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安徽農民批評高考作文題說起
昨天是2022年全國高考的第一天。
語文考試結束以后,一段“安徽農民痛罵高考作文出題專家”的視頻在網(wǎng)絡上熱傳:
安徽高考采用的是全國乙卷,在今年的全國乙卷中,北京“雙奧之城”進入高考作文題,材料寫道:
“兩次奧運會,都顯示了中國體育發(fā)展的新高度,展示了中國綜合國力的跨越式發(fā)展,也見證了你從懵懂兒童向有為青年的跨越。親歷其中,你能感受到體育的榮耀和國家的強盛;未來前行,你將融入民族復興的澎湃春潮。卓越永無止境,跨越永不停歇。”
除了安徽,今年使用全國乙卷的省份還有陜西、新疆、寧夏、吉林、黑龍江、內蒙古、青海、甘肅、江西、山西、河南。
視頻中這位大哥控訴道:
“我們安徽的孩子們有多少人去過北京……2008年的時候這屆高考的孩子們才3歲,上幼兒園小班,他們連自己尿褲子都記不得,你讓他們怎么寫北京的變化?”
這段視頻在網(wǎng)絡上引起了“兩極化”的評價:
勞動群眾從直觀感受高度認同“安徽大哥”的說法,認為這樣的試題對于北京之外的考生尤其是那些連縣都沒走出過的農村考生來講是“不公平”的;某些人則或是從反對“思想格式化”,或是從反對否定階級分化、只看生產(chǎn)力發(fā)展忽略生產(chǎn)關系變化,質疑這樣的“主旋律”題目。
而某些語文教師和“做題家”則對視頻內容嗤之以鼻,認為視頻播主只是嘩眾取寵的“學渣”,根本不會審題,作文題只是以“雙奧之城”作引子,并非局限于描寫北京市容市貌的變化,主題是“跨越再跨越”,家鄉(xiāng)的變化、祖國的變化都可以寫,對于合格的高考生來講,這樣的題目比全國甲卷容易多了。
后一種評價,站在“做題家”的角度的確是有道理的。農村地區(qū)的考生即便沒有出過縣城、沒有坐過高鐵,但是現(xiàn)在資訊這么發(fā)達,通過新聞報道也能夠了解北京的變化、高鐵成就以及GDP的飛速增長。
不過,這種說法得基于一個前提,那就是要求中學生平時在學習書本知識之外,要多閱讀、多看新聞、多了解一些國家大事,而這恰恰是問題所在。
城市地區(qū)的學生還有機會出去研學旅游、坐坐高鐵,直觀感受一下祖國的大好河山以及現(xiàn)代化的物質成就;而廣大農村地區(qū)的學生大多的確只能從書本、從新聞報道中“感受”這些變化。文題材料所說的“親歷其中”,對于后者來講的確是不夠“公平的”,只能通過平時積累的二手材料去“為賦新詞強說愁”。所以,這樣的題目的確對于農村考生以及貧困家庭子弟不夠“友好”,而更有利于那些“見過世面”的城市考生以及富家子弟發(fā)揮。
而即便是學生閱讀量要求的增加以及課外資訊的獲取,都需要學生家庭物質基礎來支撐,同樣是對相對富裕的人群子弟更加友好。
前些年,全國中小學開始統(tǒng)一使用部編版語文教材,與之相伴隨的就是“以語文為核心,以文學和歷史為主線的文學、文史、文化、社會常識等學科綜合”的“大語文”改革的全面推行。大語文不再停留在讀寫和死記硬背,而是讓學生形成自己的認知,學會理性思考,做到真正的閱讀。
“大語文”的改革方向筆者基本認同,但問題是“大語文”時代必須以學生的海量閱讀為基礎,這就需要物質基礎作支撐,這個成本最終轉嫁到了家長身上。筆者的女兒才讀到小學三年級,僅僅是語文學科在寒暑假、學期中,每學期至少需要數(shù)百元來購買學校推薦的課外書籍,很多還是必讀書目。
而“必讀書目”還只是基本要求,你也可以選擇不買,但這就意味著你的孩子要在“大語文”考綱中,就很可能已經(jīng)被提前淘汰。
每學期數(shù)百元的課外閱讀書對于市民階層只是一個起步的開支,而那些富家子弟的課外閱讀書開支更是驚人的。
對于“必讀書目”的開支,大多數(shù)城市家庭還能支撐得起,問題是現(xiàn)在的教育改革不僅僅是面向語文一個學科。例如,現(xiàn)在的小學數(shù)學起步階段要求人手一套“計數(shù)器”,認識圖形階段人手一套積木模型;三年級科學課要求養(yǎng)蠶,每個學生就得網(wǎng)購蠶卵、桑葉,還有各種科學課的教輔材料;音樂課要求掌握一門樂器,每個學生就得配一套樂器;體育課籃球、足球、排球人手一個;美術課的材料更是五花八門,水彩畫、水墨畫、版畫所需要的材料都得自備……
這些開支單一來看都不高,但真要累積起來算一筆總賬,總額可就不低了。現(xiàn)在號稱是義務教育“免費”、教育“減負”、“素質教育”,學生死記硬背和反復做題的時間的確是減少了,但家庭教育開支的成本其實是大幅攀升了,家長的經(jīng)濟負擔是大大增加了,相對地家長還要付出更多的時間成本考慮學生的各方面需求。
一面是學生“減負”、一面是家長“增負”,與之相伴隨的就是“大語文”改革帶來的學生閱讀書目的出版業(yè)“大發(fā)展、大繁榮”,以及各學科教輔工具和材料的周邊產(chǎn)業(yè)“大發(fā)展、大繁榮”。
以前我們關注教育產(chǎn)業(yè)化往往只關注到學校私有化、民營化的問題,這股歪風現(xiàn)在被很大地遏制了;而“減負”、素質教育旗號下的另一種“大發(fā)展、大繁榮”又何嘗不是教育產(chǎn)業(yè)化的表現(xiàn)呢?
當素質教育的各學科創(chuàng)新逐步落實到考核范圍和考綱里,對于農村地區(qū)學生以及貧困家庭子弟而言,這樣的教育產(chǎn)業(yè)化比起之前的富家子弟可以上補習班的“做題家”內卷是更加的不友好了。
筆者以前講過筆者的一個親戚子弟在某省會城市的私立重點學校讀小學的經(jīng)歷。學校下發(fā)家長群的小學六年級上期的語文考試大綱里,除了多數(shù)學校普遍要求的課外閱讀,還有書法內容,以及《中國詩詞大會》、《國家寶藏》、《少年說》等綜藝節(jié)目以及電視新聞的觀看要求。對于那些被要求996、根本沒時間陪伴孩子的“打工人”家長來說,這樣的考綱未免過于苛刻了;而對照近些年的中高考變化,這些要求卻并不算“超綱”,反而體現(xiàn)了某種“先見之明”。
實行“雙減”政策,限制、規(guī)范義務教育階段學科輔導班的結果,對富人家庭的影響并不太大,他們或是選擇高價的私立貴族學校,或是選擇以住家保姆的名義高薪聘請家教;很多城市中產(chǎn)精英也在悄悄地團購補習班,教育“內卷”的局面其實并未有根本改觀。
今年的廣東、湖南等省使用的新高考Ⅰ卷據(jù)說數(shù)學試卷的難度大大增加,一方面“雙減”、一方面提高考試難度,這是逼著家長去“內卷”、對學生搞“地下培訓”。據(jù)筆者了解,廣州、深圳等城市其實有很多未掛牌的數(shù)學輔導班,收費非常高,那些上過輔導班的學生和沒上過輔導班的學生,在試題難度增加的情況下,差距立刻就能體現(xiàn)出來。
與之同時,所謂全面發(fā)展的“素質教育”催促著非學科類培訓班的涌現(xiàn),除了書法班、美術班、音樂班、舞蹈班等各種興趣培訓班,因為體育考試成績在中考比重的增加,體育培訓班成為了新興事物。
今年的全國新高考Ⅰ卷語文考試的作文是圍繞圍棋術語“本手、妙手、俗手”:
對于上過圍棋興趣班的學生來講,這樣的題目顯然更加直觀、更加容易審題和切入;而對于那些貧困家庭子弟和很多農村子弟,恐怕連圍棋都沒有摸過,他們固然可以通過“審題”來進行發(fā)揮,但實事求是地講,這樣的題目對他們真的公平嗎?
有了這次關于圍棋的作文題目,可能后面的學生會去惡補圍棋知識;但今年考了圍棋,以后會不會又變成國際象棋?
而今考綱越來越偏向興趣廣泛、博閱眾長、廣見世面的“素質教育”,而這樣的“素質教育”是需要物質基礎堆積的,它意味著家庭教育開支的節(jié)節(jié)攀升;家庭經(jīng)濟投入的多寡,最終影響甚至決定了學生個體“素質”的差異。
社會階級的鴻溝最終也就通過“素質教育”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高考戰(zhàn)場體現(xiàn)了出來,絲毫不比以前大城市占有更多的教育資源、富人子弟可以得到更充分的課外輔導而導致的教育資源不均等程度差!
筆者并不反對現(xiàn)在提倡的“素質教育”、全面發(fā)展,相反筆者非常支持讓學生擺脫應試教育,提高綜合素質。筆者質疑的是私有化、貧富分化背景下通過教育產(chǎn)業(yè)化來推動“素質教育”,讓公共教育特別是未成年教育從服務人民的公共福利事業(yè),越來越走向服務資本牟利的產(chǎn)業(yè)。這樣背景下的“素質教育”,比“全國一張卷”的應試教育更為嚴重地擴大了教育的不平等程度,農村子弟和貧困家庭子弟的上升通道進一步收緊,進一步加劇了“階層固化”的程度。“素質教育”的推行,應當以實現(xiàn)公有制、縮小貧富差距、實行普惠性的教育事業(yè)為前提!
此外還有一個問題:現(xiàn)在的“素質教育”究竟想培養(yǎng)什么樣的人才?
今年的全國甲卷作文題考到了《紅樓夢》中的“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新高考II卷的信息類文本閱讀則考到了《紅樓夢》的翻譯。
雖然兩者均不是直接考查《紅樓夢》相關的知識內容,即使沒有讀過原著也可作答,但這種題目對于完成了教材中《紅樓夢》選篇的學習或者閱讀過《紅樓夢》整本書的考生顯然更加容易。
這里首先同樣涉及到我們上面說的《大語文》閱讀量要求的問題,其次,全國甲卷的作文盡管是發(fā)散性思維的考查(“翼然”、“瀉玉”、“沁芳”分別對應了照搬、機械模仿和生動創(chuàng)新),但考查的基礎卻是基于《紅樓夢》的文學性,這對于沒有經(jīng)歷過深度培訓的考生同樣存在不公:沒有一定的哲學、藝術修養(yǎng),要想寫好這個題目其實并不容易。
這樣的“修養(yǎng)”同樣是有階級性的:當無產(chǎn)階級還在掙扎于生存問題時,根本不可能有時間去搞這樣的“修養(yǎng)”;而那些有錢有閑的階級卻有大把的精力去修身養(yǎng)性——在一個貧富分化的階級社會,這樣的差距立刻就能體現(xiàn)出來。就像你讓一個貧困家庭子弟去感受高鐵、GDP和“跨越”,他的日常生活直觀感受卻可能是父母打工還房貸、供養(yǎng)自己讀書不容易,最后只能去強行發(fā)揮。
用毛主席的話來講,這就屬于“搞突然襲擊,出一些怪題、偏題,整學生”,尤其是整那些貧困家庭學生。
當然,筆者并不是說無產(chǎn)階級不配研究哲學和藝術。
——就像馬克思向往的是“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但并不因此就使我成為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批判者”。
——就像毛主席在紀念楊開慧的詩中寫道,“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引用了清代洪昇的詩以及南朝時期“娥皇、女英相思慟哭,淚下沾竹”的典故。巧合的是,《紅樓夢》中“元春省親”游大觀園,將自己的住處賜名“瀟湘館”并讓林黛玉居住,林黛玉有了“瀟湘妃子”的稱號,“瀟湘”之名同樣取自娥皇、女英淚下沾竹、死于江湘的典故。
毛主席自己當然有著很高的文學和哲學修養(yǎng),他的書法、詩詞在現(xiàn)代有著極其崇高的藝術價值,同時又兼具政治性和戰(zhàn)斗性。但毛主席自己卻反對年輕人去搞古詩詞,其根本原因就是毛主席的文學修養(yǎng)來自他的酷愛讀書和勤奮同時又不影響自己的工作,而大多數(shù)無產(chǎn)者是達不到這種程度的,在革命和建設任務兼具的情況下,這樣的花大量時間搞“偏門”發(fā)展反而誤導了年輕的無產(chǎn)者的成長,最終走向不事生產(chǎn)、脫離群眾的精英化道路。
毛主席當然也很喜歡《紅樓夢》,而且多次向高級干部推薦《紅樓夢》,但他是把《紅樓夢》當作歷史書來看的,通過《紅樓夢》去了解真實的封建社會歷史,以史鑒今,并不是希望干部去花大量時間鉆研《紅樓夢》的文學價值。
新中國各個時期中學課本對《紅樓夢》的選文變化,背后也能折射出很深刻問題:
50年代初中課本選了《劉姥姥一進榮國府》,讓學生通過文學作品了解封建社會底層人民和官僚貴族的差距;高中課本選了《訴肺腑》,主要表達的是對封建腐朽思想的反抗;
1966年以后,各地自編教材,普遍選的是《護官符》和《葫蘆僧判斷葫蘆案》,同樣是對封建社會官場腐敗的深刻揭露,要求學生用階級斗爭的方法分析“護官符”背后的黑暗社會現(xiàn)實;
1978年以后,《護官符》被拿掉,增加了《林黛玉進賈府》,但80、90后的學生應該還記得《葫蘆僧判斷葫蘆案》的課文被保留了下來;
進入新世紀,連《葫蘆僧》這樣的文章也被從主修課文拿下,轉而增加了很多體現(xiàn)文學性的選文……
這在本質上是一個去意識形態(tài)化、去階級斗爭敘事的過程,至今年的全國甲卷的作文試題,應該說是一個自然而然的結果。
從這個角度,我們再來回看很多課文的增刪,其實也就更容易理解了。
如果僅僅是為了應付考試而去鉆研《紅樓夢》可能又要壓錯題了。筆者在上面截圖的“小學生必讀書目”,大家可以看到反映人性和人道主義的外國文學的占比越來越高,下一次說不定又要考哪篇外國名著了。
所以,現(xiàn)在的素質教育和考試方向的變化,不僅僅是對貧困家庭子弟不公平的問題,更深刻的則是這樣導向背后折射出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變遷。
當然,無產(chǎn)階級可以有大量的時間去鉆研藝術文化和哲學、發(fā)展廣泛的興趣愛好,無產(chǎn)階級的子弟可以接受全面的素質教育熏陶,這本來就是共產(chǎn)主義社會的應有之義,前提是無產(chǎn)階級可以享受到經(jīng)濟改革的成果,而不必再遭受資本壓榨,擺脫陷入“一日不勞動、一日不得食”的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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