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期以來，國際社會對殖民統(tǒng)治或戰(zhàn)爭時期被盜掠文物的返還和賠償問題給予了極大關注。2002年12月，為了聲援拒絕返還帕臺農神廟石雕的大英博物館，并且一勞永逸地免除文物返還訴求的羈絆，來自北美和歐洲的18家博物館館長齊聚德國慕尼黑，聯(lián)合簽署了《關于普世性博物館重要性及價值的宣言》?！缎浴犯σ怀雠_，就在國際博物館界、各國文化機構及關注此事的學者、愛好者之間掀起軒然大波，圍繞其所展開的激烈辯論延續(xù)至今。每當有涉及文物流失、返還和歸屬的爭端出現(xiàn)，該《宣言》就會被再次提及。事實證明，歐美博物館的普世主義宣言是精心炮制的、用來鞏固其既得利益的輿論工具，是霸權邏輯在當今國際博物館界的投射。

《宣言》強調兩方面的內容：一是無論收藏的文物原屬何處，有賴于這些“普世性”博物館，才得以保存并被更多觀眾欣賞；二是這些博物館收藏的世界各地文物，無論其來源是否正當，都是為了服務于全體公民（而非某一國家公民）并致力于多元文化之間的理解與包容。經由《宣言》的簽署，18家歐美博物館看似重申了博物館的普世價值，實則以修辭的策略進一步鞏固了自身利益的合法性。在這些博物館主導的話語中，博物館本身所具有的服務于全人類的目標不過是拒絕文物返還的說辭而已?！缎浴返暮炇鸨尘?、發(fā)起的博物館是與歷史時期帝國主義行徑相互關涉的，其內容也是完全經不起推敲的。

圖為克孜爾石窟第38窟主室券頂菱格故事畫現(xiàn)狀（局部）及藏于歐美博物館的此窟盜割壁畫殘塊。引自趙莉主編：《海外克孜爾石窟壁畫復原影像集》，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8年，第38、41、43、46頁

其一，《宣言》是在文物返還正義呼聲日漸有力的形勢下炮制出來的，目的是維護既得利益并掩蓋其文物收藏背后的帝國主義掠奪本質。近代歐美帝國主義國家通過各種方式搜刮殖民地文化遺產，致使這些文物散落在世界各地尤其是歐美地區(qū)的博物館中。這導致帝國主義國家的博物館文物種類不斷豐富，而殖民地各民族和國家的文物資源逐漸枯竭。例如，介紹非洲文明的歐美博物館大多收藏有貝寧王國（非洲西部古國）的精美文物，而貝寧國立博物館展出的卻只有三流物品和文物圖片。這種強烈的反差與帝國主義的收藏歷史密切相關。無論如何辯解，“普世性”博物館引以為傲的全球文物收藏，實際上是文化掠奪的見證，始終無法擺脫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烙印。

其二，發(fā)起《宣言》的博物館所自詡的“普世性”是自導自演的假象?？夏醽唶也┪镳^擁有全球最大的單一人類學藏品和涉及生物醫(yī)學各領域的研究中心，但該館卻并未獲得“普世性”博物館的頭銜。為什么“普世性”博物館僅限于歐洲和北美？難道只有歐美博物館的觀眾來自全世界？文物只有藏于這些歐美博物館才具有“普世性”？這些疑問絕不是幾句含糊其詞、冠冕堂皇的排比句可以解答或掩蓋。事實證明，歐美博物館妄圖通過對“普世性”的強調，拒絕返還文物、拒斥文化之間的合理對話。

其三，《宣言》強調文物入藏后的次生環(huán)境，人為地割裂了文物的前世今生和生命歷程。以入藏為界，文物的生命歷程大致可分為兩個階段：前一階段是文物生產、使用、流轉的原生情境；后一階段是文物得以保存、研究、展示的次生情境。這些博物館為了拒絕返還文物，在《宣言》中過度強調其對文物保護與存續(xù)起到的作用，甚至說正是得益于它們，一些古代文明的價值才能夠更好地體現(xiàn)。很顯然，這種看法完全忽視了文物的原生情境，而理解文物價值的關鍵，恰恰是其起源、歷史和傳統(tǒng)背景知識。如果背離了文物在原生情境中的文化意義和價值，那么再別出心裁的文物展示也是唐突無禮的。

其四，《宣言》罔顧國際公約和道德規(guī)范，在逃避和不承認錯誤的道路上一意孤行?！蛾P于發(fā)生武裝沖突情況下保護文化財產的公約》（1954）、《關于禁止和防止非法進出口文化財產和非法轉讓其所有權的方法的公約》（1970）、《關于被盜或非法出口文物的公約》（1995）等國際公約明確了被盜、非法發(fā)掘等文物應當返還原屬國?！恫┪镳^道德規(guī)范》規(guī)定博物館應與文物“原屬國、來源社區(qū)的博物館和文化機構分享知識、文獻與藏品”，“嘗試以公正的方式，基于科學、專業(yè)和人道主義原則以及適用的地方、國家和國際立法將文物返還給原屬國”。很顯然，《宣言》簽署者違背了博物館的道德規(guī)范，為拒絕返還文物徹底放棄了文化之間對話協(xié)商與交流的可能性。此外，《宣言》還存在一個不易察覺的問題，即強化了普遍性和獨特性之間的沖突關系，造成了一種非此即彼的對立，似乎文物的歸屬和博物館的使命只能擇其一而行。這種狹隘的認識與博物館本身所具有的服務于全人類的目標背道而馳，世界范圍內的博物館應在正確認識藏品來源及背景的前提下，實現(xiàn)機構之間、文化之間的對話。

大英博物館拒絕返還的帕臺農神廟石雕又稱“埃爾金大理石雕”， 由第七代埃爾金伯爵從雅典運回，故名。鮮為人知的是，埃爾金之子就是中國近代史上火燒圓明園的“額爾金”。埃爾金家族以“文明人”身份在他國偷掠，而西方博物館以“普世性”為借口拒絕返還文物，都是對文物原屬國人民情感的傷害，是霸權邏輯的體現(xiàn)。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文化遺產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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