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革命炮響，還送來了什么？
——觀李幼斌史蘭芽《老式喜劇》

司馬南

2023年8月30日，在北京人藝曹禺劇場，看了李幼斌史蘭芽夫婦演的話劇《老式喜劇》。

洗練而細膩，平淡而光鮮，節(jié)奏把握得真好，故事層層遞進。二人配合默契，每個眼神，每個動作，每一個停頓，都那么舒服，甚至可說那么精確，堪稱教科書級別的表演。

兩個多小時，只有兩個角色，從頭到尾。巨大的臺詞量，像暴風雨一般，不是老戲骨真演不下來。

與一般的話劇不同，中間連場歇都沒有，演員只有匆忙換服裝的時間。他們以精湛的演技和看似隨意表達的思想性征服了觀眾。

現(xiàn)場觀眾或會心微笑，或輕輕鼓掌，或縱聲大笑，或掌聲雷鳴。感動處，不覺淚下。

整場下來最熱鬧的地方，是兩個人在回憶過去的過程中，跳起了蘇聯(lián)流行的各種舞蹈。李幼斌的舞姿原來那么瀟灑，史蘭芽的舞姿原來那么優(yōu)美。

電視劇《亮劍》中的李云龍，讓李幼斌男子漢的形象深入人心。在這個話劇中，李幼斌是一個忠實愛情的老派的，經(jīng)常處于手足無措狀態(tài)，極不善于口頭表達，甚至有點窩囊，然而內(nèi)心有戲，極具爆發(fā)力的角色。

直至散場，人們久久不舍離去，忘情地鼓掌，李幼斌史蘭芽只得二次三次四次謝幕。

這一晚是溫馨難忘的。

話劇是上個世紀70年代蘇聯(lián)劇作家的作品，在前蘇聯(lián)先是以話劇的形式上演，后來被俄羅斯拍成了電影。

在一個海邊的療養(yǎng)院，院里的醫(yī)療主管（李幼斌演的角色），遇見了來療養(yǎng)的女子。簡單登記的過程當中，這個女子說話前言不搭后語，相當無厘頭，又十分搞笑，引起了男主角的注意。

給觀眾的感覺是，他們兩個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根本不可能發(fā)展出什么故事來。然而陰差陽錯，看似最不搭的一對男女，竟然最后走到了一起。

中間當然省去若干過程，看過戲之后劇透是個不好的習慣。

非常佩服編劇的超能力，在一大堆一大堆看似廢話的臺詞當中，最后竟堆疊出來了一個讓人肅然起敬淚流滿面的主題一一愛國主義英雄主義。

這女子的14歲的兒子，在蘇德前線犧牲了。男主角的愛人跟他一樣，當年是前線的一個外科醫(yī)生，在夫妻分別三年之后，犧牲在了搶救傷員的前線，而他們所在的療養(yǎng)院就是女醫(yī)生犧牲的地方。

男主人公之所以不肯回到圣彼得堡，原因即在英雄烈士紀念墓。每天早晨有一束鮮花，那是男主人為自己的亡妻獻上的。

戲是人家請我去看的，國家話劇院李夢男劉亞菲夫婦，早早就在人藝劇場大門口等著，票的位置相當好。李夢男和史蘭芽是中戲的同班同學。

散場之后又要到后臺與李幼斌史蘭芽夫婦見面。人家越是沒有架子，越是熱情，我越覺得心里不落忍，兩個多小時下來，李幼斌后背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了，他剛點著一支煙，見我們進了休息室，快步迎了上來。

李幼斌，李云龍，蘇聯(lián)療養(yǎng)院的副院長，三個角色疊映在我的眼前，完全重合了。李團長像是剛剛黃昏戀人抱得美人歸的俄羅斯老漢，謙遜溫和，時刻替別人著想，像是存放了30多年的普洱茶，回甘強烈，不帶刺激性氣味。

這個戲從2019年開始演，先是在小劇場一輪一輪地磨合，五年磨一戲，這一季演出又做了不少改動，以適應曹禺大劇場的需求，適應今天的觀眾。

一票難求啊，我又推薦幾個人去看，都因為買不到票而落撼。

藝術就是藝術，所謂經(jīng)典是沉淀的產(chǎn)物，愈沉淀愈有魅力。盡管沒有一句臺詞與當今俄烏戰(zhàn)爭掛鉤，但所有人都知道這部話劇的上演，是在俄烏戰(zhàn)爭的背景下進行的，這種潛意識構成了光聚的背景投射。

俄烏戰(zhàn)爭尚在進行中，上演一部前蘇聯(lián)的戲劇耐人尋味。

《老式喜劇》是蘇聯(lián)作家阿爾布卓夫的代表作，創(chuàng)作于上世紀70年代，劇情圍繞兩個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老人，在一座療養(yǎng)院相遇，彼此慢慢靠近，心靈交匯相互治愈的故事。

盡管寫的是前蘇聯(lián)的事情，中間不免有大量的人、地名，演員用極快的速度，舌頭嘟嚕嘟嚕，觀眾沒覺任何違和感，反倒十分親切，因為人性是一樣的，人生的悲歡力和故事都是一樣的。

和平是多么可貴呀，一但戰(zhàn)爭來臨，一切都將發(fā)生改變。即使戰(zhàn)爭結束了，依然長久的留在人們的心中，所有的事件都是心靈事件。

看過這部戲，很多人生出了一種不知不覺要“總結一下”的念頭。

《亮劍》迷想看看李云龍在舞臺上的風采，史蘭芽的藍顏迷則急切想知道一生中最炫美的時光沉淀下來之后如何回味。據(jù)說這部戲還有第5季，要到南方巡演。

《老式喜劇》曾于上世紀80年代由中央戲劇學院排演，上海也曾有人演過，但這出黃昏戀喜劇移植最成功的莫過于李史夫婦。

在美國大片兒甚至韓流一類的東西，對中國社會持續(xù)影響了幾十年之后，重新審視前蘇聯(lián)俄羅斯一脈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不只是換換口味那么簡單。

在人藝看戲的時候，我不時憶起孫維世，那漂亮的外貌，那潔凈的靈魂，那紅色的基因。孫維世的導演藝術即是地道俄式現(xiàn)實主義文化傳統(tǒng)，她就工作在我們看戲的這個院子里。

我也想到了梅蘭芳。1935年梅先生赴蘇聯(lián)演出，在莫斯科音樂廳公演6天，拿出看家的本事，《宇宙鋒》《汾河灣》《刺虎》《打漁殺家》《虹霓關》《貴妃醉酒》；還表演了6種舞，即《西施》中的“羽舞”、《木蘭從軍》中的“鞭舞”、《思凡》的“拂塵舞”、《麻姑獻壽》的“袖舞”、《霸王別姬》的“劍舞”、《紅線盜盒》的“劍舞”。

高爾基等蘇聯(lián)文藝界知名人士親往現(xiàn)場觀看。蘇聯(lián)文化協(xié)會舉行座談會，由聶米羅維奇·丹欽科主持，蘇聯(lián)文藝界代表人物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梅耶荷德、泰伊洛夫、愛森斯坦等，以及正在蘇聯(lián)訪問的歐洲藝術家戈登·克雷、布萊希特、皮斯卡托等也參加了座談會。

此后才有了世界三大戲劇體系的說法，首先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其次是梅蘭芳，第三位是布萊希特。巧的是三位都在座談會上，三大體系有親密的接觸和交流。

十月革命一聲炮響，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也送來了俄羅斯戲劇。中國戲劇年鑒載，中國最早演出俄羅斯戲劇是在1921年，至1930年代逐漸增多，演出水平也越來越高，至1940年代演出范圍越來越大，至1950年代形成高潮。

最早為中國人民所知的俄羅斯劇作家是果戈理先生。1921年10月，天津南開新劇團為慶賀本校十七周年，演出了俄國劇作家果戈理的名劇《巡按》（即《欽差大臣》）。

1930年5月，辛酉劇社在上海中央大會堂演出契訶夫名劇《文舅舅》（即《萬尼亞舅舅》）。

1932年9月，為紀念“九一八”事變兩周年，上海戲劇協(xié)社演出俄羅斯戲劇《怒吼吧，中國！》。

1935年10月，上海業(yè)余劇人協(xié)會在上海金城大戲院公演果戈理的《欽差大臣》。

1936年11月，上海業(yè)余劇人協(xié)會在卡爾登大戲院連續(xù)演出三大名?。骸洞罄子辍贰队А贰蹲砩鷫羲馈?。

1945年苦干劇團在上海辣斐大戲院演出師陀、柯靈改編、黃佐臨導演的話劇《夜店》。

1940年，魯迅藝術學院演出果戈理的《欽差大臣》和契訶夫的《求婚》《蠢貨》《紀念日》。

1941年，魯迅藝術學院演出獨幕劇《海濱漁婦》《鐘表匠與女醫(yī)生》。

1942年魯迅藝術學院演出鮑戈廷的《帶槍的人》等。1940年11月，為紀念十月革命23周年及晉察冀軍區(qū)成立三周年舉辦的戲劇節(jié)上，華北聯(lián)大文藝學院、聯(lián)大文工團、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抗敵劇社等聯(lián)合演出根據(jù)高爾基小說改編的大型話劇《母親》。

1941年西北青年救國劇團演出伊凡諾夫的《鐵甲列車》。

1942年抗敵劇社演出了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名劇《大雷雨》。

……

1944年5月，《解放日報》根據(jù)毛主席的建議，連載蘇聯(lián)作家考涅楚克創(chuàng)作的話劇《前線》（蕭三翻譯）。劇中有個記者叫客里空，專門制造假大空新聞，報喜不報憂，違背實事求是的精神。在當時根據(jù)地，凡是遇到保守固執(zhí)的人，人們就稱他為戈爾洛夫；遇到善于學習新事物、實事求是而又能干的人，就稱他為歐格涅夫；遇到吹牛說大話，搞“假大空”的人，人們就直呼他為“客里空”。

戲劇從來都不是僅供消遣的玩物，更不是“轉腚椅”一類的庸俗套路，而是與審美、與社會情緒、與文化傳承勾連在一起的理想國建構。社會的墮落首先源自于戲劇的墮落，娛樂化至死，“小鮮肉”盈屏，“娘娘腔”充耳，黃泥地泥濘，今天的中國舞臺太需要《老式喜劇》了。

當李幼斌和史蘭芽在烈士紀念碑前手情鮮花做交接那一刻，我的淚水潸然而下。

俄烏戰(zhàn)爭之前，我曾經(jīng)5次去過俄羅斯，俄羅斯幾乎所有的烈士紀念碑下，我們所到之處，都有當天的鮮花。

（2023年8月31日晚飯后，寫于北京東城區(qū)南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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