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庶h變共產(chǎn)黨,楊度的心路歷程
從?;庶h變共產(chǎn)黨,楊度的心路歷程
關(guān)山遠
1975年年底,周恩來總理飽受病魔摧殘,生命之火日漸微弱之際,他囑托秘書去辦了一件事:在《辭?!飞?給一個人的條目加上:“他最后加入了共產(chǎn)黨”。
由此,一個湮沒了近半個世紀的秘密得以揭開。
這個人,名叫楊度。此前,他一直被綁在擁立袁世凱稱帝的歷史恥辱柱上。
楊度的中共黨員身份之揭曉,源于1978年7月30日《人民日報》上發(fā)的一篇文章《難忘的記憶》,作者是時任國家文物局局長的王冶秋,他撰文懷念周恩來總理,其中有這么一段:
“敬愛的周總理在逝世前幾個月,有一天,派秘書來告訴我:當年袁世凱稱帝時,‘籌安會六君子’的第一名楊度,最后參加了共產(chǎn)黨,是周總理介紹并直接領(lǐng)導(dǎo)他的。總理說,請你告訴上海的《辭?!肪庉嫴?《辭?!飞先粲?lsquo;楊度’條目,要把他最后加入共產(chǎn)黨的事寫上。”
同一年9月6日,《人民日報》刊登了時任中聯(lián)部常務(wù)副部長李一氓的文章《關(guān)于楊度入黨問題》:“楊度確是黨員,確是同志。”同樣在這一版,還刊登了夏衍的文章《楊度同志二三事》。
楊度,是同志。
《辭?!沸抻喠藯疃仍~條:
楊度(1874-1931),近代湖南湘潭人。字皙子。王貽運門生,留學(xué)日本。1902年(光緒二十八年)與楊篤生等創(chuàng)刊《游學(xué)譯編》,后為清政府出洋考察憲政五大臣起草報告,任憲政編查館提調(diào)。1907年主編《中國新報》(月刊),主張實行君主立憲,要求清政府召開國會。辛亥革命爆發(fā)后,受袁世凱指使,與汪精衛(wèi)組織國事共濟會。1914年袁世凱解散國會后任參政院參政,次年與孫毓筠、嚴復(fù)、劉師培、胡瑛、李燮和組織籌安會,策劃恢復(fù)帝制。袁世凱死后被通緝。后傾向革命,1927年李大釗被軍閥張作霖逮捕前后,他曾多方營救。晚年移居上海,加入中國互濟會及其他進步團體。1929年秋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在白色恐怖下堅持黨的工作。
“反復(fù)無常”與“苦苦求索”
常人看來,楊度之“奇”,在于他的“反復(fù)”。
但研究者認為,楊度并不是一個“反復(fù)無常”之人,偏偏,他是一個很固執(zhí)的人。研究者張晶萍指出,楊度并非一個反復(fù)無常、道德品質(zhì)敗壞的小人,他的一些抉擇之所以讓人側(cè)目,往往只是由于他作為書生的固執(zhí)而已。
今人不能超越特殊的歷史階段去評價一位置身當年歷史之中的人,袁世凱對楊度有知遇之恩,楊度對他寄予厚望。唐浩明在小說《曠代逸才楊度》中說到,即使是秉承“士為知己者死”的古訓(xùn),楊度也甘愿為袁世凱驅(qū)馳,更何況袁世凱讓他看到了“君憲救國”希望:衰老腐朽的中國,實行君主立憲,可望平穩(wěn)地走上民主富強的現(xiàn)代化之路。只是,他的選擇,已逆時代大勢,一時身敗名裂,在所難免。
事實上,當時對袁世凱寄予厚望的人,不在少數(shù)。學(xué)者謝本書所著《蔡鍔大傳》中,就寫了蔡鍔也曾經(jīng)是袁世凱的堅定擁護者,他在從云南赴京任職時曾對部下表示:“現(xiàn)在總統(tǒng)袁世凱,原是我們的政敵,戊戌那年因為他臨時告密,我們的師友,有的死、有的逃,現(xiàn)在想起來,猶有余痛。但衡量中國現(xiàn)在的情勢,又非他不能維持。我此次入京,只有蠲除前嫌,幫助袁世凱渡過這一難關(guān)。”蔡鍔甚至表示:“袁是中國的一個人才,能把中國治理好。”袁世凱稱帝后,蔡鍔才打消了對他的幻想,輾轉(zhuǎn)回到云南,舉起義旗。
蔡鍔在變,楊度其實也在變。一個如此聰慧而又自負的人,在巨大的失敗面前,不可能不反思。唐浩明在《曠代逸才楊度》中,寫了袁世凱死后,楊度去湖南瀏陽拜謁譚嗣同墓地,看到譚嗣同身后所受的尊崇,想到自己孜孜以求卻背負一身罵名,不由失意至極,痛定思痛。夏衍也寫道:“至少在他晚年,我認為他倒是很善于自我剖析的。他對我說過:‘我平生做過兩件大錯事,一是辛亥革命時,我拒絕和孫中山先生合作,說黃興可以和你(指孫中山)共事,我可不能和你合作,對這件事,我后來曾向?qū)O中山先生認過錯;二是我一貫排滿,但我不相信中國能實行共和,主張中國要有一個皇帝來統(tǒng)治,這件事直到張勛復(fù)辟后,我才改變了想法。’”
1917年6月,張勛率5000“辮子兵”進入北京,擁戴已退位的清末代皇帝溥儀復(fù)辟。這場鬧劇只持續(xù)了12天。清廷曾一度邀請楊度入京參加,但出乎意料的是,楊度堅決拒絕,并通電痛斥張勛和摻和其間的康有為:“所可痛者,神圣之君憲主義,經(jīng)此犧牲,永無再見之日。度傷心絕望,更無救國之方。從此披發(fā)入山,不愿再聞世事。”
與其說他“反復(fù)無常”,不如說他在“苦苦求索”。研究楊度,不可忽略的是:他始終是一個愛國者,因為愛國,而苦苦尋找救國之路。要知道,“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這句名言,版權(quán)所有者是楊度。
楊度之女楊云慧總結(jié)得很好:“一個愛國主義者所走過的道路,并不都是那么簡單的,有的甚至非常曲折。但是,只要他真心愛國,即使像我父親那樣頑固的君主立憲派,最后還是捐棄了成見,投身到無產(chǎn)階級陣營中來了。”
“要想救中國,我看只有共產(chǎn)黨才能做到”
楊度思想的更大變化,發(fā)生在李大釗犧牲后。
李大釗對楊度影響很大,讓他開始接觸馬克思主義。1927年,李大釗被捕。為了營救李大釗,楊度四處活動,竭力周旋。陶菊隱的《六君子傳》中,詳細寫了這一過程。李大釗犧牲后,楊度悲痛不已,為他堅持真理、視死如歸、為革命獻身的偉大精神所感動。他以能與李大釗結(jié)為摯友為幸事,賣掉北京家里的值錢首飾,變賣了在青島的房產(chǎn),將所得金錢全部用來救濟死難者家屬,留下了“毀家紓難”的佳話,也激發(fā)了他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信念,迎來了人生最重大的改變。
楊云慧回憶說:“有一次談到國家大事時,父親頗有感觸地說:‘要想救中國,我看只有共產(chǎn)黨才能做到。’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也是第一次聽到父親說這樣的話。”楊度入黨的1929年,正值大革命失敗后,中國革命轉(zhuǎn)入低潮。夏衍回憶說,有人因為楊度入黨而嘲諷他投機,“他曾對我說:‘我是在白色恐怖最嚴重的時候入黨的,說我投機,我投的是殺頭滅族之機。’”
學(xué)者謝春濤把楊度入黨的歷史,收錄進了《入黨——40個人的信仰選擇》一書。讀他們的入黨經(jīng)歷,會想到一個詞:“殊途同歸”。他們各自出身不同,教育不同,經(jīng)歷不同,在國家民族岌岌可危的黑暗年代里,在各種思潮、各種主義、各種黨派紛繁復(fù)雜的背景下,他們曾經(jīng)掙扎、彷徨、困惑,他們苦苦尋找,上下求索,甚至經(jīng)歷了一次又一次失敗,最終選擇了共產(chǎn)主義信仰。
今天讀起夏衍的《楊度同志二三事》,能夠解答很多關(guān)于楊度的疑問:
“楊度由著名?;庶h一變成為共產(chǎn)黨,豈非咄咄怪事?其實也不怪。人總是會變的。楊度所處的時代,是風(fēng)云變幻的時代,光緒皇帝要變法,失敗了;民國成立了,從床底拉出個黎元洪當總統(tǒng),也失敗了。孫中山當了總統(tǒng),北洋軍閥又鬧得不可開交,又推給袁世凱來做。袁世凱做總統(tǒng)還覺得不過癮,又做了皇帝,最后還是失敗。變來變?nèi)?中國還是在帝國主義、軍閥割據(jù)的水深火熱中。楊度目睹或參加了這些活動,終于毫無出路,他是深有感觸的。”
楊度以寫挽聯(lián)著稱,病逝前,他給自己寫的挽聯(lián)是:“帝道真如,如今都成過去事;匡民救國,繼起自有后來人。”楊云慧感嘆說:“父親的一生,為了愛國救民,走了不少坎坷的道路,挨過不少譏諷嘲罵,跌倒了又爬起來,最后終于找到了真理,確認馬克思主義是挽救中國的唯一指針。從此,父親就放棄了一切舊觀念,毀家紓難,不畏風(fēng)險,不怕犧牲。”
今天,在上海的宋慶齡陵園,能看到楊度的墓地。楊度墓是在1986年重修的,當時已經(jīng)年近九旬的夏衍沒有參加儀式,但他寫了一篇《續(xù)楊度同志二三事》,專程托人送到上海。
他寫道:“舊社會的知識分子可以不自覺地沉淪下去,也可以領(lǐng)悟而來一次飛躍,楊度同志的飛躍是可貴的,他心安理得地為人民做了許多有益工作,所以在他逝世半個多世紀以后,還有這么多人在懷念他,對他的一生作了公正的評說。”
站在鐫刻有“楊度同志”的石碑前,能夠站很久很久。時間浩蕩而過,歷史如此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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