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鼓吹“文明沖突論”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滲透策略與手法
“文明沖突論”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策略與手法
——以《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為中心的考察
黃相懷
摘要:將《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視作研究文明或者世界秩序的學術著作,難以抓住“文明沖突論”的關鍵和要害。而揭示其作為意識形態(tài)作品的特征所在,特別是揭示其所使用的包括“植入”“誘導”“置換”“斂合”“修飾”等意識形態(tài)策略和手法,有助于更深刻地理解這本書作為意識形態(tài)作品的本質,從而也就更有利于從意識形態(tài)的角度認清“文明沖突論”的實質與危害,更好地提升意識形態(tài)能力,更堅定更清醒地創(chuàng)造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
一、引言
在1996年出版的《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一書中,兼具學者、政論家和策士身份的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P.Huntington)精心構造的“文明沖突論”是錯誤、危險與不負責任的,從其產生以來就不斷受到世界各國學者,特別是中國學者、伊斯蘭國家學者,以及美國、法國等國家有學術良知和責任感的學者的猛烈批評。其中的代表性觀點認為,亨廷頓的文明范式“與世界秩序理論的一般原則背道而馳。它的核心論點既經不起理論推敲,也經不起實踐檢驗”。然而,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是,為什么“文明沖突論”屢屢被批卻批而不倒,其觀點言論依然能夠流傳甚廣?一種可能是,美西方需要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圍堵中國、打壓一些可能對其霸權有礙的伊斯蘭國家,并為防范其他國家留出借口和余地。換句話說,那種認為“中國崛起勢必影響美西方利益,因而要對中國進行打壓”,或者“伊斯蘭世界力量的壯大勢必影響美西方利益,因而要嚴加盯防”的觀點,盡管代表的是美西方上層利益集團最真實的想法,但對于所謂的“文明世界”來說,這種想法太過于直白、露骨而不宜公開傳播。而“文明沖突論”則為這種想法提供了一個表面上具有道義合理性的說辭,為美西方把圍堵打壓的戰(zhàn)略重點從冷戰(zhàn)轉向一場新的冷戰(zhàn)提供了一個道德上說得過去的借口、蒙上了一層文明的面紗。
然而,進一步要問的是,為什么這樣一種帶有明顯的西方中心論甚至白人至上主義色彩的學說,卻不斷地在世界多國的學術界和政治界得到遠超過了其應得的認真對待與討論呢?這就不能不聯系《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的意識形態(tài)之實質、策略和手法。實際上,亨廷頓直言不諱地表述:“這本書不是也并不打算成為一本社會科學著作,而是要對冷戰(zhàn)之后全球政治的演變作出解釋。它渴望提出一個對于學者有意義的和對于決策者有用的看待全球政治的框架或范式。”就此而言,對于這本書,至少存在著兩種研究進路。一種是將它作為嚴肅的學術著作(也就是亨廷頓所說的“社會科學著作”)來對待,探討其所持的學術立場、表達的學術觀點、采用的研究方法等。就此而言,這本書所提供的關于人類文明及其發(fā)展演化的見解,并不高于、甚至遠遠低于梁漱溟、湯因比、布羅代爾和湯一介等學者的著作。與嚴肅的人類文明思考者的研究成果相比,這本書可以說是淺陋的、粗疏的和唐突的,它對待人類文明是非常不文明、甚至可以說是野蠻和別有用心的。沒有任何一位嚴肅的研究者會將這本書當作一本嚴肅的人類文明研究著作來對待。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研究進路,那就是把它作為一部意識形態(tài)作品來對待,只不過這個意識形態(tài)作品時常蒙著一層學術的面紗(在表達具體觀點的時候它還常常把這層面紗撕下)。如果將其作為一部蒙著學術面紗的意識形態(tài)作品對待,一個關鍵的問題就豁然開朗了。“文明沖突論”因其向西方點出了在冷戰(zhàn)后需要加以防范的戰(zhàn)略重點所在,同時又是以委婉的、學術的和“文明的”方式點出的,因而在西方得到廣泛傳播,因其在西方影響甚大,又因其對自己進行了厚厚的學術包裝,所以能夠以一個“具有世界影響的學術著作”的身份出現于西方國家之外(特別是中國)的講壇、論壇、會議和期刊之上。就這本書本質上是一部意識形態(tài)作品而言,它是極為成功的、創(chuàng)造了難以企及的傳播范例的著作。換句話說,如果將之作為一部意識形態(tài)作品看待,就會發(fā)現,它所引發(fā)的種種爭議、討論乃至批評,客觀上都起到了幫助其發(fā)揮意識形態(tài)功能的效果。批評者們“未能注意到自己的討論如何在無形中與權力話語的再生產形成‘共謀’關系,并進一步幫助權力話語掩蓋其不平等關系”。換句話說,對這本書的批評既在亨廷頓的預料之內,也在亨廷頓的預期之外——批評得越厲害,越有助于其達到寫作的目的,越有利于其掩蓋其真實的目的。因此,對于《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的意識形態(tài)本質、策略和手法進行揭示,以更好地把握“文明沖突論”的實質與表象,也就具有了重要的學術意義和價值。以往把它主要當作一部學術著作而忽視其意識形態(tài)性質的做法的偏頗,就能夠得到一定程度的矯正,這既是還這本書以本來面目的必然要求,也是深化意識形態(tài)研究的必然要求,更是思考中國文明和政治進路的必然要求。
二、“植入”:把“自我認同”當作“尋找敵人”
“如果沒有真正的敵人,也就沒有真正的朋友。除非我們憎恨非我族類,我們便不可能愛我族類。”這句話是亨廷頓在《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第一章鄭重引用的,也是構成該書核心出發(fā)點的一句話,據說出自邁克爾·迪布丁(Michael Dibdin)的小說《死亡環(huán)礁湖》中的威尼斯民族主義煽動者。亨廷頓對此評價說:“政治家和學者們不能忽視蘊含在這些古老真理中的不幸的真理。對于那些正在尋求認同和重新創(chuàng)造種族性的人們來說,敵人是必不可少的,而潛在的最危險的敵人會出現在世界主要文明的斷層線上。”亨廷頓在此書的開始就引用小說《死亡環(huán)礁湖》的這句話,并以評論的方式表示高度贊同,進而順勢引出一個核心觀點,實際上體現了對“植入”手法的嫻熟運用。所謂“植入”,就是先入為主地對某個或某些立場和觀點進行假定,并暗示接受者與表達者一樣都認可這些假定,在此基礎上進行推演。而對于這樣一個核心觀點,采用“植入”的手法,是極為不嚴肅的。
之所以說這是《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的核心出發(fā)點,是因為如果不立足于這樣的觀點之上,整本書的判斷就是難以成立的。我們姑且認可亨廷頓的一些觀察和推理,比如冷戰(zhàn)的終結為各個國家和民族尋求自我認同騰出了足夠大的思想和心理空間,從而尋求自我認同成為冷戰(zhàn)后的政治文化主要趨勢潮流。但是,這也不能說明各自尋求自我認同的國家和民族,一定要以尋找敵人為前提條件或伴生過程。而如果沒有“尋找自我認同等于尋找辨識敵人”或“塑造自我認同必定需要樹立辨識敵人”這樣的推理環(huán)節(jié),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就顯得十分武斷和強詞奪理。顯然,對于這樣一個核心觀點(而且是帶有強烈判斷性和支撐性的觀點),嚴肅的、作為學者的亨廷頓(或者其他任何嚴肅的學者),必須進行認真的論證和推演而后才能展開全書。優(yōu)游于美國政學兩界的亨廷頓并非不知道這一點,而他之所以這樣做,顯然是他知道這一點,或者說,他更知道的是這樣做有極大的難度和危險,于是就采取了“植入”的手法。
實際上,從文明的意義上看,把增強自我認同等同于尋找敵人的觀念,恰恰是一種不文明的或者不合乎文明要求的觀念,充其量是一種典型的出現于西方基督教文明尤其是其現代形態(tài)——資產階級文明之中的觀念。因而,亨廷頓這樣做的合理性,充其量在西方文明的認知和思維方式中是合理的。然而,假如亨廷頓僅僅討論的是西方文明及其各種亞形態(tài)的話,或者算不上“植入”,但這里亨廷頓面對的是全球的各個主要文明,因而其不合理性也就暴露無遺了。不過,要清楚的是,在亨廷頓心目中,他所要訴說的對象并非全世界人民,他的目標受眾是美國人、西歐人、加拿大人、大洋洲人等“西方人”??赡軓奈鞣饺说慕嵌瓤?,亨廷頓這樣做的合理性是不言自明的。然而,這不更說明了這樣做的不合理性所在嗎?不更說明了“植入”手法的強迫性所在嗎?
三、“誘導”:把“理論研究”當作“結論前序”
為了推出諸如“文明間的沖突”和“西方的應對”之類的結論,直接從文明的敵對、敵對文明的力量壯大(包括經濟、人口等)以及相對意義上的“西方的衰落”等進行論證,對于一部政論作品來說是合適的,但對于一部試圖掛上學術名號的作品來說則是不夠文雅的。因此,必須經由一些前置性推導,這些前置性推導還必須具有足夠的學術上的分量,再將結論嫁接于這些學術推導之上,由此所形成的論證才是“科學的”“合理的”甚至“毋庸置疑的”。這種手法,可稱之為“誘導”。
關于文明的分類就是這樣的手法?;跍虮鹊热说难芯砍晒植蛔裱囟ǖ姆诸惙▌t,亨廷頓把當今世界上的文明劃分為7個大的文明實體,包括中華文明、日本文明、印度文明、伊斯蘭文明、西方文明、拉丁美洲文明和非洲文明。這樣的分類法有什么樣的學術依據和學術貢獻?答案是接近于無。西亞北非、中亞與東南亞的伊斯蘭文明之間的差異,并不比西方文明內部的差異小。但是亨廷頓并沒有進行這樣的考慮,這樣的忽略絕非偶然。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能夠從這樣的分類中找出亨廷頓所認定的、能夠與西方文明所拮抗的文明實體。以至于到了后來,在具體探討文明間的沖突的時候,好像以西方文明為一方,以中華文明、伊斯蘭文明為另一方,兩方之間所構成的沖突,就是亨廷頓所認定的文明的沖突;而日本文明、印度文明、拉丁美洲文明、非洲文明似乎都消失不見了,幾乎不參與到與西方文明的競爭之中,也不參與到任何與其他文明的競爭之中。因此,從全邏輯鏈條看,這種貌似科學的文明分類法,實際上就構成了來自中華文明、伊斯蘭文明對于西方文明沖擊的誘致路徑。
關于核心國家的辨識也采用同樣的手法。按照亨廷頓的說法,文明的核心國家就是該文明最強大的、文化上居于中心的一個或一些國家。于是,日本就是日本文明的核心國家,中國就是中華文明的核心國家,印度就是印度文明的核心國家,西方文明的核心國家是美國、法國和德國以及英國,而伊斯蘭文明、拉丁美洲文明、非洲文明則缺乏核心國家,與此同時,俄羅斯則是東正教文明的核心。在這樣的分類上,“誘導”手法則顯得更加露骨。按照亨廷頓式的分法,在7個文明中,有4個文明有核心國家,有3個文明沒有核心國家;同時,在有核心國家的4個文明中,有3個文明僅有一個核心國家,而西方文明則有3—4個,甚至有5—6個核心國家(不把俄羅斯列入西方文明核心國家的行列是奇特的,甚至日本也被認為是一個非典型的西方國家)。如此一來,提出“核心國家”這一概念對于文明來說意味著什么?它不但沒有增加任何有學術意義的知識,反而更加混淆了7個文明實體之間的邏輯關系。但正因如此,借助于核心國家概念,才能“合乎學理”地將中國、美國等推到文明間的沖突的前臺,也更能夠將美國對于中國的打壓上升到文明的高度,從而動員起西方文明內部的力量、甚至包括其他文明的力量。
四、“置換”:把“文化差異”當作“文明沖突”
“未來的危險沖突可能會在西方的傲慢、伊斯蘭國家的不寬容和中國的武斷的相互作用下發(fā)生。”“伊斯蘭的推動力,是造成許多相對較小的斷層線戰(zhàn)爭指在不同文明板塊邊緣接觸之處為文明斷層線(Civilized Fault Line),在這里最易發(fā)生國際沖突。的原因;中國的崛起則是核心大國大規(guī)模文明間戰(zhàn)爭的潛在根源。”“所有其他大國英國、法國、德國、日本、美國和蘇聯,在經歷高速工業(yè)化和經濟增長的同時或者在緊隨其后的年代里,都進行了對外擴展、自我伸張和實行帝國主義。沒有理由認為,中國在經濟和軍事實力增強后不會采取同樣的做法。”對于這樣的說法,任何一個中國人初看都會覺得荒唐,而后覺得可笑,再然后會覺得是一種侮辱。然而,恐怖的是,當亨廷頓寫下這樣的句子的時候,他不是作為學者而是作為謀士乃至煽動者在向西方進而全世界的讀者講話。與把中國的崛起描述為一種異己力量的壯大帶來的實力恐懼相比,把中國的崛起描述為一種異己文明的擴張帶來的心理恐懼,對西方乃至全世界而言,更具有心靈上的沖擊力,也就更能夠達到污名化后果,更能夠調動全部的力量來對抗中國的崛起。
我們要問的是,亨廷頓為什么能夠這樣做而不至于讓人覺得他的結論荒唐呢?這就涉及一種“置換”的手法。
文化或文明具有多種功能。對中國來說,經濟發(fā)展和現代化,使得中國人越來越認識到本民族文化的價值,從而更加自覺地弘揚優(yōu)秀文化傳統、更加自信地堅定文化發(fā)展道路,這本就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許多國家和地區(qū),包括日本、韓國、印度、新加坡等,也都有過這樣的經歷。同時,對于許多發(fā)展中國家,包括西亞、北非、東南亞乃至拉丁美洲和非洲的許多國家來說,現代化所帶來的種種社會和心理問題,包括異化、疏離感、壓力等,使得人們越來越傾向于從宗教、文化、傳統等之中尋求保護和慰藉,這也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以上兩種傾向,無論哪一種,自然而然地會帶來對西方文化這一全球強勢文化的懷疑和質疑。假如西方文化給不了太多東西,甚至還帶來了個人主義、消費主義乃至享樂主義、金錢至上等種種負面因素,就會使得發(fā)展和覺醒起來的民族國家中的人民對西方文化抱有更大的質疑和疏離。實際上,促使復興的伊斯蘭文明反對所謂的西方文明(包括西方文化象征等)的重要原因,是美國等西方國家在阿拉伯國家和地區(qū)長期實行的帝國主義政策及其后果;或者反過來說,美國等西方國家在阿拉伯國家和地區(qū)長期實行的帝國主義政策及其后果,激發(fā)了這些國家和地區(qū)人民的政治和文化覺醒,文化的復興是對抗和抵制所謂西方文明的便利可行的方式(政治的對抗具有一定程度的不可行性)。這些情況亨廷頓不是沒有看到,而是沒有被納入他的分析視野之中而成為他研究關注的內容。
這種文化上的復興及其與西方文化差異的擴大,如果西方處理得當,一般來說并不意味著任何必然的對外關系和國際政治后果。然而,在亨廷頓的思維方式之中,這種文化差異的擴大,就等同于文明的沖突。“伊斯蘭國家和中國擁有與西方極為不同的偉大的文化傳統,并自認其傳統遠較西方的優(yōu)越。在與西方的關系中,隨著其權力和自我伸張性的增強,它們與西方在價值觀念和利益方面的沖突日益增多和加劇。”這是一種典型的“置換”手法,把文化的差異直接置換為文明的沖突,而不顧兩者之間有著多么大的距離。
實際上,亨廷頓所塑造的“文明的沖突”,如果說一定發(fā)生的話,那也只能在一種情形下發(fā)生,即美國以西方文明核心國家的身份,對中國或者伊斯蘭眾多國家“以文明之名”主動發(fā)動戰(zhàn)爭等形式的沖突。“我們可以看到,由于西方、主要是美國,利用著文化上的差異(例如在價值觀上的差異),挑起文明之間的沖突,已使當前的世界陷入一片混亂之中,局部戰(zhàn)爭越演越烈。”這樣的現象在歷史上的“十字軍東征”中,倒是出現過許多次;這樣的借口在西方殖民擴張中,也被用過許多次。對中國或者眾多伊斯蘭國家來說,文化或文明是用來保存、發(fā)展、完善或者修復本國、本民族發(fā)展的寶貴財富,而絕不是與他國進行沖突的工具或依據。除非在特定情況下,比如面對“十字軍東征”或西方殖民擴張這樣的情形時,文化或文明就可能被作為一種具有廣泛號召力的信念而被倡導。因此,當代文明的“沖突”,如果有的話,那也是美西方帝國主義制造的或者需要的沖突,它們的不寬容是“文明沖突”的動因所在。從某種意義上說,直白地說出“文明沖突論”,實際上為美國等西方國家發(fā)動的帝國主義戰(zhàn)爭起到了轉移視線的作用,因為這些戰(zhàn)爭的根本動因是跨國壟斷資本的利益。這種轉移實質上就是一種粉飾(用一種不那么壞的東西粉飾極壞的東西),從而在公共輿論中降低了這些戰(zhàn)爭的惡劣程度,使得這些戰(zhàn)爭的反人類、種族滅絕等暴力血腥問題被淡化了。承認文明之間的差異性,在相互尊重的基礎上進行平等的對話協商,這是超越文明之間差異性的唯一理性之途。“相反,如果像殖民主義時代那樣忽略不同文明之間的歷史差異性,以一種霸權主義的方式來強行實現同一性,是無助于限制和防止文明沖突的可能性的。”
五、“斂合”:把“退身之姿”當作“進趨之勢”
與“歷史終結論”的狂妄自大、現實主義的粗魯直白相比,“文明沖突論”似乎更顯謙遜有禮,甚至有時候刻意保持的客觀中立姿態(tài)得使讀者幾乎忘記了作者系美國主流學者的身份。比如,當作者說:“普世文明的概念是西方文明的獨特產物”;“普世主義是西方對付非西方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普世文明的思想在其他文明中幾乎得不到支持。非西方把西方視為普遍的東西視為西方的”。誰能想到,這是一位美國主流學者,在美國實力如日中天的時候,面向全世界的讀者說的話呢。在許多學術研究論文或著作中,這幾段話被反復引用,以此來證明西方所謂的“普世價值”并非“普世”,因而也就難說有什么更多的“價值”。再比如,當作者說:“非西方社會為了現代化必須西方化,并沒有作為一個普遍的命題而成立”;“現代化并不一定意味著西方化”;“西方化確實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無論非西方文化對現代化造成了什么障礙,與它們對西方化造成的障礙相比都相形見絀”。誰能想到,這是一位深諳現代化話語的西方學者,在現代化等于西方化的觀念深入人心的巔峰時刻,說出的關于現代化的反思性的話呢。也是在許多學術研究成果中,特別是在關于現代化的研究中,這幾段話被廣泛引用。又比如,當作者說出核心國家避免文明間大戰(zhàn)的“三原則”:“避免原則”,即核心國家避免干涉其他文明的沖突,是在多文明、多極世界中維持和平的首要條件;“共同調解原則”,即核心國家相互談判遏制或制止這些文明的國家間或集團間的斷層線戰(zhàn)爭;“共同性原則”,即各文明的人民應尋求和擴大與其他文明共有的價值觀、制度和實踐。誰又能想到,這是一個在同一本書中說出“血腥的伊斯蘭邊界”的學者所說的話呢。然而,這一切都是真實的,甚至這些真實還都是自然的而非造作的。
問題的關鍵在于:為什么亨廷頓不用在當時西方學者中乃至公眾中占主流的看法來表述,反而有意進行了適度的收斂呢?如果不把作者的寫作目的考慮進來,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而如果把作者的寫作目的考慮進來,一切就都豁然開朗了。作者說,由于“西方文明的價值不在于它是普遍的,而在于它是獨特的”,因此,“西方領導人的主要責任,不是試圖按照西方的形象重塑其他文明,這是西方正在衰弱的力量所不能及的,而是保持、維護和復興西方文明獨一無二的特性”。由此可見,作者對于西方文明的收斂性表達以及對于西方在文明問題上所提出的收斂性的建議,是為了更好地應對作者所認定的文明間沖突的局面。不要提出不切實際的擴張西方文明的目標,而要實事求是、力所能及地在其他文明的沖突面前盡力維護西方文明的優(yōu)勢地位,這是秉持現實主義態(tài)度的亨廷頓給西方提出的最懇切的建議,也由此而顯露了他作為一個西方學者的“負責任的態(tài)度”。
六、“修飾”:把“政治立場”當作“研究根基”
毫無疑問,在《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中,亨廷頓秉持的是西方中心主義立場觀點,即站在西方的立場上預判人類文明發(fā)展及其趨向,并基于西方文明在全球占主導地位的事實,以及應該永遠繼續(xù)如此的取向,敵視性地對待中國等國家的“文明型崛起”,強調文明間的沖突的產生。這種霸權主義思維,與文明兩字相去甚遠,本質上是不文明的。然而,問題的關鍵不在于亨廷頓的西方中心主義立場。作為美國主流學者的亨廷頓持有西方中心主義的立場倒也不奇怪,甚至說“可以理解”。問題的關鍵在于,循著亨廷頓的西方中心主義的文化土層再往深處考古,人們竟然發(fā)現的是政治土層。亨廷頓把西方文明的核心體制、實踐和信念概括為:古典遺產、天主教和新教、歐洲語言、精神權威和世俗權威的分離、法治、社會多元主義、代議機構、個人主義等8個方面,并說:“這些因素單獨來說幾乎沒有一個是西方獨有的。然而,所有這些因素的結合確是西方獨有的,是它們賦予了西方獨特性。”這樣的描述,看起來還是從某種學術研究的立場上來展開研究論述的,然而,當大家還看到“西方文明的本質是大憲章(Magna Carta)而不是‘大麥克’(Magna Mac)”這樣的句子的時候,事情就并非那么簡單了。
當亨廷頓不無憂慮地發(fā)問:“在塑造世界的未來之時,相對于西方而言,這些文明將起什么樣的作用?21世紀的全球體制、權力分配及各國的政治和經濟,將主要反映西方的價值和利益,還是這一切將主要由伊斯蘭國家和中國的價值和利益來決定?”此刻的亨廷頓哪里還有一點“關于文明的思考”的樣子,全然都是在進行一種政治的盤算和思考。由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日本(彼時的日本經濟實力遠大于中國)、印度這樣的“異己文明”在亨廷頓的文明方程式中并不顯得對西方文明有那么大的威脅呢?而伊斯蘭國家、中國(彼時的經濟實力并不算大)這樣的文明卻被亨廷頓認定對西方文明造成了重大的威脅呢?唯一的解釋只能是政治因素。日本、印度由于其采用的是西方的政治制度和價值觀,因而在政治上(即便不是在文化上)可以被劃為西方的自己人。而伊斯蘭國家、中國,由于它們與西方的政治制度和價值觀相去甚遠,并且由于各種原因(當然也包括文化的原因),它們在未來采用西方政治制度和價值觀的可能性也不大,因此,它們的文明就對西方文明構成了重大威脅。于是問題的關鍵就很清楚了:嘴上說的是文明,心里想的卻是政治。從中國人的立場看,“文明沖突論”的底色是“中國威脅論”,或者說,“文明沖突論”在中國語境而言是“中國威脅論”的一種“文明的”說法。“不容否認,中國目前和西方、尤其是美國存在嚴重的沖突,這種沖突甚至可能導致劇烈對抗。不過,如果我們按照亨廷頓的定義來分析的話,中美沖突的本質并不是文明之間的沖突,而是利益或意識形態(tài)沖突。”在世界范圍內,當然亨廷頓吹響的是“警惕異己文明,保衛(wèi)西方文明”的號角。當意識形態(tài)上的敵人(蘇聯)已經趨于式微的時候,及時樹立新的敵人(帶有異質意識形態(tài)底色的異質文明當然是最好的選擇對象),以此鞏固和團結西方,才是“文明沖突論”更深層的考量。
七、結語
對于“文明沖突論”,其錯謬顯然已經為世人所知,但卻不能簡單拒斥了之。其所包藏的意識形態(tài)危害,不是單純的文化交流就可以解決的。關鍵要看清其操弄意識形態(tài)的策略和手法,從中提高意識形態(tài)的分析力和思考力,進而增強意識形態(tài)免疫力。要看到,從一定的文化、政治事實出發(fā),基于對一定的歷史潮流趨勢的預判,為了美國及西方的長遠和整體利益考慮,偽裝成學術成果的面貌,通過特定的意識形態(tài)策略和手法,把剛剛贏得冷戰(zhàn)勝利而志滿意得的美國的新的強有力的對手塑造為西方的敵人而非僅是美國的敵人、塑造為西方文明的敵人而非僅是西方實力的敵人,并引發(fā)世界范圍的關注與討論,在這個意義上,亨廷頓的做法獲得了極大的成功。
毫無疑問,中國堅定反對“文明沖突論”,堅定倡導文明間的對話和交流互鑒,中華文明的智慧也足以使中國有意避免參加任何形式的單純文明性質的沖突或者競爭。“以‘文明的沖突’為旗幟而動員西方國家對付一個300年來第一個非西方的強大國家,將是其必然選擇。”樹欲靜而風不止,在別人的意識形態(tài)瞄準鏡中,有時候躲也躲不過,光躲也不是個辦法。當下能夠做的,就是以足夠的文化智慧、文明智慧、意識形態(tài)智慧,看穿亨廷頓式“中華文明威脅論”的實質、策略和手法,積極有為地不斷壯大自身的經濟實力、軍事實力和文化實力等;同時,超越狹隘的“文明沖突論”,在吸收人類文明創(chuàng)造的一切優(yōu)秀成果的基礎上,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大格局和大智慧更好地創(chuàng)造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要銘記在心的是,“文明沖突論”式的說辭,目前已經普遍遭人唾棄了,但“文明沖突論”式的套路,西方不會只用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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