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的許多記憶都淡忘模糊了，唯有一件事令我終身難忘，近年來時不時想起，覺得此生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1950年冬，快放寒假的時候，聽說美帝國主義侵略朝鮮，要走日本進攻中國的老路，我們志愿軍已經(jīng)跨過鴨綠江，跟美國佬干上了。不久，學校在學生中進行抗美援朝宣傳教育活動。記得那時有一本小人書《假途滅虢》在我們同學中熱傳，故事講的是春秋時期，晉獻公為了奪取崤函要地，決定南下攻打虢國，但虞國在虢國的北面，是進攻虢的必經(jīng)之路。晉獻公害怕虢、虞兩國聯(lián)合抗晉，遂采用大夫荀息各個擊破之計，先向虞借道攻虢，再伺機滅虞。拿下虢國后，晉國班師就暫住虢國休整。有一天晉軍趁虞不備，發(fā)動突然襲擊，俘虞公，滅虞國。看完這本書，我們突然就想到了美帝國主義侵略朝鮮跟當年的晉獻公是一個目的。配合這本書，老師也給我們講“唇亡齒寒”的道理。那時還有一幅漫畫，一個大高個子大鼻子美國佬正跨著大步從鴨綠江那邊邁向這邊，鴨綠江這邊有三個志愿軍戰(zhàn)士拿著上刺刀的步槍對著他。后來才知道是華君武的作品。

記得當時的政治課，臨時加上介紹朝鮮的地理位置，當年日本侵略中國的路線。日本侵占東北14年，記憶中日本兵的惡劣形象永遠無法磨滅。老師在課堂上講，我們不能再做第二次“亡國奴”，不能讓美帝國主義走“日本鬼子”的老路。這些教育極大地激起了我們對侵略者的仇恨。

我們高年級（我校是當時農村的“完小”，五、六年級被稱為“高年級”），還參加了一次全區(qū)聲討美帝侵略朝鮮的大會，有區(qū)長講話，村民代表發(fā)言。我們學校六年級（1）班班長代表我校學生發(fā)言。最后大家一起呼口號，聲討美帝的侵略罪行。

我回家給大人們講，他們也都說志愿軍出國打得對、打得好！不能讓“老美”像當年的“小鼻子”（群眾對日本兵的蔑稱）那樣侵略我國，我們再也不當“亡國奴”了！

第二年初春，開學不久的一天，老師給我們講，現(xiàn)在全國正在開展“捐獻飛機大炮活動”，支援志愿軍在朝鮮戰(zhàn)斗。他列舉一些名人捐獻了多少多少錢，只記得有個演員個人捐獻了一架飛機（沒記住這些人的名字，現(xiàn)在回憶起來，老師講的可能是指榮毅仁等進步工商業(yè)者，演員可能是指豫劇演員常香玉）。我們學生雖然沒有錢，但是，也應盡一分愛國心，可以把大人給的壓歲錢和零花錢捐獻給國家，表明中國的小學生也在支持抗美援朝。捐多少呢，老師沒有規(guī)定，只說多少不限。沒錢的一角二角也可，有錢的多捐一點更好。當時我們雖然年齡小，但都有不甘落后的上進心和深厚的愛國情，怕捐的錢比別人少。究竟捐多少呢？大家都拿不定主意，就去問班長，班長與大家商量，決定每人按5角左右捐，多了也可以，實在沒有的也不強求，總的來說全憑自愿。

那年我10歲，上小學五年級。現(xiàn)在的5角錢掉在地上，可能都沒人懶得彎腰去撿。那時的5角錢，在我們黑龍江省農村得賣十多個雞蛋才能換來。5角錢可以買七八張白紙，那時一張白紙大小如同現(xiàn)在的報紙。那時沒有現(xiàn)成的作業(yè)本，都用這樣的白紙裁成16開或32開，用線訂起來當作業(yè)本。七八張白紙，裝訂成作業(yè)本可以用一個學期。

我父母親孩子多，過年時發(fā)不了更多的壓歲錢。我得到的壓歲錢是：我大姐夫和父親各給的1角，是兩張全新的小票。我喜歡得不行，一直舍不得花。就算全捐出來，也還差3角，怎么辦？跟媽媽要吧，開學前媽媽賣了10多個雞蛋，才買了課本和筆記本。天氣還很冷，雞還沒有下蛋，怎么辦呢？我為籌集這3角錢吃不香睡不著，可以說到了寢食不安的地步。

到了星期天，村子里來了一個挑著挑子的貨郎子，一邊搖著“撥浪鼓”，一邊吆喝“收繩頭線腦———破舊———犁鏵———廢鐵———了！破鍋廢鐵———繩頭———換———錢———了！”我趕緊跑去告訴他：我要賣鏵鐵，要求他稍等一會。我飛似地跑回家去，征得媽媽的同意，把鏵鐵拿出來賣。可貨郎用秤一稱，只愿意給2角5分錢。我急忙對他說，你就給我3角唄，我要捐款給國家買飛機大炮，支援抗美援朝。貨郎說，我們也要捐款買飛機大炮呢！我好說歹說，他死活不愿意加5分錢，因為這5分錢對于收破爛的貨郎來說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

班上家境稍好些的同學陸續(xù)捐款了，每個同學捐的都是5角錢?？晌疫€差5分錢，怎么辦呢？我整天琢磨怎樣去弄這5分錢。向身邊的大人要吧，不行！因為大家都要捐款買飛機大炮。我還想，家里或許還有可賣的“繩頭繩腦”之類吧，可是我到處翻遍了也沒有找到可賣5分錢的東西。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老天爺幫了我的忙。這時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一場鵝毛大雪，厚度超過小孩的腰部（這種大雪在東北當時春天常見）。小學生不能上學了，就放了兩天假。大雪把附近供銷社大院里的東西全掩埋了，正要找人清理。我父親就把這個“生意”攬過來，用馬車把積雪運到不遠處的打谷場上。父親就讓我?guī)退谘b車、卸車時看牲口。我乘機向爸爸提出了一個“條件”：我捐款還差5分錢，干完活你得給我5分錢。我爸爸聽了開懷大笑，連連說好！就這樣，我滿懷希望地幫我爸爸清理了半天積雪，盡管大雪濕透了褲腿，冰冷得挺難受的，但我的心里卻是熱乎乎的，因為可以得到我朝思暮想的5分錢。第二天上學，我第一時間把湊齊的5角錢交給了班長。看著班長把我東拼西湊的4角5分和那張我用勞動換來的5分錢一起放到裝著零錢的口袋里，有種難于言表的興奮，又有種說不出自豪。

長大成人后，讀抗美援朝史料，才知道那時轟轟烈烈開展的支援抗美援朝運動，極大地激發(fā)了全國人民的愛國熱情，把工人、農民、知識分子、愛國的工商業(yè)者、各民主黨派、各群眾團體都調動起來了。僅在1951年6月至1952年5月一年時間里，全國人民就捐了可買3710架戰(zhàn)斗機的款，有力地支援了抗美援朝戰(zhàn)爭?，F(xiàn)在回憶起來，我們那時捐的5角錢根本是微不足道、不足掛齒的，但是作為小孩子所表現(xiàn)出的愛國熱情卻是難能可貴、令人難忘的。

（作者簡介：張興德，1941年生人，曾在抗美援朝歸國部隊服役近30年，退休干部，近年來研究毛澤東詩詞，先后在《解放軍報》、《中華讀書報》等多家報刊發(fā)表10余篇論文，本文原載《文史天地》2021年第4期，作者授權紅色文化網(wǎng)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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