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的歷史觀
毛澤東的歷史觀
劉 瑯
一部《二十四史》,囊括了中華民族幾千年來的風風雨雨。毛澤東讀后,則以詩人的筆調說自己,“一篇讀罷頭飛雪”,他充分感受了其包含的“幾千寒熱”。
不錯,二十四史大半是假的,所謂實錄之類也大半是假的。但是,如果因為大半是假的就不讀了,那就是形而上學。不讀,靠什么來了解歷史呢?反過來,一切信以為真,書上的每句話,都被當作證實的信親,那就是歷史唯心論了。正確的態(tài)度是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分析他、批判他。把顛倒的歷史顛倒過來。毛澤東說:
一部二十四史,寫符瑞、迷信的文字,就占了不少,各朝各代的史書里都有。像《史記·高祖本紀》和《漢書·高帝紀》里,都寫了劉邦斬白蛇的故事,又寫了劉邦藏身的地方,上面常有云氣,這一切都是騙人的鬼話。而每一部史書,都是由封建的新王朝臣子奉命修撰的,凡關系到本朝統(tǒng)治者不光彩的地方,自然不能寫,也不敢寫。如宋太祖趙匡胤本是后周的臣子,奉命北征,走到陳橋驛,竟發(fā)動兵變,篡奪了周的政權。《舊五代史》(宋臣薛居正等撰)卻說他黃袍加身,是受將士們“擐甲將刃”、“擁迫南行”被迫的結果,并把這次政變解釋成是“知其數(shù)而順乎人”的正義行為。同時,封建社會有一條“為尊者諱”的倫理道德標準,必是皇帝或父親的惡行,或是隱而不書,或是把責任推給臣下或他人。譬如宋高宗和秦檜主和投降,實際上空和的責任不全在秦檜,起決定作用的是幕后的宋高宗趙構,這在《宋史·奸臣傳》的《秦檜傳》里,是多少有所反映的。洋洋4000萬言的二十四史,寫的差不多都是帝王將相,人民群眾的生產(chǎn)情形、生活情形,大多是只字不提,有的寫了些,也是羌統(tǒng)地一筆帶過,目的是談如何加強統(tǒng)治的問題,有的更被歪曲地寫了進去,如農民反壓迫、剝削的斗爭,一律被罵成十惡不赦的“匪”、“賊”、“逆”這是最不符合歷史的。
——摘自蘆荻《毛澤東讀二十四史》(見《新華文摘》1994年第2期,原載1993年12月20日《光明日報》)
提出殷朝最后一位君王帝辛(即商紂王)征伐和經(jīng)營東南,被周武王從西北面乘虛而入,是郭沫若根據(jù)甲骨文及史書零星記載的一個創(chuàng)見。后剪伯贊等史學家也沿用其說。毛澤東顯然也接受了這個觀點,肯定紂王“把東夷和中原的統(tǒng)一鞏固起來,在歷史上是有功的。”
就紂王個人而言,誠如郭沫若所說,周朝以降的史書,視之為“萬惡無道”的人。其源,主要來自周武王伐紂時的兩篇檄文式的誓言,即《尚書》中的《泰誓》、《牧誓》。如后者說:“今殷王紂唯婦人言是用,自棄其先祖肆記不答,昏棄其家國;遺其王父母弟不用,乃唯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俾暴虐于百姓,以奸軌于商國。”這本是為了師出有名的政治宣傳。故郭沫若在《駁(說儒)》說后人是“深受了周人的宣傳的毒”。毛澤東也指出是“周武王把他說得很壞”,“那些壞話都是周朝人講的”。在毛澤東看來,商紂王是“能文能武”、“很有本事”的人。這個看法也是有依據(jù)的?!盾髯?middot;非相篇》便說紂王“長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超勁,百人之敵也”?!妒酚?middot;殷本紀》也說:“帝紂資辨捷疾,聞見甚敏;材力過人,手格猛獸”。這些,都是很尋常的材料,毛澤東無疑是熟悉的。
對紂王失敗的教訓,毛澤東總結的是,征伐東南,所得“俘虜太多,消化不了”,“俘虜政策做得不大好”,于是在周武王打來時,倒戈起來。據(jù)《尚書·武成》載,周武王伐紂,與商朝的軍隊“會于牧野,罔有敵于我?guī)?,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rdquo;。意即殺人太多,血流把搗東西的棒槌都漂了起來。毛澤東總結的另一個原因,是商朝內部出了“反對派”、“漢奸”,代表人就是比干、箕子、微子三人,“而微子最壞,到周朝請兵。”
紂王亡國自殺,在郭沫若看來,仍不失是位英雄。在《駁(說儒)》里,郭沫若引《左傳》里“紂克東夷而殞其身”諸句,說“在這兒正表示著一幕英雄末路的悲劇,大有點像后來的楚霸王他自己失敗了而自焚的一節(jié),不也足見他的氣概嗎?”相信毛澤東讀到這里,會是心有同感的。
評價歷史人物,主要看他的大面,看他在歷史實踐中的實際作為,這是毛澤東的一貫看法。所以,歷史上常常受到責難的人,如紂王、秦始皇、項羽、曹操等,他總是樂意舉出他們好的一方面來,為他們翻案。毛澤東本人也從看問題的方法論角度,表達過他的這個觀點。1958年2月23日在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的講話中,他說,一股風一來,本來是基本上好的一件事情,可以說成不好的;本來是基本上一個好的人,可以說他是壞人。比如我們對于秦始皇,他的名譽也是又好又不好。搞了兩千多年,封建社會沒有人講他好的,自從資本主義興起來,秦始皇又有名譽了。但是,共產(chǎn)主義者不是每個人都說秦始皇有點什么好處,不是每個人都估計得那么恰當。這個人大概缺點甚多,有三個指頭。主要罵他的一條是焚書坑儒。我跟好多人說過,跟章士釗也說過,我說,你們講共產(chǎn)黨等于秦始皇,不對,超過一百倍。所以,一個古人,幾千年評價不下來,當作教訓談談這個問題,同志們可以想一想。這段話,是個性化的,有要做翻案文章的味道,但毛澤東視之為“教訓”,讓人們“想一想”,重點確實在評價歷史人物的方法問題上面。
毛澤東讀《二十四史》,不單單是一般性的了解中國的昨天,不光停留在知其然上面,而是進一步知其所以然,考得失,明事理,以利于今天改造中國的事業(yè)。有一次,他的正在大學讀書的兒媳邵華期末考試《中國通史》得了好成績,毛澤東便讓她談談劉邦、項羽興衰的原因。邵華按照所記得的教科書中的內容回答了一遍,毛澤東聽后笑著說,這是死記硬背,算是知道了點皮毛,但還沒有很好地理解。他又說,要多讀史料,多想想,能把“為什么”都說清楚,這一課才算學好了。他還對人談起:研究中國歷史,“必須要扎扎實實把《二十四史》學好”。
毛澤東讀史,有一個基本觀點,是貫穿始終的,這就是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在中國很多古書里,歷代農民起義運動及其領袖人物,大都被當作“賊”、“匪”、“盜”、“寇”,任加貶斥。但毛澤東則給他們以很高的歷史地位。毛澤東讀中國史書,比較喜歡看人物傳記,包括農民起義領袖的傳記。陳勝、吳廣、張角、張魯、王仙芝、黃巢直到李自成等的傳記,他是常要看的。而且還看得很細。如在《舊唐書·黃巢傳》后,毛澤東特意畫了一張黃巢行軍路線圖。他認為,在中國封建社會里,只有農民的階級斗爭、農民的起義和農民的戰(zhàn)爭,才是歷史發(fā)展的真正動力??梢哉f,在毛澤東成為馬克思主義者以后,這個觀點始終是他理解中國歷史的一把鑰匙。
我們可以舉早、中、晚三個例子來說明。
1926年5月19月,毛澤東主持廣州第六屆農民運動講習所。他為學員講授“中國農民問題”等課程。據(jù)保存下來的當時學員的聽課筆記,毛澤東是這樣來分析中國歷朝的興衰發(fā)展的:秦朝末年,陳勝吳廣不堪其苦,遂輟耕而嘆,揭起義旗,他們純粹是代表農民利益者。同時有漢高祖項羽等皆起兵討始皇,結果漢高祖勝,項羽等失敗。高祖雖為地主階級,但他勝利的原因在于,初入秦時,即與關中父老約法三章,得一般人之信仰,故秦人大悅。項羽入關,粗惡無比,不得一般人之信仰,又一至咸陽便大焚秦之故宮,遂大失地主階級之信仰,此其失敗之主要原因也。關于王莽變法,漢時一般做史的人——范曄、班固、班昭等——因為他們吃的是漢朝的飯,要給漢朝說幾句好話,把王莽說得怎樣壞。其實王莽也不是怎么不得了的一個壞人。我們現(xiàn)在研究王莽,要拿很公平誠懇的態(tài)度來研究的。均田制是王莽時倡的,可見他注意到農民問題了。因為農民問題最重要者唯其土地,而他先節(jié)制田地。地主階級見王莽所行的政策,諸多不利于已,欲尋一代表本身利益之人,起而代之。而劉秀遂于是時起來了。倡人心思漢,以迷惑一般人之耳目。蓋因王莽代表農民利益,不得地主階級擁護,劉秀則代表地主階級之利益,故能得最后之勝利。唐末黃巢起兵,所向皆克,由于不代表地主階級利益,被地主們宣傳為強盜、無惡不作,遂失敗了。宋代梁山泊宋江等人英勇精明,終不能得天下者,以其代表農民利益,不容于現(xiàn)時社會,遂至失敗。元末,朱元璋是一和尚,平時睡著了常作“天子”字形,郭子興見而奇之,收為部下,后代郭子興而起。初能代表農民利益,以后遞變?yōu)榇淼刂鞯睦媪耍誓苜F為天子
毛澤東此時的認識和想法,還不像以后那樣明確和深刻,表述上也還有邏輯不甚清晰的缺陷,但這畢竟是他直接用階級分析法評說中國歷史興衰的較早實例,或者說是他的階級斗爭(其間又主要表現(xiàn)為農民起義)歷史觀的較旱表達。他當時的基本認識是:中國封建社會的政治,根本上是地主階級的政治?;实壑徊贿^是地主階級的表征。歷朝皇權的更替,都是地主階級分裂的結果。歷史上以農民起義為代表的進步的歷史力量,或某一地主階級集團在某一時期具有進步性,根本上是因為代表著農民利益的,所以,總是歸于失敗。
1939年12月,在《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chǎn)黨》一文中,毛澤東把他的上述歷史觀表達得更為明確,而且更有理論深度。他說:
封建社會的主要矛盾,是農民階級和地主階級的矛盾。而在這樣的社會中,只有農民和手工業(yè)工人是創(chuàng)造財富和創(chuàng)造文化的基本的階級。
地主階級對于農民的殘酷的經(jīng)濟剝削和政治壓迫,迫使農民多次地舉行起義,以反抗地主階級的統(tǒng)治。從秦朝的陳勝、吳廣、項羽、劉邦起,中經(jīng)漢朝的新市、平林、赤眉、銅馬和黃巾,隋朝的李密、竇建德,唐朝的王仙芝、黃巢,宋朝的宋江、方臘,元朝的朱元璋,明朝的李自成,直至清朝的太平天國,總計大小數(shù)百次的起義,都是農民的反抗運動,都是農民的革命戰(zhàn)爭。中國歷史上的農民起義和農民戰(zhàn)爭的規(guī)模之大,是世界歷史上所僅見的,在中國封建社會里,只有這種農民的階級斗爭、農民的起義和農民的戰(zhàn)爭,才是歷史發(fā)展的真正動力。因為每一次較大的農民起義和農民戰(zhàn)爭的結果,都打擊了當時的封建統(tǒng)治,因而也就多少推動了社會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只是由于當時還沒有新的生產(chǎn)力和新的生產(chǎn)關系,沒有新的階級力量,沒有先進的政黨,因而這種農民起義和農民戰(zhàn)爭得不到如同現(xiàn)在所有的無產(chǎn)階級和共產(chǎn)黨的正確領導,這樣,就使當時的農民革命總是陷于失敗,總是在革命中和革命后被地主和貴族利用了去,當作他們改朝換代的工具。這樣,就在每一次大規(guī)模的農民革命斗爭停息以后,雖然社會多少有些進步,但是封建的經(jīng)濟關系和封建的政治制度,基本上依然繼續(xù)下來。
我們在前面引述的1964年寫的《賀新郎·讀史》,可以說是毛澤東晚年對自己的歷史觀的鮮明的表達。他以詩論史,思路清晰,把他讀《二十四史》所引發(fā)的感受表達出來,意味深長地體現(xiàn)了他的基于被壓迫者立場上的“階級斗爭——奴隸革命”的歷史觀。上半闊以“彼此彎弓月”一筆蕩過“幾千寒熱”的歷史風云,即階級斗爭的腥風血雨。下半閥則以革命家的立場,鮮明提出,一部《二十四史》,畢竟必須從“盜跖莊”說起,必須從奴隸們“奮起揮黃鉞”說起。
《二十四史》,主要記載“帝王將相”的歷史。毛澤東晚年,對帝王將相是越來越反感。但這并不影響他讀這套史書的興趣。1966年8月28日,在接見當時的《人民日報》的負責人時,談到紅衛(wèi)乓抄家,把古書都燒光了,毛澤東說:我家里也有一部《二十四史》,帝王將相的書。不讀《二十四史》,怎么知道帝王將相是壞的呢?
從某種意義上說,讀史已經(jīng)成為毛澤東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甚至可以說是生命活動的一部分,須吏不可或缺。相對來說,盡管二十四史被人詬病為“帝王將相家譜”,毛澤東越讀越有同感,但他對今人編的歷史書的興趣卻遠沒有這么大,也可以說,毛澤東對“古人曰”的著迷程度,要遠遠超過“今人說”?,F(xiàn)代人盡管眼界提高了,手段與工具發(fā)達了,但治史的本領似乎并沒有超過古人。這部分他說明了毛澤東為什么愈斥其非卻愈迷其書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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