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的時尚資本主義:支持棉花,還是支持工人?
血腥的時尚資本主義:支持棉花,還是支持工人?
馬各莊
在過去一年里,H&M、Nike等服裝品牌遇到了一些小風波,先是被人權組織指責沒有與“強迫勞動”劃清界限,現在則被中國媒體指責“抵制新疆棉花還賺中國的錢”。如果考慮到這場輿論戰(zhàn)背后的國家力量,似乎這些品牌背后的跨國資本是在貿易戰(zhàn)的夾縫中可憐地掙扎著。
但是,在國家主義彼此攻訐之間,以H&M服飾公司為代表的時尚資本主義并不值得絲毫同情,畢竟它們之所以賺得腦滿腸肥,靠的就是吸食中國等第三世界勞工的血肉。與此同時,在輿論喧嘩中完全隱形、卻背負著時尚資本主義全部繁華的勞動者,值得我們全部的關注。
不同的商業(yè)模式
相似的運作邏輯
我們不妨簡單描摹一下這些國際大牌的運作模式。
H&M主打的“快時尚”商業(yè)模式,倚賴廉價、快速周轉的模式打遍全球低端服裝市場。廉價,意味著生產的成本要壓到最低;快速周轉,意味著生產的速度要提到最快。唯有這樣,H&M才能一邊以低價優(yōu)勢在市場上攻城掠池,一邊積累巨額的利潤。為了降低庫存成本、提高利潤,H&M曾連續(xù)多年將滯銷衣物送到火電發(fā)電廠付之一炬。這種銷毀機制本身就是巨大的資源浪費,更何況它也會造成嚴重的環(huán)境污染。
而Nike、Adidas所主打的“運動時尚”模式,則通過高昂的營銷成本來打造可觀的產品溢價。每一年他們花費巨資與體育明星、球隊、俱樂部進行聯名營銷,打造從“輕奢”到“日常平價”的產品矩陣,盡管一部分終端產品價格不菲(營銷費用也是成本的一部分),它們仍要尋求最低的生產成本和盡量快的周轉速度來擴大利潤空間。而在時尚季節(jié)的更迭期,他們同樣必須“妥善”處理過季產品,以防影響源源不斷上新的產品的利潤。2017年,Nike美國紐約分店被爆出刻意割破庫存球鞋再丟進垃圾桶,以避免鞋子被賤賣。
時尚產業(yè)中最為光鮮亮麗的Burberry、Gucci、LV等奢侈品大牌,在每年時尚季都一擲千金,聘請設計師設計時髦、新潮的服飾裝扮,并以高昂的價格、奢華的營銷,銷售給有錢人。對于奢侈品企業(yè)來說,銷毀過季產品以保持品牌價值也是一項傳統藝能。2018年,英國時尚奢侈品企業(yè)Burberry財報顯示,在過去一年的時間中,他們銷毀了價值2.5億的滯銷衣物或香水。在營銷和設計上不計成本的奢侈品企業(yè),在制造環(huán)節(jié)卻錙銖必較。
2015年,土耳其勞工組織“全球勞工聯盟”指出,德國奢侈品集團Hugo Boss AG在土工廠的工人面臨長時間加班、沒有福利、工資低于貧困線水平等困境。這一現象并不少見,2007年,中國經營報報道,英國奢侈品企業(yè)Burberry將產品生產線轉移到中國,制造成本下降一半以上;2016年,美媒Vice報道,Prada、香奈兒、MK等企業(yè)供應鏈極不透明,使社會監(jiān)督無從置喙;2017年,英媒衛(wèi)報報道,法國奢侈品集團LVMH偷偷在羅馬尼亞建了皮鞋工廠,提供給工人的月薪不足200歐元。在生產環(huán)節(jié)壓榨工人,正是它們提高利潤的重要手段。
因此,毫不奇怪,不論終端價格是低是高,不論商業(yè)模式存在多少差異,在供應鏈設計上,這些企業(yè)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血汗工廠。在這種工廠里,勞動者只能拿著勉強溫飽的生存工資,不分晝夜、毫無休假地從事生產。無論是“快時尚”、“運動時尚”,還是“奢侈時尚”,對于時尚資本主義行業(yè)而言,最緊要的問題都是:寧愿走遍全球各地,也要找到可以讓勞動者在最野蠻條件下進行生產的社會。
離開舊大陸 尋找新大陸
這樣的社會曾經就根植于歐美本土,但對歐美資本家來說,“不幸”的是,由于歐美本國工人和各類企業(yè)進行了幾個世紀的階級斗爭,由于共產主義革命實實在在的威脅,歐美資本家已經不敢把這般勞動條件強加到本國勞動者頭上了。究竟是經歷過怎樣的歷史,才讓資本家不敢這么做了呢?這段關于英國棉紡行業(yè)的歷史記述或許能道明一二。
1844年2月1日,星期四,設菲爾德的索赫車輪工廠被人放一把火燒得精光。四個月內就發(fā)生了六起這樣的事件,所有這些事件的爆發(fā),都是由于工人對雇主的切齒痛恨所引起的。……1816年即已成立的棉紡工人工會的團結和力量是少有的。它的會員必須宣誓服從多數的決定。罷工時有一個秘密的委員會在活動,這個委員會是大多數會員所不知道的,它可以不受限制地支配工會的款項。委員會規(guī)定了刺殺工賊和可惡的廠主以及放火焚燒工廠的獎金。(恩格斯,《英國工人階級狀況》)
“資本是根本不關心工人的健康和壽命的,除非社會迫使它去關心。”(《資本論》第一卷第八章“工作日”)
在二十世紀中葉,社會的激烈抗爭,迫使歐美資產階級不得不接受以財稅制度為中介、向國內勞動者提供“慷慨”福利的制度安排。
但是,資本家并未因此停止剝削,而只是將剝削轉向了國外——他們開始在全世界范圍尋找愿和他們一道“悶聲發(fā)大財”的“工頭”。對于資本家而言,這些新的合作者必須比本國歷史上的貴族老爺們更為鐵腕,更能“監(jiān)督”工人“勤奮”工作。很快,世界各國的資本家先是找到了“五五體制”下的日本、港督鐵腕統治的港島,后又找到了軍政府統治的南韓、拉瑪九世“開明專制”下的泰國。而在二十世紀末尾,資本家們終于“發(fā)現”了有史以來最為廣袤、最為幅員遼闊的“新大陸”……
與跨國資本合作,成為“悶聲發(fā)大財”的工頭——這便是二十世紀中葉以來東亞大小“龍虎”等經濟奇跡的真實歷史。說到底,資本家拋棄歐美本地工人,轉而擁抱東亞工人,并不是因為前者懶惰、后者勤奮,而是因為前者的斗爭導致資本家能夠吮吸的剩余價值變得越來越少——這無疑與資本所尋求的無限增殖相悖。
然而,在由H&M引發(fā)的相互矛盾的抵制聲中,我們看到,這種血汗的歷史不僅沒有被清算,反而得到了變相的承認。在西方抵制H&M的聲音中,他們強調,H&M等企業(yè)的供應鏈中沒有清除“強迫勞動”;而在中國抵制H&M的聲音中,強調的則是“強迫勞動”并不存在。雙方就“強迫勞動”和“中國棉花”你來我往,仿佛跨國資本在“自由”市場中就不存在種種強迫。
2016年,香港非政府組織“大學師生監(jiān)察無良企業(yè)行動(SACOM)”曾發(fā)布調查報告《大牌企業(yè)虛偽社會責任背后的現實:關于ZARA、H&M和GAP中國供應商的調查報告》。我們或許可以從中窺見快時尚產業(yè)中那些相對“自由”的勞動者的工作狀態(tài):
三大品牌的行為準則中規(guī)定,其供應商工廠支付的工資應能滿足工人的基本需求。但是,調查顯示,工人的工資都是以固定的、微薄的計件工資計算,迫使工人加班加點,能做多少件就做多少件,以維持生計。由于設計的頻繁變化,旺季和淡季的不同,工人的工資不穩(wěn)定。工人最終的工資水平甚至難以維生。
三個品牌還承諾供應商工廠的安全和健康工作條件。然而,在現實中,工人在沒有防護用品的情況下,接觸到有毒化學品、棉塵和危險粉塵。由于缺乏培訓和防護設備,機械的操作并不安全?;馂奶由ǖ酪椽M窄,要么被阻斷,工人的健康和安全受到威脅。
1996年,巴基斯坦男孩為Nike縫制足球,這張照片掀起了對Nike的一致譴責//
作為中高端運動品牌的Nike也不遑多讓。衛(wèi)報2001年的報道指出:在上面這張照片和越南工廠毒氣事件引發(fā)的社會譴責下,Nike曾做出六大承諾以改善供應商工人的處境,但三年過后,總部位于舊金山的非政府組織Global Exchange發(fā)布報告《Still Waiting For Nike To Do It》稱,Nike員工仍在高壓的工作環(huán)境中辛勤勞作:
在許多Nike工廠,員工被脅迫每周工作長達70小時,如果他們拒絕做額外的工作,就會在其他工人面前受到羞辱或被威脅解雇。
我們可以看到,歐美大牌的發(fā)跡史,首先是它們欠下第三世界勞動者血淚債的歷史;但與此同時,我們也不可忽視,“自由”資本的橫行霸道,離不開第三世界國家統治集團對跨國剝削的無視縱容,甚至積極扶持。
曾經你儂我儂 如今大動肝火
這次輿論鬧劇的核心是,國家在敲打試圖聲稱要將供應鏈撤離中國的跨國資本,即便他們可能從未真的撤離,不過是說些漂亮話來應付公關壓力。
首先發(fā)起攻擊的是共青團中央,緊接著各大官媒紛紛發(fā)文“為新疆棉花點贊”。但筆者認為,還是一位網友的評論更赤裸地詮釋了他們的意思:
“就算新疆棉花是人肉做的,在這個時候我也要支持它。”
“這個時候”,指美國的國家力量正在施壓國內資本,迫使其結束與中國長達數十年的“親密關系”。我們不妨回到歷史去看一看這是一段怎樣的“親密關系”。
早在改革開放之前,中國就有計劃地通過扶持棉花出口、獲取外匯,用于投資重工業(yè)所需要的設施和技術(松村史惠,2011)。當時與中國做生意的西方國家并不指責中國的勞動條件達不到它們的標準。改革開放雖然極大改變了中國的所有制結構,但前一時期所留下的較完整經濟體系、較高素質勞動人口以及嚴格的控制體系,卻為中國轉型“世界工廠”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
過去幾十年,跨國資本如潮水般涌入中國,從早期“三來一補”的生產方式,從三四百人的小工廠,一步步擴張到20世紀90年代幾千人的獨資或合資企業(yè)。到了本世紀,則終于出現了數萬人的代工大廠。在出口導向型經濟發(fā)展模式下,無論是進行綠地投資,還是簽署外包生產合同,在國家致力于維持的勞動力低成本低權益的環(huán)境下,資本家們賺得盆滿缽滿。
根據中國產業(yè)用紡織品協會的整理:1985年,中國開始允許自營服裝出口,紡織品服裝對外貿易快速發(fā)展。1994年,紡織品服裝出口額達到355.5億美元,占全世界比重為8.6%,躍居世界首位;2000年這一比重上升至14.6%;而入世七年后,世界上超過四分之一(26.1%)的紡織品服裝都是中國工人生產的了。
數據來源:中國紡織工業(yè)聯合會產業(yè)經濟研究院
轉引自:中國產業(yè)用紡織品協會
而“世界縫紉機”的背后,中國工人遭遇了什么樣的工作條件呢?我們不妨看看2017年,勞工NGO在華堅工廠中觀察到的場景。這家工廠中大量產品被貼上美國前總統特朗普之女Ivanka Trump個人品牌的標簽銷往美國,終端售價從60美元到150美元不等(約合人民幣400~1000元)。
工人被虛假的招工廣告騙進工廠,離職拿不到工資,每天工作15小時以上,一個月只有1-2天休息,遇到趕貨的時候會加班到第二天早上1:30;早上7:10還要繼續(xù)上班,一天工作時間達到18小時,強迫的加班時間沒有任何工資。遲到早退都會被罰款,工廠不讓工人請假,如果工人不上班,一天不但沒有工資,還會扣120元人民幣……
該組織公開報道了此事并將調查結果致函Ivanka Trump本人,在后者沉默不語的同時,三名曾潛入工廠的組織代表被中國警方以“非法竊聽商業(yè)機密”為由逮捕。
百度百科介紹,華堅國際是中國最大的女鞋生產企業(yè),其創(chuàng)始人、中國女鞋之父張華榮,現任政協第十三屆全國委員會社會和法制委員會委員,2018年入選中央統戰(zhàn)部、全國工商聯《改革開放40年百名杰出民營企業(yè)家名單》。
帝國主義靠著資本壟斷和武力入侵前資本主義地區(qū),迫使它們進入整個體系——若考慮到這一點,國家或許也有被逼無奈的成分。然而不管主觀上它如何超脫,客觀上,它確實扮演了帝國主義的觸手末端的角色,更何況,主觀的“超脫”或許本身就是個偽命題。
說到這里,國家既然和跨國資本曾經是最佳拍檔,如今為何突然跳腳,對曾經的盟友反戈一擊?究其原因,“皇帝沒穿新衣”的事實被昭告天下,這的確是一件令人大動肝火的事情。問題可以存在,但不能被挑明;剝削可以持續(xù),但不能被言說。
曾經愛得那么深,如今才恨得這么真。
唯有終結時尚資本主義
在這次輿論海嘯中,總有這樣的聲音出現:“自愿”或“非自愿”的高強度勞動,讓改革開放初期的東部地區(qū)農民和今天西部地區(qū)的貧困居民們提升了勞動技能,獲得了新的就業(yè)機會,學會了服從車間生產的紀律,從而能夠擺脫懶惰、蒙昧和貧困。這種聲音的謬誤在于,它將第三世界勞動者整體被迫卷入資本主義秩序的受壓迫歷史,粉飾為學習勞動技能、脫貧致富的個人英雄史。
首先,主張這種觀點的人必須提供充足的事實,論證“第三世界國家聯手跨國資本剝削勞動者”這一行為,在何種程度上提高了工人的技能,有多少工人(而非當地資本家和政客)因此獲得了富裕。這里還需要提醒舉證者,要記得普遍的技術進步會提高生活水平——資本主義的奴隸比古羅馬的奴隸活得舒適,只能表示生產力畢竟是進步了!
而我們所看到的情況是:非但沒有這方面的實證材料,相反,有充足的實證材料表明,資本主義下,基層勞動者從未擺脫貧困(前面已經談論很多了),且資本主義下的發(fā)展恰恰需要保持基層勞動者的貧困,還需要保持那些剝削勞動者的強制力,而非反之。
其次,困在資本主義的牢籠里思考“貧困”與“脫貧”,難免會認為資本主義是解決一切問題的萬金油,但我們不應該把想象力局限于現狀。即便官方媒體報道也提供了一種截然不同的脫貧實踐。在西藏,農牧合作社將貧困戶和邊緣戶納入到“致富共同體”,通過財政支持、技術支持和共享利潤的方式,來幫助農牧民脫離貧窮。
一番輿論拉鋸過后,無論H&M繼續(xù)在中國采購原材料,還是將生產基地轉向泰國、巴基斯坦、孟加拉等其它第三世界國家,它唯獨不會做的一件事,是真正地提高當地勞動者的福利,將吃到肚子里的利潤吐出來給貧苦疲憊的一線勞動者。
跨國資本們只想把血汗勞動的問題偷換成個別國家的問題,卻始終不愿改變其依靠血汗勞動牟利的模式。至于“支持中國棉花”還是“支持孟加拉棉花”,絲毫不影響資本剝削的邏輯。我們目前習以為常的高溢價高浪費、雍容華貴并遍及全球的時尚資本主義,完全建立在殘酷的資本剝削的基礎上。
倘若你關心“人”勝過關心“棉花”和“時尚”,勝過關心“國家”的勝利與失敗,那么你就得承認:要提高一線勞動者待遇,必須將時尚資本主義從勞動者身上長年攫取的利潤吐還給他們。這就意味著我們不應該僅僅以接受現狀為前提束縛我們的想象力:比如,勞動者組織起來的紡織合作社,可能就是顛覆時尚產業(yè)后更好保護勞動者的生產形態(tài)——當然,想象的前提是參與到反對剝削的抗爭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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