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或五月開始，是美國大學的期末考試周;考試結(jié)束后，從五月初至六月中旬的一段時間，就進入了美國大學的畢業(yè)季。

之所以跨度如此大，源于美國不同大學的學期設計不同，那些實行一年兩學期制的傳統(tǒng)風格高校，春季學期通常是一月開學、五月結(jié)束，例如哈佛大學今年的畢業(yè)典禮就在5月29日;而加州大學系統(tǒng)、斯坦福大學、西雅圖大學等一些西海岸高校實行“學季制”，學習節(jié)奏非常緊張，一年被劃分為四個十周的“學季”，寒來暑往、春到春歸，最后的春學季在6月結(jié)束，六月十幾號就是畢業(yè)典禮。

在美國的習俗中，畢業(yè)典禮對學生的重要程度可能遠高于國內(nèi)，幾乎被視為人生中一項堪比婚禮的大事。每到畢業(yè)季，外州的家長會特意飛來學校，許多國際學生的家人甚至會不遠萬里飛往美國，親自給典禮上穿著學位袍接受校長撥穗的子女吶喊助威，將學校周邊十幾里的賓館價格都炒起來。

一

我在國內(nèi)本科畢業(yè)時，由于疫情原因沒穿過學位服。那種如意扣前襟、繡長城垛口圖案的黑袍子，不要說穿上拍照了，我連摸都沒親手摸到過，算是留下了小小的遺憾。后來見過學妹穿她男朋友的藍色緞面碩士服，是租的，押金五十塊錢，還回去時退四十，剩下十塊清洗費。這錢收得實在合理，過膝袍子被她穿出了廣袖流仙裙的效果;把自習室走廊當成紅毯邁上幾步，期末考后有些微塵的樓道瓷磚都變得光亮了起來。

在美國，這樣慷慨的男朋友不說沒有，但肯定少多了。這是因為，起碼在我所知道的一部分美國大學里，學位服是得掏錢買的，而且不便宜：

加州大學歐文分校今年的碩士畢業(yè)套餐，學位服基礎(chǔ)款74美元，各種單品明碼標價(截圖僅作舉例)

幾年前初來美國，第一次在學校書店親眼見到這么一堆琳瑯滿目商品的那個夏天，我一次性吃了兩驚：怎么這么貴!怎么單品這么多!

等到總算差不多都搞明白的時候，我自己也已經(jīng)畢業(yè)走人了。

其實在很多歐洲大陸國家，畢業(yè)獲得學位壓根沒什么衣服，學位服是一種非常“英美”的文化。我國的學位服就是1990年代模仿英美設立的，但我在美國領(lǐng)到的學位服，形制與國內(nèi)仍有一些細微差異。由于留學中介網(wǎng)站上那些互相抄襲的“美國學位服解釋”實在誤人子弟，我索性自己寫一篇，好解釋多出來的單品究竟是什么。

與國內(nèi)不同，美國的學位服一般不以面料底色區(qū)分本碩博等級，要么都是黑色(行業(yè)標準，廉價款)，要么都是大學/學院的特色搭配：

我不會畫畫，用AI調(diào)出來的示意圖將就看吧

博士的標志，一是六個或八個角的塔姆帽。“塔姆帽”是嚴格的博士帽，絕不會發(fā)給碩士或?qū)W士，而像哈佛和新墨西哥大學那樣給部分博士也發(fā)四角帽的美國學校是極其罕見的。二是袍子左右袖上分別飾有三道杠形狀天鵝絨“補子”的“補服”(右)。很多名?？梢约渝X購買學校主題配色(非標準版黑色底)的高級面料定制袍子，但無論配色如何改變，博士服上的三道杠是絕不會缺席的。

對于標準黑色版，三道杠的顏色雖然有同樣全黑的(例如加州大學系統(tǒng))，但通常以正式頭銜的學術(shù)領(lǐng)域區(qū)分，“理學博士”(ScD)為金色、“工程博士”(EngD)為橙色，等等。然而實踐中，從航空航天到性別政治(屬于理學)，如今絕大多數(shù)領(lǐng)域研究型博士的正式頭銜都是“哲學”博士(PhD);而在美國傳統(tǒng)學術(shù)色標準里，代表哲學的是被稱為“牛津藍”的深藍色。結(jié)果就形成了俗稱的“博士藍”(上圖)。

順便一提：上個月國內(nèi)有人爭辯說美國4+4學制的“醫(yī)學博士”(MD)不寫論文、不做研究，這種doctorate不該翻譯成博士，自然也不該對國內(nèi)模仿這種學制的畢業(yè)論文提出“博士般”的要求。對這種主張，我建議去問美國人。怎么問美國人呢?看他們在畢業(yè)典禮上給MD發(fā)了什么學位服——答案是，塔姆帽、純綠色三道杠：

愛爾蘭純綠(#4CBB17)是醫(yī)學的代表色。醫(yī)學博士(MD，左)進一步深造后獲得的醫(yī)學哲學博士(MD-PhD)，在一些研究生院畢業(yè)典禮上的服飾方案是三道杠藍底鑲綠邊(右)。

類似地，希拉里當年獲得的“法學博士”(JD)典型學位服是塔姆帽+紫色三道杠;拜登老婆曾鬧出風波的“教育學博士”(EdD)典型學位服是塔姆帽+淺藍色三道杠。

在學術(shù)鄙視鏈中，MD-PhD確實是“高于”MD的，擁有PhD學位的醫(yī)學博士參加研究生院典禮，有時會被要求穿戴藍色而非純綠色三道杠的博士服。但在民俗文化意義上，美國社會確實把這些MD、JD、EdD當成學位上最高一級的博士來尊敬啊。

美國碩士和本科畢業(yè)生(學士)服飾的差別就非常細微了。傳統(tǒng)上，碩士袍的袖口不是平切，而是一個奇怪的挖空結(jié)構(gòu)(下左圖)：

傳統(tǒng)美國碩士服(左)的袖口會挖空一半，形成類似燕尾的形狀，讓大半個小臂裸露出來;除此一條之外，碩士的袍子式樣理論上與學士服長袍(右)完全相同

實踐中，如上圖所示，當今美國的學士服通常不包含垂布，也就是上左圖那個從后面看像兜帽一樣的學術(shù)色披肩;即使包含的，垂布顏色也不分專業(yè)。因此在大部分學校，披戴有專業(yè)識別色的垂布成了碩士另一項區(qū)別于學士的特征。

是了：當代美國的典型學士服上，只能看出學校的牌子，無法看出專業(yè)大類。大學帶給你的人脈圈子，是值得彰顯的驕傲。你學了什么，在美國不值一提。

學校牌子這么重要，不讓它們醒目簡直是失敗?？墒?，學士服的學校牌子(校名、正式?；栈蛐蜗笞R別符號)雖然既可以繡在胸前也可以繡在袖口上，但胸前空間很容易被兜帽、云肩或女生的長發(fā)擋住，使學術(shù)斯文的象征變成布卡罩袍;而碩士服的袖口更是(由于缺了一截)傳統(tǒng)上不繡東西。于是，為了保證品牌的鮮明奪目，出現(xiàn)了另一種長條狀的披肩(sash，有時按基督教會對類似形狀神職服飾“圣帶”的叫法稱為stole)，能一直垂掛到腰間、保證不被肩部飾物遮擋，長帶還可以繡上大字號的學校全名。

經(jīng)過漫長發(fā)展演變，這種長披肩在今天的美國畢業(yè)文化里已超出了凸顯學校的功能，像軍隊的勛略表一樣，形成了一個全方位直觀展示個人各種特征的龐大體系：

有代表退役軍人的;

有代表“國防生”(ROTC)經(jīng)歷的(美國的“國防生”最終不一定入伍，但“軍訓過”也被視為一項可以在畢業(yè)時展示的成就);

有代表學校運動隊、或某種跨學校榮譽協(xié)會的特定人脈關(guān)系的;

有代表“家族第一代(本校)大學生”榮譽的;

居然還有代表“校友子女”(legacy)的……(legacy admission即“校友子女錄取”，按中國人的觀念，幾乎是字面意義的關(guān)系戶)

長披肩(Sash/Stole)，右圖式樣及標價來自今年的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書店

只要愿意花上數(shù)以千計人民幣的錢去買，一個人可以佩戴很多條長披肩。

即使大學生涯像我一樣一事無成，還有“身份文化遺產(chǎn)”可選。非裔學生可以選擇加納傳統(tǒng)花布圖案，而什么都沒有的留學生可以選擇繡有祖國國旗/代表性民族文化的圖案：

這套國旗披肩在美國可以買到五星紅旗版。我買了一條，價格比圖中翻了一個匯率不止

主打一個面面俱到、應有盡有。

然而，可供選購的東西并不總是真敢展示出來。我雖然訂購了那條國旗披肩，但由于那一段時間本地層出不窮的襲擊中國人/亞裔女性新聞和反華宣傳，在畢業(yè)典禮前后一直沒有公開在校園里戴過。2022年初，我自己就在電車里被相貌看不出是什么族裔的仇恨犯辱罵過。那人一口痰吐到了我面前的地板上，雖然我并不怕他(暗中捏在衣兜里的辣椒噴劑已經(jīng)開了保險，他敢吐高一點，接下來幾天就要后悔長咽喉肌了)，但車廂里一圈乘客全都杵在原地望著我們一言不發(fā)。這可真令人心寒!

我其實還想在那兒買一條巴勒斯坦披肩，當時“阿克薩洪水”剛發(fā)生不久。轉(zhuǎn)念一想，信用卡記錄不會被美國政府或者AIPAC監(jiān)控著吧?買了這種“大逆不道”的東西，將來“懂王”上臺，我豈不是要被當街綁架了?算了。

二

美國畢業(yè)定律一：可選的東西并不總是真可用。

舉個日常生活的例子，我當時宿舍樓下的每一條道路在每個深夜都可供女生選擇用于跑步鍛煉，不會有一群道德警察站在路口設卡禁止她們——但由于這些道路都沒有監(jiān)控(為了保護隱私)、沒有路燈(據(jù)說是為了保護隱私)、天黑后沒有商戶開門(顯然是自由市場的選擇結(jié)果)，幾年時間里哪怕當時作為“綁票集團”的ICE(美國移民與海關(guān)執(zhí)法局)還不算出道，我也從沒見過除我自己外的任何女孩這樣干過。

美國的學位服搭配上還有一種國內(nèi)不存在的單品：榮譽等級掛繩(honor level cord)，分為象征成績的和象征榮譽協(xié)會隸屬關(guān)系的兩種。后者與長披肩一樣，只要你有足夠的熱情收集(以任何方式)，可以掛一堆;而前者相當于把四年或三年(也有的是畢業(yè)前最后兩三個學季)的GPA直接掛在脖子上。

以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文理學院為例，金色象征選修了榮譽課程+最優(yōu)等成績(Summa Cum Laude,相當于同時滿足GPA3.94+年級前8%)，銀色略次(Magna Cum Laude)，?；丈膾炖K(Cum Laude)無需選修榮譽課程，選夠135學分、同時滿足GPA3.86+年級前16%就可以買到。

對，是買到——有些學校榮譽掛繩是教務處免費贈送，但在我所在的學校，滿足條件只是開啟了購買窗口，繩子仍然是明碼標價的。因此，畢業(yè)演講這樣舉世矚目的場合如果有資格戴繩子而不戴、換成了漢服云肩什么的，確實可能是因為家貧買不起。

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的三種成績榮譽掛繩：金、銀、?；丈?加州大學藍+金)，售價16美元

當然了，如果不在意被別人用過，也可以在電商網(wǎng)站上買相似甚至二手正版的便宜繩子戴脖子上;甚至有一些管理較差的學校畢業(yè)紀念品直接全外包，第三方銷售商才不管你真正得了多少GPA，只要花錢，什么都能買，想在遠涉重洋趕來的父母面前顯得像一個門門滿分的全優(yōu)生，花錢就是了。

美國畢業(yè)定律二：靠勤奮苦學獲得飾物的過程通常是可以充值跳過的。

說來也有趣。在美國，一方面，學位服及其各自配件，在畢業(yè)之前似乎都有著極高的心理溢價;博士也就罷了，很多碩士甚至本科生都愿意花大價錢自購高級定制版。另一方面，學位服的獲取渠道管理寬松得可笑。

我去提學位服時，他們只檢查了我是不是本校學生、有沒有報名參加典禮，完全不在意我的專業(yè);這也罷了，連我是碩士還是博士他們都不檢查!我問“我說自己是什么，你們就給我什么式樣嗎?”答：“那當然了。”

這算是人與人之間久違的信任嗎?

我顯然辜負了這種信任，給自己訂了一套哲學博士的三道杠學位服。在這個不可預測的亂世，在異國他鄉(xiāng)我沒有勇氣畢業(yè)后再孤苦伶仃長期待下去了，既然有這個機會，弄到一套正品博士服留作紀念吧……當然是一次性標準版，高級面料滿配接近上萬人民幣、比好多婚紗還貴的“豪華版”哪怕我真是博士也買不起。

至于自己真正畢業(yè)典禮需要的，去網(wǎng)上低價買一套二手好了。

美國的亞馬遜或eBay(后者定位現(xiàn)在越來越像國內(nèi)的閑魚)等電商網(wǎng)站上總有人出售二手學位服，不同學校二手學位服的價位是有趣的參考系。一整套二戰(zhàn)時期康奈爾大學古法工藝的博士服，今年能賣到900美元;一件哈佛大學的深紅色博士服袍子單品標價在300到489美元之間(至少在“懂王”死磕哈佛前是如此);一整套帽子上飾有手工立體珠花圖案的休斯敦大學女學士服要價140美元;而一套加州大學歐文分校碩士服要價僅60美元，一件華盛頓大學的女碩士袍(小碼)甚至有人20美元就賣了。

讓我略感絕望，美碩果然是傳說中的鄙視鏈底層。

三

不過在網(wǎng)上逛二手學位服賣家的店，卻給了我一重新視角，讓我注意到了一些很少出現(xiàn)在留學中介網(wǎng)站、大多數(shù)國內(nèi)的家長甚至中國留子可能聞所未聞的美國高校。比如，加州州立大學系統(tǒng)的發(fā)祥地——圣何塞州立大學(SJSU，左)、得州農(nóng)工大學失散多年的兄弟——得州農(nóng)工科珀斯克里斯蒂校區(qū)(TAMUCC，中)，以及長期背負各種丑聞卻一直堅挺至今的鳳凰城大學(右)，這三所“普校”以現(xiàn)在形式存在的歷史都不到半個世紀。

圣何塞州立大學源于1857年為女生試辦的明斯師范夜校，1972年取得大學地位，之前的定位一直接近于我國早年的高等師專。隨著美國吸引力增強，涌入南方邊境的墨西哥人數(shù)量逐漸增加，北加州越來越多的繁重底層工作被拋給非法移民，美國工人的子女花費父母巨資擠上大學、追求披上這身長衫獲得體面白領(lǐng)工作的比例越來越大，作為加州州立大學系統(tǒng)創(chuàng)始校區(qū)的圣何塞州立大學，見證了這段高等教育爆炸性擴張、GPA通脹和學位泛濫開始的歲月。

到今天，由于擴招對加州生源的竭澤而漁，加州州立大學系統(tǒng)部分學生的素質(zhì)之低已到了令人震驚的程度。我就曾聽說過圣地亞哥州立大學(SDSU)宇航工程專業(yè)疫情期間招收的新生里有人整個中學階段沒學過數(shù)學(沒有數(shù)學選課記錄)，而美國著名反共白右組織PragerU曾在加州州立大學北嶺分校(CSUN)采訪調(diào)查大學生的基本政治素養(yǎng)，竟無一人答出美國政府的三個分支——也就是所謂“三權(quán)分立”——是行政、立法、司法。

全美排名400開外的得州農(nóng)工科珀斯克里斯蒂校區(qū)源于一所因颶風破產(chǎn)被政府接盤的小型浸信會大學。這種小型教會學校(往往有反共研究項目)今天在美國南方的圣經(jīng)地帶仍然大量存在。與“美國大學都是民主黨基本盤、自由派全球主義白左聚集地”的刻板印象完全相反，這些學校從來不參與各種排名、不搞科學研究，更不會講什么“人類文明的升華不在彼此證謬，而在永不松開相攜之手”，而是持之以恒地熱衷于“回歸使美國偉大的根本價值觀”——焚毀進化論教材、宣揚上帝旨意特朗普下凡救世、封耶穌為波蘭王等“對自由民主制度理念的全面理解”。

在“懂王”第二任期，這些為數(shù)不多“有文化的保守派”機構(gòu)實際上成為MAGA的陰謀論敘事工廠和干部培訓班。

例如，位于“細妹細狗”熱門大區(qū)阿肯色州的哈丁大學，實行嚴格清教徒式的生活管理，所有教師必須每年確認自己為教會成員，而學生(生源幾乎為純白人)必須參加教堂禮拜和圣經(jīng)學習，缺席禮拜將被開除;這所學校培養(yǎng)了今天強迫俄克拉荷馬全州學校上圣經(jīng)課、并頂著本黨彈劾指控繼續(xù)用蘿卜坑招標公款采購“懂王”在南京印刷的《We the People》和《上帝保佑美國》豪華欽定版圣經(jīng)的州學監(jiān)——瑞安·沃爾特斯全家(他的父親、母親和他本人)。

又如位于魯比奧的故鄉(xiāng)邁阿密都會區(qū)的巴里大學，該校培養(yǎng)了第一位在任上被偷錢包的美國國土安全部長——克里斯蒂·諾姆;最近半年在美國喜提沖鋒隊、綁架犯、蓋世太保各種聲譽的移民海關(guān)執(zhí)法局(ICE)就是由她直接指揮的。

至于鳳凰城大學，它是越戰(zhàn)以來美國最大的盈利性遠程與成人教育機構(gòu)、“資本主義辦教育”產(chǎn)業(yè)邏輯的極致，97%的教師是兼職，學生們交的學費只有21%用在教學上，只有15%的學生達到美國聯(lián)邦教育部(特朗普正努力廢除之)畢業(yè)標準，一半的學生在五年期學生貸款中違約;它的首席學術(shù)官還是一名鮑林格林州立大學的博士。

美國高等教育擴招和“學術(shù)通脹”演變的歷史，就這樣直觀地承載在網(wǎng)上一套套掛著待售的二手學位服里。

四

即使在美國留學多年，像我這樣的外國學生反而很難真正接觸到小紅書上那些被學貸鎖死在奴隸合同里、一天打三份工外加賣血還貸的美國人，只有這些二手長衫才能提醒我它們的存在。我組里的一個美國白人男生開著克爾維特跑車，另一個拿著美軍的獎學金，一個白人女生家里在南美有生意，都不差錢，很長一段時間里(直到一個黑人學生可能靠DEI優(yōu)惠加入前)我都是全組最窮的那一個。

其實我也大概明白，我讀書的地方也勉強算一所美國的名校，美國的體制下，窮人家的優(yōu)秀孩子除非優(yōu)秀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多數(shù)還是高中和社區(qū)大學的命，我在這兒就注定掉進了美國的幸存者偏差里。

與此同時，什么也不會的人，選課、到點、父親向校方捐一筆錢，也能順利披上這一身學位服，被蓋上了美國高等教育的認證章。

就像新西蘭作家、翻譯家路易·艾黎的作品《不快樂的官員》所寫的那樣：

“從不厭倦學習，讀書直到他看不見;

拿著他的筆，直到手指痛苦不堪;

十次坐在考場上，直到他終于過了線;

成功太晚了。如今做了重要的官，

他卻已灰白了頭，再沒有歡樂的童年。

當他年輕時，度過的日子都貧賤;

如今年邁又生病，還能用什么名和錢。

住在那偉大的漆門后，

是個年輕人，母親奶汁的味還在他的口中含;

不用太多看，軟滑的皮膚像姑娘，還有那英俊的臉。

戰(zhàn)士的制服他從不曾穿，二十歲得到了父親的地位和錢;

當春天到來時，他總是出去玩：

穿著那柔軟的皮大衣，騎著精致的馬，

把早晨花費在賭徒和酒鬼前;

晚上去唱歌廳，睡在一群姑娘間。

他花掉他的錢，去付酒賬單;

用那些剩下的，把美麗的女孩來挑選。

除去那喝酒、唱歌、與狗和馬出門去打獵，

幾乎不存有他懂的東西在世間……”

“在那小山上，野草長在偉大的松樹下;

兩種生活的東西，一個自甘低，一個向上卷。

從古老的時代起，它一直是這樣的道路;

知道這悲哀的人里，你并不孤單。”

年輕時穿著賓大學士服的唐納德·J·特朗普(右)和他的地產(chǎn)老板父親

山苗與澗松，地勢隨高卑。古來無奈何，非君獨傷悲。

我在美國這幾年最大的收獲之一，就是親眼看到、親身了解，如果名校屈服于資本的淫威，把這一身黑色長衫濫發(fā)給不學無術(shù)、半道轉(zhuǎn)學上來的富裕家族紈绔子，讓他頂著自己校友的名聲招搖撞騙，幾十年后會給一個偉大的國家?guī)矶嗝瓷钸h而廣泛的災難。

至于我自己，這樣家庭出身不上不下、既不至于買不起衛(wèi)生巾或死于戰(zhàn)火，也沒有家族企業(yè)可繼承的孩子，在畢業(yè)典禮的焰火與歡笑消散時，終究要自問，離開美國、回到故鄉(xiāng)的我，是否真正獲得了長進?花了這么多父母的錢投入了自己青春，帶回的，除了那些“跨越國界的每一個相遇”和這一身洋長衫，還可有別的東西：可有合格的、回國后在內(nèi)卷環(huán)境中經(jīng)得起考驗的微積分與回歸分析知識?可有一雙穿透風雷激蕩的五洲四海，看見廣大世界上不公貧困和苦難的眼?可還保留著許多年前星星火炬旗下入隊誓詞的本心?

當黑色長衫上聚集的那些不源于我自己的羨慕與景仰隨著國家發(fā)展觀念變遷逐漸褪去時，我所獲得的智慧、品行和可用之處，是否對得起爹娘，能不能見得過年時的父老鄉(xiāng)親?

新澤西跳蚤市場上的五件二手學位袍，打包55美元自取。最后兩件騷紫色的應該是紐大，而第一件顯然來自哈佛——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guī)煹?，憂患實多

我拿回一身美國名校博士服紀念品，并不能給我加持上顏寧的才華;即使我在二手市場上買到了正品的衛(wèi)斯理學院或者斯坦福大學的學士服帶回家，也不能讓我憑空生出冰心的文采和谷愛凌的勇氣。漂亮的衣服都是身外之物，但在這個Z世代的美國社會，那些年輕人之間日日夜夜的所見所聞，卻能給我一顆寒春一般的心。

我還保存著當年的筆記、作業(yè)本和洗不干凈的白大褂。那身因一句玩笑獲得的“僭越”博士服、那條在美國買的好貴好貴的國旗披肩，在這個場合，也可以放出來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