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如今世界愈加多極化，權力更加分散，有了更多的全球合作與協調，像美國這樣的特殊利益體或許很難建立一個以犧牲新興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利益為代價的全球經濟體系，這有利于全球化的公平。

　　■本報記者 朱高磊/攝

　　約瑟夫·斯蒂格利茨，1943年生，世界知名經濟學家。曾任教于耶魯大學、普林斯頓大學、斯坦福大學、麻省理工學院、牛津大學等。1979年獲美國經濟學會授予的約翰·貝茨·克拉克獎。1993—1995年任克林頓總統經濟顧問委員會委員，1995—1997年任該委員會主席。1997—2000年任世界銀行首席經濟學家及高級副總裁。2000年，在哥倫比亞大學創(chuàng)立政策對話倡議組織。2001年，因對于信息不對稱理論所作出的杰出貢獻而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F執(zhí)教于哥倫比亞大學。2009年被聯合國大會主席任命為國際金融貨幣體系改革專家委員會主席。此外，他還在多個委員會任職。2011年，他被《時代》周刊評為全球一百位最具影響力人物之一。2011—2014年任國際經濟學會主席。斯蒂格利茨促進了信息經濟學的建立，并且對宏觀經濟學、貨幣理論、發(fā)展經濟學、公共金融、公司金融、產業(yè)組織及農村組織理論、福利經濟學以及收入和財富分配等均作出貢獻。著有《喧囂的九十年代》、《讓全球化發(fā)揮作用》、《不平等的代價》、《全球化及其不滿》等。

　　3月20—21日，由中國社會科學院和英國學術院主辦、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承辦的“國際經濟政策與治理”研討會在京舉行。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約瑟夫·斯蒂格利茨(Joseph E. Stiglitz)在會上作了題為“2014經濟展望：謀求增長，預防跌落”(An Economic Outlook for 2014: Striving for Growth, Preparing for Weakness)的演講。會議期間，本報記者就全球經濟的現狀、挑戰(zhàn)及出路等問題采訪了他。

　　在市場和政府間尋求合理平衡

　　《中國社會科學報》：您曾因對信息不對稱理論的貢獻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請您談談信息經濟學的重要性。

　　斯蒂格利茨：自現代經濟學誕生以來，人們總是假定我們擁有完美的信息，就像在物理學的簡單模式下，人們假定沒有摩擦力一樣。雖然每個人都知道這樣的假定是錯誤的，卻不清楚如何分析和思考信息不完美尤其是信息不對稱的情況。我提出了分析的方法，并表明近200多年來經濟學的大部分研究結果都需要重新思考，以及“市場總是清晰的”、“市場是高效率的”等結論都是不正確的。后來就出現了大量文獻，研究在信息不完美、不對稱的情況下，市場是如何運轉的。還有許多文獻探討代理問題、誘因問題、道德風險、逆向選擇、治理問題，如公司治理和公共治理。

　　《中國社會科學報》：您曾提出經濟學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在市場與政府間找到正確的平衡，如何尋找這種平衡?

　　斯蒂格利茨：歷史和理論都告訴我們，完全依靠市場或政府的極端路線都是行不通的。如果你把一切都交給市場，那么就會出現危機，產生剝削、壟斷、環(huán)境惡化等問題，影響整個社會的良好運轉。如果把所有的問題都交給政府，也行不通。二者間需要一個平衡，但這種平衡在各個國家，不同時期和不同的發(fā)展階段又各不相同，因此這個問題還沒有統一的結論，仍需要不斷討論。但政府應該對環(huán)境進行監(jiān)管，提供社會保護，促進機會平等、促進科學和創(chuàng)新，這些都是市場做得不夠的地方。在明確政府應有所作為的領域后，該如何作為就因國家而異了。

　　《中國社會科學報》：如果我們在市場和政府間找到了合理平衡，是否能預防和解決金融危機?

　　斯蒂格利茨：在二者間尋找平衡任重而道遠。金融市場自身很容易導致錯誤的管制方式，也容易出現新的風險和不穩(wěn)定性。如果有了正確的監(jiān)管結構，就可以成功獲得穩(wěn)定性，但必須意識到要不斷對監(jiān)管適時作出調整。例如，美國經濟自大蕭條后，政府針對金融市場上的不良行為采取了一系列監(jiān)管措施，在近40年的時間里，一切都運轉得很好，后來有一屆政府認為既然一切運轉良好，就不再需要監(jiān)管，隨即不再采取任何措施，也沒有對市場出現的新情況和新問題進行監(jiān)管。既然問題已經產生，就應該采取措施，但按照市場原教旨主義者的理念不需要進行監(jiān)管，看到危險的人則認為需要監(jiān)管，雙方因此展開了激烈爭論，不幸的是推崇不監(jiān)管的人取得了勝利，之后美國人民乃至全世界都深受其害。

　　歐美經濟短期內難以恢復健康

　　《中國社會科學報》：全球經濟危機的爆發(fā)至今已近6年，您如何評價目前發(fā)達國家經濟的發(fā)展狀況?

　　斯蒂格利茨：我們現在的狀況當然比當初跌到谷底時要好得多，但也沒有非常大的改觀。排除通貨膨脹因素，大部分發(fā)達國家的人均GDP或勞動年齡人口人均國內生產總值(GDP per working-age population)仍低于危機爆發(fā)前的水平。美國目前的經濟仍低于正常水平約15個百分點，盡管已經開始有所增長，但也只能勉強為新增勞動力創(chuàng)造足夠的就業(yè)崗位，這表明美國失業(yè)率并沒有降低，約有2000萬想要獲得全職工作的美國人找不到工作。所謂的經濟復蘇讓大部分收益都流向了社會上層。2008—2012年，收入增長的95%都集中到1%最富有的美國人手中，這是一種失敗。美國平均家庭收入甚至低于1989年的水平，國家的整體經濟狀況仍不太好。而歐洲一些國家也處于經濟蕭條狀態(tài)。整體來看，盡管情況有所改善，但美國和歐洲經濟都沒有回到健康水平，而鑒于目前所采取的政策，短期內難以恢復健康。

　　《中國社會科學報》：這是否意味著奧巴馬政府的拯救方案是失敗的?

　　斯蒂格利茨：恰恰相反。如果不是政府采取了刺激經濟發(fā)展的措施，情況會比現在更糟，但這些刺激措施的時間太短、規(guī)模太小，規(guī)劃也不夠好。奧巴馬政府意識到這個問題時有一點晚。議案被提交國會討論，但控制國會的共和黨主張實行緊縮政策，使美國經濟進一步惡化。

　　一個正常增長的經濟體中，私營部門和公共部門應該隨著經濟規(guī)模的擴大而擴大，但美國的公共部門從業(yè)人數比危機前減少了約50萬。假如美國的增長正常，該人數應該增加200萬。所以我說政府的經濟刺激計劃雖然發(fā)揮了一定作用，但還不夠。例如，很多錢都無條件地給了銀行，卻沒有要求銀行把錢借給中小企業(yè)，流向美國普通民眾的錢少之又少，以上都是經濟刺激計劃中規(guī)劃不完善之處。

　　《中國社會科學報》：您似乎認為緊縮政策并非良策，如今歐洲正在實行緊縮政策，您也提出歐洲需要結構性改革。請具體談談這個問題。

　　斯蒂格利茨：歐洲目前的經濟困境，一部分是緊縮政策所造成的，并且緊縮力度最大的國家，經濟表現也最差。希臘就是最好的例子，排除通貨膨脹因素，希臘的勞動年齡人口人均國內生產總值比危機前低25%，出現了經濟蕭條的現象。德國等歐洲國家所堅持的緊縮政策使歐洲大部分地區(qū)受害。

　　我所說的結構性改革是針對整個歐元區(qū)本身的。歐元的誕生不僅意味著一些國家可以通用一種貨幣，還意味著各國使用了一種無法控制的貨幣，造成了主權債務危機，同時還使調整機制中最重要的利率和匯率無法正常發(fā)揮調控作用，造成金融系統不穩(wěn)定。金錢從貧窮國家流向富裕國家，貧窮國家受教育水平最高者涌向富裕國家，形成了不穩(wěn)定的體制，這非但沒有創(chuàng)造公平競爭的環(huán)境，反而扭曲了歐洲經濟。從這個角度看，歐洲需要結構性改革。倘若歐洲要實行貨幣聯盟和通用貨幣，就必須有更多的財政聯邦制度，在財政方面通力合作，擁有銀行業(yè)聯盟，制定產業(yè)政策、發(fā)展計劃，促進落后產業(yè)的發(fā)展。但今天歐洲的做法恰恰與這些背道而馳。

　　世界貿易應朝多邊發(fā)展

　　《中國社會科學報》：您剛才談了部分發(fā)達國家的經濟狀況，那么現在新興國家的經濟發(fā)展又如何呢?

　　斯蒂格利茨：目前新興國家的狀況好得驚人。經濟危機發(fā)生后，很多人認為新興國家的經濟大量依賴出口，擔心歐洲和美國出口市場的崩潰可能會造成新興國家的經濟衰退，新興國家經濟能否持續(xù)發(fā)展。然而新興國家沒有采用緊縮政策觀念，而是意識到凱恩斯主義和經濟刺激計劃的重要性。例如，中國啟動了強有力的經濟刺激計劃，其經濟發(fā)展也為其他新興國家?guī)砭薮笠嫣?。盡管目前中國經濟增速放緩，但總體而言這是一件好事，因為中國從過去的重視數量向注重經濟質量轉變，使經濟增長更具可持續(xù)性和公平性。

　　另外，美國的量化寬松貨幣政策已經造成了全球金融市場的混亂，使發(fā)展中國家、新興國家面臨更困難的處境。實行量化寬松貨幣政策后，最初大量資金涌入許多新興國家，導致匯率升值，資產泡沫產生。美國還沒有修復好自己的金融市場，資金沒有流向真正需要去的地方?，F在美國逐漸退出量化寬松貨幣政策，卻造成了資金從許多國家流出，引起新一輪的破壞。美國在采取量化寬松貨幣政策時，應該多考慮該政策對其他國家可能造成的影響。

　　《中國社會科學報》：新興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還面臨哪些主要挑戰(zhàn)，該如何應對?

　　斯蒂格利茨：隨著經濟增長，國家由一個階段發(fā)展到下一個階段時，必須重新調整經濟結構。新興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仍然面臨很多挑戰(zhàn)，例如處理全球化和資金流動問題。現在，全世界在達成新的貿易協定方面存在很大壓力。新貿易協定中的大部分并不像其所規(guī)定的那樣有益于人民和國家。我們想要一個全球性而非地區(qū)性體系，需要一個多邊體系而不是將全球割裂的“意大利面條碗”現象，因此貿易協商應該在世界貿易組織內進行。但美國不愿取消其針對某些產業(yè)而采取的保護政策，導致現在仍沒有一個全球性協議。美國正試圖割裂全球貿易體系，并將知識產權制度、投資協議強加于人，使發(fā)展中國家難以獲取相關知識，而這些知識對當前的發(fā)展中國家至關重要。

　　不平等現象的加劇是中國和其他很多新興國家面臨的另一個挑戰(zhàn)。現在美國貧困問題加劇，兩極分化越來越嚴重，這也是很多新興國家所面臨的問題。有些國家能緩解不平等、減少貧困，實現機會均等，這就表明不平等現象不僅是經濟發(fā)展造成的，也是經濟政策和政治造成的。另外穩(wěn)定對新興國家而言非常重要，要實現可持續(xù)發(fā)展、社會和經濟穩(wěn)定，就必須解決不平等和機會不均等的問題。

　　應對這些挑戰(zhàn)，只靠市場是不行的，需要政府發(fā)揮積極作用。政府要在各領域促進公平和經濟轉型，這是市場難以做到的。中國想讓市場發(fā)揮決定性作用的同時也應注意到市場自身有時會作出很糟糕的決定，因此需要建立一個框架讓市場促進發(fā)展、增進社會和諧與社會福祉，確保環(huán)境不被污染，人們的受教育水平不斷提高，創(chuàng)造激勵創(chuàng)新的環(huán)境，使不同部門能為彼此帶來益處，共享知識等。另外，教育也將發(fā)揮重要作用，幫助人們擺脫貧困。對中國而言，進一步發(fā)展醫(yī)療衛(wèi)生事業(yè)也很重要。

　　《中國社會科學報》：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發(fā)展中國家，如何促進中國的經濟轉型，建立更加依賴內需和消費的發(fā)展模式?

　　斯蒂格利茨：內需既可以是個人消費，也可以是政府出資的消費，如教育和衛(wèi)生事業(yè)。政府可以在促進城鎮(zhèn)化、打造宜居城市方面有所投入。在私營部門中，提高工資、設立工會幫助工人提高生活水平很重要。建立良好的社會保障體系，工人就可以消費更多，從而刺激內需。另外，美國的經驗表明，私營衛(wèi)生保健系統不可行，因此中國建立一個公共衛(wèi)生醫(yī)療體系也很重要。英國、瑞士、瑞典也都有通過公共消費刺激內需的成功經驗。政府要參與到城鎮(zhèn)化進程中，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改善人們的生活質量和環(huán)境等。

　　中國要從制造大國向制造強國轉變，就要加強縱向創(chuàng)新，發(fā)展創(chuàng)新性經濟。中國的一些企業(yè)也在創(chuàng)新方面做得很不錯，但我要強調必須關注創(chuàng)新的源泉——基礎科學研究。中國要實現趕超，也必須了解基礎科學，加大對大學和基礎科學的投入。

　　全球總需求成經濟發(fā)展關鍵閥門

　　《中國社會科學報》：您曾提出當前全球經濟的最大問題在于全球總需求，我們該如何解決這一問題?

　　斯蒂格利茨：全球總需求問題有的是在很多國家都存在，有的與全球經濟體系的運行方式有關。歐洲和美國實行緊縮政策削弱了全球總需求。二者的金融體系未能向中小型企業(yè)提供足夠的信貸以促進就業(yè)，這關系到全球的利益，我希望這個問題能夠盡快得到解決。另一個問題是全球不平等問題。如果社會更平等，經濟就會更強勁。另外是全球經濟體系的運行法則。我們需要一個全球儲備體系。正是因為沒有這樣一個體系，全球總需求才被削弱。我們知道應當做什么，但問題在于在國家乃至全球層面，是否有政治機構和政治意愿來推動問題的解決。金融危機及其后果讓我們都意識到加強全球合作的必要性和困難性，要讓每個人都知道應該對全球金融監(jiān)管加大協調力度。

　　《中國社會科學報》：您認為后危機時代世界經濟的前景如何?

　　斯蒂格利茨：我們正在創(chuàng)造一個與危機前截然不同的世界。金融危機暴露了美國經濟模式的弱點，削弱了美國的軟實力。如今世界愈加多極化，權力更加分散，有了更多的全球合作與協調，像美國這樣的特殊利益體或許很難建立一個以犧牲新興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利益為代價的全球經濟體系。這有利于全球化的公平。今后的問題在于我們是否可以讓這樣一個體系良好運轉。我此前提議建立“政策對話倡議組織”時也抱著這樣一個初衷，希望它能促進平等的全球化，讓世界更平等、更穩(wěn)定，生活水平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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