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人處在禁錮著的罐頭里邊，連人身權(quán)利也沒有的時陜，卻不思突破它，反而反對任何意義上的權(quán)威和理性，反對作櫻人之聲，而用一種反求諸己的精神解脫法來尋找個人性靈，這性靈天賦如何光大?如何做到“越雷池”，“起伏裕如”，“無拘無礙”?問題還在于，在你的身旁流淌著無數(shù)生靈的鮮血，你卻用忘卻法來麻醉自己，從血泊中尋閑適;一個人到了蔽聰塞明，感情麻木的地步，這還有什么個性起伏裕如可言?還有什么個人性靈之光可說?還配談什么反載道文化?

對文人中那些為虎作悵者，有奶便是娘者，“暗地里使勁拉那上了絞架的同行的腳”者，魯迅的批判雖然鞭辟人里，但這并不是他的文人論中最富色彩最有貢獻的部分。因為這種人格品位太低，盡管為文人所常有，但在中國歷史上，它既為士大夫所不容，也為隱君子所不齒，不足以代表中國文人。二、三十年代，真正典型地因襲了中國文人性格傳統(tǒng)的“新人”，是以胡適為代表的新月派和以周作人、林語堂為代表的論語派。魯迅對現(xiàn)代中國文人最富價值的批判，正是通過對這兩派人物評析來展開的。

新月派是以留學英美歸國的博士型知識分子為主要成員的文化派別。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受過歐風美雨的充分浸淫，知道什么叫自由、人權(quán)。他們中的一些人，五四時代就是專制文化的抨擊者，后來雖常常提倡走進書齋，不談?wù)危簧偃藢φ我恢庇泻軓姷膮⑴c意識。他們希望通過自己的參與，來逐步改良中國，其愿望并不是一開始就完全沒有意義的。

問題在于他們“太與舊社會周旋了”(錢玄同語)，總是把根本的希望寄托于專制政府的良心發(fā)現(xiàn)和舊派人物的翻然悔悟。這種入一世態(tài)度，與傳統(tǒng)的士大夫是一致的。

把胡適改變《新青年》宗旨，渴見溥儀，參加段祺瑞善后會議，`1929年發(fā)起“人權(quán)運動”看作是屈服于反動派、?；?、為虎作悵、有意作戲恐怕都言重了，但說他求官場優(yōu)容，試一試他的好人政府主義，樂為廟廊賓師，卻是不過分的。魯迅正是從這一路徑來對胡適們作文化歸結(jié)的。對新月派一場儼然民主運動的破產(chǎn):《新月》被沒收、《人權(quán)論集》被查禁、羅隆基被捕、胡適遭警告，魯迅沒有表示同情，因為他深知所謂人權(quán)運動的個中秘密:“何嘗有絲毫不利于黨國的惡意”，不過是“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在一場悲喜劇過后，魯迅對胡適們作了嘲弄性的總結(jié)，并且在屈原—焦大—胡適之間劃了一個性格等式:終究是臣奴。

近人常常論述到胡適的優(yōu)容、溫和風度。在學術(shù)切磋中，在朋友交往中，優(yōu)容與溫和未必不是一種好的品質(zhì)。我以為魯迅從來沒有在這種意義上反感過胡適，批評過文人。他曾經(jīng)贊揚李大釗“誠實，謙和，不多說話”，不在同人中明爭暗斗即可見一斑。文人的優(yōu)容與溫和，只有在它畸變?yōu)橐环N奴態(tài)時，才是魯迅所不能容忍的。

讀魯迅論胡適的文字，不難發(fā)現(xiàn)，魯迅并沒有在其它意義上對胡適的為人有過多少抵悟，他對胡適由不以為然、芥蒂，發(fā)展到反感，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以胡適的性格的妥協(xié)性的逐步加深為轉(zhuǎn)移的，他與胡適最后反目，是在胡適“走進主人家”的時候。

從傳統(tǒng)的文人觀看來，“邦無道，彀，恥也”，魯迅對胡適走進主人家的鄙視是不是由這種傳統(tǒng)眼光而來?不能這樣歸結(jié)。魯迅并不認為文人當官就一定不高尚，他自己就并不汗顏他的“官僚”生涯，他的評判尺度不是做官與否，參政與否，而是“幫忙”、“幫閑”與否。參政有可能是價值的確證，幫忙、幫閑卻是必然的價值失落。胡適的價值失落正是他陷入了古老的歷史循環(huán)。從理性傾向上講，應(yīng)該說胡適五四后從來沒有放棄對以民主自由為本位的文化社會模式的追求與向往。可是，另一方面，他始終繼承了中國儒生樂為廟廊賓師的入世代統(tǒng)。從西方學來的改良主義和這古老的道統(tǒng)交合為一種亦中亦西、亦理性亦情感的力量，支持著他與“強盜”敵視而同“政府”周旋。他最后選定蔣氏，希望通過“正統(tǒng)”的然而是獨裁權(quán)力之手，來促成他的自由之夢。他的目的與手段構(gòu)成了一個悖論，這個悖論把它引向了一個越陷越深的泥潭。

招安后，為了贏得賓師資格，他必須向主人表示親熱和殷勤，做過河卒子;要為獨裁服務(wù)，必須收獻和犧牲他的人權(quán)論。他無法實現(xiàn)、施展他的人權(quán)論，稍有非分之舉，主子便施以顏色或殺雞嚇猴。人權(quán)、自由于是只有一退再退，退到那可憐的學術(shù)園地，后來干脆“人權(quán)拋卻說王權(quán)”。人權(quán)論輸?shù)袅耍救艘脖惠數(shù)袅?。他以人?quán)論權(quán)威的外觀，為專制做了裝潢。胡適們作為二十世紀的一代“新人”，卻重演了一場古老的悲劇。魯迅通過一個等式，把新舊悲劇連在一起，是對胡適們最深刻，也是迄今為止最切中要害的文化論定。

我們一再來分析另一種典型:論語派。由于以周作人、林語堂為代表的論語派人物早先主張“費厄潑賴”，后來又提倡“幽默”、“性靈”、“閑適”，而魯迅對他們的批評恰恰又是從此人手的，這很容易使人把魯迅對周、林們的批評還原為對溫和人格的否定，從而想象出兩個虛假的典型，一個是周作人的“溫和”派人生，一個是魯迅的“斗爭狂”人生。人們在“文革”中關(guān)于魯迅“斗爭精神”的解釋和后來對于周作人“溫和”意義的呼喚，看起來非常不同，但都產(chǎn)生于同樣的解釋學原因，即都沒有透過文本釋讀到二者真正的價值信息。魯迅何曾一般地否定過人生的寧靜與恬淡，對什么都要來一番搗亂?如果我們不被“文革”的認知定勢所惑，如果不被對溫和的價值向往所屏障，而對他們的論爭做一番價值還原，我們就不難看到周、林的閑適人生背后的價值內(nèi)涵，恰恰是一種對人生的否定，而魯迅對周、林的批評始終圍繞著這一點展開的。他的價值企圖，恰恰是幫助周、林找回人之為人的生命意義，同時希望他們對別人的人生少一點冰涼，多一點溫馨。

論語派稱他們的小品文不象學理文和載道派那樣莊嚴，那樣起伏分明，那樣不放越雷池一步，那樣非個人，而是“語出性靈，無拘無礙”、“各依性靈天賦”。乍一聽來，當然是令人神往的;自我閑適，性靈光大，起伏裕如，無拘無礙，不正是人生應(yīng)追求的理想境界嗎?

但是，這里邊有一個問題，當一個人處在禁錮著的罐頭里邊，連人身權(quán)利也沒有的時陜，卻不思突破它，反而反對任何意義上的權(quán)威和理性，反對作櫻人之聲，而用一種反求諸己的精神解脫法來尋找個人性靈，這性靈天賦如何光大?如何做到“越雷池”，“起伏裕如”，“無拘無礙”?問題還在于，在你的身旁流淌著無數(shù)生靈的鮮血，你卻用忘卻法來麻醉自己，從血泊中尋閑適;一個人到了蔽聰塞明，感情麻木的地步，這還有什么個性起伏裕如可言?還有什么個人性靈之光可說?還配談什么反載道文化?魯迅用“打太極拳”“死似的鎮(zhèn)靜”來形容這種境界，不僅對“樂齋先生”輩的古代文人是適合的，用在當時的周、林身上也決不算過分。盡管周作人們用了諸如反君師，反載道這些啟蒙文化中的一些術(shù)語，但實際上，他們這時候不僅丟掉了啟蒙理性傳統(tǒng)，而且同“世紀末文化”或“非理性主義”也不能相提并論。我們知道，近代文化中的理性與非理性雖為兩種思潮，但其實都是共同著一個主題:都是從不同的向度對人的尋找。后者盡管常伴隨以頹唐，但它的基調(diào)是不平。用魯迅的話說，是“活人的頑唐”;而周、林的所謂性靈哲學與閑適趣味，卻是在人生慘酷面前和自身的頹店中通過精神轉(zhuǎn)移法維持“感覺良好”:這是一種“僵尸的樂觀”。在這種古井般的心態(tài)中，既沒有對人世的價值關(guān)切，一也沒有個體生命力的張揚。這種狀態(tài)對維持人的生物學存在也許是有意義的，但很難說，其中有什么人生的肯定性價值值得探尋。

如果說胡適是以走進主人家，歸依他人而失去自我的，那么周作人們卻是以走進“山林”，封閉、矜持自我而失去自我的。兩個現(xiàn)代啟蒙文人，分別從相異的路徑，向同質(zhì)異形的兩種傳統(tǒng)作了回歸。

對周、林的提倡閑適格調(diào)和情趣，魯迅始終沒有象激進的作家那樣，簡單地罵一番了事，他深知其源遠流長的文化根源，他總是從時代精神的視角，觀照周、林們用現(xiàn)代語言表達古代遺產(chǎn)和文人性格。同對孔、孟、老、莊一樣，他對新月、論語派也無興趣于面面俱到地作一種有利亦有弊的學理式權(quán)衡，而總是從他長期關(guān)注的文化癥結(jié)單刀直入。他之不贊成“幽默”、“閑適”與“小擺設(shè)”，決不是抽象地說這一切對人生沒有意義，只有戰(zhàn)斗、勞作、粗放才是好的。他把一切放在具體的座標中加以規(guī)定，認為幽默是開圓桌會的國民的事情，而他的祖國這時正排著人肉筵席，重重迫壓，只好呻吟叫號，強為幽默，就有可能變態(tài)為將屠夫的兇殘化為一笑的滑稽、打渾。“開心自然是開心的。但是，人世卻也要完結(jié)在這些歡迎開心的開心的人們之中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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