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裁中的邏輯與張力——寫在《阮章競文存》出版之際
虎年仲春,為父親編纂的《阮章競文存》(10冊)終于由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在我將一篇篇的文字歸納進戲劇、詩歌、小說、散文、回憶錄、書信札記、筆記這7種體裁中去的時候,編成的卷目,竟?jié)u漸向我凸顯出起初全無料想過的內(nèi)在邏輯。
父親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從抗戰(zhàn)戲劇開始的,只為太行山民喜歡看戲。他的戲劇作品是感性的群眾工作,是他戰(zhàn)斗的武器。戲劇卷的9部作品都與他的職務相關,無論是在太行山劇團、太行八分區(qū)地委、包鋼黨委,還是在中共中央華北局宣傳部任職,統(tǒng)統(tǒng)可以被稱為職務創(chuàng)作。從佚失的《鞏固抗日根據(jù)地》到演遍大江南北的《赤葉河》,再到1950年代《在時代的列車上》,1960年代《紅松山》,每一部戲都是為執(zhí)行黨在特定時期的中心任務而作。為此,父親充滿激情,從語言習慣、行為方式、當時當?shù)氐拿袂樯缫獾雀鞣矫妫吡ο蛉罕娍繑n,以春風化雨般的引導,入眼入耳入心,從情感上將人民團結(jié)到黨的工作目標中來。
詩歌卷是整部《文存》中體量最大的一卷,共1652頁,而在頁碼不到它四分之一的《阮章競繪畫篆刻選》里,卻藏著理解詩歌卷的密碼。父親從小酷愛美術,一生將繪畫篆刻作為文學的延伸,甚至是療傷的良藥。在民歌體創(chuàng)作階段,美術的作用在于語言瓶頸的突破;到了1950年代的塞外詩階段,美術的作用在于意境的創(chuàng)造?!段拇妗分袑懹?span lang="EN-US">1977—1978年的那十來首詩,讀起來明顯感到,作者在十年“拳離手,曲離口”,思想遭禁錮之后的筆澀聲喑。正是1979年從河南臺前縣溯河直到河津禹門口,再東登太行五臺,沿途30多幅寫生繪畫中的線條、構圖、色彩,使父親從極度的創(chuàng)作焦慮中康復,煥發(fā)出了他的創(chuàng)作第二春。父親同題詩畫的創(chuàng)作,從1961—1962年對古巴和江西老區(qū)訪問的兩組開始,到1979—1993年的重走戎馬征程,飽覽壯美山河的六組結(jié)束,被學者概括為“行吟詩畫”。從療傷治愈到酣暢表達,“詩畫共生”所承載的靈性才情,既傳承文脈,又堅持為人民歌唱,因為默默奉獻的士兵和勞動者,始終是活躍在這些詩歌中的絕對主角和繪畫作品的靈魂。
小說這種文學體裁,在父親的創(chuàng)作中有著特殊的指向,那就是專為他所經(jīng)歷的抗日戰(zhàn)爭而用。小說卷上下兩集所有的長短篇目,無一例外都是獻給逢七逢五的抗戰(zhàn)紀念日的。這一份小說祭禮,是在1945年對日大反攻進入焦作后,作者在眾多戰(zhàn)友面前許下的宏愿。之后55年的風雨坎坷,其志彌堅不墮。從1947年3—7月的初稿,到1954年11月-1955年4月的第二稿,這部小說曾題為《太行山不會倒》。1964年改名為《烽火太行山》,到1966年初完成了57萬字的三稿。抽出一些素材加以整理,作為抗戰(zhàn)周年小祭的儀程,就肇始于紀念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20周年的1965年?!肚宄康膭P歌》發(fā)表后,跨過無言的10年,1985年7月寫《民兵王小旦》,1987年發(fā)表《偵察英雄趙亨德》,1995年發(fā)表《五陰山虎郝福堂》。中篇小說《白丹紅》和長篇小說《山魂第一部 霜天》都在“七七事變”60周年的1997年出版,這是父親生命中充滿儀式感的獻祭。
在10年沉默期中,父親悄悄書寫的,還是這部再次更名為《群山》的小說。從朱顏青鬢寫到白發(fā)蒼蒼,辛苦煎熬,焦灼無眠,只為當初的千金一諾。為此,編者將遭遇退稿的《民兵王小旦》和尚未定稿的《山魂第二卷 晴嵐》《山魂尾聲 青春祭》收進小說卷中,以圓作者大愿。
《文存》中按體裁編成的散文、回憶錄、書信札記、筆記各卷,編者更多地著眼于其豐富的史料性。這些文字經(jīng)緯交織,與其他作品互為表里,就像散布于各卷之中的大大小小圖塊,被有心人尋找出來,便能拼接成不同的畫面,還原復雜真切、生動可感,視角不同的歷史情境,得到對時代、事件、作品、人物、性情、心路的新認識和新理解。例如新歌劇《赤葉河》,戲劇卷選入的只是1949年5月的新華書店版和排練首演劇本(佚失)時的導演手記。但在筆記卷中,可以看到作者在陵川縣赤葉河村開展土改工作的5萬多字日記,晉冀魯豫中央局為《赤葉河》首演召開座談會的原始記錄;在散文卷中看到劇本多個版本的后記,在回憶錄卷中看到作者的創(chuàng)作自述。再如1956—1959年在包鋼的創(chuàng)作,主體收在詩歌、散文、戲劇卷中,但是讀者可以在《故鄉(xiāng)歲月》的學徒時期,太行軍工廠的駐廠時期和8冊包鋼工作筆記中,找到包鋼工人干部們當年所感受到的親和力的歷史淵源,找到觸發(fā)創(chuàng)作激情的民間傳說、物候氣象、艱難困苦、奮不顧身……
在編書過程中,不同體裁間自然產(chǎn)生的巨大張力,令我興奮,思維探險的沖動時時襲來。散布各卷的圖塊,色彩斑駁迥然不同,美丑高下混雜難辨。父親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選取什么,揚棄什么,其中的奧秘引人入勝。探究這位給予我生命的人都經(jīng)歷了什么,思考過什么,使我多活了一世。父親的一世,與我自己的一世大不相同:貧困、流浪、戰(zhàn)爭、勝利、困惑、堅守,感受父親與他的戰(zhàn)友由此生成的大格局,大定力,享受與父輩精神對話的無上快樂的同時,拼接出我自己感悟到的新拼圖。
在《文存》編纂工作中,我和出版社共同遵循的原則是:不隱瞞,不虛飾,尊重各個時期文字的本來面貌。無論1943年還是1957年,抑或1967年、1976年……當年的認識和表達都曾真實地存在過,傳播過,也是作者生命的組成部分。有比較才有鑒別,存本真才顯赤誠。敬畏歷史,是中華文脈最被珍惜的遺產(chǎn)。

微信掃一掃,進入讀者交流群
本文內(nèi)容僅為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網(wǎng)站立場。
請支持獨立網(wǎng)站紅色文化網(wǎng),轉(zhuǎn)載請注明文章鏈接----- http://www.wj160.net/wzzx/djhk/wypl/2022-04-07/74769.html-紅色文化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