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畢恩來,另一個鮮為人知的“斯諾”
1
它能進入我的視野,是因其獨特的色彩。
幾年前,小花園的磚石甬道旁,突然出現了一棵風姿綽約的小樹。我是在某個春日里,匆匆穿園而過時,驀然回首,被它吸引住的。
樹干大約手腕粗細,樹冠高約三米,長長短短的枝杈上,不見一星半點綠,卻綴滿了淡紫色、如珍珠粒般大小的細碎花苞,纖巧,秀氣,靈動,映襯著清澈的藍天。
這是什么花呢?美得如此動人,卻又如此含蓄?
打聽之下,方聽說,原來是生長于美國南方的樹種,名曰“美洲蕾”。
它是何時躋身此方寶地的?又是緣何名目呢?我不禁好奇。
這座花園不大,僅數百平方米罷了,夾在新舊幾座教學樓之間,冠名為“東西方交匯園”。園里栽種著來自東亞各國的名花異草,與北美大地的土生佳麗們擠在狹小的天地中,競相爭艷。華夏的牡丹、翠竹,東瀛的櫻花,高麗的木槿,配上木橋下流水、草叢中雁窩,便構成了一個和諧共存的世外桃源。
在這多元文化競爭并存的社會里,各族裔人士對空間的占有極為敏感,若說寸土必爭,也絕不過分。為避免爭端,校方不得不制定了嚴格的條款,限制人們隨心所欲地栽花種草、恣意留情。
都有哪些規(guī)定呢?除了必須和東亞有淵源之外,還必須保持各族裔背景之間的均衡狀態(tài),不允許鶴立雞群、獨霸一方的局面出現。
譬如說,若干年前,日本駐渥太華大使館贈送給學校一批櫻花。整整18株,名目各異,有搔首弄姿的,有蛾眉淡掃的,個個都是風情萬種。然而,獲準躋身小花園立足的,卻僅有兩株。其余的,則分別被栽種到房前樓后、車道兩旁,或遮蔭或站崗去了。櫻花盛開時節(jié),這里一叢,那里一簇,雖不失清麗悅目,卻終未能形成鋪天蓋地、攝人魂魄的花海。
再譬如,在石頭墻角的背蔭處,藏著一株不甚起眼的丁香,初夏時會綻出一串串潔白似雪的花串。那是一個年逾90的白人老太太所捐贈的。她的女兒和女婿原為我校社會發(fā)展研究系的教授。多年前,夫婦倆曾去江西,從廬山腳下的孤兒院里領養(yǎng)了一個棄嬰。原本一家子其樂融融,招人羨慕。不幸的是,女孩子長到12歲那年,養(yǎng)父母竟先后病逝了。因了這萬里之外的淵源,老太太才獲得批準,在園角悄悄栽下了這株白丁香,于樹下安葬了女兒和女婿的骨灰。
若再舉一例,便要提到小木橋旁那兩棵亭亭玉立的雪松了。栽下這兩棵產自北美的雪松,是為了紀念瑞納森學院的首任校長睿思博士。捐贈人是睿思的兒子,一個年過半百的雕塑家。他辯稱,自己從幼年時起便鐘情于東方藝術,作品大多彰顯了豐富多彩的中國和日本文化。言之有理。自然,雪松也名正言順地落戶了“東西方交匯園”。
那么,這株美洲蕾的出現,又是源于哪些說辭呢?
懷著滿腔好奇,我走近了這棵亭亭玉立的小樹,仔細打量。赫然發(fā)現,在樹下的那片野草莓叢中,立著一塊畫冊大小的淺灰色金屬銘牌,上面鐫刻著幾行英文字。
“此樹獻給著名亞洲研究學者托馬斯·亞瑟·畢森(Thomas Arthur Bisson) 博士。他于1969年起在滑鐵盧大學瑞納森學院執(zhí)教并創(chuàng)立了中國語言和文化課程。”
看到這個名字,我腦中忽地一閃,猛然間想起,大約在十幾年前,圖書館館長露易絲女士在行將退休的前夕,曾專門到我的辦公室來,鄭重其事地遞給我一本薄薄的小書,并說,她估計我大概有興趣閱讀并收藏此書。
當時,我于匆忙中,隨便掃了一眼,便放到書架上了。此時卻忽然想起,那本書的作者的名字,仿佛便是眼前這個。
匆匆返回辦公室,從書架上翻找出來了那本幾乎被遺忘的小書。不錯,作者的名字和美洲蕾樹下那塊銘牌上鐫刻的,分毫不差。
灰色的封面已經泛黃,頗為陳舊。果然,這本僅僅70多頁的舊書,是1973年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出版的。
書名頗為醒目:《一九三七年六月在延安:與共產黨領袖們的會談》。里面的幾十幅照片,包括了作者與毛澤東等中國共產黨領導人在延安的合影。
1937年英文原版《1937,延安對話》,作者托馬斯·亞瑟·畢森。完稿36年之后,該書于1973年由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中國研究中心首次出版。
真沒想到,自己棲身二十多年的這個小小的中文教研室,開創(chuàng)它的前輩,竟是一位美國人!而且是一位有著如此非凡經歷的學者!他是何方神圣呢?為何從未有人對我提起過這個名字?難道內中有什么難言之隱?
這個美國人的中文名字可譯作“畢森”。說來有趣,一番搜尋之下,發(fā)現他竟然還有另外一個中文名字:畢恩來。
畢森去往延安前,在北平與家人合照
2
我的遐想被證實了。
畢森出生在美國新澤西州一個普通的小職員家庭。1923年,他從大學剛一畢業(yè),這個雄心勃勃的年輕人便響應基督教青年會的號召,以傳教士的身份遠涉重洋,踏上了神秘的華夏大地。
他先是按照教會的安排,落腳于安徽蚌埠地區(qū),在懷遠縣城一所中學里就職。其后不久,便轉往北京,到燕京大學執(zhí)教。幾年下來,憑著非凡的毅力,年輕人不但學會了既難寫又難認的繁體字,還能操著一口略帶口音的普通話,與路人簡單交談了。
有趣的是,這個黃頭發(fā)、藍眼睛的“洋鬼子”在北京停留期間,竟然還積極參與了國共合作時期的“反帝愛國”運動,與中國人民一道,反對列強侵略、軍閥壓迫,似乎全然忘記了自己來華的初衷,甚至忘記了自己在這座舞臺上本應扮演的角色。
回望已經消散在星空中的歷史煙云,我不禁遐想,也許,畢森年輕的身影曾經出現在“三一八慘案”的游行隊伍里。他那雙有力的大手,曾挽起過劉和珍君纖弱的臂膀,迎著街頭的棍棒和子彈,在血泊里并肩戰(zhàn)斗;也許,當李大釗和他的戰(zhàn)友們被送上絞刑架之前,畢森也曾和京城的文人志士們一同奔走呼號……
不過,在北伐戰(zhàn)爭結束之后,這個熱血青年卻突然間沉默了。對于掌控了大江南北的國民黨政府,畢森竟徹底地失望了。
這一轉變,究竟是因何契機所導致的呢?似乎是個謎。
無論如何,1928年的夏天,在中國停留了5年之后,畢森默默地離開了北平,從滿洲里登上西行的列車,穿越茫茫的西伯利亞草原,繞道莫斯科、列寧格勒,返回了他的故鄉(xiāng)美國。
漫長的旅途中,望著車窗外空曠的原野、無垠的藍天,年輕人那對本來就顯得過于嚴肅深沉的眸子里,似乎增添了更多的憂郁、難言的哀傷。
也許,在隨著鏗鏘的車輪日夜前行的那段時光里,畢森曾不無痛苦地叩問了自己曾經擁有的信仰,并陷入了深深的惆悵,從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升華,或者說蛻變?yōu)橐粋€堅定的無神論者,并從此告別了傳教士的征途。
回到美國后,畢森全身心地投入了學術研究之路,且成就突出。然而,他在大學攻讀歷史數年之久,眼看就要獲取博士頭銜之時,卻突然間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學位,轉而到美國的“外交政策委員會”就職去了。
是福,還是禍?
多年之后,畢森曾坦言,那段時光,他已結婚成家,膝下有了兩個嗷嗷待哺的子女,肩頭負著養(yǎng)家糊口的沉重負擔,權衡之下,便端上了那個待遇頗為優(yōu)厚的飯碗。
這樣說時,恐怕他的內心一定翻騰著酸楚難言的波濤吧。是啊,假若能夠窺視到隱藏在海面下的那一座座鋒利的冰山,畢森還會踏上這條繁華熱鬧的人生航船嗎?
也難說。人們都知道,有性格決定命運之說。世上有不少人,哪怕是經歷過刀山火海,九死一生,若是下輩子重來,依然會選擇“怒向刀叢擲小詩”的那種活法。
當我端詳著照片上那個不茍言笑、似乎永遠在沉思的青年時,便更加堅定地相信了自己的判斷。
3
30年代初期,中國大地內憂外患,烽煙四起。在這個動蕩的時候,隔著遠遠的太平洋,畢森投來了他關切的目光。
那幾年里,他用筆名,或者說化名,撰寫過數十篇文章,贊頌割據閩贛一方的中國工農紅軍,謳歌史詩般壯烈的萬里長征。
這些文章均發(fā)表在紐約的《今日中國》雜志上。雜志主編兼作家費立浦·賈飛,乃美國共產黨總書記白勞德的好友,因此才會大膽地刊登畢森這類堪稱敏感的文章。
在外人看來,畢森這種純真得近乎狂熱的情感,似乎有些奇怪。
我卻并不驚訝。
一個世紀來,不少在中國社會底層體驗過生活、了解民眾疾苦的西方人士,都曾不約而同地贊賞和支持共產黨革命,視其為靈丹妙藥,或者說成功的捷徑,藉此可迅速改造封建社會、半殖民地社會愚昧落后的狀況。
例如在四川出生并服務多年的加拿大傳教士文幼章(James Gareth Endicott),就曾以抨擊國民黨的腐敗、支持共產黨革命,而以“紅色傳教士”的稱號享譽一方。
文幼章曾被周恩來總理親切地稱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在他90多歲高齡于加拿大去世前,曾殷殷地叮囑其兒女,把他的骨灰?guī)У剿錾牡胤?span lang="EN-US">——四川樂山,撒入滔滔流淌的大渡河。
我無緣見到這位頗具傳奇色彩的“紅色傳教士”,但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剛剛出國時,曾拜訪過住在多倫多的文幼章的兒子,一位大學歷史系的教授。
同樣,出生于湖北襄陽的傳教士之子、在40年代末曾擔任加拿大駐華大使的切斯特·朗寧,也對國民黨政府的腐敗深惡痛絕,并因此同情并寄希望于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革命。
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在加拿大政治舞臺上,恰恰是由于一批在中國出生的傳教士子女們在朝野上下奔走游說,才促成了加拿大政府突破西方陣營的孤立封鎖,率先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了外交關系。
再舉一例,英國駐香港的大主教何明華 (Ronald Hall) ,更是因為在抗日戰(zhàn)爭中頂風冒險,悄悄為太行山上的八路軍和共產黨募捐籌款、送醫(yī)送藥,而成為周恩來與宋慶齡的知心朋友,也因此被反共勢力譏刺地冠上了一頂帽子:“粉紅色大主教”,并遭受到嚴酷迫害與打擊。
1979年秋,圖古德“超好”教授和菲斯在中藍杉樹時合影
4
1937年初,美國青年畢森憑借他優(yōu)秀的學術研究成果,獲得了“洛克菲勒基金會”的一筆研究經費,得以在當年三月底,以“美國外交政策協會”遠東問題專家的身份,攜妻帶子,重返華夏大地,再次踏入闊別了九載的古都北平。
無暇重溫京華舊夢,也來不及留戀湖光山色。那年春夏之交,畢森馬不停蹄,輾轉于大江南北做考察,分別采訪了朝野上下多位重要角色。
5月底,他在南京采訪了當時負責國民黨黨務工作的陳立夫,對方對國共合作的敵對態(tài)度,使畢森對中國局勢的前景憂心忡忡。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如何能親赴陜北,實地考察,一睹那片充滿傳說的黃土地呢?
畢森是幸運的。恰在此時,有人向他伸出了援手。
居住在燕京大學的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前一年曾悄悄奔赴陜北采訪,與中國工農紅軍的領導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于是,在斯諾的搭橋牽線下,畢森的心愿得以實現。
與畢森結伴同行的,共有四人。一位是美國資深漢學家歐文·萊提墨。他專攻東亞和蒙古史研究,幼年時在華北長大。除了對中國少數民族研究領域里的濃厚興趣之外,歐文從未踏足過頗具神秘色彩的古城延安,因此興致勃勃地加入了陜北之行。
此外,還有一對美國夫婦,就是紐約《今日中國》雜志的主編費立浦·賈飛和他的妻子艾格尼絲。這對夫婦本來正在做數月之久的遠東采風之旅,剛剛抵達了北京。他們與畢森早就是美國學界的左翼朋友。正在醞釀中的頗具探險性質的陜北之行,自然也勾起了這對夫婦的興趣,于是,他們也積極加入,湊成了這支小小的隊伍。
對延安的這次閃電式造訪,發(fā)生在那年6月下旬,適逢“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前夕。畢森采訪中國共產黨領導人后留下的筆記,對了解研究中國革命的艱辛歷程,可謂是彌足珍貴的第一手參考資料。
然而,這些筆記卻一直藏于名山,無人知曉。直到整整35年之后,借尼克松總統訪華、中美關系解凍之機,才最終打破堅冰,得以出山面世。
為什么會拖延了這么久呢?
原來,20世紀50年代初,在美國發(fā)生的白色恐怖風暴中,人人過關,層層篩檢,不僅是在陜北停留過數月之久的著名記者埃德加·斯
諾,就連畢森和歐文·萊提墨這樣僅僅去延安逗留過短短四天的美國公民,也均被扣上了“中國共產黨的同情者”這頂駭人的帽子,而遭到壓制。
當年,由于《紅星照耀中國》這本暢銷書而譽滿全球、紅得發(fā)紫的埃德加·斯諾,竟不得不告別祖國,將妻攜子,背井離鄉(xiāng),遠赴瑞士定居。
翻閱畢森這本薄薄的小書,我注意到,其短短的“序言”,是當年與他一同造訪延安的漢學家歐文·萊提墨所撰寫的。
在結尾處,歐文·萊提墨留下了一行文字,似杜鵑泣血,滴滴都透著難言之傷:
懷著驕傲與悲哀交織一處的復雜心情,執(zhí)筆于瑞士的斯諾故居。
一九七二年八月
那一年的2月15日,埃德加·斯諾懷著滿腹未竟的心事,與世長辭了。六天之后,美國總統尼克松的專機頂著早春的寒流,在北京機場徐徐降落。
人類歷史上這嶄新的一頁,雖然翻開得晚了那么一點點,但終究可以告慰斯諾的在天之靈了。
當年與斯諾在燕園里過從甚密的朋友們,如畢森,還有歐文·萊提墨,他們在延安,究竟做了些什么?為什么會徹底改變他們后半生的命運呢?
這本薄薄的小書告訴了我。
……
補記
去年初秋,完成了上面的文字后,便投稿給國內雜志社,于期盼等待中,天氣漸涼,轉眼便是隆冬了。
元旦那日清晨,窗外飄著鵝毛大雪,后院的池塘里,早已結了厚厚的冰層。郵箱里卻跳出一封信來,頃刻間驅散了周遭的寒氣,暖熱了胸膛。
圖古德(Toogood),這個英文姓氏,我還是頭回遇到。若是意譯,可否翻譯成“超好”呢?
他告訴我,輾轉聽說,我在尋找那株美洲蕾的捐贈者,作為知情人,他愿約我一談。
于是,在那個陽光明亮得耀眼、溫度卻為零下16度的冬日午后,我按響了“超好”教授家的門鈴。
老人已經80歲了,但清俊的面容、睿智的談吐,依稀可辨這位化學系退休教授昔日的風采。提到半個世紀前與畢森夫婦的交往,那對已經蒙上薄薄一層云翳的藍眸里,閃出了幾朵溫柔的火花。
客廳的落地玻璃窗十分寬敞,從窗里朝外望,可見街道正對面,幾株高大的雪松下,掩映著一座老舊的二層小樓房。
自從畢森夫婦落腳滑鐵盧小城,他們便租賃了那座房屋,與“超好”教授毗鄰而居,朝夕相望。
“是的,只是租賃。他們從未攢夠錢,購買一座屬于自己的房產。”“超好”教授確認了我的疑問。
我迫不及待地拿起手機,沖到門外,拍下了這座人去樓空、階前草木凋零的老屋。
20世紀60年代中期,“超好”教授還是個初出茅廬的青年人。拿到博士學位后,他便離開繁華的故鄉(xiāng)英國倫敦,輾轉到美國西部,繼續(xù)深造。在那里,“超好”結識了年輕的美國姑娘帕特麗霞。二人成婚后,雙雙應聘來到加拿大的滑鐵盧大學,在這座安靜的小城扎下了根。
“那時候,整個滑鐵盧大學才有兩千名學生,與今天的規(guī)模不可同日而語。”“超好”說。
想到如今在滑鐵盧大學校園里讀書的學生,僅僅是來自中國的留學生,就已達6000名之眾,我不由得感嘆時代的飛速發(fā)展。
“我們那時還很年輕,遠離家鄉(xiāng),遠離父母,而畢森夫婦同樣,也遠離他們在美國的一雙兒女。結果,大家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種親
如家人般的互補關系。他們就像我們的父母,經常給我們生活和工作上的指點。而我們呢,也像晚輩一樣,盡可能地關心和照顧這對年老體弱的夫婦。”
畢森夫婦親切和藹,行事低調。整條街上的鄰居,無不喜愛這對老人。回憶起當年一樁樁或幸?;驅擂蔚娜な拢?span lang="EN-US">“超好”教授的聲音里,傳出抑制不住的激動。
“在同一條街上生活了10年,鄰居們誰也沒料到,我們身旁住著的這位平易近人的老頭子,竟然是一位擁有非凡人生閱歷的著名學者!他著作等身,卻非常謙虛,從不張揚炫耀、吹噓自己。他的博學、才華,就像我們剝洋蔥時那樣,是一層一層,逐漸才展示到大家面前的!”
畢森把自己的不少珍貴藏書都贈送給了這位勤奮好學的青年教授。無數個冬日的夜晚,窗外白雪皚皚,大家圍著壁爐中溫暖的火苗,品著中國綠茶,聽畢森侃侃而談。
“他的知識實在是堪稱淵博。”“超好”仰起臉,望著空中,邊回憶邊說,“記得有一次,他講述到青銅器時代的殷商文化與古希臘文化之間的對比,信手拈來,如數家珍,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有一年,畢森教授做完白內障摘除手術之后,無法閱讀,便請求“超好”每周三個晚上,到他家中,為他朗讀作品。
“都是遠東歷史文化方面的經典之作。”他說。
“您還記得都有哪些作品嗎?”我挺好奇。
“有中國的《離騷》,印度的史詩《羅摩衍那》,還有日本的……哦,書名記不得了……”
“畢森教授經常指使我為他做這個做那個,就像指使自己的孩子一樣,毫不客氣。”“超好”微笑著說,“我當然毫不在乎,很樂意為他效勞,但他太太菲絲卻常常感到過意不去,為她的老頭子總是麻煩我,連連致歉。”
后來,話題扯到菲絲,“超好”略微沉吟了一下,才試探著問道:“你是否知道,20世紀20年代發(fā)生在南京的事件嗎?”
見我默默點頭,他才繼續(xù)說下去,“其實,相識幾十年了,但僅有那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菲絲對我提到過當年那樁傷心欲絕的事件。她說,人性是復雜的,任何民族和文化,都有優(yōu)劣好壞兩面。在當年的金陵大學校園里,即便都是從美國來的傳教士,也同樣有君子與小人之分。威廉姆校長慘死之后,這么多年過去了,她是懷著寬容的精神,熬過漫長的人生歲月的。”
善良的人們,終于等來了冰雪消融的時刻。
1972年初,中美關系解凍之后,畢森教授顫抖著雙手,拿出了那部藏于深山數十年之久、字跡潦草、龍飛鳳舞的“延安筆記”。
是“超好”教授的妻子帕特麗霞在她的打字機上,一字一句敲出來了這部書的草稿。
客廳壁上的鏡框里,鑲嵌著年輕的美國姑娘帕特麗霞笑盈盈的圓臉,仿佛在靜靜地聆聽我們的談話。這位滑鐵盧大學化學系實驗室的女技術員,已于五年前患病離世了。
“她的骨灰,與畢森夫婦埋在同一座墓園里。每年的忌日,我都會帶上鮮花,去看望他們。”“超好”的目光盯著窗外碧藍的天空,平靜地說,“這些年,湯姆也老了,很少從哈佛回來看望父母。”
提到校園里那株美洲蕾,他告訴我,畢森去世的那個夏天,自己恰好在英國搞研究,來不及趕回加拿大,參加葬禮。
秋天時,他回到了滑鐵盧,左鄰右舍的朋友們都覺得,大家應該做點什么,紀念這位非凡的學者。
“最后,這條街道的全體居民,共同出資,捐獻了一棵藍杉樹,栽種在瑞納森校園里,面對著他曾經講授中國文化的那間教室的窗口。”
說著,他從茶幾上的一個信封里,拿出一張照片來,指給我看。“這是栽樹那天的留影。”
我認出了瑞納森學院那座最老的教學樓。大巖石塊砌成的底座旁,矗立著一棵筆直的藍杉樹。樹旁站著幾個人。我一個一個地辨認著,看到了青年時代的湯姆、“超好”、白發(fā)蒼蒼的菲絲。
此外,還有一個文質彬彬、似曾相識的年輕人的面影。嗯,沒錯,是他,那位含蓄深沉的東方藝術雕塑家尼古拉。
“后來,不記得是哪一年了,在一場暴風雪
中,天昏地暗,雷鳴電閃,那棵藍杉樹的頂部,竟被齊刷刷地削掉了!通常情況下,這種樹若是遭遇到此種厄運,就會枯萎,死掉。然而,第二年春天,那棵藍杉樹卻奇跡般地存活了下來,并從頂部生出兩根新杈來,繼續(xù)朝天空伸長。你說蹊蹺不蹊蹺?”他盯著我,目光炯炯。
我默默點頭,懂得他所暗示的象征。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那,為何幾年前又要補栽上這株美洲蕾呢?”我不解,繼續(xù)追問。
“噢,前些年,瑞納森學院要蓋新的教學樓,不得不挪動那株藍杉,把它移栽到其他地方去??蛇@樣一來,學生們上課時,就再也看不見它的英姿了……”“超好”一面回憶,一面慢慢說著,“不,不,這怎么行呢……”
于是,在“超好”教授的努力下,就出現了那株在春日陽光下綻放出奪目光彩的美洲蕾。
時間不早了,我合上筆記本,從沙發(fā)上站起身來,與“超好”教授告別。
“請你等等。”他拿起茶幾上那個信封,還有一本發(fā)黃的活頁本子,遞到我手中,“這些東西,你看看。”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信封,拿出里面的幾張舊照片,細細端詳。有白發(fā)蒼蒼、面含微笑站在瀑布前的老年畢森夫婦,也有年輕英俊的“超好”教授和溫柔可愛的帕特麗霞。
“這些照片,都是和畢森夫婦相關的,也送給你。那本活頁本,是畢森在1923年抵達中國之后,用來學習中文的舊課本。他在世時,曾復印了一份給我。”
“您也跟隨畢森學習過中文嗎?”我翻開那本發(fā)黃的活頁課本,目光掃過上面密密麻麻的繁體漢字,驚訝地問道。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搖了搖頭。“實在是太難了。我頂多學習了一百個漢字,就堅持不下去了。”停頓了一下,他又補充道,“最近,我被診斷出患了白血病。兩周之后,就要開始去醫(yī)院做化療了。這些歷史資料,都留給你,權當紀念吧!”
看著“超好”教授坦然的目光,我握緊他那雙溫暖的大手,告訴他,一切都會好的。當校園里那株美洲蕾再次綻放花朵時,我將開始教他學習中文,補上他青年時代沒來得及完成的夢想。
送我到了門邊,幫我穿上厚厚的羽絨大衣后,他輕聲地問我:“天氣暖和了之后,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墓園里看望畢森夫婦,還有帕特麗霞嗎?”
他的聲音是平靜的,但我從他的眸子里,似乎捕捉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摻雜著期望。
我看著他,鄭重地點頭。“當然。我一定會去的,年年都會去。您放心吧!”
汽車發(fā)動后,我揮動手臂,朝站在玻璃門后定定地望著我的那個身影道別。
突然間,一個念頭涌上了心頭:那篇投稿遲遲未能確認發(fā)表,焉知冥冥中,恰是上帝之手在掌握著世間事物應有的進程,耐心地等候著我,為親愛的讀者們補上這懸念的答案呢?
2019年3月23日
作者簡介:北京人。1987年畢業(yè)于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同年赴加拿大留學。1997年起在滑鐵盧大學瑞納森學院任教,2007年起擔任滑鐵盧孔子學院加方院長,長期致力于在海外推廣中華文化及促進東西方文化交流。主要作品有:英文長篇小說Daughters of the Red Land(《紅浮萍》),Lily in the Snow (《雪百合》),中文長篇小說《海底》,作品集《不遠萬里》、Rediscovering Norman Bethune(《重讀白求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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