領(lǐng)命赴蒙時,年齡只有十七八歲。他可能按照恩師指點,手拿“聯(lián)絡(luò)圖”,活動于川島苦心經(jīng)營的地盤,尤其烏珠穆沁和阿魯科爾沁一帶。后來與關(guān)東軍配合,在滿州國邊界搜集蘇蒙軍情報,似乎沒有大作為。
  一年后便是1945年。蘇軍涌入東北,關(guān)東軍潰如山崩。他不服,企圖獨自北上,煽動對蘇抵抗,但最終只能回國,逐漸經(jīng)商為業(yè)。川島浪速死于1949年,回國后的服部,多半?yún)⒓恿怂膯适隆?

  他是否參與了一些罪惡,是否與一些大事有關(guān)?那是可能的;只是時至今日已無法查考。或者他什么也沒做;只是想象著“蒙古勞倫斯”,鋪冰臥雪,把內(nèi)蒙古當(dāng)作了烏托邦?
  
  6
  
  前年回烏珠穆沁草原,順便坐車去看烏拉蓋河上的橋。那座橋是我年輕時的一道界線,分開不熟悉的南部幾個公社。河流只是一道蜿蜒細(xì)水,但我們都知道烏拉蓋河雖然缺水,但流得很長。
  河邊有一片廢墟,同行的蒙古哥哥告訴我,這就是原先的舊廟。
  我一怔。什么?舊廟?我只知道新廟!
  哥哥指著斑駁的土塊,一副資深牧民的表情。沒有舊廟哪里來新廟?他那天好像個考古隊,有些自言自語。原來嘛,廟就在這兒,他說?!笆恰茽柷甙寺贰瘉淼臅r候,廟燒掉了?!?
  “那是哪一年的事?”我驚醒般問道。
  “好像是一九……幾年?還是哪年……”
  蒙古哥哥也記不清了。
  后來我查了個頭昏眼花。
  最終弄明白了:我們的廟,是座烏珠穆沁的名剎。它像它統(tǒng)率的牧民氈包一樣,遷徙數(shù)次。它的舊名是白音古秀蘇木,大約曾依次在——烏拉蓋中心的夏江淖爾、我們的道特大湖西岸的白音古秀,又經(jīng)過一個紅格爾敖包,最后定居在我熟悉的公社鎮(zhèn)上,從而放棄了舊名,以新廟之名著稱。這個名字和建筑都安穩(wěn)下來的時間,據(jù)蒙文《道特淖爾史志》記載,是民國七年(1918)。
  日文的消息大同小異:大正四年(1915)得到川島浪速支持的巴布扎布叛軍在白音古秀蘇木被中國軍隊追殲,廟在戰(zhàn)火中焚失。追剿巴布扎布的、新民國的軍隊,就是日本資料所記的“支那軍”,蒙古百姓所謂的“科爾沁八路”。
  
  ……仿佛在剝著一片被層層裹著的、歷史的碎屑。不知怎么回事,我的腦子里跳出來一個烏拉蓋的洪水沖毀舊廟的觀點。我根據(jù)它考證了這個碎屑,在新散文集《聾子的耳朵》里,我寫道:“新蘇木營建的時間,一定在1945年日本戰(zhàn)敗之后,……他在烏珠穆沁的東部打發(fā)掉自己青春的那段日子,正在舊廟被水沖毀,新廟尚未重建之間?!?
  真倒霉,考錯了!
  日文《大正時期的蒙古》記載:“大正四年(1915),巴布扎布……經(jīng)由喇嘛庫倫,在白音古秀蘇木遭支那軍攻擊。廟被戰(zhàn)火燒毀,后來建起的廟被漢人稱為新廟(シンスム)……巴軍轉(zhuǎn)至由庫珠爾廟,支那軍以大部隊追擊?!?
  也許是因為——服部老頭白白背誦了許多農(nóng)乃廟尕海廟,卻讓一座與他、確切說是與他那以顛覆中國為己任的恩師關(guān)系深切的廟,脫出了記憶之外?喜歡口不離廟的服部,宛如我一樣,似乎沒聽說過白音古秀廟。但恰恰這座廟應(yīng)該鑿刻在他的川島老師心里。有意沒有對弟子講么?
  也可能因為——滿嘴新蘇木的新牧民,也就是我,不知道白音古秀這個舊廟的名字。我能聽到蒙古語冷冷說出的“科爾沁八路”這個新鮮詞兒,需要等到進入二十一世紀(jì),等到滄桑一變以后。
  我和他,都沒想到這么巧——在我插隊的公社,在我熟悉的河邊,我曾徘徊其上的白音古秀蘇木廢墟,居然就是一代日本浪人的折戟之地?!暗攸c”重合了。那蘇木,不偏不倚恰在我家門之前,在我胡服蒙語度過青春的地方!
  一直想和他深談,現(xiàn)在我知道從哪里談起了。
  
  我一直想,若是再次訪問日本,我要找到他那位文藝座女,把當(dāng)年的事問個究竟。我更盼著告訴他關(guān)于新蘇木的變遷史;告訴他在烏珠穆沁的座座蘇木以東,他和我的雖然相異、又可以溝通的“青春的位置”。
  但是我最終明白,這些都是不必要、也是不可能的。我重訪了日本,但沒有尋找他的家人。就像他不稀罕對他的宣揚一樣,他在意的是理解。我應(yīng)該去做的,是理解他們——與我們前定為鄰的日本人,不誤解,真相知。
  我打算到青海去走走,盡管我猜那兒的人,已經(jīng)快要把老頭忘記了。我要到共和縣、到海西州、到藏回雜居的村莊、到那些得到他援助的孩子們中間去——我將在他修茸過的學(xué)校門前坐下,慢慢琢磨他的謎語。但那片熟悉的土地,能給我以有力的啟發(fā)么?我直面著巨大的悖論和矛盾。尕才讓、法土麥、王小紅,還有東烏珠穆沁、白音古秀、新蘇木——你們能幫助我弄懂“大亞細(xì)亞主義”,弄清什么是右翼、什么是志士嗎?
  
  一介之人,因時代大潮的裹挾,會走過彎曲的路。不用說政治,越是政治的迷誤無法閃躲!但在沖淘的時間里,一些人內(nèi)藏的精神會漸漸顯示,最后在終點附近給人以震撼。被揚棄的只是政治方向,那氣質(zhì)和精神一定要掙扎,擊敗裹挾了肉驅(qū)的歷史,成全一個自我的軌跡。
  ——大致講過了服部的故事以后,我的日本涂抹記可以開始了。雖然也并非很合適,但這是一個引子。
  
  2006年冬初作于普埃布拉
  2007年初夏,改定于北京
  
  張承志,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心靈史》、《清潔的精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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