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 民 族－國(guó) 家" 走 向 "文 明－國(guó) 家"
甘 陽

 問： 21 世 紀(jì) 中 國(guó) 面 臨 的 中 心 問 題 與20 世 紀(jì) 中 國(guó) 是 基 本 相 同， 還 是 將 有 所 不 同？

  答： 有 所 不 同。 中 國(guó) 在 上 世 紀(jì) 的 中 心 問 題 是 要 建 立 一 個(gè) 現(xiàn) 代 "民 族－國(guó) 家"（nation-state）， 但 中 國(guó) 在21 世 紀(jì) 的 中 心 問 題 則 是 要 超 越 "民 族－國(guó) 家" 的 邏 輯， 而 自 覺 地 走 向 重 建 中 國(guó) 作 為 一 個(gè)" 文 明－ 國(guó) 家" (civilization-state) 的 格 局 。
  事 實(shí) 上 凡 認(rèn) 真 研 究 中 國(guó) 的 西 方 學(xué) 者 大 多 都 指 出，中 國(guó) 不 是 一 個(gè) 通 常 西 方 意 義 上 的 所 謂 " 民 族－國(guó) 家"， 而 只 能 是 一 個(gè) "文 明－ 國(guó) 家"， 因 為 中 國(guó) 這 個(gè)" 國(guó) 家" 同 時(shí) 是 一 個(gè) 具 有 數(shù) 千 年 厚 重 歷 史 的 巨 大" 文 明"， 因 此 西 方 政 治 學(xué) 界 最 流 行 的 說 法 是， 現(xiàn) 代 中 國(guó) 是" 一 個(gè) 文 明 而 佯 裝 成 一 個(gè) 國(guó) 家"（A civilization pretending to be a state）。 誠(chéng) 然， 在 許 多 人 看 來， 中 國(guó) 的 巨 大" 文 明" 是 中 國(guó) 建 立 現(xiàn) 代" 國(guó) 家" 的 巨 大 包 袱， 這 基 本 也 是20 世 紀(jì) 中 國(guó) 人 的 主 流 看 法；但 我 們 今 天 要 強(qiáng) 調(diào) 的 恰 恰 是，21 世 紀(jì) 的 中 國(guó) 人 必 須 徹 底 破 除20 世 紀(jì) 形 成 的 種 種 偏 見， 而 不 是 要 把 20 世 紀(jì) 的 偏 見 繼 續(xù) 帶 進(jìn)21 世 紀(jì)。 我 以 為， 21 世 紀(jì) 中 國(guó) 人 必 須 樹 立 的 第 一 個(gè) 新 觀 念 就 是：中 國(guó) 的" 歷 史 文 明" 是 中 國(guó)" 現(xiàn) 代 國(guó) 家" 的 最 大 資 源， 而21 世 紀(jì) 的 中 國(guó) 能 開 創(chuàng) 多 大 的 格 局， 很 大 程 度 上 將 取 決 于 中 國(guó) 人 是 否 能 自 覺 地 把 中 國(guó) 的" 現(xiàn) 代 國(guó) 家" 置 于 中 國(guó) 源 遠(yuǎn) 流 長(zhǎng) 的 " 歷 史 文 明" 之 源 頭 活 水 中。
 西 方 思 想 史 家 列 文 森 的 名 著《 儒 教 中 國(guó) 及 其 現(xiàn) 代 命 運(yùn)》 代 表 上 世 紀(jì) 的 典 型 看 法， 即 認(rèn) 為 中 國(guó) 的" 文 明" 是 中 國(guó) 建 立" 現(xiàn) 代 國(guó) 家" 的 巨 大 包 袱 和 障 礙。 在 他 看 來， 二 十 世 紀(jì) 中 國(guó) 的 歷 程 實(shí) 際 是 一 個(gè) 不 得 不 從 "文 明－ 國(guó) 家" 變 成"民 族－國(guó) 家" 的 過 程， 或 用 中 國(guó) 本 身 的 術(shù) 語 來 說， 就 是 從" 天 下" 變 為" 國(guó) 家" 的 過 程。 所 謂 " 天 下" 不 是 一 個(gè) 地 理 空 間 的 概 念， 而 是 歷 史 文 明 的 概 念， 其 含 義 是 說， 中 國(guó) 人 歷 來 認(rèn) 為 中 國(guó) 從 古 典 時(shí) 代 形 成 的 生 活 方 式 和 文 化 理 想 是 最 高 的 文 化 思 想 形 態(tài)， 但 近 代 以 來 的 中 國(guó) 人 在 西 方 列 強(qiáng) 的 侵 入 下， 則 不 得 不 放 棄 這 種 文 明 至 上 的" 天 下" 觀， 而 以" 保 種 保 國(guó)" 作 為 最 迫 切 的 中 心 問 題。
 列 文 森 相 當(dāng) 正 確 地 指 出， 現(xiàn) 代 中 國(guó) 民 族 主 義 的 最 根 本 特 點(diǎn)， 恰 恰 表 現(xiàn) 為 最 激 烈 地 批 判 和 拒 斥 中 國(guó) 的 古 典 文 明， 因 為 現(xiàn) 代 中 國(guó) 民 族 主 義 者 的 中 心 關(guān) 切 是 建 立 現(xiàn) 代" 民 族－國(guó) 家"，而 他 們 認(rèn) 為 中 國(guó) 文 明 傳 統(tǒng) 即" 天 下" 的 觀 念 已 經(jīng) 成 為 建 立 現(xiàn) 代 "國(guó) 家" 的 障 礙， 因 此 要 建 立 中 國(guó) 的 現(xiàn) 代 國(guó) 家 就 不 能 不 與 中 國(guó) 的 文 明 傳 統(tǒng) 徹 底 決 裂。20 世 紀(jì) 以 來 中 國(guó) 人 一 波 又 一 波 激 烈 攻 擊 中 國(guó) 傳 統(tǒng) 的 運(yùn) 動(dòng)， 以 及 今 日 中 國(guó) 人 仍 然 普 遍 具 有 的 強(qiáng) 烈 反 傳 統(tǒng) 情 結(jié)， 實(shí) 際 恰 恰 是 現(xiàn) 代 中 國(guó) 民 族 主 義 的 產(chǎn) 物， 其 原 動(dòng) 機(jī) 乃 在 于 建 立 中 國(guó) 現(xiàn) 代" 民 族 國(guó) 家" 的 焦 慮。
 列 文 森 等 人 的 這 些 看 法 實(shí) 際 都 來 自 于 粱 啟 超 一 百 年 前 的 名 著 " 新 民 說" 的 基 本 看 法， 亦 即 認(rèn) 為 中 國(guó) 人 歷 來 " 只 知 有 天 下 而 不 知 有 國(guó) 家"， 因 此 中 國(guó) 人 沒 有 "國(guó) 家 意 識(shí)"， 從 而 無 法 形 成 現(xiàn) 代 西 方 人 具 有 的 強(qiáng) 烈 民 族 主 義 和 愛 國(guó) 主 義。 粱 啟 超 認(rèn) 為， 20 世 紀(jì) 是 西 方" 民 族 帝 國(guó) 主 義" 瓜 分 中 國(guó) 的 時(shí) 代， "故 今 日 欲 抵 抗 列 強(qiáng) 之 民 族 帝 國(guó) 主 義， 以 挽 浩 劫 而 振 生 靈， 惟 有 我 行 我 民 族 主 義 之 一 策， 而 欲 實(shí) 行 民 族 主 義 于 中 國(guó)， 舍 新 民 未 由。" 粱 啟 超 的 這 種 " 中 國(guó) 民 族 主 義"， 確 實(shí) 與 西 方 現(xiàn) 代 性 以 來 的 民 族 主 義 思 潮 以 及 建 構(gòu) "民 族－ 國(guó) 家" 的 路 向 相 當(dāng) 一 致， 都 是 力 圖 以 " 啟 蒙 運(yùn) 動(dòng)" 的 新 思 想 新 道 德 來 造 就 " 新 國(guó) 民"， 從 而 將 中 國(guó) 摶 成 一 個(gè)" 現(xiàn) 代 民 族"， 即 使 這 種" 新 國(guó) 民" 和" 現(xiàn) 代 民 族" 背 離 了 中 國(guó) 的" 祖 宗 家 法"， 也 在 所 不 惜。用 康 有 為 的 話 說："祖 宗 之 法， 以 治 祖 宗 之 地 也， 今 祖 宗 之 地 不 能 守， 何 有 于 祖 宗 之 法 乎？"
 但 我 們 必 須 指 出， 無 論 粱 啟 超 還 是 康 有 為 或 其 他 二 十 世 紀(jì) 中 國(guó) 先 賢， 都 不 同 于 列 文 森， 因 為 這 些 中 國(guó) 先 賢 實(shí) 際 都 只 是 把 采 取 現(xiàn) 代 西 方 民 族 主 義 路 線 的 "民 族 國(guó) 家" 道 路 看 成 是 救 急 之 計(jì)， 而 并 不 認(rèn) 為 是 中 國(guó) 現(xiàn) 代 國(guó) 家 建 構(gòu) 的 長(zhǎng) 遠(yuǎn) 之 圖。 在 發(fā) 表" 新 民 說" 十 年 后， 粱 啟 超 即 發(fā) 表 了 著 名 的" 大 中 華 發(fā) 刊 詞" 以 及 "中 國(guó) 與 土 耳 其 之 異" 等 文 章， 這 些 文 章 的 主 旨 可 以 說 就 是 提 出 了 "大 中 華 文 明－ 國(guó) 家" 的 思 路， 因 為 他 在 這 些 文 章 中 所 討 論 的" 國(guó) 家"， 都 不 是 指 現(xiàn) 代 民 族 主 義 運(yùn) 動(dòng) 的" 民 族－ 國(guó) 家" 概 念， 而 正 是 "文 明－ 國(guó) 家" 含 義 上 的 國(guó) 家 概 念， 這 種" 文 明－ 國(guó) 家" 的 基 礎(chǔ) 在 于 粱 啟 超 所 謂 的" 國(guó) 性"， 實(shí) 際 也 就 是" 文 明 性"。 如 他 所 言：
"國(guó) 性 之 為 物， 耳 不 可 得 而 聞， 目 不 可 得 而 見。 其 具 象 之 約 略 可 指 者， 則 語 言 文 字 思 想 宗 教 習(xí) 俗， 以 次 衍 為 禮 文 法 律， 有 以 溝 通 全 國(guó) 人 之 德 慧 術(shù) 智， 使 之 相 喻 而 相 發(fā)， 有 以 網(wǎng) 維 全 國(guó) 人 之 情 感 愛 欲， 使 之 相 親 而 相 扶。 此 其 為 物 也， 極 不 易 成， 及 其 成， 則 亦 不 易 滅。"
 粱 啟 超 在 這 里 所 強(qiáng) 調(diào) 的 恰 恰 是， 中 國(guó) 建 立" 現(xiàn) 代 國(guó) 家" 的 最 根 本 基 礎(chǔ)， 乃 在 于 中 國(guó) 以 往 作 為 " 文 明－ 國(guó) 家" 所 形 成 的 " 國(guó) 性"。 這 種 主 要 體 現(xiàn) 為" 語 言 文 字 思 想 宗 教 習(xí) 俗" 的 所 謂" 國(guó) 性"， 并 不 是 現(xiàn) 代" 新 民" 運(yùn) 動(dòng) 所 能 造 成， 而 恰 恰 是 現(xiàn) 代" 新 民" 運(yùn) 動(dòng) 的 前 提 和 依 托 所 在。 換 言 之， 中 國(guó) 建 立 "現(xiàn) 代 國(guó) 家" 的 長(zhǎng) 遠(yuǎn) 之 圖， 在 粱 啟 超 等 看 來 乃 在 于 發(fā) 揚(yáng) 宏 大 中 國(guó) 作 為 一 個(gè)" 文 明－ 國(guó) 家" 所 特 有 的" 國(guó) 性"，  否 則 中 國(guó) 就 會(huì) 象 土 耳 其 等 國(guó) 家 一 樣， 在 現(xiàn) 代 轉(zhuǎn) 型 中 失 去 了 自 己 的 " 國(guó) 性"， 從 而 實(shí) 際 不 是 文 明 的 再 生， 而 是 文 明 的 萎 縮 和 死 亡。
 在 我 看 來， 如 果 粱 任 公 的" 新 民 說" 代 表 了20 世 紀(jì) 中 國(guó) 的 主 流 傾 向 的 話， 那 么 他 在" 大 中 華 發(fā) 刊 詞" 等 文 章 提 出 的 " 大 中 華 文 明－ 國(guó) 家" 思 路， 應(yīng) 該 成 為21 世 紀(jì) 中 國(guó) 思 想 的 出 發(fā) 點(diǎn)。

 問：你 在 不 久 前 發(fā) 表 的" 華 人 大 學(xué) 理 念 九 十 年" 中 曾 特 別 推 崇 胡 適 九 十 年 前 寫 的 "非 留 學(xué) 篇"， 現(xiàn) 在 又 特 別 提 及 粱 任 公 同 樣 寫 于 九 十 年 前 的 " 大 中 華 發(fā) 刊 詞" 等， 但 這 些 畢 竟 都 是 九 十 年 前 的 思 想， 在 全 球 化 的21 世 紀(jì) 是 否 會(huì) 顯 得 太 不" 現(xiàn) 代" 了 呢？

 答： 恰 恰 相 反， 正 因 為21 世 紀(jì) 是 加 速 全 球 化 的 時(shí) 代， 粱 啟 超 等 當(dāng) 年 堅(jiān) 持 的 "大 中 華 文 明－ 國(guó) 家" 的 思 路 在 今 天 反 而 顯 示 出 了 新 的 現(xiàn) 實(shí) 性 甚 至 迫 切 性。 不 妨 說， 粱 啟 超 等 這 一 "文 明－ 國(guó) 家" 的 視 野， 早 已 預(yù) 示 了 冷 戰(zhàn) 結(jié) 束 后 西 方 學(xué) 界 亨 廷 頓 等 人 提 出 的" 多 文 明 世 界 秩 序" 的 問 題。
 亨 廷 頓 認(rèn) 為， 21 世 紀(jì) 所 有 國(guó) 家 都 面 臨 一 個(gè) 共 同 的 問 題， 即 這 個(gè) 國(guó) 家 的 "現(xiàn) 代 國(guó) 家 形 態(tài)" 是 否 與 其 固 有 "文 明 母 體" 具 有 親 和 性， 是 否 能 植 根 于 其 固 有 文 明 母 體。 亨 廷 頓 認(rèn) 為 如 果 一 個(gè) 現(xiàn) 代" 國(guó) 家" 不 能 植 根 于 她 原 先 固 有 的" 文 明 母 體"， 而 是 千 方 百 計(jì) 與 自 己 的 文 明 母 體 斷 絕 關(guān) 系， 力 圖 想 "換 種" 而 進(jìn) 入 一 個(gè) 本 不 屬 于 她 的" 其 他 文 明 母 體"， 那 么 這 個(gè)" 國(guó) 家" 就 必 然 會(huì) 成 為 一 個(gè)"自 我 撕 裂 的 國(guó) 家"（Torn Country）， 其 前 途 多 半 是 令 人 沮 喪 的。 他 的 這 個(gè) 看 法 其 實(shí) 正 是 粱 啟 超 當(dāng) 年 提 出 所 謂 "國(guó) 性" 即" 文 明 性" 的 著 眼 點(diǎn)。 在 粱 啟 超 看 來， 并 非 所 有 的 國(guó) 家 都 有 他 說 的"國(guó) 性" 即 深 厚 的 文 明 底 蘊(yùn)， 相 反， 有 些 國(guó) 家 "本 無 國(guó) 性"， 有 些 國(guó) 家 則 是 " 國(guó) 性 未 成 熟 者"， 這 些 國(guó) 家 雖 然 也 可 以 進(jìn) 入 現(xiàn) 代， 但 其 進(jìn) 入 現(xiàn) 代 乃 是 以 其 原 有 文 明 的 死 亡 為 代 價(jià) 的， 亦 即 文 明 意 義 上 的" 亡 國(guó)"； 而 正 由 于 原 有 文 明 已 死， 這 些 國(guó) 家 往 往 面 臨 " 欲 孵 化 為 一 別 體 而 不 成" 的 問 題， 這 也 就 是 亨 廷 頓 所 謂" 自 我 撕 裂 的 國(guó) 家" 的 意 思。 事 實(shí) 上， 亨 廷 頓 舉 出 的 最 典 型 的" 自 我 撕 裂 的 國(guó) 家" 的 例 子， 正 就 是 粱 啟 超 當(dāng) 年 一 再 要 中 國(guó) 人 引 以 為 戒 的 "欲 孵 化 為 一 別 體 而 不 成" 的 土 耳 其。 不 同 在 于， 粱 啟 超 當(dāng) 年 是 在 土 耳 其 道 路 尚 未 完 全 展 開 的 時(shí) 候 就 已 經(jīng) 預(yù) 見 到 了 土 耳 其"欲 孵 化 為 一 別 體 而 不 成" 的 命 運(yùn)， 而 亨 廷 頓 則 是 在20 世 紀(jì) 末 目 睹 土 耳 其 已 完 全 陷 入" 自 我 撕 裂 國(guó) 家" 的 困 境 時(shí) 來 總 結(jié) 其 失 敗 的 教 訓(xùn)。 我 們 確 有 必 要 來 看 一 下 土 耳 其 道 路， 因 為 今 天 不 少 所 謂 中 國(guó) 知 識(shí) 分 子 的 言 論， 往 往 是 自 覺 不 自 覺 地 在 提 倡 中 國(guó) 走 土 耳 其 的 道 路。
 土 耳 其 本 是 橫 跨 歐、 亞、 非 三 大 洲 的 奧 圖 曼 大 帝 國(guó) 瓦 解 后 的 產(chǎn) 物， 屬 于 地 道 的 伊 斯 蘭 文 明 ， 但 土 耳 其 在 現(xiàn) 代 轉(zhuǎn) 型 中 卻 以 最 大 的 決 心 徹 底 與 伊 斯 蘭 文 明 斷 絕 關(guān) 系， 力 圖 成 為 所 謂 " 西 方 文 明" 的 一 分 子。 從1920 年 代 開 始， 現(xiàn) 代 土 耳 其 國(guó) 父 凱 末 爾 以 政 治 強(qiáng) 人 的 絕 對(duì) 權(quán) 力 加 上 其 本 人 高 超 的 政 治 手 腕 全 力 推 動(dòng) 土 耳 其 走 向 全 盤 西 方 化 的 道 路， 不 但 在 政 治 法 律 等 方 面 全 盤 引 進(jìn) 西 方 制 度， 而 且 特 別 在 宗 教、 思 想、 文 化、 教 育、 以 及 習(xí) 俗 等 日 常 生 活 方 面 都 徹 底 鏟 除 伊 斯 蘭 傳 統(tǒng) 對(duì) 土 耳 其 社 會(huì) 的 任 何 影 響， 包 括 禁 止 戴 傳 統(tǒng) 的 土 耳 其 帽（ 因 其 有 伊 斯 蘭 教 象 征 意 義），  反 對(duì) 女 人 戴 伊 斯 蘭 頭 巾， 等 等。 不 過 正 如 亨 廷 頓 所 指 出， 最 重 要 的 改 革 莫 過 于 規(guī) 定 土 耳 其 語 的 書 寫 必 須 用 拉 丁 字 母， 而 不 準(zhǔn) 用 傳 統(tǒng) 的 阿 拉 伯 字 母 書 寫， 這 一 語 言 文 字 革 命 具 有 決 定 性 的 意 義， 因 為 它 導(dǎo) 致 日 后 受 教 育 的 土 耳 其 新 生 代 實(shí) 際 上 不 再 能 閱 讀 傳 統(tǒng) 的 經(jīng) 典 文 獻(xiàn)， 具 有 從 文 化 上 徹 底 斷 根 的 效 果。 在 外 交 上， 土 耳 其 全 面 追 隨 西 方， 于1952 年 成 為" 北 約" 的 成 員 國(guó)， 反 過 來， 在1955 年 的 萬 隆 會(huì) 議 上， 土 耳 其 則 遭 到 非 西 方 國(guó) 家 和 不 結(jié) 盟 運(yùn) 動(dòng) 國(guó) 家 的 集 體 譴 責(zé)， 更 被 伊 斯 蘭 世 界 看 成 是 瀆 神 的 國(guó) 家。
 初 看 起 來， 這 一 以 "凱 末 爾 主 義" 聞 名 的 土 耳 其 的 改 革 似 乎 頗 為 成 功， 好 象 已 經(jīng) 徹 底 脫 胎 換 骨 而 融 入 了 西 方 世 界。 但 土 耳 其 的 悲 劇 恰 恰 在 于， 所 有 這 些 都 只 是 土 耳 其 人 自 己 的 幻 想 和 一 廂 情 愿 罷 了， 因 為 不 管 土 耳 其 如 何 自 我 閹 割 改 種， 西 方 國(guó) 家 和 西 方 人 從 來 都 沒 有 把 土 耳 其 看 成 是 一 個(gè) "西 方 國(guó) 家"， 西 方 看 重 的 僅 僅 是 土 耳 其 在 地 緣 政 治 意 義 上 的 重 要 戰(zhàn) 略 地 位。 這 在 土 耳 其 申 請(qǐng) 加 入" 歐 盟" 的 問 題 上 最 充 分 地 表 現(xiàn) 了 出 來。 土 耳 其 早 在1987 年 就 正 式 申 請(qǐng) 加 入" 歐 盟"， 但 卻 被" 歐 盟" 告 知 短 期 內(nèi) 其 申 請(qǐng) 不 會(huì) 被 考 慮。 但 以 后 " 歐 盟" 很 快 批 準(zhǔn) 了 奧 地 利、 芬 蘭、 瑞 典、 挪 威 的 申 請(qǐng)， 同 時(shí) 開 始 接 納 波 蘭、 匈 牙 利、 捷 克、 以 及 波 羅 的 海 諸 國(guó) 等 前 蘇 東 歐 集 團(tuán) 國(guó) 家， 偏 偏 遲 遲 不 考 慮 土 耳 其 要 加 入 "歐 盟" 的 強(qiáng) 烈 愿 望。 土 耳 其 人 終 于 痛 苦 地 認(rèn) 識(shí) 到， 土 耳 其 在 西 方 眼 里 從 來 就 不 是 西 方 文 明 的 一 部 分， 土 耳 其 總 統(tǒng) 在90 年 代 因 此 極 端 委 屈 地 說： 土 耳 其 之 所 以 無 法 成 為" 歐 盟 國(guó) 家"， 唯 一 的 真 正 理 由 實(shí) 際 就 是 因 為"我 們" 是 穆 斯 林， 而" 他 們" 即 歐 洲 人 是 基 督 徒， 但 歐 盟 偏 偏 又 不 肯 明 言 此 點(diǎn)， 而 總 是 找 其 他 借 口， 例 如 土 耳 其 的 經(jīng) 濟(jì) 不 行， 土 耳 其 的 人 權(quán) 狀 況 不 好， 等 等。 亨 廷 頓 指 出， 這 種 不 愿 意 認(rèn) 同 自 己 原 有 文 明 屬 性， 而 又 無 法 被 它 想 加 入 的 另 一 文 明 所 接 受 的 自 取 其 辱 狀 態(tài)， 必 然 會(huì) 在 全 民 族 形 成 一 種 在 文 明 上 精 神 上 無 所 歸 宿 的 極 端 沮 喪 感。
 在 申 請(qǐng) 加 入 歐 盟 不 成 的 挫 折 下， 土 耳 其 在90 年 代 初 力 圖 發(fā) 展 與 蘇 聯(lián) 解 體 后 的 中 亞 新 國(guó) 家 的 關(guān) 系，特 別 注 重 阿 塞 拜 疆 以 及 四 個(gè) 講 突 厥 語 的 國(guó) 家 ─ 哈 薩 克 斯 坦、 烏 茲 別 克 斯 坦、 土 庫(kù) 曼 斯 坦、 吉 爾 吉 斯 坦， 實(shí) 際 上 是 頗 為 雄 心 勃 勃 地 想 充 當(dāng) 突 厥 語 族 各 國(guó) 共 同 體 的 政 治 領(lǐng) 袖。 但 這 種 欲 當(dāng) 突 厥 語 共 同 體 領(lǐng) 袖 的 夢(mèng) 想 恰 恰 突 出 了 土 耳 其 的 "突 厥 性" 和" 伊 斯 蘭 性"， 恰 恰 更 加 突 出 了 土 耳 其 從 來 就 不 是 一 個(gè) 西 方 國(guó) 家， 而 是 一 個(gè) 伊 斯 蘭 突 厥 語 國(guó) 家， 這 反 過 來 就 進(jìn) 一 步 促 成 土 耳 其 國(guó) 內(nèi) 本 來 就 已 相 當(dāng) 強(qiáng) 勁 的 伊 斯 蘭 復(fù) 興 運(yùn) 動(dòng) 的 高 漲。 如 亨 廷 頓 所 指 出， 90 年 代 以 來 土 耳 其 國(guó) 內(nèi) 的 主 流 輿 論 與 生 活 方 式 都 已 越 來 越 伊 斯 蘭 化： 伊 斯 蘭 的 清 真 寺、 伊 斯 蘭 的 學(xué) 校、 伊 斯 蘭 的 報(bào) 紙、 電 臺(tái)、 電 視、 以 及 伊 斯 蘭 的 書 刊、 磁 帶、 光 盤 都 大 規(guī) 模 增 長(zhǎng)， 伊 斯 蘭 婦 女 更 公 然 藐 視 土 耳 其 世 俗 法 令 而 戴 著 伊 斯 蘭 頭 巾 上 街 游 行 和 參 加 選 舉。 而 更 重 要 的 是， 伊 斯 蘭 主 義 政 黨 從90 年 代 開 始 已 經(jīng) 成 為 主 流 大 黨， 在1996 年 成 為 土 耳 其 聯(lián) 合 政 府 的 執(zhí) 政 黨 之 一， 而 在2003 年 的 議 會(huì) 大 選 中， 伊 斯 蘭 主 義 政 黨 " 正 義 發(fā) 展 黨" 以 大 比 數(shù) 勝 出，在 國(guó) 會(huì) 五 百 五 十 席 中 擁 有 三 百 六 十 席 以 上 的 壓 倒 多 數(shù)， 形 成 了 伊 斯 蘭 主 義 政 黨 已 經(jīng) 足 以 一 黨 單 獨(dú) 執(zhí) 政 的 全 新 政 治 格 局。 雖 然 大 選 勝 利 后 執(zhí) 政 黨 立 即 安 慰 西 方 說 土 耳 其 將 繼 續(xù) 成 為" 北 約" 成 員， 同 時(shí) 繼 續(xù) 要 求 加 入" 歐 盟"， 但 西 方 國(guó) 家 當(dāng) 然 不 會(huì) 忘 記， 這 個(gè) 伊 斯 蘭 主 義 執(zhí) 政 黨 的 領(lǐng) 袖Erdogan 在1994年 第 一 次 當(dāng) 選 為 伊 斯 坦 布 爾 市 的 市 長(zhǎng) 后， 就 公 開 提 出 了 "反 對(duì) 加 入 歐 盟， 支 持 退 出 北 約" 的 政 治 口 號(hào)， 并 且 聲 稱 "世 界 15 億 穆 斯 林 正 等 待 土 耳 其 人 民 站 起 來， 我 們 將 站 起 來！"  事 實(shí) 是， 晚 近 十 余 年 來 伊 斯 蘭 的 復(fù) 興 以 及 伊 斯 蘭 主 義 政 黨 的 上 臺(tái) 執(zhí) 政， 已 經(jīng) 強(qiáng) 烈 地 挑 戰(zhàn) 并 削 弱 了 土 耳 其 從" 凱 末 爾 變 法" 以 來 形 成 的 的 世 俗 政 治 體 制。
  但 土 耳 其 的 尷 尬 在 于， 它 既 不 可 能 融 入 西 方， 同 時(shí) 卻 也 不 可 能 真 正 立 足 自 身。 一 方 面， 伊 斯 蘭 的 復(fù) 興 與 伊 斯 蘭 政 黨 的 上 臺(tái)， 只 能 使 西 方 國(guó) 家 對(duì) 土 耳 其 更 加 疑 慮 更 不 信 任 更 加 視 其 為" 非 我 族 類"， 而 另 一 方 面， 伊 斯 蘭 主 義 政 黨 雖 然 執(zhí) 政， 卻 并 不 可 能 真 正 走 自 己 的 路， 因 為 土 耳 其 的 真 正 政 治 權(quán) 力 乃 在 親 西 方 的 軍 方 手 中， 一 旦 伊 斯 蘭 政 黨 走 過 頭， 土 耳 其 軍 方 必 然 會(huì) 在 西 方 支 持 下 加 以 彈 壓，直 接 干 政。 由 于 土 耳 其 的 戰(zhàn) 略 位 置 太 過 要 緊， 西 方 特 別 是 美 國(guó) 絕 不 會(huì) 允 許 土 耳 其 真 正 脫 離 西 方 的 控 制。 換 言 之， 西 方 對(duì) 土 耳 其 的 態(tài) 度 實(shí) 際 是 既 不 能 讓 它 成 為 西 方 一 部 分， 又 不 能 讓 它 脫 離 西 方， 而 土 耳 其 自 己 則 處 于 無 論 如 何 西 方 化 仍 然 不 是 西 方， 同 時(shí) 無 論 如 何 復(fù) 興 伊 斯 蘭 仍 得 自 我 壓 抑 的 狀 態(tài)。 可 以 預(yù) 言， 土 耳 其 將 會(huì) 長(zhǎng) 期 處 于 這 種" 自 我 撕 裂" 的 狀 態(tài) 中 而 難 以 自 拔。
 這 里 可 以 順 便 提 及 友 人 陳 方 正 教 授 對(duì) 土 耳 其 道 路 的 研 究， 他 對(duì) 土 耳 其 道 路 顯 然 是 比 較 同 情 的， 我 猜 想 他 研 究 的 最 初 出 發(fā) 點(diǎn) 大 概 是 認(rèn) 為 土 耳 其 道 路 可 以 作 為 中 國(guó) 現(xiàn) 代 化 道 路 的 榜 樣， 因 為 土 耳 其 代 表 了 最 徹 底 拋 棄 傳 統(tǒng)、 最 徹 底 西 方 化 的 道 路。 但 到 最 后， 他 也 同 樣 認(rèn) 識(shí) 到， 土 耳 其 道 路 的 結(jié) 果 是 一 個(gè) 自 我 撕 裂 的 社 會(huì)， 如 他 在 其 研 究 的 結(jié) 論 中 所 指 出："由 于 社 會(huì) 中 的 伊 斯 蘭 傳 統(tǒng) 與 國(guó) 家 的 世 俗 主 義 之 間 的 深 刻 矛 盾， 近 六 十 年 來 土 耳 其 始 終 是 一 個(gè) 神 經(jīng) 緊 張， 甚 至 有 點(diǎn) 神 經(jīng) 分 裂 的 民 族。 換 言 之， 凱 末 爾 創(chuàng) 造 了 一 個(gè) 能 躋 身 于 "正 常" 現(xiàn) 代 國(guó) 家 之 列 的 土 耳 其， 但 在 靈 魂 深 處 她 是 抑 郁， 不 歡 暢 的， 在 將 來， 也 看 不 出 它 恢 復(fù) 往 日 光 輝 的 前 景。" 他 因 此 也 不 禁 問， 凱 末 爾 主 義 的 道 路 就 算 成 功， 是" 正 確" 的 道 路 嗎？這 種 現(xiàn) 代 化 道 路 雖 然 "擺 脫 了 歷 史、 傳 統(tǒng)、 宗 教 對(duì) 土 耳 其 的 困 擾， 但 同 時(shí) 似 乎 也 窒 息 了 土 耳 其 人 在 文 化 與 心 靈 上 的 生 機(jī)"， 這 值 得 向 往 嗎？

 問： 這 確 實(shí) 是 一 個(gè) 很 好 的 問 題， 值 得 人 們 深 思。 但 這 種 為 了 現(xiàn) 代 化 反 而 導(dǎo) 致 "靈 魂 深 處 的 抑 郁 而 不 歡 暢" 的 不 幸 狀 況， 到 底 應(yīng) 該 如 何 解 釋？

  答： 我 們 不 妨 把 土 耳 其 道 路 稱 為"自 宮 式 現(xiàn) 代 化 道 路"， 就 象 金 庸 武 俠 小 說 里 的 明 教 教 主， 為 了 練 一 門 至 高 武 功 要 首 先 把 自 己 的 生 殖 器 割 掉， 稱 為" 本 門 武 功 心 法 首 在 自 宮"。 其 實(shí) 很 多 現(xiàn) 代 化 理 論 都 是 這 種 "自 宮 式 現(xiàn) 代 化" 理 論， 認(rèn) 為 要 練 現(xiàn) 代 化 這 武 功， 就 得 先 割 掉 自 己 文 化 傳 統(tǒng) 的 根， 土 耳 其 無 非 是 在 這 方 面 走 得 最 徹 底 而 已。 但 一 個(gè) 人 割 掉 了 自 己 的 生 殖 器， 即 使 練 了 武 功， 活 著 還 有 什 么 意 思？ 我 從 前 曾 多 次 引 用 過 伯 林（Isaiah Berlin） 強(qiáng) 調(diào) 個(gè) 人 自 由 與 " 族 群 歸 屬"（belonging） 同 為 最 基 本 終 極 價(jià) 值 的 看 法， 現(xiàn) 在 或 許 可 以 用 來 解 釋 為 什 么 土 耳 其 的 現(xiàn) 代 化 道 路 不 但 沒 有 給 土 耳 其 人 帶 來 歡 樂， 反 而 導(dǎo) 致 其 "在 靈 魂 深 處 是 抑 郁 而 不 歡 暢"的。 這 個(gè) 原 因 就 在 于 土 耳 其 這 種 "自 宮 式 現(xiàn) 代 化 道 路" 不 但 沒 有 滿 足 土 耳 其 人 的 "族 群 歸 屬 感"， 反 而 割 掉 了 這 種 歸 屬， 就 象 割 掉 了 自 己 生 命 之 源 的 生 殖 器， 怎 么 可 能 快 樂？ 讓 我 再 次 引 用 柏 林 在 其 自 傳 性 的" 我 生 活 的 三 個(gè) 組 成 部 分"中 表 述 的 觀 點(diǎn)：
※ 鴃 奪 扂 勤 跺 ? 赻 蠶 腔 酗 ? 梁 誘ㄛ 筍 扂 植 懂 羶 衄 掩 袀 鼻 善 砓 衄 虳 ? 饒 欴ㄛ 眕 涴 笱 跺 ? 赻 蠶 峈 靡 奧 瘁 隅 赻 撩 植 扽 衾 議 珨 杻 隅 腔 鏍 逜﹜ 扦 ?﹜ 恅 趙﹜ 換 苀﹜ 逄 晟＃＃﹝ 婓 扂 艘 懂ㄛ 涴 笱 勤 赻 ? 臟 湍 腔 擇 橈 剴 ? 喟 詢 筍 ? 昫 ? ? 芴﹝ 當(dāng) 人 們 抱 怨 孤 獨(dú) 時(shí)， 他 們 的 意 思 就 是 說 沒 有 人 理 解 他 們 在 說 什 么， 因 為 被 理 解 意 味 著 分 享 一 種 共 同 的 盪 妢ㄛ 僕 骯 腔 ? 覜ㄛ 僕 骯 腔 逄 晟ㄛ 僕 骯 腔 砑 楊ㄛ 眕 摯 ? 躇 蝠 霜 腔 褫 夔ㄛ 潠 晟 眳ㄛ 煦 砅 僕 骯 腔 汜 魂 源 宒﹝ 涴 岆 ? 腔 珨 笱 價(jià) 掛 剒 猁ㄛ 瘁 ? 涴 笱 剒 猁 騰 岆 峉 玸 腔 韻 昫﹝"

 土 耳 其 的 改 革 是 否 促 進(jìn) 了 個(gè) 人 自 由 暫 且 不 論， 但 土 耳 其 現(xiàn) 代 領(lǐng) 袖 們 要 求 土 耳 其 人 割 掉 自 己 的 歷 史， 把 自 己 看 作 是 歐 洲 人 和 西 方 人， 只 能 徒 然 造 成 土 耳 其 人 的 內(nèi) 心 困 擾。 因 為 土 耳 其 人 與 歐 洲 人 不 可 能" 分 享 一 種 共 同 的 盪 妢ㄛ僕 骯 腔 ? 覜， 僕 骯 腔 逄 晟ㄛ 僕 骯 腔 砑 楊"ㄛ從 而 也 就 不 可 能 與 歐 洲 人 形 成 "? 躇 蝠 霜 腔 褫 夔"。 恰 恰 相 反， 在 歐 洲 人 和 西 方 人 這 個(gè) 共 同 體 中， 土 耳 其 人 只 能 感 受 到"孤 獨(dú)"， 只 能 感 覺 "沒 有 人 理 解 他 們 在 說 什 么"。 這 種 群 體 性 的 孤 獨(dú) 感 和 不 為 人 理 解 的 極 度 沮 喪 感， 自 然 只 能 導(dǎo) 致 土 耳 其 人 "在 靈 魂 深 處 的 抑 郁 而 不 歡 暢"。 說 到 底， 歐 洲 和 西 方 這 個(gè) 共 同 體 并 不 是 土 耳 其 人 的 共 同 體， 土 耳 其 人 在 那 里 不 可 能 找 到 歸 屬 感。 除 非 土 耳 其 人 成 了 歐 洲 和 西 方 的 領(lǐng) 袖 國(guó) 家， 所 有 歐 洲 人 和 西 方 人 都 說 土 耳 其 話 甚 至 改 信 伊 斯 蘭 教， 那 樣 則 土 耳 其 人 自 然 就 會(huì) 感 到" 靈 魂 深 處 極 度 歡 暢" 了， 不 過 那 樣 的 話 歐 洲 人 西 方 人 就 會(huì) 感 到 "在 靈 魂 深 處 極 度 抑 郁 而 不 歡 暢" 了。

 問： 不 過 亨 廷 頓 所 說 的 這 種 "自 我 撕 裂 的 國(guó) 家" 是 不 是 非 西 方 社 會(huì) 在 現(xiàn) 代 化 時(shí) 比 較 普 遍 的 問 題？ 西 方 國(guó) 家 中 是 否 不 存 在" 自 我 撕 裂" 的 問 題？

 答： 那 也 未 必。 亨 廷 頓 指 出， 澳 大 利 亞 就 是 西 方 國(guó) 家 想 要 加 入 亞 洲 文 明 的 第 一 個(gè) 例 子。 澳 大 利 亞 總 理 基 廷 在90 年 代 初 提 倡 澳 大 利 亞 應(yīng) 該" 融 入 亞 洲" 而 脫 離 英 聯(lián) 邦， 成 為 澳 大 利 亞 的 最 大 爭(zhēng) 論 問 題。 但 亨 廷 頓 認(rèn) 為 基 廷 等 人 這 種" 脫 歐 入 亞" 的 想 法 不 免 是 為 了 急 于 擠 進(jìn) 東 亞 經(jīng) 濟(jì) 繁 榮 圈 而 忽 視 了 自 己 的 文 明 歸 屬。
 在 亨 廷 頓 看 來， 無 論 是 非 西 方 國(guó) 家 想 要" 文 明 換 種" 擠 進(jìn) 西 方 文 明， 還 是 西 方 國(guó) 家 想 要 " 文 明 換 種" 擠 進(jìn) 亞 洲 文 明， 雖 然 在 理 論 上 是 可 能 的， 但 在 實(shí) 際 上 卻 是 幾 乎 不 可 能 的， 并 非 如 西 方 學(xué) 院 派 以 為 的 只 要 " 想 象" 一 下 就 能 出 來 一 個(gè) "想 象 的 共 同 體"。 因 為 這 種 "文 明 換 種" 的 可 能 需 要 滿 足 三 個(gè) 條 件， 缺 一 不 可， 如 果 三 個(gè) 條 件 中 有 一 個(gè) 不 能 滿 足， 就 會(huì) 變 成 一 個(gè) "自 我 撕 裂 的 國(guó) 家"。 這 三 個(gè) 條 件 是： 第 一， 本 土 精 英 階 層 能 形 成 高 度 共 識(shí) 愿 意 "文 明 換 種"； 第 二， 本 土 民 眾 至 少 不 反 對(duì) " 換 種"； 第 三， 接 受 一 方  文 明 共 同 體 的 認(rèn) 可 接 納。 以 澳 大 利 亞 的" 脫 歐 入 亞" 問 題 而 言， 上 述 三 個(gè) 條 件 一 個(gè) 都 不 滿 足。 首 先， 澳 大 利 亞 精 英 階 層 無 法 就 此 達(dá) 成 共 識(shí)， 而 是 恰 恰 為 此 分 裂 而 爭(zhēng) 論 不 休； 第 二， 澳 大 利 亞 民 眾 也 同 樣 為 此 意 見 極 端 分 裂； 第 三， 亞 洲 各 國(guó) 普 遍 不 承 認(rèn) 澳 大 利 亞 是 亞 洲 國(guó) 家， 例 如 印 度 尼 西 亞 方 面 說， 澳 大 利 亞 能 否 融 入 亞 洲 社 會(huì) 首 先 取 決 于 澳 大 利 亞 政 府 和 人 民 對(duì) 亞 洲 文 化 和 社 會(huì) 有 多 大 程 度 的 了 解； 而 馬 來 西 亞 方 面 則 直 截 了 當(dāng) 地 說， 澳 大 利 亞 不 是 亞 洲 國(guó) 家， 而 是 歐 洲 國(guó) 家， 因 此 沒 有 資 格 成 為 東 亞 經(jīng) 濟(jì) 論 壇 的 成 員 國(guó)。 亨 廷 頓 因 此 說， 澳 大 利 亞 實(shí) 際 只 有 兩 個(gè) 選 擇， 亦 即 要 么 放 棄 "脫 歐 入 亞" 的 想 法， 回 到 自 己 作 為 一 個(gè) 西 方 國(guó) 家 的 文 明 認(rèn) 同， 要 么 澳 大 利 亞 就 只 能 成 為 一 個(gè)"自 我 撕 裂 的 國(guó) 家"。
 反 過 來， 就 非 西 方 國(guó) 家 想 要" 文 明 換 種" 擠 入 西 方 文 明 的 情 況 而 言， 亨 廷 頓 認(rèn) 為 土 耳 其 曾 一 度 具 備 了 上 述 三 個(gè) 條 件 中 的 兩 個(gè)， 亦 即 第 一， 土 耳 其 精 英 階 層 在 凱 末 爾 時(shí) 代 曾 經(jīng) 達(dá) 成 "文 明 換 種" 的 高 度 共 識(shí)； 第 二， 土 耳 其 民 眾 在 相 當(dāng) 時(shí) 期 至 少 沒 有 特 別 強(qiáng) 烈 地 反 對(duì); 但 問 題 是，土 耳 其 無 法 具 備 第 三 個(gè) 條 件， 這 就 是 西 方 國(guó) 家 普 遍 不 承 認(rèn) 土 耳 其 是 一 個(gè) 西 方 國(guó) 家。 西 方 國(guó) 家 對(duì) 土 耳 其 的 這 種 " 文 明 上 的 拒 絕" 反 過 來 必 然 極 大 地 傷 害 土 耳 其 精 英 和 民 眾 的 自 尊， 從 而 必 然 逐 漸 瓦 解 土 耳 其 曾 經(jīng) 達(dá) 成 的 精 英 共 識(shí) 和 民 眾 認(rèn) 可， 導(dǎo) 致 土 耳 其 成 為 一 個(gè) 典 型 的" 自 我 撕 裂 的 國(guó) 家"。
 非 西 方 國(guó) 家 想 " 文 明 換 種" 擠 入 西 方 文 明 的 另 一 個(gè) 主 要 例 子 則 自 然 是 俄 羅 斯。 俄 羅 斯 與 土 耳 其 一 樣， 從 來 不 屬 于 西 方 文 明， 而 是 屬 于 拜 占 廷 文 明 和 東 正 教。 但 從 彼 得 大 帝 時(shí) 代 開 始， 俄 羅 斯 就 千 方 百 計(jì) 想 成 為 歐 洲 文 明 一 分 子， 而 到 蘇 聯(lián) 改 革 時(shí) 代， 戈 爾 巴 喬 夫 更 力 圖 攀 親 戚 地 說 "我 們 是 歐 洲 人， 因 為 老 俄 國(guó) 與 歐 洲 同 屬 于 基 督 教"。 但 在 亨 廷 頓 看 來， 這 純 粹 屬 于 自 作 多 情， 結(jié) 果 只 能 是 自 討 沒 趣， 徒 然 使 俄 羅 斯 成 為 一 個(gè) "自 我 撕 裂 的 國(guó) 家"。 因 為 "歐 洲" 這 個(gè) 概 念 本 身 首 先 就 是 排 除 拜 占 廷 的 概 念， 而 西 方 基 督 教 本 身 首 先 就 是 排 除 東 正 教 的 概 念。 事 實(shí) 上 俄 羅 斯 想 要 擠 進(jìn) 西 方 文 明 的 困 難 性 比 土 耳 其 還 要 大， 因 為 上 述 "文 明 換 種" 的 三 個(gè) 條 件 俄 羅 斯 幾 乎 每 一 個(gè) 都 不 具 備。 首 先， 俄 羅 斯 精 英 階 層 中 的 "西 化 派" 始 終 是 少 數(shù)， 無 法 壓 倒 精 英 階 層 中 的 " 斯 拉 夫 派"， 事 實(shí) 上 俄 羅 斯 作 家 在 西 方 最 有 名 的 也 恰 恰 主 要 是 強(qiáng) 烈 主 張 斯 拉 夫 主 義 的 作 家， 例 如 從 前 的 陀 斯 多 耶 夫 斯 基 和 現(xiàn) 在 的 索 爾 仁 尼 琴； 其 次， 俄 羅 斯 民 眾 即 使 向 往 西 方， 但 歷 史 形 成 的" 大 俄 羅 斯 主 義" 自 豪 感 使 他 們 很 難 接 受 一 切 以 西 方 為 馬 首； 最 后， 也 是 最 重 要 的， 西 方 絕 不 會(huì) 把 俄 國(guó) 看 成 是 西 方 的 一 部 分， 而 總 是 看 作 西 方 的" 它 者"， 因 此 不 管 "北 約" 如 何 東 擴(kuò)， 不 會(huì) 擴(kuò) 大 到 把 俄 羅 斯 也 包 納 進(jìn) 來， 否 則 "北 約" 就 不 知 所 謂 了； 而 "歐 盟" 無 論 如 何 擴(kuò) 大 也 同 樣 不 會(huì) 包 括 俄 羅 斯。 總 之， 在 西 方 看 來，俄 國(guó) 永 遠(yuǎn) 是 俄 國(guó)， 不 是 西 方。 而 西 方 對(duì) 俄 羅 斯 這 種 "文 明 上 的 拒 斥" 自 然 極 端 刺 激 俄 羅 斯 人 走 向 " 反 西 方" 的 心 理。

  問： 你 似 乎 一 向 對(duì) 亨 廷 頓 評(píng) 價(jià) 甚 高， 這 與 中 國(guó) 知 識(shí) 界 強(qiáng) 烈 批 判 亨 廷 頓 的 主 流 傾 向 很 不 一 致。 現(xiàn) 在 你 又 以 粱 啟 超 九 十 年 前 的" 國(guó) 性 論" 來 印 證 亨 廷 頓 的" 文 明 論"， 這 不 免 讓 人 有 點(diǎn) 驚 訝。

  答： 我 個(gè) 人 認(rèn) 為， 冷 戰(zhàn) 結(jié) 束 以 后 的 西 方 思 想 界 基 本 乏 善 可 陳， 大 多 都 沒 有 擺 脫20 世 紀(jì) 的 舊 思 維。 我 們 尤 其 可 以 注 意 一 個(gè) 悖 論， 即 西 方 的 自 由 派 和 左 派 一 方 面 總 是 擺 出 一 種 批 判 " 西 方 中 心 論" 的 道 德 架 式， 但 另 一 方 面 他 們 卻 永 遠(yuǎn) 跳 不 出 "西 方 中 心 論"， 從 羅 爾 斯 的《 萬 民 法》， 福 山 的《 歷 史 的 終 結(jié)》， 到 號(hào) 稱 左 派 的 哈 貝 馬 斯 的《后 民 族 結(jié) 構(gòu)》， 以 及 號(hào) 稱 激 進(jìn) 左 派 杰 作 的 《 帝 國(guó)》 等 書， 全 都 是 最 地 道 的 西 方 中 心 論， 他 們 的 視 野 里 實(shí) 際 從 來 沒 有 非 西 方 文 明 的 問 題。 我 很 慶 幸 自 己 在 芝 加 哥 從 學(xué) 的 師 長(zhǎng) 大 多 是 西 方 保 守 派 思 想 家， 這 些 西 方 保 守 派 思 想 家 當(dāng) 然 都 是 西 方 中 心 論 者， 但 他 們 通 常 對(duì) 于 古 老 文 明 有 一 份" 敬 畏" 之 心， 常 常 更 愿 意 悉 心 體 會(huì) 不 同 文 明 之 間 的 最 深 刻 差 異； 他 們 絕 不 會(huì) 象 西 方 的 自 由 派 和 左 派 那 樣 天 真 地 相 信， 文 明 的 源 頭 對(duì) 人 類 已 經(jīng) 不 相 干， 好 象 今 后 人 類 將 融 合 為 一 個(gè) 全 球 一 體 的 " 普 世 文 明"。 亨 廷 頓 的 《文 明 的 沖 突 與 世 界 秩 序 之 再 造》（1996）， 正 是 從 西 方 保 守 派 的 視 野 出 發(fā)， 駁 斥 西 方 自 由 派 和 左 派 學(xué) 界 的 種 種 "西 方 化 普 世 文 明" 幻 覺， 突 出 強(qiáng) 調(diào) 各 大 非 西 方 文 明 不 但 沒 有 失 去 意 義， 而 且 在21 世 紀(jì) 將 強(qiáng) 有 力 改 變 現(xiàn) 代 以 來 西 方 文 明 支 配 世 界 的 局 面。 因 此21 世 紀(jì) 的 全 球 化 世 界 在 亨 廷 頓 看 來 并 不 是 一 個(gè) "西 方 文 明 的 普 世 化 世 紀(jì)"， 而 是 一 個(gè) "多 文 明 并 存 的 世 界 秩 序"， 在 這 個(gè) 世 界 秩 序 中 有 文 明 沖 突 的 可 能， 而 如 何 避 免 沖 突 的 惡 性 化 則 有 賴 于 不 同 文 明 之 間 的 共 同 努 力。 就 此 而 言， 亨 廷 頓 這 樣 的 西 方 保 守 派 思 想 家， 恰 恰 遠(yuǎn) 比 西 方 的 自 由 派 和 左 派 更 能 真 正 重 視 非 西 方 文 明 的 潛 力 和 挑 戰(zhàn)， 更 能 正 視 非 西 方 文 明 特 別 是 中 國(guó) 和 俄 國(guó) 這 樣 的 大 文 明 絕 不 會(huì) 甘 心 屈 從 西 方 文 明 霸 權(quán) 的 強(qiáng) 烈 意 志。 在 我 看 來， 亨 廷 頓 的 《文 明 的 沖 突 與 世 界 秩 序 之 再 造》 是 冷 戰(zhàn) 后 少 有 的 真 正 具 有 歷 史 感 和 前 瞻 力 而 進(jìn) 入21 世 紀(jì) 思 維 的 著 作。
 亨 廷 頓 認(rèn) 為， 非 西 方 國(guó) 家 的 現(xiàn) 代 化 道 路 可 以 分 為 三 種 類 型， 第 一 類 國(guó) 家 是 認(rèn) 為 要 現(xiàn) 代 化 就 必 須 徹 底 西 方 化， 這 就 是 上 述 土 耳 其" 凱 末 爾 主 義" 的 全 盤 西 方 化 道 路， 其 結(jié) 果 則 是 成 為 "自 我 撕 裂 的 國(guó) 家"； 第 二 類 是 主 張 為 了 反 對(duì) 西 方 化 就 必 須 反 對(duì) 現(xiàn) 代 化， 這 主 要 是 某 些 伊 斯 蘭 原 教 旨 主 義 國(guó) 家 的 態(tài) 度; 但 另 一 類， 也 是 亨 廷 頓 認(rèn) 為 最 成 功 的 一 類 國(guó) 家， 則 是 追 求 現(xiàn) 代 化 但 拒 絕 西 方 化， 他 認(rèn) 為 這 后 一 類 現(xiàn) 代 化 道 路 以 東 亞 國(guó) 家 為 代 表 （伊 斯 蘭 國(guó) 家 在1870－1920 年 間 亦 曾 試 圖 走 這 種 道 路， 但 都 不 成 功）。
  按 亨 廷 頓 的 觀 察， 在 追 求 現(xiàn) 代 化 但 拒 絕 西 方 化 的 較 成 功 國(guó) 家 中， 現(xiàn) 代 化 過 程 往 往 可 以 劃 分 出 兩 個(gè) 不 同 階 段， 亦 即 在 改 革 的 第 一 階 段 或 早 期 階 段， 推 進(jìn) 現(xiàn) 代 化 的 過 程 同 時(shí) 也 是 推 動(dòng) 西 方 化 的 過 程， 這 是 因 為 改 革 的 早 期 階 段 必 然 要 向 西 方 學(xué) 習(xí)； 但 在 改 革 的 第 二 階 段 或 較 成 熟 階 段， 則 這 些 國(guó) 家 的 現(xiàn) 代 化 進(jìn) 程 越 是 發(fā) 達(dá)， 往 往 越 是 表 現(xiàn) 為 "去 西 方 化"（de-Westernization） 和 復(fù) 興 "本 己 文 化" (indigenous culture) 的 傾 向。 這 種 傾 向 是 由 兩 個(gè) 正 好 相 反 的 原 因 所 促 成 的： 首 先， 如 果 現(xiàn) 代 化 第 一 階 段 的 成 果 顯 著， 社 會(huì) 的 經(jīng) 濟(jì)、 軍 事 和 政 治 實(shí) 力 大 為 提 高， 總 體 國(guó) 力 不 斷 提 升， 將 激 勵(lì) 這 個(gè) 社 會(huì) 對(duì) 自 己 文 明 產(chǎn) 生 更 強(qiáng) 的 自 信 和 自 豪， 從 而 對(duì) 本 己 文 明 形 成 更 肯 認(rèn) 的 態(tài) 度， 這 種 自 我 肯 認(rèn) 的 立 場(chǎng) 必 然 要 求 爭(zhēng) 取 本 國(guó) 對(duì) 于 西 方 的 更 大 獨(dú) 立 自 主，擺 脫 西 方 的 控 制， 因 此 具 有" 去 西 方 化" 的 傾 向； 但 另 一 方 面， 現(xiàn) 代 化 的 過 程 同 時(shí) 也 是 必 然 伴 隨 著 異 化 和 脫 序 的 過 程， 現(xiàn) 代 化 進(jìn) 程 越 是 迅 猛， 異 化 和 脫 序 的 現(xiàn) 象 也 就 越 是 嚴(yán) 重， 亦 即 現(xiàn) 代 化 負(fù) 面 后 果 日 益 明 顯， 傳 統(tǒng) 紐 帶 和 社 會(huì) 關(guān) 系 斷 裂， 社 會(huì) 急 劇 分 化， 所 有 這 些 都 導(dǎo) 致 個(gè) 體 層 面 上 的 焦 慮 和 認(rèn) 同 危 機(jī)。這 種 非 西 方 國(guó) 家 在 轉(zhuǎn) 型 時(shí) 期 的 焦 慮 和 認(rèn) 同 危 機(jī)， 在 亨 廷 頓 看 來 同 樣 導(dǎo) 致" 去 西 方 化" 和 肯 認(rèn) 本 己 文 明 的 傾 向， 這 部 分 地 是 因 為 這 種 焦 慮 和 認(rèn) 同 危 機(jī) 常 常 表 現(xiàn) 為 社 會(huì) 民 眾 與 新 權(quán) 貴 利 益 集 團(tuán) 之 間 的 緊 張 和 沖 突， 由 于 新 權(quán) 貴 利 益 集 團(tuán) 往 往 否 認(rèn) 這 種 社 會(huì) 焦 慮 和 認(rèn) 同 危 機(jī) 的 正 當(dāng) 性， 往 往 鄙 視 本 土 文 明 本 身 而 主 張 進(jìn) 一 步 西 方 化， 因 此 社 會(huì) 大 眾 與 新 權(quán) 貴 集 團(tuán) 的 緊 張 沖 突 也 就 常 常 表 現(xiàn) 為 要 否 "去 西 方 化" 的 沖 突。
 在 這 種 情 況 下， 在 理 論 上 有 兩 種 可 能， 一 是 新 權(quán) 貴 利 益 集 團(tuán) 壟 斷 了 社 會(huì) 的 政 治 經(jīng) 濟(jì) 和 輿 論 資 源， 壓 倒 了 社 會(huì) 的 "去 西 方 化" 傾 向， 如 此 則 這 個(gè) 國(guó) 家 的 現(xiàn) 代 化 道 路 將 逐 步 走 向 土 耳 其 式 " 凱 末 爾 主 義" 的 全 盤 西 方 化 道 路， 其 結(jié) 果 則 是 成 為 "自 我 撕 裂 的 國(guó) 家"。 另 一 種 可 能 性 則 是， 前 述 由 現(xiàn) 代 化 的 正 面 效 果 和 負(fù) 面 效 果 促 成 的 兩 種 "去 西 方 化" 傾 向 逐 漸 合 流， 亦 即 由 現(xiàn) 代 化 正 面 效 果 導(dǎo) 致 的 對(duì) 本 己 文 明 的 自 信 催 生 了 新 一 代 精 英 階 層， 這 一 新 精 英 階 層 具 有 強(qiáng) 烈 肯 認(rèn) 本 己 文 明 而 "去 西 方 化" 的 傾 向 （西 方 學(xué) 界 所 謂 " 第 二 代 精 英 本 土 化 現(xiàn) 象"）， 從 而 與 民 眾 的" 去 西 方 化" 傾 向 合 流， 如 此 則 這 個(gè) 國(guó) 家 將 以 強(qiáng) 烈 的 自 我 意 志 而 走 向 "現(xiàn) 代 化 但 不 是 西 方 化" 的 道 路。
 
 問： 如 此 說 來， 似 乎 可 以 說 中 國(guó) 現(xiàn) 在 正 處 在 從 現(xiàn) 代 化 的 第 一 階 段 到 第 二 階 段 的 過 渡 時(shí) 期？

 答： 我 以 為 我 們 確 實(shí) 有 理 由 認(rèn) 為， 中 國(guó) 進(jìn) 入21 世 紀(jì) 的 這 最 初 幾 年， 似 乎 正 在 進(jìn) 入 亨 廷 頓 所 謂 的 現(xiàn) 代 化 第 二 階 段。 例 如 我 們 可 以 注 意 到， 晚 近 數(shù) 年 來 中 國(guó) 人 爭(zhēng) 論 最 激 烈 的 問 題 往 往 與 "美 國(guó)" 有 關(guān)， 本 來 美 國(guó) 是 美 國(guó)， 中 國(guó) 是 中 國(guó)， 中 國(guó) 人 應(yīng) 該 沒 有 必 要 為 美 國(guó) 的 事 自 己 吵 架， 但 之 所 以 會(huì) 如 此， 首 先 是 因 為 有 部 分 中 國(guó) 知 識(shí) 分 子 強(qiáng) 烈 地 希 望 并 主 張， 中 國(guó) 應(yīng) 該 在 一 切 問 題 上 都 站 在 美 國(guó) 的 立 場(chǎng) 上， 與 美 國(guó) 保 持 一 致， 要 哭 美 國(guó) 所 哭， 笑 美 國(guó) 所 笑， 甚 至 急 美 國(guó) 所 急， 想 美 國(guó) 所 想， 即 使 作 不 了 美 國(guó) 人 至 少 也 可 以 想 象 如 何 作 "一 夜 美 國(guó) 人"。 但 是 這 種 傾 向 和 主 張 近 年 來 在 中 國(guó) 社 會(huì) 卻 引 起 越 來 越 大 的 反 感 和 反 彈， 從 而 引 發(fā) 廣 泛 的 激 烈 爭(zhēng) 論。 這 些 爭(zhēng) 論 的 實(shí) 質(zhì) 其 實(shí) 是 " 文 明 認(rèn) 同" 的 問 題， 亦 即 中 國(guó) 要 中 國(guó) 化， 還 是 中 國(guó) 要 美 國(guó) 化？ 究 竟 中 國(guó) 有 自 己 的 立 場(chǎng)， 自 己 的 利 益， 還 是 美 國(guó) 的 立 場(chǎng) 就 是 中 國(guó) 的 立 場(chǎng)， 美 國(guó) 的 利 益 就 是 中 國(guó) 的 利 益？ 主 張" 美 國(guó) 化" 的 人 實(shí) 際 也 就 是 主 張 中 國(guó) 應(yīng) 該 走 土 耳 其 道 路， 盡 管 他 們 可 能 并 不 知 道 什 么 是 土 耳 其 道 路， 也 不 知 道 這 種 道 路 只 能 導(dǎo) 致 一 個(gè)" 自 我 撕 裂 的 國(guó) 家"； 而 主 張" 中 國(guó) 化" 的 人 則 是 主 張" 現(xiàn) 代 化 但 不 是 西 方 化" 的 道 路。

 問： 你 認(rèn) 為 這 一" 文 明 認(rèn) 同" 的 爭(zhēng) 論 哪 一 方 將 會(huì) 成 為 中 國(guó) 社 會(huì) 的 主 流？

 答： 我 相 信 中 國(guó) 將 會(huì) 選 擇 " 現(xiàn) 代 化 但 不 是 西 方 化" 的 道 路。 中 國(guó) 不 是 一 個(gè) 一 般 的 小 國(guó) 家， 中 國(guó) 的 悠 久 文 明 歷 史 決 定 了 它 是 一 個(gè) 有 "文 明 欲 望" 的 大 國(guó)， 是 一 個(gè) 有 它 自 己 "文 明 利 益" 的 大 國(guó)， 因 此 中 國(guó) 不 會(huì) 滿 足 于 僅 僅 作 一 個(gè) 土 耳 其 那 樣 的 三 流 國(guó) 家， 也 不 會(huì) 滿 足 于 僅 僅 作 西 方 的 附 庸。 此 外， 應(yīng) 該 說 毛 澤 東 時(shí) 代 實(shí) 際 上 造 就 了 一 個(gè) 相 當(dāng) 倨 傲 不 遜 的 中 國(guó) 民 眾， 他 們 不 會(huì) 接 受 一 個(gè) 一 切 都 要 聽 西 方 的 中 國(guó)。 同 時(shí) 我 們 實(shí) 際 可 以 注 意， 西 方 學(xué) 界 所 謂 的 "第 二 代 精 英 本 土 化 現(xiàn) 象" 已 經(jīng) 開 始 在 中 國(guó) 出 現(xiàn)， 現(xiàn) 在 三 十 歲 左 右 的 中 國(guó) 新 生 代 知 識(shí) 精 英 在 思 想、 知 識(shí) 和 傾 向 方 面 都 相 當(dāng) 不 同 于 他 們 的 老 師 一 輩， 他 們 對(duì) 中 國(guó) 文 明 具 有 更 為 肯 認(rèn) 的 態(tài) 度， 對(duì) 中 國(guó) 經(jīng) 典 表 現(xiàn) 出 強(qiáng) 烈 的 興 趣， 今 后 那 種 任 意 鄙 視 中 國(guó) 文 明 傳 統(tǒng) 的 人 將 會(huì) 被 新 生 代 知 識(shí) 精 英 看 成 是 一 種 文 化 膚 淺 而 缺 乏 教 養(yǎng) 的 表 現(xiàn)。 所 有 這 些， 都 將 促 使 中 國(guó) 在21 世 紀(jì) 從 民 族 國(guó) 家 走 向 文 明 國(guó) 家。

問： 你 的 意 思 似 乎 是 說， 21 世 紀(jì) 中 國(guó) 的 中 心 任 務(wù) 不 僅 是 繼 續(xù) 建 構(gòu) 一 個(gè) 現(xiàn) 代 國(guó) 家， 而 且 同 時(shí) 必 須 進(jìn) 行 文 化 或 文 明 的" 復(fù) 古"？

 答： 完 全 正 確。 但 所 謂" 復(fù) 古"， 正 如 錢 鐘 書 在" 復(fù) 古 論" 中 所 指 出， 在 中 國(guó) 一 直 都 被 誤 解 了。 因 為 人 們 往 往 不 理 解， "復(fù) 古 本 身 就 是 一 種 革 新 或 革 命"， 例 如" 一 切 成 功 的 文 學(xué) 革 命 都 多 少 帶 些 復(fù) 古── 推 倒 一 個(gè) 古 代 而 抬 出 旁 一 個(gè) 古 代"； 同 時(shí)，" 若 是 不 顧 民 族 的 保 守 性、 歷 史 的 連 續(xù) 性， 而 把 一 個(gè) 絕 然 新 異 的 思 想 或 作 風(fēng) 介 紹 進(jìn) 來， 這 種 革 命 定 不 會(huì) 十 分 成 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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