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第一書記與一位農家姑娘的故事
(原題:永遠的囑托)
您走了,走在鮮花盛開的春季。
您走了,走完了100年的人生歷程。
2009年4月8日中午,我收到中央黨校辦公廳用急件發(fā)來的訃告:“……原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中央黨校原校長高揚同志,因病醫(yī)治無效,于2009年3月29日14時17分在北京逝世……定于4月9日上午9時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東禮堂舉行送別儀式。”
在火速趕往北京的途中,淚眼凝望車窗外一閃而過的棵棵垂柳,片片潔白的梨花,我的思緒又回到上世紀的1983年……
1.
那一年您74歲,是河北省委第一書記。
那一年我24歲,是行唐縣東市莊村一名初中畢業(yè)回鄉(xiāng)勞動了十年的農家姑娘。
省委第一書記和一個農家姑娘之間似乎不應該有故事,只因您到河北上任后對人才的重視讓我遇到了千載難逢的機遇。我是省委向各級黨政干部提出“發(fā)現(xiàn)和提拔人才要開辟新途徑”的受益者。
您對我的了解,來自1983年7月2日共青團河北省委研究室第七期《情況反映》。那上面以《介紹一個自學成才的農村女青年》為題,記述了我堅持自學文藝創(chuàng)作在全國刊物發(fā)表作品并獲獎的情況。同時還提出了兩條建議:一是建議有關部門把我轉為非農業(yè)戶口,錄用到行唐縣文化館工作。二是建議在社會科學領域制定擇優(yōu)錄取和招聘人才的制度和政策。
您于1983年7月18日在這期《情況反映》上做出批示:我同意所提兩條意見。請團省委找一份登“辣椒嫂”的《曲藝》給我。
“辣椒嫂”是我1982年在全國《曲藝》雜志7期首篇發(fā)表的新故事,同年獲得河北省“四化建設新人新貌”優(yōu)秀作品獎,并被中國曲藝家協(xié)會列為建國以來全國優(yōu)秀曲藝作品。
作為到河北上任剛一年的省委第一書記,有多少重要事情等待您去決策,可您卻點名要看一個農村業(yè)余作者發(fā)表的作品。不知道當時有多少人對您的“過分”認真不理解,而我卻是在后來幾次當面聆聽您的教誨時才豁然明白,您的批示不僅是要解決一個農村業(yè)余作者的戶口問題,還要通過看作品為其把關定向,給予具體指導,使之健康成長,避免成為曇花一現(xiàn)的人物。
您的偉大就在于細微!
有關部門帶著您的批示到行唐縣對我進行考查,并到我家去找刊登《辣椒嫂》的《曲藝》雜志。當時我正在外地參加一個文藝創(chuàng)作會議,因沒有聯(lián)系方式對即將降臨的喜訊一無所知。我一個大字都不識的老母親不知道省委第一書記是多大的官兒,更不明白城里人為啥大老遠跑到村里來借書看,在母親眼里,女兒發(fā)表的文字比什么都金貴,她舍不得把雜志交給這些城里來的“陌生人”,怕他們借走了不還。是我當教師的大嫂做工作,母親才極不情愿地把那本登有《辣椒嫂》的《曲藝》拿出來。
這篇歷經周折找來的作品您認真看了,連其中的人物和語言都記得那么清晰。您對我的創(chuàng)作方向和作品風格給予了充分肯定,這是后來您和中國曲藝家協(xié)會領導會面時談出來的。
您的批示為我清除了一切障礙。有關部門以極高的工作效率辦妥了各種手續(xù)。1983年7月29日,我被破格錄用為國家干部,安排到行唐縣文化館工作。
1983年8月20日晚8時,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在全國新聞聯(lián)播時間播出了“河北省委領導關懷自學成才青年,周喜俊破格錄用為國家干部”的消息。新華社1983年8月29日電發(fā)了《青年女社員周喜俊堅持業(yè)余創(chuàng)作被行唐縣文化館破格錄用》的通稿。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等全國及各省、市新聞媒體先后進行了報道。省委第一書記關心自學青年的消息在全國產生了強烈反響。這振奮人心的喜訊讓眾多在社會底層艱難跋涉的自學青年看到了希望,為在自學之路上奮力拼搏做出貢獻的有志青年打開了綠色通道,一時間在全國掀起了青年自學的熱潮。走自學之路,做棟梁之材,成為無數(shù)青年奮斗的目標。
您的批示,不僅改變了我的命運,也為在社會科學領域不拘一格選用人才開了先河。一大批有成就的自學成才青年在黨團組織的關懷下找到了發(fā)揮專業(yè)技能的廣闊天地。據(jù)有關資料記載,在我錄用后的三年中,河北省就錄用了112名閑散科技人員,其中青年人占了三分之一。
2.
省委第一書記對一個農村業(yè)余作者的關懷讓眾多人精神振奮,但也讓一些認為沒有關系不走后門就辦不成事的人覺得不可思議。于是有人挖空心思編造出各種啼笑皆非的故事。我親耳聽到過有人神乎其神地講您抗戰(zhàn)時期在太行山區(qū)打游擊,怎樣和我父親成了有生死之交的摯友,所以我的破格錄用是您轟轟烈烈把后門開成了前門。還有人說高占祥書記和我父親是戰(zhàn)友,是他找您給我走了一個大后門。我的農民父親三生有幸,因病去世17年后竟然和你們這些省委領導拉上了關系。
如果說這類謠傳還是不明真相的人對這次“破格”找合理依據(jù)的善意推測,那么另一種人對民族化大眾化創(chuàng)作風格的輕視和排斥卻讓我感到無所適從。在這關鍵時刻,是您及時為我把握了方向。
我不會忘記,在1983年12月上旬召開的河北省自學成才青年座談會上,您第一次見到我就關切地詢問我錄用之后的學習、工作和創(chuàng)作情況。還當眾鼓勵我在創(chuàng)作上保持自己的獨特風格,堅持走民族化大眾化的道路,堅持寫農村的新人新事新變化。
我不會忘記,1984年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中國曲藝家協(xié)會二屆三次理事會擴大會議在石家莊召開。4月13日晚7點30分,您到河北賓館看望與會的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曲協(xié)主席陶鈍,副主席侯寶林、高元鈞、羅揚等同志,在和他們親切交談中還不忘對我進行推介。您說:“你們知道,我們省有個周喜俊,是個農村姑娘,初中畢業(yè),寫農村寫得非常形象,很地道,她是民族風格的。”談到一些地方對曲藝工作不重視時,您說:“現(xiàn)在有些人對曲藝存有偏見。有人寫了兩三篇小說就成了作家,寫曲藝的出了幾十篇作品也不承認是作家。好像曲藝登不了大雅之堂。中國新書出路何在?在于面向農村,在于群眾是不是喜聞樂見,是不是具有民族風格。毛澤東同志講的要為中國老百姓喜聞樂見和民族形式、民族風格的文藝思想,要好好做做宣傳。”
在那次會上,中國曲協(xié)副主席羅揚對我說:“喜俊你太幸運了,能遇上高揚同志這樣愛才護才的好領導是你的福氣。”侯寶林、高元鈞等曲藝界前輩也囑咐我一定不要辜負您的期望。陶鈍主席專門為我題寫了“學習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深入理解中國社會主義特色,必能使自己的作品豐厚多采”的贈言以示鼓勵。
您像護花的使者,為一個在文藝界嶄露頭角的“小荷”撐起保護傘,唯恐她在冷風中夭折。您像愛花的園丁,及時施肥澆水,避免她在烈日下凋零。您是日理萬機的省委第一書記,卻時刻不忘為一個青年作者敲敲警鐘。
我不會忘記,1984年11月3日至5日,河北省召開自學成才青年命名表彰大會,我作為自學成才青年十面紅旗之一受到表彰,并代表受獎者在大會上發(fā)了言。散會后的第二天,您委托省委宣傳部、團省委的同志把《老舍曲藝文選》、《趙樹理曲藝文選》贈送給我,兩本書的扉頁上,您親筆題寫了:贈給周喜俊同志.高揚.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七日.還加蓋了您的印章。
您什么都沒說,但那紅紅的印章讓我感受到了您贈送這兩本書的份量!您是不是擔心剛剛受到表彰的我在鮮花和掌聲中迷失方向?所以才用這種特殊的方式提醒我,要以老舍、趙樹理兩位前輩為榜樣,永遠扎根于人民群眾之中,堅持走民族化大眾化的創(chuàng)作道路。
您什么都沒說,但在此時此刻親筆簽名贈書給我,勝過千言萬語的告誡。您是用這種特殊的方式提醒我,藝術永遠屬于人民,牢牢把握這個創(chuàng)作方向,道路會越走越寬闊。
至今《老舍曲藝文選》、《趙樹理曲藝文選》兩本書仍擺放在我書架的顯要位置,每當我心浮氣躁的時候,就要拿過來翻翻,它會時刻提醒我不能辜負您的期望!每當我被文藝界各種思潮沖擊的頭腦發(fā)暈時,就要靜下心來讀讀其中的篇章,它會激勵我要像兩位文學前輩一樣,面對各種風浪襲擊, 始終保持自己的本色。
我更不會忘記,1985年春天,我的第一本新故事集《辣椒嫂》準備出版,
書稿送出版社之前,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給您寫了一封信,希望您能給題詞。信發(fā)出去后我就后悔了,我想您工作那么忙,您已經為我操了那么多心,現(xiàn)在要出書了還給您添亂,是不是太過分了?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您讓人把題詞轉給了我。打開一看,一張十六開的宣紙上寫著:用群眾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歌頌社會主義新時代。這21個字中有6個字是從另外的宣紙上寫好剪下來貼上去的。看著這拼貼到一起的題詞,我心中涌上一股暖流。您不是書法家,但您是在用“心”去寫。我不知道您在夜深人靜處理完公務之后寫了多少遍,才把最滿意的幾個字拼到了一起。這不是一句附庸風雅的題詞,而是省委第一書記對一個青年作者寄托的殷切期望!
3.
高揚書記要回北京了。
得知這消息的時候是1985年5月下旬。那時我的工作關系已從縣里調到石
家莊地區(qū)文化局戲研室,但為了不脫離生活,組織上批準我仍然把行唐縣作為深入生活基地。那天我是回市里參加一個會議,當聽到您要離開河北的消息,我再也坐不住了,我要去看您!盡管我知道您離開河北之前還有好多重要事情需要處理,但我想見您的愿望是那么強烈。
1985年5月27日上午,團省委的同志陪我一起去了省委四號樓。進門之前秘書告訴我,您上午的事情安排的很滿,只有三、五分鐘時間。我說兩分鐘足夠,我和高書記見個面就走。沒想到,當我走進您辦公室的時候,您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你來得正好,有些話我還是想當面跟你談談。”您的開場白一下消除了我的緊張和不安。
您停下手頭的工作,坐在沙發(fā)上,像一個慈祥的長輩,詳細詢問我的工作和生活情況,包括工資多少?夠不夠花?家里負擔重不重?到農村深入生活有沒有困難?之后話題就轉入了談創(chuàng)作。您說:“現(xiàn)在對通俗文學有爭議,有人排斥的挺厲害,認為通俗文學算不上文學,寫通俗文學的人不算作家,這是一種偏見!對那些庸俗的東西,烏七八糟的東西,別理它,按照你自己的道走,不要受干擾!”
您說:“現(xiàn)在中央強調文藝創(chuàng)作的民族化。有些小說洋化太厲害,形式、風格都追求洋化,丟棄了民族的東西,這是個方向問題。有的作家不深入生活,寫的東西真實感很差。我算是知識分子吧,‘五四’以來就接受新文化的教育,我都不知道那說的是什么,廣大讀者能從中受到什么教益?不深入生活就寫不出好作品。”
您說:“你是很有成績的,但現(xiàn)在還沒有成大名。主要是條件不成熟,因為通俗文學還不被重視。當然,通俗文學本身也還需要出好作品,名作品。正如雜文一樣,原來不被重視,我們辦了《雜文報》,有些雜文寫得還是很不錯的?,F(xiàn)在怎么樣?不是被重視起來了嗎?通俗文學是受群眾歡迎的,抗戰(zhàn)時期、延安時期創(chuàng)作的那些作品大多是通俗文學吧?起到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有人說現(xiàn)在是和平年代,需要輕松愉悅,那也不能總是靡靡之音,讓人昏昏欲睡吧?寓教于樂,現(xiàn)在有些人只強調娛樂,而忽視了教化功能,這是一種偏頗,長期下去是會出問題的!文藝是為人民大眾的,這個宗旨不能變!文學作品要是不被廣大人民群眾接受,只靠小圈子里幾個人互相吹捧,長久不了。通俗文學有很強的群眾性,創(chuàng)作的前途很光明,我相信總會有人站出來說話的!”
您對我說:“你的作品我看過幾篇,格調清新,境界很高?!独苯飞肺易x了兩遍,人物很鮮活,語言鄉(xiāng)土氣息很濃,很有特色。這與你長期生活在農村有很大關系。進了城還要繼續(xù)堅持深入生活,要和社會上的一些青年人建立聯(lián)系,不只是搞創(chuàng)作的,其它行業(yè)的也行,要和他們思想上有交流。不然,寫短篇還可以,寫長篇就困難了。長篇涉及到各種各樣的人物,各方面的知識,沒有豐富的生活積累就寫不好。社會發(fā)展很快,人們的生活變化也很快,不經常深入生活,就跟不上時代的發(fā)展。生活處在停滯狀態(tài),讀書再多也寫不出好作品。搞創(chuàng)作,外國文學讀得不多不要緊,古典文學基礎差點也不要緊,關鍵是要堅持不懈地深入生活。當然,有了生活不讀書也不行,知識面狹窄,思想境界不高,看生活只是表層,寫出的作品就不豐厚。你錄用后就去上大學,這很好。除了大學課本上的知識,你還要集中精力多讀些書,古典的,現(xiàn)代的,外國的,自然科學方面的書也要讀一點。還有《資治通鑒》《史記》之類的書,我建議你以后也要擠時間讀一讀,讀不懂不要緊,可以先讀白話文,然后再讀原文。”
不知不覺中,您已經和我談了一個多小時。這期間,秘書進來過幾次,那一定是在催促您。見您談興正濃,只好悄悄退了出去。我心里特別不安,幾次欲起身告辭,都被您打手勢制止了。您說:“別嫌我愛嘮叨,要離開河北了,愿意和你多說幾句,也許對你以后的創(chuàng)作會有用處的。”
我的淚水一下沖出了眼眶,我哪里是嫌您“嘮叨”,我是為耽誤了您那么多時間而歉疚。
您安慰我說:“以后還能見面的,到北京去我家里,咱們接著談。下次你不能只聽我說,也要發(fā)表自己的意見嘛,咱們共同探討。”說著起身離開沙發(fā),坐到辦公桌前給我寫下了您北京家里的地址和電話。還非常認真地在一張便簽上畫了到您家的線路圖,囑咐我發(fā)表了作品要送給您看。團省委的同志趁機問您:“這次談話是否整理出來發(fā)表?”您搖搖頭說:“喜俊能記住就行了。”
高揚書記,我記住了,不僅把這次談話的內容全部記在了日記本上,而且牢牢記在了心里。您離開河北之前的這次長談,成了我后來面對文藝界各種風潮保持獨有定力的精神支撐。
4.
我再次見到您,是您離開河北半年之后。
1985年11月25日至30日,我到北京參加共青團全國代表會議。開幕式那天晚上,團省委和新聞部門的幾個同志帶我去看望您。一進家門您就高興地對我說:“剛從電視上看到你!”
您的神情和語氣,讓我深切感受到,您雖然離開了河北,卻把對我的那份惦記帶回了北京,您仍然在關注著我的成長,關注著我的創(chuàng)作,關注著我走什么樣的道路。
您問我這半年又有什么新作品,是不是還在行唐縣體驗生活?您說體驗生活也不見得老在一個地方,別的地方也要走一走,這樣眼界會更開闊,看生活會更全面。您問我在河北大學中文系的學習怎么樣?當?shù)弥冶辉u為優(yōu)秀學員時,您很高興地說:“這就好,有了創(chuàng)作實踐再系統(tǒng)地學學理論,會為以后寫長篇打下基礎的。有個青年作者說寫長篇小說是跟著感覺走,寫到哪兒算哪兒,我不贊同。農村人蓋房子也得先有個主體框架吧,要不怎能知道用多長的木料用多少磚瓦?寫長篇沒有個主題思想能寫好?有個青年詩人說,她寫詩就是寫夢境,每天早晨起來回憶做了什么夢寫出來就是詩,我覺得這種方法不可取。創(chuàng)作是一項艱苦的勞動,沒有清醒的認識,懵懵懂懂的怎能寫出好作品?還有的青年作者認為,寫出的作品大多數(shù)人能看明白就太俗了,只有個別人能看懂才是高雅的作品。這論調是對馬列主義文藝觀的歪曲,也違背了做人的基本道理。打個比方,一個父親和兒女說話,兒女聽不懂,能說他是好父親嗎?兒女和父親說話,父親聽不懂,能說他是好孩子嗎?作家寫出的作品要是大多數(shù)人都看不明白,能是好作品?”
您還對我說:“中國文聯(lián)的同志送來一包書,我翻了翻覺得很適合你看。你開會帶著不方便,等河北有車來再讓他們給你帶回去吧。”
從您家出來回賓館的路上,和我一起去的幾個同志開玩笑說:“在高揚同志面前,小周是紅花,我們只能是秋后的落葉了,誰也插不上話。”
有人說您很威嚴,但在我眼里您總是那么慈祥。您對我的感情,不僅是老領導對一個青年作者的關心,更是一個長輩對晚輩的呵護。一位老師曾和我說過:“你要是把路走偏了,不僅是你的失敗,高揚同志也會很傷心的。”這句話像警鐘時時在我耳邊長鳴。
1996年11月7日,我在北京參加中國曲協(xié)的會議。當時我的中篇故事《辣椒嫂后傳》剛在《曲藝》雜志連載完,編輯部的同志在會上發(fā)刊物時特意多給了我?guī)妆?,順便提醒我一句?ldquo;你是不是給高揚同志送去一份?他對辣椒嫂可是很關心的。”
是啊,當年因為您的批示讓眾多人記住了“辣椒嫂”,如今我寫出了《辣椒嫂后傳》怎能不送給您看呢?
您離開河北時給我留下的電話號碼和地址還在,這些年我每次到北京都帶著這個號碼,就是一次也沒有用過。我是一個本分得有些冒傻氣的人,總怕給人添麻煩。尤其像您這樣年事已高的老領導,我更不敢冒昧登門。我怕耽誤您的時間,怕干擾您的工作,怕影響您休息,怕打亂您的生活秩序??蛇@次我什么也顧不得了,因為我急于想讓您看到我的新作。
屈指算來,距上次團省委的同志帶我去您家已有11年,我不知道您身體狀況如何,更怕您記不起我是誰,所以撥通電話的時候特意讓公務員轉告您,我是“辣椒嫂”的作者周喜俊。
見到您的時候我才知道這種提醒是那么多余,雖然那年您已經87歲,但仍然紅光滿面,氣宇軒昂,思維非常敏捷。您接過登有《辣椒嫂后傳》的雜志,看到封面上發(fā)了我的照片,作品也登在首篇,高興地說:“還上封面了?又是發(fā)的第一篇啊!《辣椒嫂》當時也是發(fā)的首篇。”
從《辣椒嫂》到《辣椒嫂后傳》,中間相隔整整14年,您對一個青年作者的作品依然記憶猶新。
見您那么認真地打開雜志看著,我有些不忍心。我說字太小了,您能看清嗎?您順手拿起桌上的放大鏡說:“我用它來看,每天看兩頁,慢慢就看完了。”說著起身到書房拿來剛出版的《高揚雜文散文集》說:“我也出了本小書,送給你一本,咱們交換著看。”并認真地為我簽上名。
您告訴我,現(xiàn)在沒有公務纏身了,有更多的時間讀書寫作思考問題,每天堅持寫點東西。雜文散文理論文章都寫,寫好了就先放起來。我問您為什么不發(fā)表?您輕輕搖搖頭說:“現(xiàn)在發(fā)表還有點早,我的一些觀點也許幾年十幾年之后才能得到印證。你搞文學創(chuàng)作也一樣,要有超前意識,這樣寫出的作品就不會過時。好的文學作品不只是反映生活,還能引發(fā)人的思考,引導人的思維,這樣才能發(fā)揮寓教于樂的作用。”
那天下午,您和我談了很多,從深入生活到文藝創(chuàng)作,從藝術觀點到表現(xiàn)形式,從創(chuàng)作思想到作品風格,從人生觀價值觀到一些社會問題,從您寫的雜文到我的新故事創(chuàng)作。您不斷提出問題和我探討,沒有居高臨下的“訓導”,而是像對待忘年交文友一樣平等地和我交談。您的平和與坦蕩讓我思想徹底放松,我也無拘無束談了自己的觀點。
您問到我這十幾年的學習和工作情況。我如實做了匯報,您專注地聽完,扳著手指頭做總結:“上大學——深入生活——當所長——搞創(chuàng)作——再上大學——再深入生活。這些年你干了不少事嘛!”我告訴您,這是“先天不足,后天惡補。”您笑了,那是一種放心的微笑。
我對您說:“您離開河北時給我推薦的《資治通鑒》我已看過了,現(xiàn)在正讀《史記》。”您滿意地點點頭說:“那會兒我問你看過《資治通鑒》沒有,你說沒看過是真話。一個初中畢業(yè)的農村小青年,看這大部頭的書也不一定能看懂。現(xiàn)在你說看過了也是真話,因為我給你推薦了這套書,憑你的個性,肯定是要讀的。何況你學了中文,又學法律,也有了知識積累。要是把創(chuàng)作比做火車,生活和知識就是兩條鐵軌,只有一齊向前延伸,火車才能跑得又快又穩(wěn)。有些農村青年開始寫的東西還不錯,進了城就忘了農民,不愿再到農村深入生活,寫的作品脫離實際,胡編亂造,老百姓不買賬,也就沒有生命力。有的作者不加強學習,不注重知識積累,寫來寫去就沒了后勁兒,寫出的作品總也超不過以前的。還有人總愛模仿西方的東西,甚至改頭換面大段大段抄外國的,這樣的東西不管怎么炒作也是熱鬧一時。中國有自己的國情,能流傳下來的作品肯定是中國氣派的。作家不能坐在家里憑空想象,只有經常深入到群眾中,不斷增加生活積累和知識積累,才能不斷寫出好作品。這話說著容易,真正能堅持下來也很難。你進城十多年了,還能保持本色,腳步走得很扎實,我相信,你的路子會越走越寬。”
這一次暢談,給了我更多的啟發(fā)??纯磿r間不早,我要趕回賓館了,您執(zhí)意把我送到門口。深秋的風有些涼,我讓您回屋,您不肯,說要看著我走。我走過門崗,回頭看見您仍然站在院里沖我擺手,您魁梧的身影,雪白的頭發(fā),還有那關切的目光,讓我非常非常感動。那一刻,我的心默默對您說:“高揚書記,我決不會辜負您的期望!”
5.
我沒有想到,您對“辣椒嫂”有了新的期待。
1997年秋天,我在中國藝術研究院參加編劇進修班。這期間家鄉(xiāng)人送給我兩盒大紅棗,禮物雖輕,但包裝盒上“一顆紅棗一顆心,顆顆紅棗送親人”的話語很溫馨,我突然覺得這紅棗應該送給您。更主要的是有了上一次無拘無束的交談,我還有好多話想跟您說。
11月4日下午沒有課,我拎著兩盒紅棗去了您家。這是我認識您15年來第一次送“禮”。一進門您老伴就風趣地說了一句:“看見大紅棗,想起辣椒嫂。”您微笑著對我說:“今天還真得說說辣椒嫂。”
我莫名其妙,不知你二老怎么想起了這篇作品,我這次打電話沒拿“辣椒嫂”做招牌啊。
在客廳落座后,您第一句話就說:“你送來的《辣椒嫂后傳》我看完了。”我驚詫地看著您,腦海里頓時閃現(xiàn)出一組數(shù)字:八萬多字的作品,小六號字,88歲的老人,您就那么拿著放大鏡一字一句看完了?
您沒有在意我的疑惑,繼續(xù)著自己的話題:“我不太喜歡后傳,總覺得是狗尾續(xù)貂,成功的不多?!独苯飞┖髠鳌愤€是很不錯的,比《辣椒嫂》又豐富了許多,這個農村新人是隨著時代的腳步走過來的,已經很成熟了,應該讓她發(fā)揮更大的作用。”
我怔怔地瞅著您,一時沒有明白是什么意思。
您說:“你不是正在編劇班進修嗎?讓藝術研究院的老師們幫著出出主意,看能不能改編成劇本?新故事的讀者面還是窄了一些,要是能改編成戲曲或電視劇,效果就大不一樣了。現(xiàn)在的舞臺和屏幕很需要這樣的人物,她是具有中國特色的女性形象,我很喜歡,我想觀眾也會喜歡的。”
您的提示讓我對“辣椒嫂”有了新的認識,也給了我為這個人物找到更大發(fā)展空間的信心。雖然在那期編劇進修班上未能如愿,但時隔不到兩年,1999年10月上旬,中央電視臺影視部責編和制片方就找到了我,邀我寫一部反映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后農村巨大變化的長篇電視劇。我當時就給他們講了《辣椒嫂》和《辣椒嫂后傳》中的人物和故事以及這些年發(fā)表的反映農村新人新貌的其它作品。還沒等我講完,央視的責編就興奮地說:“你有這么豐厚的生活積累,創(chuàng)作這部電視劇肯定沒問題!”最后確定以“辣椒嫂”為女主人公形象,以《辣椒嫂后傳》為三中全會后的主要事件,其它故事和報告文學作為補充來創(chuàng)作這部電視劇。
《當家的女人》劇本七易其稿,歷時三年,電視劇終于拍出來了。但事情并不是預想的那么順利。當時正是古裝劇、青春偶像劇、武打劇、愛情劇紅火熱鬧的時候,這么一部農村題材的正劇能否有收視率?是很多人擔心的問題。
2004年2月27晚全國“兩會”期間,在沒有做任何廣告的情況下,《當家的女人》在中央電視臺電視劇頻道悄然與觀眾見面,卻產生了意想不到的轟動。相隔22天央視一套應觀眾強烈要求再次播出,收視率直線上升。之后各省衛(wèi)視臺輪番熱播。同時還獲得第24屆全國電視劇飛天獎、第22屆中國電視金鷹獎,中宣部第十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優(yōu)秀作品獎,成為央視獲獎和市場雙贏的優(yōu)秀劇目,連續(xù)幾年久播不衰。
高揚書記,我沒有辜負您的囑托。“辣椒嫂”以《當家的女人》女主角張菊香的形象走出來了,走進了全國億萬觀眾的心中。她正直善良的品質,坦蕩包容的胸懷,昂揚向上的性格和不斷進取的精神,受到了各個階層觀眾的喜愛。從改革開放的前沿深圳廣州,到革命老區(qū)延安井岡山,從機關廠礦到大學校園,從省會城市到偏遠鄉(xiāng)村,從大學教授到出租車司機,當眾多人贊美張菊香這個女性形象時,我多么想打電話和您說說心里話,多么想告訴您,那個被您關注了二十多年的“辣椒嫂”終于得到了社會的認可!實踐證明,觀眾對真善美的欣賞沒有變,對中國氣派民族精神的崇敬沒有變!當我拿起電話的時候才想到,這一年您已是95歲高齡。從1997年深秋的那個下午您和我談論“辣椒嫂”的出路,到2004年初春《當家的女人》播出,相隔近七年我沒再和您聯(lián)系,您還能想起我是誰嗎?還能聽出我的聲音嗎?還能像當年拿著放大鏡看《辣椒嫂后傳》一樣坐在電視機前看《當家的女人》嗎?我手拿電話猶豫半天,最后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那天晚上,我突然萌生了給您寫封信的念頭。當我在電腦的鍵盤上敲下:“高書記,我想和您說說心里話”幾個字時,已是熱淚長流。二十多年過去了,您為我所做的一切就像發(fā)生在昨天一樣清晰,如果沒有您的直接關懷,如果沒有各級黨團組織的關心培養(yǎng),如果沒有眾多好人的扶持呵護,我這棵從貧瘠土地上冒出來的小苗也許早已夭折,又怎能茁壯成長?面對鮮花掌聲,您不忘給我敲敲警鐘,讓我頭腦永遠清醒。面對冷風邪氣,您給我精神鼓勵,讓我變得更加堅強。您一次次的長談,是在為我的心靈補充營養(yǎng)。那“潤物細無聲”的教誨,是在為我把握創(chuàng)作方向。多年來,不管文藝界出現(xiàn)什么樣的思潮,不管深入生活受到贊揚還是貶損,不管歌頌崇高受到肯定還是否定,不管寫農村受到重視還是冷落,我始終堅持“扎扎實實深入生活,認認真真為人民創(chuàng)作”的理念。這種無怨無悔的堅守,讓我的創(chuàng)作道路越走越寬廣。
這封沒有發(fā)出的長信,是我對您的一次心靈傾訴,記載了我難以忘懷的成長經歷,也是河北省委對人才高度重視、對文藝工作高度重視的最好見證!
6.
您曾說過,周喜俊很本分,從來沒有提過任何要求。我覺得您已經為我做了很多很多,我只有把全部精力用在工作和創(chuàng)作上,才是對您和所有關心我的人最好的回報。我的作品和人品得到了組織和文藝界的認可,2004年8月我被破格提拔為石家莊市文聯(lián)主席。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剛從農村體驗生活回來就被市委領導召去做上任前的談話,我有些誠惶誠恐。雖然我在市藝術研究所當了近11年的所長,但能否挑起省會城市文聯(lián)主席的重擔,我心里還是沒有底。更何況我正處于創(chuàng)作的旺盛期,擔心行政事務多了會影響出作品。一位老領導真誠地對我說:“當文聯(lián)主席對你個人沒什么好處,但對石家莊文藝事業(yè)的發(fā)展會大有益處。這些年你堅定不移地走民族化大眾化的創(chuàng)作道路,如果你當了文聯(lián)主席,就能舉起這面旗幟,帶出一支這樣的隊伍,高揚同志知道了也會很欣慰的。”正是這番話,讓我感受到了自己應該肩負的社會責任。
高揚書記,我沒有辜負您的期望。作為石家莊市文聯(lián)主席兼作協(xié)主席,我上任以來,圍繞“樹旗幟、帶隊伍、育人才、出精品”的總體思路,卓有成效地開展著工作。每年的5·23前后,我們以紀念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為契機,開展一次大型主題教育活動,就是要讓我們的作家藝術家時刻牢記,文藝是為人民大眾的,這個宗旨永遠不能變!
2006年5月23日在石家莊文聯(lián)組織召開的全市文藝創(chuàng)作大會上,當我坐在會場,傾聽一個個來自基層的業(yè)余作者充滿激情的發(fā)言時,我想到了當年的自己……
1984年11月下旬至12月初,歷時六天的河北省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座談會在石家莊召開。作為省委第一書記,您不僅出席了開幕式,而且在12月1日下午邀集部分青年作者進行了親切交談,我也在被邀之列。座談中您親切地對大家說:“搞創(chuàng)作要有洞察力,作家手里掌握顯微鏡,微觀世界的東西也能看得見。還要手里掌握望遠鏡,站在高崗上,拿著望遠鏡,別人能看出幾百米,你就能看出幾千米。顯微鏡和望遠鏡就是馬列主義。”您要求大家要努力學習,深入生活。滿腔熱情投入到時代變革的熱潮中,為繁榮河北文藝做出貢獻。
這次座談會對我的創(chuàng)作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記憶。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樣的文學創(chuàng)作座談會已經很少召開了。我到文聯(lián)上任之后首先想到的是要組織召開一次這樣的創(chuàng)作會議,要把當年您對我們提出的要求傳達給新一代的基層業(yè)余作者。這次會議市委市政府領導都很重視,開得也非常成功。會上一些中老年作家不約而同地把這次會議和1984年省里的文學創(chuàng)作座談會聯(lián)系在了一起,他們說這次創(chuàng)作會是22年前省里那次座談會的繼承和發(fā)展。會后我們向全市文藝工作者發(fā)出了深入生活的倡議,并隆重舉行了新農村建設采風團出征儀式。當我從市委領導手里接過那面高高飄揚的旗幟,迎著火紅的太陽走在石家莊文藝隊伍前列時,我的心在對您說,高揚書記,我沒有辜負您的期望,如果您能看到我身后這支浩浩蕩蕩的隊伍,您一定會感到很欣慰。
如今在石家莊文藝界,深入生活已不是發(fā)號召,而成了每個人的自覺行動。一支扎根基層服務人民的文藝隊伍在不斷發(fā)展壯大,一部部弘揚民族精神緊扣時代脈搏的力作在不斷涌現(xiàn)。您聽到這消息一定會很高興吧?
記得那次和您談創(chuàng)作問題,無意中提到我的一篇散文《酸棗情》,是在贊皇體驗生活時即興寫出來的。這篇作品歌頌了酸棗棵扎根貧瘠土地,不自卑不氣餒,不懼狂風暴雨襲擊,依然結出豐碩果實的無私奉獻精神。這篇不到三千字的散文,竟然挽救了一個高考落榜要自殺的女青年的生命。您聽了沉思好一會兒才說,你寫的酸棗棵正是老區(qū)人民的品質。您說,抗戰(zhàn)時期您曾在太行山區(qū)工作,那里的百姓淳樸善良,為新中國的解放做出了巨大貢獻,可現(xiàn)在他們的日子還不富裕。有的孩子上不起學,有的小伙子娶不上媳婦。您說搞創(chuàng)作的人應該多到他們中間走一走,看看基層老百姓的真實生活,聽聽他們的呼聲,對了解中國的農村問題會有好處的。
我沒有忘記您對老區(qū)人民的牽掛,更沒有忘記您對我的囑托。我到文聯(lián)上任后,在市委的安排下,選擇了贊皇縣行樂村作為深入生活基地。2005年以來,我在工作之余,數(shù)次走向這片熱土。在這里,至今有些老人還在津津有味地講述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在太行山區(qū)打游記的故事,盡管我聽著有些已近乎傳說,可蘊含的卻是當?shù)匕傩諏δ囊黄媲椤?/span>
令人欣慰的是,在這片土地上,如今有一批新時期的共產黨人在為改變老區(qū)的面貌艱苦奮斗,在為解決三農問題無私奉獻,在為新農村建設奮力拼搏,在為引領農村的巨大變革發(fā)揮著重要作用。我被他們的精神感動了,在這里,我創(chuàng)作出了中央電視臺戲曲頻道作為2006年全國兩會特別節(jié)目播出的大型現(xiàn)代戲《七品村官》,在《中國作家》發(fā)表的報告文學《時占經:英勇行樂》,在全國《曲藝》發(fā)表的中篇評書《天地良心》。長篇電視劇《當家的男人》即將開機,同名長篇小說也將作為向建國60周年獻禮圖書公開出版發(fā)行。這一切是我在您牽掛的革命老區(qū)體驗生活四年的結晶。
高揚書記,我想對您說,當年您的一份批示,并不只是解決了一個農村業(yè)余作者的戶口和工作問題,而是埋下了一顆有生命力的種子。 這種子生根發(fā)芽,沐浴著陽光茁壯成長。雖然她不是參天大樹,但也會盡自己所能護佑更多的幼苗,因為她深深懂得,民族化大眾化的創(chuàng)作道路上需要一代又一代新人,只有培養(yǎng)帶動起一支具有責任感的文藝隊伍,才是對黨和人民最好的回報。這是您——-一位老共產黨人賦予她終生的使命!
在八寶山革命公墓東禮堂送別大廳,當我最后一眼看到您慈祥的面容,我的心在默默對您說,高老——我生命中的恩師,您不僅教會了我如何為文,更讓我懂得了如何做人。您一次次的教誨,對我是一生的囑托!
高老,安息吧!
(2009年第4期《長城》全文發(fā)表,2009年4月24日《石家莊日報》整版發(fā)表, 獲全國好新聞二等獎。 收入2009年7月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世紀老人高揚》一書)
作者簡介:
周喜俊,河北省文聯(lián)副主席,石家莊市文聯(lián)主席兼作協(xié)主席,一級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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