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根先:多元文化交相輝映的元代文明
多元文化交相輝映的元代文明
全根先
近年來,我經常聽到向往宋代的一些高論。這當然有一定的學術根據(jù)。陳寅恪先生說:“吾中華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柳詒徴先生說:“有宋一代,武功不競,而學術特昌,上承漢唐,下啟明清,紹述創(chuàng)造,靡所不備。”民國時期史學界有“南柳北陳”之說,“南柳”即柳詒徴,而陳寅恪即“北陳”之一(另一人為陳垣)。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也說:“如果讓我選擇,我愿意活在中國的宋朝。”這樣幾位史學權威的觀點,自然令人信服。
事實上,宋代的文化昌盛也不是吹出來的。如果說,唐代是對外來文化兼收并蓄的一個階段,那么,宋代則是對外來文化的融會貫通進而形成一個文化高峰。
當然,或許有人會說:宋代不是積貧積弱嗎?是的,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中就說:“宋代對外之積弱不振”,“宋室內部之積貧難療。”不過,“積弱”固然不假,在與周邊民族沖突中屢遭敗績,而“積貧”則不見得是真的。大中祥符八年(1015)真宗朝宰相王旦說:“國家承平歲久,兼并之民,徭役不及,坐取厚利。京城資產,百萬者至多,十萬而上,比比皆是。”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朝廷財稅收入11600萬,這是唐玄宗天寶八年(749)5230萬(唐代最高歲入)的一倍還多。根據(jù)英國學者麥迪森(Angus Maddison)《世界經濟千年史》一書的說法,宋代的經濟與生活水平,不但在縱向上優(yōu)于中國其他時代,而且在橫向上遙遙領先于同時期的西方各國。
問題是:承認宋代在中國文化史上的特殊地位,是否就意味著宋以后的元明清諸朝就倒退了呢?或者,退一步說,這幾個朝代沒有多少進步,因而必須擔負中國近代落后挨打的主要責任?這當然是一個相當復雜的學術問題,不是幾句話能說清楚的。但是,在元明清諸朝中,對于元代的否定聲音似乎要更大一些,恐怕也是真的。以前曾有人把元代看成是中國被外族入侵后建立的一個王朝,有人說毛澤東的《沁園春·雪》把成吉思汗與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宋太祖并列是不對的,實際就是要把元朝的創(chuàng)建者成吉思汗排除在中國歷史之外,這是我們不能贊同的。
中華民族從來就是一個多民族的共同體。中國多民族國家的形成過程,至少可以追溯至上古時期。早在甲骨文文獻中,就已出現(xiàn)了各民族之間相互交往的記錄;其后數(shù)千年,有關民族關系的歷史記載從未間斷。各民族之間有和平共處時期,也有過戰(zhàn)爭。不論是和平共處還是相互爭戰(zhàn),各族間的經濟與文化交往從未斷絕,即便是戰(zhàn)爭時期也是如此。各族人生相互交往、相互依存,文化不斷走向融合,創(chuàng)造了豐富多彩的中華文明。
元代是中華文明史上不可割裂的重要一環(huán)。成吉思汗建國后稱“大蒙古國”,當時漢文文獻里稱為“大朝”;1271年忽必烈建國,以“大元”國號,就是按中原傳統(tǒng)取的“美名”,漢文書中稱“大元”,蒙古文書中稱“大元大蒙古國”。因此,在元統(tǒng)治者那里,元朝是“大蒙古國”的延續(xù)和發(fā)展。陳得芝先生說:“元代不僅是我國多民族國家發(fā)展史上的重要階段,也是我們中華多元一體文明發(fā)展史上豐富多彩、熠熠流燦的時期。” 〔1〕
現(xiàn)在,讓我們來簡略地回顧一下元代文明的發(fā)展歷程。
這是世界歷史上驚人的一幕:一個橫跨歐亞的大帝國,其崛起與衰亡,都不及一個世紀,卻為中華文明的發(fā)展做出了永久性的偉大歷史貢獻。它是怎樣出現(xiàn)的?因何而興衰?其過程如何?作為思考者,我們不僅要關心那一代人的處境、作為,還要看到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文明的價值。
隨著元帝國時代的到來,中國歷史上出現(xiàn)了自唐安史之亂以后五百年來所未曾有過的大統(tǒng)一。自秦統(tǒng)一以來的歷代封建王朝,以疆域之廣而論,都不及元代。許多在過去被作為“羈縻之州”的邊遠地區(qū),到元代“皆賦役之,比于內地”。而且,由于行省制度的推行,路府州縣等各級地方政府的建立,由一千五百多處驛站和大量急遞鋪所組成的全國范圍內交通網的形成,大運河的重新疏鑿,以及海路航運的開辟,使元代政治出現(xiàn)了“通達邊情,布宣號令”,“梯航畢達,海宇會同”的繁盛局面。因此,元代的統(tǒng)一,無論從深度還是廣度而論,都是空前的。而這一局面,為元代經濟、文化的恢復與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
元代政治、經濟與文化發(fā)展的另一個有利條件是,統(tǒng)治者采取了一種較為現(xiàn)實的政策,不僅基本上保證了當時比較發(fā)達的漢族文明不致受到大的破壞,且使之有所發(fā)展。與北魏、金代女真以及后來的清廷等入主中原的少數(shù)民族封建王朝不同,蒙古人在進入中原以前,基本上是從事單純的游牧經濟,幾乎對漢族農業(yè)文明沒有多少接觸和了解。也與北魏、金代和清代不同,蒙古人所接觸的,除了先進的漢族文明,還受到中亞伊斯蘭教文化、吐蕃佛教文化、西方基督教文化等多種文化影響。盡管橫跨歐亞的蒙古帝國建立后不久就陷于事實上的分裂,但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元王朝名義上一直只是蒙古世界帝國的一部分,漠北草原在整個國家政治、經濟生活中仍據(jù)有重要地位。由于上述原因,蒙古統(tǒng)治者對漢文化的學習與采納雖然程度有限,過程曲折,卻是相當不容易的。
湯因比在論述統(tǒng)一國家的可溝通性時曾說:“把支離破碎的社會的殘余組織容納在統(tǒng)一國家的政權組織之內,是既不能恢復那些已經崩潰了的東西,也不能防止那些剩余的東西繼續(xù)瓦解,但是這種龐大的而且一直在擴大的社會真空的威脅,迫使政府違反自己的本意而成立一些制約性的制度以填滿這些真空。”〔2〕這也是當時蒙古統(tǒng)治者所面臨的實際情況,只是這種各民族間文化的溝通,對于蒙古人來說,是有點不對稱的,政治上的強權難以遮掩文化上的薄弱。
在元代,由于各民族文化間的相互接觸與交流,呈現(xiàn)出多種文化交相輝映的時代特色,再加上蒙古族統(tǒng)治者本身并無深厚的封建文化背景,所以封建專制統(tǒng)治尤其是對思想文化的禁錮比起前代來反而有所松弛。“三教九流,莫不崇奉” 〔3〕,蒙古語、漢語、色目人使用的“亦思替非文字”(即波斯語)并行,這種較為開放的文化環(huán)境,客觀上對文明的發(fā)展更是有利的。
正因為如此,元代的對外關系達到了中國歷史上的極盛時期。中外人士間頻繁的接觸與交流,不僅使指南針、火藥、印刷術等中國古代偉大的科學發(fā)明傳向世界,而且也使外國的醫(yī)學、天文學以及建筑、鑄造、印染等許多科學技術傳入中國,從而大大豐富了中華文明寶庫。
在這樣的時代,在這樣的政治、文化條件下,中華文明得到了繼續(xù)延伸與發(fā)展。
當然,蒙元統(tǒng)一帝國的建立,是通過不斷征戰(zhàn)來實現(xiàn)的,戰(zhàn)爭的陰影一直緊緊地伴隨著文明的腳步。蒙古族統(tǒng)治者進行的歷次征伐戰(zhàn)爭所造成的創(chuàng)傷是深重的。據(jù)《建炎以來朝野雜記》記載:“凡破九十余郡,所過無不殘滅。兩河山東數(shù)千里,人民殺戮幾盡,金帛子女、牛馬羊畜皆席卷而去,房屋焚毀,城郭丘墟”。自1211年蒙古與金朝的野狐嶺大戰(zhàn)(地點在今張家口市萬全區(qū))后,昔日中原繁庶之區(qū),變成了叢棒灌莽、狐兔出沒之地,往往“百里無人聲”。這對于中原文明無疑是一次慘重破壞。蒙古軍三次西征,同樣給中亞、西亞和東歐各地帶來了巨大災難??梢韵胍?,元代經濟的復蘇與增長是十分艱難的。
與此同時,在歷次征伐戰(zhàn)爭中,存在著極為嚴重的人口擄掠現(xiàn)象。蒙古諸王、將校和大小漢族軍閥都大量擄掠人口,抑為私奴,一次戰(zhàn)爭所獲動輒以萬計。當時,私奴被稱為“驅口”,意即“被俘獲驅使的人”。在元代,驅口的種類十分繁多,他們都屬于賤人,是主人財產的一部分。落后的奴隸制再現(xiàn),當然是人類文明的一個倒退。
另一方面,元代統(tǒng)治者公開地將不同的民族劃分為四等,這對于社會文化的發(fā)展是極為不利的。在元代,從中央到地方各級官署的實權都掌握在蒙古人、色目人手中,漢人、南人難得參預,至多只能充任副職。這種情況,不僅使元代官員素質低下,地主富民巧取豪奪難以得到抑止,真正的經邦濟世之才不能脫穎而出,官場貪污受賄、徇私舞弊現(xiàn)象十分盛行,而且使民族矛盾、階級矛盾交織在一起,日趨尖銳。
所有這些,都使元代文明的步伐沉重而艱難。
的確,整個元代并沒有出現(xiàn)封建史家所標榜的“太平盛世”,只有世祖、成宗時期有過一段較為安定的發(fā)展時期,然元代文明在中華文明史上的地位卻是不容抹煞的。
姑且不論其政治制度和文化交融,在經濟生活和生產技術方面,元代各族人民通過自己的辛勤勞動與艱苦斗爭,也在歷史上寫下了光輝的一頁。諸如棉花種植的推廣,紡織技術的傳播與提高,航海線路的改進、航標的設置,潮汛、風向、氣象規(guī)律的摸索與總結,郭守敬的《授時歷》早于《格里哥里歷》三百年而達到與后者基本一致水平,朱思本的輿地圖豐富了地理知識的寶庫,完備了計里畫方的方法,朱震亨的醫(yī)學破除了《和劑局方》的束縛,創(chuàng)立了獨立的家法,馬端臨的史學重視社會經濟,否定五行、災祥,初步反映了歷史發(fā)展的線索,以關漢卿為代表的一大批進步劇作家以純熟的技巧和直面人生的勇敢精神,使我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樹立了一個新的里程碑。這些,在我國經濟和文化史上都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元代還是多民族大家庭初步形成的時代。
首先,元代是蒙古族形成和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重要階段。在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國以前,蒙古族只是一個語言不同、族屬各異的部落聯(lián)合體。正是成吉思汗統(tǒng)一了蒙古各部,打碎了原有的部落系統(tǒng),實行了千戶制度,并創(chuàng)制了自己的民族文字,才使蒙古族在歷史的發(fā)展過程中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民族。
其次,元代也是回族形成和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重要階段。在元初,漢文史籍中所稱的回回人,其種族、語言、原籍都各不相同,既有中亞的突厥人,又有西亞的波斯人、阿拉泊人。他們入居中國以后,在伊斯蘭教的整合作用之下,逐漸形成了一個文化共同體。到元代后期,回回人原來各自的族屬稱謂逐漸消失了,形成了一個新的民族——回族。
再次,元代還出現(xiàn)了空前的民族大遷徙、大融合。原在大漠南北的蒙古人,因從政、駐防、屯田、謫戍等原因大量涌入內地,與漢族混雜而居。原居西北、中亞的西夏人、畏兀兒人、阿兒渾人、哈剌魯人、康里人、欽察人,也都一批批地東來,散居在全國各地。原居華北的契丹人、女真人,到元代逐漸融入漢族,被稱為漢人。元亡以后,內地的蒙古人、色目人(回回人除外)也都融入漢族,以致達到了“相忘相化,而亦不易以別識之”〔4〕的程度。
所有這些,都說明了元代在我國多民族國家形成和發(fā)展史上的重要性。盡管在元代蒙古人統(tǒng)治時期推行了民族歧視與民族壓迫政策,使中原漢族文明的發(fā)展受到了一定的挫折,甚至出現(xiàn)了向奴隸制逆轉現(xiàn)象,但從總體上說,元代對于中華文明史及世界文明史的發(fā)展是做出了巨大貢獻的。正如法國歷史學家格魯塞(René Grousset)所說:“蒙元帝國在文化傳播方面對世界作出的貢獻,只有好望角的發(fā)現(xiàn)和美洲的發(fā)現(xiàn),才能夠在這一點上與之比擬”〔5〕。而中原漢族文明的發(fā)展,也因多種文化的互相碰撞、交流,注入了新的血液。
歷史的美總是殘缺的、悲壯的,有時甚至是猙獰可怖的。
當我們再次展開地圖,審視十三世紀蒙古軍人那令人眼花繚亂的戰(zhàn)爭路線時,一個新的問題出現(xiàn)了,即蒙古人的征戰(zhàn)策略,究竟是出于統(tǒng)治者的心血來潮,還是出于深思熟慮的戰(zhàn)略考慮?北魏時期少數(shù)民族進入中原,走的是山西北部、河北平原和河南中部這條路線。而蒙古人,同樣興起于北方,其征伐路線卻極其迂回曲折,構成對漢族文明核心地區(qū)的月牙形包圍,最后才消滅了南宋政權。蒙古人以其游牧民族慣有的凌厲快捷之風,迅速消滅西夏、西遼,并展開了三次大規(guī)模西征,又下云南大理及于吐蕃,聯(lián)合南宋之力以滅金,一路所向披靡。但是,對于中原漢人及江南地區(qū),蒙古族統(tǒng)治者卻不得不予以禮遇,籠絡人心,作極其周密的政治、軍事及經濟準備。即便如此,在北方漢族地區(qū)仍發(fā)生了震驚蒙古統(tǒng)治者的武裝反抗,而在南方,在長江中游,光攻克一個襄樊城就用了整整六年時間。
有時候,文化之間的差異、文明程度的高下,是無法翻越的一堵高墻,任何人要無視它的存在,只會使自己撞得頭破血流。
早在先秦時代,中華文明的發(fā)展就已呈現(xiàn)出地區(qū)之間的不平衡。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北方尤其是中原地區(qū)一直是華夏文明的核心所在。后來,隨著南方特別是江南地區(qū)的不斷開發(fā),中華文明的經濟與文化中心自東晉時代開始向南逐漸轉移,到南宋移至江南。在元代,中華文明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實際上已粗略地形成四個層次不同的地區(qū),即:蒙古高原;新疆、吐蕃與大理;黃河流域,包括原西夏與金所統(tǒng)治的地區(qū);原南宋統(tǒng)治的長江中下游地區(qū)。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當時北方的漢人與南方的漢人在經濟與文化上已經拉開了距離,形成了不同的文化特點。
文化的交流需要的是自然互補,而不能強制灌輸。任何人,不管如何強大,在文化面前只能是滄海一粟。當年被成吉思汗及其子孫強行并入的那些汗國,結果怎樣呢?離心力太強,終難成為帝國的一部分。只有那些具有內在的經濟、文化聯(lián)系的民族與地區(qū),才能凝聚成一個真正的民族共同體。這正是中華文明源遠流長、歷久彌新、生機勃發(fā)的奧秘所在。
成吉思汗是世界性的。有元一代各族人民所從事的一切進步的政治、經濟與文化活動,都是世界性的,是中華文明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田余慶先生在為部級領導干部所作的講座《中國古代史上的國家統(tǒng)一問題》中說:“元以后中國的歷史,從國土開發(fā)的角度來說,不存在分裂的可能性。所以過去可以有偏安,有東晉和南宋的偏安,到了蒙古人打過來的時候,南宋皇帝再想在這里偏安已經不可能了。特別是明朝,明朝被滅以后有一個南明,南明的皇帝也是想搞偏安,但是沒有一個皇帝搞成了,在清軍的追逐之下,一個一個被消滅掉,出不了一個割據(jù)的局面。為什么?因為這個時候南北一體,已經達到了很難在南方建立偏安局面的狀態(tài),所以南明跟過去的東晉,過去的南宋都不一樣。”
中華民族作為多民族的共同體堅不可摧、牢不可破,中華民族正在走向偉大復興的征程中,中華文明的巨河將永不停息地奔騰向前。
參考文獻:
〔1〕陳得芝:《從元代江南文化看民族融合與中華文明的多樣性 》,《北方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
〔2〕(英)湯因比著,曹未風等譯:《歷史研究》(下),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3頁。
〔3〕(元)王惲:《秋澗先生大全文集》卷八四《立襲封衍圣公事狀》。
〔4〕(明)丘浚:《議內夏外夷之限一》,見陳子龍:《明經世文編》卷七三,中華書局,1962年版。
〔5〕(法)格魯塞,龔鉞譯:《蒙古帝國史》,商務印書館,1989年,第27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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