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是作詩填詞的高手，在他的詩詞中，有不少關(guān)于氣象的句子，如風、雨、雪、霜、霧、紅霞、彩虹、夕煙等，但寫得最多的是“霜”與“雪”，可謂情有獨鐘。在他生前定稿的正編42首詩詞中（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修訂重?。?，寫“霜”的詞有5首，寫“雪”的詩詞有8首，共占總數(shù)的四分之一還多。毛澤東詩詞中的“霜”“雪”與歷代文人墨客不同，以其獨特的藝術(shù)視覺和意境，提升了詩詞的境界，豐富了詩詞的內(nèi)容，增添了詩詞的磅礴之氣，遠遠超越了古人，給讀者以寬闊的想象空間。尤其是以觀察雪景的吟唱之作《沁園春·雪》，更是絕美至極，成為古今詩詞中難得的精品，也由此引發(fā)國共兩黨一場詩詞大戰(zhàn)。

“今朝霜重東門路”：凄清而壯別

古城長沙，是毛澤東一生中投身革命的光輝起點，也是他親手建立的第一個革命大本營。“新民學會”“湖南自修大學”“文化書社”“中共湘區(qū)委”等革命團體和黨的機關(guān)都是在這里誕生的。1923年初冬，在中共三大被選為中央執(zhí)行委員的毛澤東，受黨委派離長沙赴滬轉(zhuǎn)穗，參加國民黨一大。此時，夫人楊開慧正在長沙“坐月子”，毛澤東只身離家，滿懷別離的凄清，寫下了我們見到他最早的詞《賀新郎·別友》。這里的“友”，是指夫人兼戰(zhàn)友的楊開慧。

◆《賀新郎·別友》

“今朝霜重東門路，照橫塘半天殘月，凄清如許。”當時毛澤東夫婦寓居的清水塘二十二號，即長沙市老市區(qū)的東門小吳門。“霜重”指厚厚的白霜，天氣已經(jīng)是夠寒冷了。天剛見亮，寒霜遍地，殘月斜照，毛澤東要去趕火車，心情惆悵地別離了生產(chǎn)的妻子，不能在家關(guān)心她，幫助她，何況前不久兩口子發(fā)生過小小的誤會，沒有能夠解釋清楚，心情怎么能不感到凄清呢？“霜重”寫作者的心情交融，以景寓情。無情未必真豪杰，毛澤東運籌帷幄，文韜武略，但一代偉人也是常人，也有喜怒哀樂，然而他畢竟是一個堅定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者，只有舍小家而為大家。作者寫“霜”，簡略得體，僅用一個“重”字，便形象地襯托他此時的心境，使讀者不由得聯(lián)想起溫庭筠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的“早行圖”。

這首詞寫得婉約悱惻，實際上凄清的氣氛中包含著壯別。“揮手從茲去”，“從此天涯孤旅”，這不正是毛澤東決心終生投身革命的宣言嗎？！

“寥廓江天萬里霜”：堅定的革命信念

《采桑子·重陽》是毛澤東1929年重陽節(jié)時寫的。這年秋天，紅四軍在汀江一帶殲滅了土著軍閥，攻克了上杭，戰(zhàn)斗勝利鼓舞了紅四軍廣大指戰(zhàn)員，也使毛澤東感到興奮，從而更加堅定了革命必勝的信心。作者在戰(zhàn)地度過重陽節(jié)，感到歲月易逝而必須把有限的生命獻給無限壯麗的革命事業(yè)，與古人寫重陽傷春怨秋，嗟貧嘆老形成鮮明的對照。

還是在1925年深秋，毛澤東重游長沙橘子洲時，撫今追昔，感慨萬千，寫下了《沁園春·長沙》，“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那時青年毛澤東對中華民族將走向何方有著深深的思考，心中開始孕育著對革命勝利的信念。如果說那只是橘子洲頭的“萬山紅遍”，到了1929年，革命形勢迅猛發(fā)展，革命武裝不斷擴大，革命根據(jù)地也在不斷拓展，已是“廖廓江天萬里霜”了。

◆《采桑子·重陽》

深秋，在古代詩人的筆下，是那么傷感，那么多愁，那么頹廢。詩圣杜甫的“天宇清霜凈，公堂宿霧披”，雖然淡化了悲秋情緒，但使他聯(lián)想到的卻是“公堂”。同是秋霜，偉大的革命家一反古人，以獨特的審美觀，由衷地贊美秋風的勁厲，贊美秋色勝似春光，“寥廓江天萬里霜”正是上杭革命根據(jù)地的真實寫照。詩人戰(zhàn)斗的性格決定了他更喜歡勁厲，所以才有“秋風勁”，才有“萬里霜”。“秋風勁”和“萬里霜”也預(yù)示了革命的光明前途，抒發(fā)了作者對中國革命勝利的信心和堅定不移的理想、信念。

這首詩對“秋風”“霜”的寓意和寄托，都是在寫景言情的“言外意”，其妙處是“味在咸酸之外”，是真正的詩意與精深哲理的統(tǒng)一，是濃郁的詩意發(fā)射出巨大的哲理光輝，給讀者剛毅的意志鼓舞和智慧的理性啟發(fā)。

“萬木霜天紅爛漫”：四次反“圍剿”第一聲勝利號角

“萬木霜天紅爛漫，天兵怒氣沖霄漢。”這是《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中的首句。這首詞是毛澤東作于第一次反“圍剿”勝利以后，第二次反“圍剿”交戰(zhàn)以前。

1930年10月，蔣介石在結(jié)束中原大戰(zhàn)后，立即掉轉(zhuǎn)槍口，前后共糾集了20萬兵力，由國民黨江西省政府主席魯滌平兼任陸?？哲娍偹玖钅喜袪I主任，即“圍剿”軍總司令，采取“并進長追”和“分進擊合”的戰(zhàn)略，發(fā)動了向中央蘇區(qū)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軍事“圍剿”。這時，毛澤東按照根據(jù)地的大好形勢以及廣大紅軍指戰(zhàn)員高漲的士氣等具體情況，制定出“誘敵深入”的作戰(zhàn)方針，得到了朱德、彭德懷等人的積極支持。“萬木霜天紅爛漫”這不僅是指交戰(zhàn)的時令，也是借指革命根據(jù)地的大好形勢。

有了正確的作戰(zhàn)方針和高漲的士氣，勝利自然有希望了。事實正是如此，由于紅軍誘敵深入，集中優(yōu)勢兵力。在1930年12月30日乘霧對進入龍岡包圍圈內(nèi)的敵軍主力張輝瓚第十八師發(fā)起總攻，激戰(zhàn)至晚，把敵軍全部殲滅，俘獲張輝瓚以下官兵9000余人。接著乘勝追擊逃至東韶的敵軍另一主力譚道源第五十師，又殲其一半。兩仗共殲敵15000余人，繳獲步槍一萬余支，第一次反“圍剿”勝利結(jié)束。

這次龍岡大捷是毛澤東自1927年10月上井岡山以來的3年多時間內(nèi)與國民黨反動派進行的近百次交戰(zhàn)中，打得最理想、最漂亮、最完善的一次，毛澤東的興奮之情躍然紙上。

“長空雁叫霜晨月”：長征艱難險阻的寫照

毛澤東在漫漫的長征途中，于馬背上一共創(chuàng)作了7首詩詞，《憶秦娥·婁山關(guān)》便是其中的一首。婁山關(guān)雄踞于婁山山脈的高峰，地勢十分險要，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遵義會議后，在婁山關(guān)經(jīng)過半天激戰(zhàn)，打敗了扼守婁山關(guān)的強敵，乘勝重占遵義。詞的開頭“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襯托了紅軍波瀾壯闊的長征和偉大的長征精神。這里的“霜晨”是初春覆蓋在地上的寒霜。風勁、雁叫、寒霜、冷月，這為后面的句子營造了一種沉郁、凄愴、艱險的氣氛和心情。我們知道，由于軍事路線的錯誤，使紅軍在湘江戰(zhàn)役損失慘重，減員甚多。之后，紅軍頭上敵機轟炸，敵兵前堵后追，紅軍處境極其艱險，隨時處在血雨腥風之中。遵義會議雖然糾正了錯誤軍事路線，毛澤東增選為中央政治局常委，并參與到新的軍事“三人團”，但是以前留在紅軍指戰(zhàn)員心里的陰影依然存在，革命需要執(zhí)行一條正確的政治路線，需要重新跨越，任重而道遠。

毛澤東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一段話：“當一個人處于極度考驗，身心交瘁之時，當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幾個小時，甚至幾分鐘的時候，居然還有詩興來表達這樣嚴峻的現(xiàn)實，恐怕誰也無法解釋這種現(xiàn)象……當時處在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我倒寫了幾首歪詩，盡管寫得不好，卻是一片真誠的……”

“歪詩”是作者的自謙，但處在“九死一生如昨”的毛澤東卻能寫出這種描繪紅軍長征戰(zhàn)斗經(jīng)歷的壯麗詩篇，這緣起于他的性格和特定的時間、地點，是古今中外任何詩人都無法比擬的。

“更喜岷山千里雪”：不可代替的長征符號

毛澤東一生愛雪，對雪似乎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的詩詞中屢屢見之詠之的雪，有別于古人，是具有崇高的意境和革命情感的。長征是世界軍事史上的偉大奇跡，當時許多西方人讀不懂，認為長征是神奇的“童話”。毛澤東《七律·長征》中的“更喜岷山千里雪”，是作者率領(lǐng)紅軍廣大指戰(zhàn)員翻越夾金山的真實感受。

1934年10月，中央紅軍主力從中央革命根據(jù)地贛南、閩西出發(fā)作戰(zhàn)略大轉(zhuǎn)移，經(jīng)過十一個省，跨越了說不盡的艱難險阻，擊潰了敵人的多次圍追堵截，長征二萬余里，于1935年10月勝利到達陜西北部革命根據(jù)地?！镀呗?span lang="EN-US">·長征》和《念奴嬌·昆侖》《清平樂·六盤山》都是在長征取得勝利時所作。

長征艱險至極，死里逃生，終于勝利已經(jīng)在望。“更喜岷山千里雪”中一個“喜”字，一個“雪”字，最形象而又凝煉地表達了長征精神，形成了不可替代的長征符號；同時也極其典型地體現(xiàn)了作者大無畏的豪邁氣概，堅定不移的必勝決心和高度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

“千里冰封，萬里雪飄”：中國詩壇上的一座豐碑

雪，無論老少，誰都喜歡，民間有“瑞雪兆豐年”的美譽，南方人甚至有“無雪不成冬”的遺憾。毛澤東是南方人，只見過下小雪，1936年初到陜北，見到“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壯闊雪景，頓時心曠神怡，襟懷云海，豪興大發(fā)，詩情奔涌，千古絕唱《沁園春·雪》更應(yīng)運而生。

詞的開頭“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一幅壯麗闊大的冰雪圖橫空出世。接下來的“長城”“大河”“銀蛇”“蠟象”“紅裝”“素裹”把冰雪世界寫得多彩多姿，惟妙惟肖，形象生動。作者以“雪”引出對中國古代歷史人物的客觀評價和對當代無產(chǎn)階級革命者的盛贊之情。毛澤東對雪的反復(fù)詠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他的精神世界，雪的象征，這是他一生為之追求的襟懷。

《沁園春·雪》這首精湛絕美之作，人間少有。難怪乎，1946年10月柳亞子在重慶向毛澤東索句時，見到這首詞，相見恨晚，傾心佩服。該詞在《新民晚報》發(fā)表后，很快引發(fā)國共兩黨一場詩詞大戰(zhàn)。

◆《沁園春·雪》

平心而論，蔣介石少時讀過“四書”“五經(jīng)”，也進過新式學堂，還是有些激情，有些詩才的。例如他曾送給表兄單維則的照片上寫了一首詩：“騰騰殺氣滿全球，力不如人萬事休。光我神州完我責，東來志豈在封侯。”但比起詩詞大家毛澤東，他只能算是“小兒科”。于是兩位領(lǐng)袖在戰(zhàn)場上的較量之外，在詞壇上也作了一番較量。蔣介石糾集國民黨一幫御用文人，如張宿恢、易君左等，以“和詞”為名寫了30多首《沁園春》，在國民黨控制的報刊上發(fā)表，甚至以相罵攻擊，口口聲聲說毛詞末三句有復(fù)古的帝王思想，竭力歪曲詞意。然而全是徒勞，“和詞”比毛詞相差甚遠，使得蔣介石憤然道：“你們的詞，帶有一股從棺材里發(fā)出來的腐臭味，怎么能和毛澤東相比！”較量的結(jié)果，毛澤東的《沁園春·雪》永遠是中國詩壇上的一座巍巍豐碑，跳梁小丑們的“和詞”只是歷史上的匆匆過客而已。

“飛雪迎春到”：風骨猶似雪中梅

在氣象之中，毛澤東對雪最具情結(jié)；在百花之中，毛澤東對梅同樣是最具情結(jié)。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梅花一直被看作是剛直高潔，不從流俗，沖寒斗雪的傲岸品格的象征，也代表著堅毅、執(zhí)著和不畏艱險的可貴形象。毛澤東一生戀梅、惜梅、品梅、詠梅，他視梅花為知己，也喜愛用梅花來比擬自己。

1961年正是美帝國主義和他的伙伴們進行反華大合唱的時候，國際形勢十分險惡：歐美封鎖，蘇聯(lián)翻臉；面臨的國內(nèi)環(huán)境是：經(jīng)濟困難，災(zāi)害重重。在困難和壓力面前，毛澤東想要表明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態(tài)度和斗志，便醞釀寫一首詞。他讀陸游的《卜算子·詠梅》，感到文辭好，但意志消沉，只可借其形，不可用其義，所以他要再續(xù)與陸游的詞風格不同的詠梅詞。于是這一年12月在廣州籌劃即將召開的中共中央擴大會議，暇時完成了。

毛澤東的《卜算子·詠梅》婉約、輕靈，托物言意。詞的開頭“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作者滿懷激情，滿懷希望，滿懷信心地指出：雖然拂打的風雨將明媚的春天送走了，但是嚴冬飛舞的雪花又會把美好的春天迎來。毛澤東這首詠梅詞結(jié)構(gòu)精致和諧，在塑造梅花形象時，設(shè)計兩個特定環(huán)境，即上片“飛雪”“百丈冰”，以“雪”“冰”背景反襯對象，使梅花具有錚錚鐵骨和挑戰(zhàn)精神。下片“山花爛漫”，濃墨重彩寫對象，突出梅花甘愿隱于百花之中的高潔和至剛無欲的品格。作者在塑造梅花風骨的同時，意在表現(xiàn)共產(chǎn)黨人在險惡的環(huán)境中不懼不餒，在勝利的喜悅中不驕不躁的高尚情操。

毛澤東一生就是一個不懼艱難險惡的勇敢斗士，他頑強地同國內(nèi)外一切反動派作斗爭，無論在炮火連天的戰(zhàn)爭年代，還是在建國后西方施壓的險惡環(huán)境，始終進行著不屈不撓的斗爭，他本人的革命風骨不正是雪中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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