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12月9日，北平爆發(fā)了震驚中外的“一二·九”運動，成千上萬名愛國學生不顧國民黨當局禁令，走上街頭振臂高呼口號、張貼標語和散發(fā)傳單。一時間，“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反對華北自治”“停止內(nèi)戰(zhàn)，一致對外”“華北之大，已經(jīng)安放不得一張平靜的書桌了”等振聾發(fā)聵的吼聲如石破天驚般劃破了籠罩在古城上空的烏云，拉開了抗日救亡運動的序曲，成為那個時代的最強音。其中“華北之大，已經(jīng)安放不得一張平靜的書桌了”一句，因形象生動地表達了廣大青年學生的悲憤心情而流傳甚廣，成為一句膾炙人口的名言。不過，長期以來包括“一二·九”運動的親歷者和研究者在內(nèi)，很多人并不清楚這句話究竟來自何處，出自何人之口或何人之手，因而存在著不少誤傳及爭議現(xiàn)象。筆者就此淺析如下，以饗讀者。

三個版本：一字之差

“華北之大，已經(jīng)安放不得一張平靜的書桌了”最早出自《清華大學救國會告全國民眾書》（以下簡稱《告全國民眾書》），北平學生將這篇戰(zhàn)斗檄文般的文告制作成油印宣傳品，在12月9日游行時大量散發(fā)給群眾或張貼在街頭巷尾。這種油印版的《告全國民眾書》，實際上就是一張約8開紙大小的傳單，此為首次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中的第一個版本，現(xiàn)今在國家博物館里有珍藏。

12月10日，由清華學生會編輯的《清華周刊》出了一期名為《怒吼吧》的特刊，正式刊發(fā)了《告全國民眾書》，內(nèi)容與第一個版本相同，其中第二個自然段最后一句話為：“‘安心讀書’嗎？華北之大，已經(jīng)安放不得一張平靜的書桌了！”文末署名“清華大學救國會”，時間“廿四年十二月九日”。此為第二個版本。1981年，人民出版社編輯出版了《一二·九運動資料》第一輯，書中收錄的《告全國民眾書》即采用該版本。

1936年12月，為紀念“一二·九”運動一周年，在同樣由清華學生會編輯的另一種?？肚迦A副刊》第45卷第8、9期合刊上，刊登了《清華救國會一二·九告全國民眾書》，其內(nèi)容與前兩個版本基本無異，但不知什么原因，“華北之大，已經(jīng)安放不得一張平靜的書桌了”這句中的“得”，變成了“下”。這就是第三個版本。

“華北之大，已經(jīng)安放不得一張平靜的書桌了”與“華北之大，已經(jīng)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雖然二者有一字之差，詞句含義卻完全相同。對比幾十年來出版的不少有關(guān)“一二·九”運動的著作和文章，從中不難看出，凡遇援引此話處，后者的使用率要遠高于前者。這顯現(xiàn)出這句話從口號到名言的演繹過程中，人們在對其本義更加準確表達上的一種趨同性訴求。

誰是這句名言的首次提出者

關(guān)于何人最先提出這句名言，這是一直以來頗具爭議的一個問題。從運動爆發(fā)直至進入新世紀，始終流傳著多種不同說法，主要集中于黃敬、黃華、黃誠、蔣南翔、陳絜、陳伯達、王瑤等人。作家馬嘶曾回憶自己20世紀50年代在北大讀書時，聽人說這句名言出自清華大學學生、該校“一二·九”運動領(lǐng)導人之一黃誠之口。

2001年7月25日，《中華讀書報》載有袁良駿《王瑤先生的妙語雋言》一文，文中寫道：“據(jù)說，1935年‘一二·九’抗日愛國運動那句‘華北之大，已經(jīng)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了！’的名言，就出自王先生筆下。”《讀書》1998年第6期刊載了于光遠《初識陳伯達》一文，文中寫道：“聽說北平‘一二·九’學生運動中發(fā)出的某個文告是在陳伯達指導下起草的。‘一二·九’那天，我們清華大學救國會發(fā)過一個《告全國民眾書》，其中有一個傳誦一時的警句：‘安心讀書嗎？華北之大，已經(jīng)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有一個清華同學告訴我，這是陳伯達加上去的。我當時不相信，后來也沒有相信這個說法。我認為我們清華學生會能編出《清華周刊》這樣的雜志，也就能編出這樣的句子。但是這個傳聞我還是一直記到現(xiàn)在。”

傳聞不一而足，看似各有道理。有意思的是，其實被傳聞者之一蔣南翔于1985年就已撰文自證解答了這個問題。在1985年12月21日刊行的《新清華》第910期上，蔣南翔發(fā)表一篇題為《我在清華大學參加一二·九運動的回憶》的文章。文中回憶說，當時在北平市委工作的何鳳元要他“趕在游行以前負責起草一篇對外宣言”。蔣在文中回憶說：

我當天晚上就獨自躲到清華一院大樓地下室的印刷車間，杜門謝客，抱著滿腔悲憤的心情，寫了《清華大學救國會告全國民眾書》。這篇宣言接連寫了兩三個晚上。當時痛感華北人民面臨亡國的威脅，地處國防前線的北平學生，已在上著“最后一課”，華北之大，已經(jīng)安放不得一張平靜的書桌，我一面寫作，一面不能自已地淚流滿面……

該文刊出距“一二·九”運動爆發(fā)整整50年。不久，《中國教育報》于1985年12月31日予以轉(zhuǎn)載；1998年，清華大學和中國高等教育學會編輯出版了《蔣南翔文集》，該文集下卷也收錄了這篇回憶文章。由于蔣南翔時任清華大學地下黨支部書記、《清華周刊》主編，是清華大學“一二·九”運動領(lǐng)導人之一，故其說法雖然在史料中缺乏佐證，卻不失可信度。

然而，不同的聲音也一直與之相隨，并未畫上句號。《炎黃春秋》于2009年第8期刊登了一篇題為《姚依林談一二·九——姚依林同志訪問記錄》的文章，該文原為清華大學馬列主義教研室楊樹先等人于1979年7月13日對姚依林的一個訪談錄，后以《一二·九運動回憶》為題，署名姚依林發(fā)表在清華大學校史編研組編寫的《戰(zhàn)斗在一二·九運動的前列》一書中，后又在北京市委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編的《一二·九運動》等書中相繼發(fā)表。不過，細心的讀者發(fā)現(xiàn)，將《炎黃春秋》這次發(fā)表的訪問記錄與此前的姚文對比，多出了一段話：

有一種說法是不對的，即“華北之大，已經(jīng)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過去有人說是清華提出來的。不對，這是燕京首先提出來的。當時是由燕京的陳絜負責起草《北平學聯(lián)對時局的宣言》中提出來的。這不是清華的發(fā)明權(quán)，不能掠人之美。

這段話同樣不容忽視，因為姚依林是公認的“一二·九”運動重要的發(fā)起組織者之一，運動前夕任北平學聯(lián)秘書長，且與北平臨委領(lǐng)導及各校學生代表都有聯(lián)系。相較于蔣南翔，當年姚在學運中的地位更高，責任更大，接觸面也更廣。加上他還是《清華周刊》的編委之一，對當時各方面情況都十分了解，應更有發(fā)言權(quán)。按姚回憶，“1935年11月18日，北平學聯(lián)第一次召開會議，地點在中國大學。會議指定燕京的陳絜起草宣言”。

筆者核查迄今為止所有已公開發(fā)表的“一二·九”運動資料，《北平市學生聯(lián)合會成立宣言》的發(fā)表日期為1935年12月6日，即北平學聯(lián)第二次代表會的日子；《北平學生聯(lián)合會宣傳大綱》發(fā)表于1935年12月10日，即“一二·九”運動爆發(fā)后第二天，而現(xiàn)有史料中除這兩篇宣言外，并無《北平學聯(lián)對時局的宣言》。可見，“一二·九”運動前夕如果有過這樣一篇宣言，從時間上推斷應寫于1935年11月18日至12月6日之間，由于目前尚缺證據(jù)，不好下肯定結(jié)論。

陳絜與黃華、陳翰伯、龔澎等人同為燕京大學的學生運動骨干分子，并被推為燕大代表參加北平市學聯(lián)工作，且是“一二·九”運動前后燕京大學地下黨支部書記，后任北平學聯(lián)黨團書記、北平市委秘書等職。姚依林說，“他中文造詣很深，所以由他起草寫了北平學聯(lián)的宣言”。黃華亦曾評價陳絜“在同輩同學中，經(jīng)驗豐富，注意政策和策略，水平高人一籌”。顯然，從陳絜當時身份和水平因素來看，他具備首提這句名言的客觀條件。遺憾的是，陳于1987年去世，生前為一名普通大學教師的他未留下有關(guān)“一二·九”運動的回憶文字。看來，這一懸疑問題有待新史料的進一步挖掘和考證。

《告全國民眾書》的版權(quán)歸誰

如前所述，“華北之大，已經(jīng)安放不得一張平靜的書桌了”這句名言既出自《告全國民眾書》，且文末署名“清華大學救國會”，則確切表明了該文告的版權(quán)歸屬，進而言之，這句名言的版權(quán)屬于清華大學救國會。這里強調(diào)的正是集體的作用。而蔣南翔本人在《我在清華大學參加一二·九運動的回憶》一文中也十分清楚地表明，他是奉上級領(lǐng)導委派“趕在游行以前負責起草一篇對外宣言”的。換言之，寫作該宣言這件事本身，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北平地下黨對運動的領(lǐng)導作用，而非屬蔣南翔個人創(chuàng)作行為范疇。

事實上，即便在蔣南翔發(fā)表這篇回憶文章之后，國內(nèi)出版的有關(guān)重要著作對《告全國民眾書》出處的表述，均以原版署名為準，或再標加注釋，說明誰為起草者。如中共中央黨校黨史研究班編寫的《一二·九運動史要》一書中描述道：“清華大學救國會在十二月九日當天發(fā)的《告全國民眾書》，痛陳華北危機，指出：‘華北之大，已經(jīng)安放不得一張平靜的書桌了。’說出了學生群眾心里的話。”其下注釋為：“見清華大學救國會機關(guān)刊物《怒吼吧》”，此處未標注起草者是誰。再看清華大學校史研究室編寫的《清華革命先驅(qū)》一書，第十章“歷史資料”第37篇即為《清華大學救國會告全國民眾書》，其下注釋為：“此文為當時擔任清華地下黨支部書記蔣南翔撰寫。”應該說，如上例中對《告全國民眾書》版權(quán)歸屬的這些文字表述，都是尊重客觀事實和符合著作權(quán)法的規(guī)范化表述。

有學者注意到，在蔣南翔逝世10周年之際，清華大學、中國高等教育學會于1998年編輯出版了《蔣南翔文集》，該文集上卷第三篇收錄了《告全國民眾書》，如此一來，編者實際上將這篇“一二·九”運動歷史文獻的版權(quán)歸在了蔣南翔個人名下，遞進而論，這句名言的版權(quán)也順理成章地歸其所有了。的確，或因編者為尊者敬的初衷可以理解，但這種至少不夠嚴謹?shù)淖龇ㄊ欠穹铣＠砗椭鳈?quán)法精神卻值得推敲。問題癥結(jié)在于，若某個人為自己隸屬的某個政黨、團體或組織起草撰寫某個宣言或文告，其身份只能定位于起草者，而文末署名只能是這個政黨、團體或組織，且不因時代的變遷而改變，兩者之間不應隨意混淆和置換。試舉一例：對“一二·九”運動起到重大指導作用的《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即《八一宣言》 ），于1935年10月1日正式以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政府和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的名義首次在法國巴黎出版的《救國報》上發(fā)表，雖然該宣言的執(zhí)筆起草人為王明，但并不等于說，這篇黨的重要歷史文獻的版權(quán)就歸王明個人所有，無論再過多少年都不能收入其文集、選集或全集之中。

回到本文議題原點，筆者認為，囿于“一二·九”運動的相關(guān)檔案材料至今尚未完全公開和搜羅備至，有關(guān)《告全國民眾書》的起草者與這句名言最早提出者之間能否畫上等號，抑或另有他人為最早提出者等問題，在取得直接證據(jù)之前均不宜簡單下定論。根據(jù)現(xiàn)已掌握的材料和一般創(chuàng)作規(guī)律分析，當年起草者在遣詞造句方面很有可能會汲取別人的一些類似語言，再進行潤色加工。當然，若擴大眼界從“華北之大，已經(jīng)安放不得一張平靜的書桌了”這句不朽名言的歷史定位及深遠影響角度審視，其版權(quán)無疑應歸屬于當年北平愛國青年學生這個偉大、光榮的革命群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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