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事日本侵華殖民教育口述歷史三十余年有感
從事日本侵華殖民教育口述歷史三十余年有感
齊紅深
羊辭舊歲留祥瑞,猴獻仙桃祝壽康。鞭炮聲淹沒了央視春晚的精彩節(jié)目和家人的歡聲笑語,我卻突然來了寫作的沖動。又老了一歲,深夜寫作這個老習慣仍然改不掉。
從除夕早晨開始,來自全國各地的拜年短信、電話、微信,像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一樣,越來越密。都是幾十年來我做口述歷史結交的日本侵華殖民教育親歷者的子女發(fā)來的。過去是我給那些歷史親歷者拜年,現在他們陸續(xù)走了,我也年逾古稀,逐漸變成他們的子女給我拜年。
中國人素來重義重友。“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得一知己足矣”“人生多友可長壽”是膾炙人口的名言。可是到了老年,大都對南宋詩人方岳“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有同感。說明交友之難。而我這一生,最為欣慰和自豪的是知心朋友足有二三千人之多。
齊紅深(右)對原偽滿洲國學生李連舉進行訪問
我從1984年開始做日本侵華殖民教育口述歷史,經全國教育科學規(guī)劃領導小組批準,1995年正式成立了85人組成的課題組。我的知心朋友都是1890至1937年間出生的日本侵華殖民教育親歷者。他們當中有教師、干部、醫(yī)生、記者、科學技術人員、文學藝術工作者,也有工人、農民、軍人、警察;既有中共各級黨組織負責人,也有國民黨高層干部和民主黨派人士,具有不同民族、不同政治身份和文化背景。中國大陸的親歷者在日本投降后對日本侵略者灌輸的思想觀念進行了較為徹底的清洗,同時也有部分人因在政治運動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中受到沖擊心有余悸,不敢敞開思想,擔心“禍從口出”。做日本侵華殖民教育口述歷史與抗戰(zhàn)光榮史,大屠殺、細菌戰(zhàn)苦難史不同,不僅要追尋歷史事實,更要搜索殖民教育對人的思想、認識、精神和觀念留下的印痕。個人的某些“不光彩歷史”和“隱私”,與民族、國家和時代悲劇交織在一起。談起往事撕心裂肺又心情復雜。讓他們敞開心扉,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講述出來,這在十幾年前特別是二十幾年前、三十幾年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心靈的大門只有用心才能開啟。我們把日本侵華殖民教育親歷者作為長輩和父兄來對待,三番五次、十年八年、天長日久地交往、關心、愛戴,終于水滴石穿,結成朋友,反復闡明他們的經歷、見聞和感受不僅屬于個人,也屬于那個時代,應當在有生之年,把歷史記憶留給世界,留給后人。
齊紅深為鞍山市中學講述日軍侵華罪行
有一對家住大連市的老夫妻,從小接受日本殖民教育,雖經時代變遷,根深蒂固的愛日、崇日、尊日思想仍然沒有多大變化,甚至保留著日式生活習慣。我每次從沈陽到大連出差,不論多忙都必定帶著真誠、帶著禮物去看望他們,陪他們聊天,化解他們晚年的孤獨和寂寞。從1993年到1997年,持續(xù)不斷。經過幾年交往,他們不僅向我講述心路歷程,還把珍藏的近百幅歷史照片和教科書送給我。
有位百歲老人是偽滿洲國建國大學國民黨地下反滿抗日組織負責人,被日本殖民統(tǒng)治者判處無期徒刑,折磨得死去活來,新中國成立初期又以“歷史反革命”罪名被判十年徒刑,直到60歲才摘掉“歷史反革命”帽子。他長期受到社會歧視,思想上存有芥蒂,只得在家里獨自演習書法,我便“投其所好”,把珍藏多年的乾隆書法碑拓贈送給他,并邀請我認識的書法家同他交流。我與他交往了14年之后,他終于向我打開了歷史記憶的大門。
我們做口述歷史的過程就是交友過程??鬃诱f:“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并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這些古語和道德成為我們以德交友、以誠交友、以知交友、以道交友的信條和原則。我們對日本侵華殖民教育親歷者待人以誠,感人以德,交人以善,做到難予能予,難做能做,難忍能忍,不揭彼過,遭苦不舍,天長日久,終于贏得了他們的信任。
對我有知遇之恩的有位著名老教育家,一直非常支持我的工作,卻對我組織中日兩國學術交流和口述歷史訪談避而遠之。我多次誘導啟發(fā)他講述對偽滿洲國教育的經歷,他卻只進行理性批判,從不言及個人。后來,他家遭不幸,老年喪子,身心遭受極大打擊,我和夫人對他事之如親。他才逐漸把心路歷程和在日本做“留學教官”期間,主動到“九一八事變”罪魁禍首石原莞爾家里拜訪、撰寫宣揚“日中親善”文章等無人知曉的個人經歷原原本本地講述出來。我不但未因得知他有歷史污點而疏遠他,反而更加同情、理解和親近他,直到為他料理后事。
就是這樣,我們懷著對歷史的敬畏之心,體悟他們的復雜情感和歷史記憶。并且不斷摸索總結,制定了口述歷史學術規(guī)范。包括訪談過程要:“禮為先(經常致信打電話問候,登門拜訪必攜禮品);敬為上(不論親歷者有何種歷史污點和癖好,都要心懷敬意,盡自己所能為其提供幫助);誠為要(對親歷者的回憶要真誠順從,不質疑,慎反問);信為本(信守承諾,包括所有約定和保護隱私等);法為基(形成法律關系,建立有關制度)。”親歷者開啟心靈大門之后,從“要他說”的被動地位轉變?yōu)?ldquo;他要說”,成為歷史言說的主體。我們千方百計創(chuàng)設條件和環(huán)境,讓他們不受干擾,完全在自愿和自主的狀態(tài)下自我言說。
我們與歷史親歷者的純真友誼終于結出了豐碩之果。這就是兩千多人的口述歷史及其老照片、教科書、作業(yè)本等各種珍貴文物。
為了把歷史記憶傳承下去,我們期待不加挑選不加刪節(jié)地出版全部口述歷史和相關歷史照片,把全部史料捐贈給國家博物館。但是,一直未能如愿。
2004年8月3日,南開大學老同學趙遠亮、詹黛爾夫婦來大連旅游。遠亮與我同班,工人家庭出身,純真正直,我倆心息相通。黛爾高我一年。我們從未說過話。在我心目中她是江南才女,也是仙女。我至今仍記得她發(fā)表在墻報上的詩。后來,由于我們參加了對立的“紅衛(wèi)兵”組織,50年來未曾往來。我和老伴邀請他們到家小聚,唏噓再三。恰值七夕節(jié),我口占4句小詩“同窗共習本相誼,風打船漏各東西。五十年后鵲橋上,老弟兄攜老愛妻”相贈。詹黛爾不經意間看到我家中堆積的老課本、老照片,愛不釋手?;氐教旖蚝?,她立即約見天津人民出版社黃沛社長兼總編輯。當時,黃社長正在廣州出差,晚上剛下飛機二人就見面交談。黃社長慧眼識珠,當即表示這些東西非常有價值,但由于出版費用高,銷路少,決定與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共同申請國家出版基金。
去年,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和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活動中,新華社、中央電視臺等新聞媒體利用我們的課題成果做了百余次報道宣傳,遼寧大學歷史系徐德源教授輯錄整理出一本60多萬字的書,東北師范大學徐雄彬博士承擔的教育部青年基金課題《口述歷史怎么做怎么樣——齊紅深的口述歷史理論與實踐》由新華出版社出版。我編著的《流亡——抗戰(zhàn)時期東北流亡學生口述》也入選了國家“百種經典抗戰(zhàn)圖書”。專家對該書的評語是:“以豐富而錯綜復雜的史實和當事人的深刻反思再現了那一段撕心裂肺的往事,真實地展示了抗戰(zhàn)流亡的生動歷史,反映了中國抗戰(zhàn)大后方的社會狀況和青年知識分子的內心苦悶與追求。這是一部內容浩瀚、可以從多個角度解讀的著作。相信每位讀者,不管年長還是年輕,不論政治派別和種族膚色,都會受到感動,從中得到有益的啟示。”這更加增強了我們的信心?!读魍觥愤@本書只有32個人的口述歷史,如果能夠把全部口述歷史以本真的面目公之于世,相信會更有益于社會,更能夠打動人心。因為這是中華民族對1895—1945長達50年日本侵略者妄圖改變中國人民國家觀念、民族認同和文化歸屬的歷史記憶,是來自歷史深處的聲音,構成了證人、證言、證物的完整體系。正如十年前渤海大學魏正書教授和日本筑波大學李立冰副教授在《歷史的本真言說——基于齊紅深“日本侵華殖民教育口述歷史研究”》一文中所說:“齊紅深主持的日本侵華殖民教育口述歷史研究以歷史的本真言說表現出殖民教育親歷者歷史記憶和感性敘述的力量,在加害國日本產生多層面的影響。原因在于它是來自歷史深處的聲音,是歷史記憶的活化石??谑鰵v史研究的特點是注重親歷者的個案敘述、注重親歷者的感性敘述、注重親歷者口述史的意義再生。近年來,口述歷史的大量出現,標志著史學研究從以往的宏大敘事、間接描述和意義闡釋向個案敘事、感性回憶和意義生成的轉變??谑鰵v史應當注意設置言說的環(huán)境,言說的角度只能是作為歷史體驗者的‘我’”。(載《教育史研究》2006年第2期;《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2期。)
本次申請國家出版基金,天津社會科學院院長張健研究員和南開大學日本研究院院長宋志勇教授極力推薦。他們在推薦意見中寫道:“齊紅深主編《日本侵華殖民教育口述歷史》記錄了不同人群的鮮活記憶與感受,是有溫度和細節(jié)的歷史回溯,比檔案史料更生動、更具體、更豐富,更具社會文化學上的認識價值。有效地保存了中華民族對日本侵略的歷史記憶,是對民族精神的珍貴傳承。用大量史實深刻而又多面性地揭露了日本帝國主義摧殘中華文化、破壞民族觀念、改變國家認同的種種做法和后果,以此警示我們只有發(fā)揚愛國主義精神,加強中華民族精神建設,才能實現中國夢。”“中國研究日本侵略的學術成果很難得到日本認可。而齊紅深教授主持完成的日本侵華殖民教育口述歷史調查與研究能夠同時獲得中日兩國學術界高度評價,并在韓國、美國、德國產生一定影響,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本項課題研究的日本對華教育文化侵略,是過去涉及不多的領域,也是日本軍國主義引以為榮至今仍然在極力美化的領域,有著明顯的針對性。研究者采用近百年西方新興的口述歷史方法,獲得大量平民化、人性化,有溫度、有細節(jié)的史學成果,用世界語言講述老百姓的故事,具有跨文化的傳播優(yōu)勢,易于穿越加害國和受害國讀者的心理界限,搭建歷史認知共通的橋梁。”
日中友協(xié)副會長大田宣也率代表團聽取齊紅深關于東北殖民教育學術報告
多年來我一直利用業(yè)余時間進行這項繁復的工作,早已積勞成疾。在電腦前寫到這里,頸椎、腰椎特別是眼睛已經疼痛難忍,我不得已離開電腦,活動身體,揉揉眼睛,恰巧,看到了新春的第一縷曙光。按照老家的傳統(tǒng),到了給長輩和親友拜年的時候了。我滿懷深情注視東方,感恩的心潮如滾滾浪濤:
首先,感謝呂正操、郭峰、王炳照等老一代革命家、專家學者組成的顧問組和包括臺灣、香港在內全國各地及日本的課題組全體成員。我們在一起團結合作了三十多年,肝膽相照,從未發(fā)生過一絲半點的隔膜和不快,因為人人都有一顆尊重歷史、尊重事實的赤誠之心。謝謝你們!謝謝大家!我忘不了大家對我的鼓勵和鞭策,忘不了大家給我的關心和幫助,忘不了大家無私的付出。特別是徐德源教授已經87歲高齡了,仍在電腦前每天堅持審閱2萬字稿件,一直是激勵我和大家的榜樣。
我十二萬分地感謝接受訪談的歷史親歷者。他們打掉顧慮,敞開胸懷,將個人的歷史記憶奉獻給世界和后人,也成就了我們的事業(yè)。
感謝全國教育科學規(guī)劃領導小組、中國地方志工作指導小組的大力支持和正確指導。
感謝我的工作單位遼寧省教育廳,感謝歷屆領導和同事的支持和寬容。
感謝臺灣海峽兩岸和平統(tǒng)一促進會、香港紀念抗戰(zhàn)受難同胞聯合會、臺灣東北同鄉(xiāng)會、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的真誠合作與大力支持。
感謝海老原治善任會長的日本“滿洲、滿洲國教育研究會”,小澤有作、渡部宗助、宮脇弘幸任會長的日本“殖民地教育史研究會”以及日本國際教育研究會同我們的長期學術交流與合作。
感謝中國地方教育史志協(xié)會、中國近現代史料學學會、中華口述歷史研究會、中國教育學會教育史專業(yè)委員會等學術團體的幫助。
感謝提供經費資助的南京市中山陵園管理局、南京瑞工工程檢測有限公司、日本東京關西語言學院、中國近代口述歷史學會(美國紐約)、香港紀念抗戰(zhàn)受難同胞聯合會、沈陽東北育才外國語學校。
感謝新華社、人民日報、中央電視臺、光明日報、中國教育報、遼寧日報等新聞媒體多年來的關注和宣傳。
感謝所有給予過關心、支持、幫助的單位、團體和個人。
特別要感謝我的母校南開大學。母恩如海。她真的像母親一樣給予我的太多太多,特別是人格和學風涵養(yǎng),讓我終身受用不盡。“文化大革命”中,我得以與現代文學理論家李何林先生、語言學家劉叔新先生、方志學家來新夏先生等“同吃同住同勞動”,他們叫我“不要荒廢青春”,要“眼光放遠”“厚積薄發(fā)”。還有當時的領導干部姚耀、任興福一直在政治上保護我,當時的青年教師于友先、魯德才后來一直在事業(yè)上關心我……
廉頗雖老尚能飯。無論有多大困難,我們都要堅持不懈努力下去,把日本侵華殖民教育親歷者的歷史記憶傳承下去,傳播開來。這不僅是歷史使命、社會責任,也是對那些善良老人們的承諾。我們深信,如果讀者能夠看到、聽到這些歷史記憶,也會像我們一樣,成為日本侵華殖民教育親歷者的親密朋友,去思索和解讀口述歷史中的文化基因和人生密碼。
這時,我又接到天津人民出版社趙藝編審的手機短信,是《江城子·賀新春》:“無邊苦海何日盡,抬望眼,春天里。”她具體負責國家出版基金的申請工作,一直和我保持聯系,善良而細心。記得有一首歌曲唱道“朋友多了路好走”,讓包括日本在內所有的朋友們攜起手來,抬望眼,戰(zhàn)勝霧霾,走進春天,擁抱陽光,實現夢想。
2016年2月8日,丙申年春節(jié)凌晨
(按:本文系齊紅深主編《日本侵華殖民教育口述歷史(十輯)》后記。齊紅深,1945年生,畢業(yè)于南開大學中文系,曾任遼寧省教育廳教育史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主任、研究員,兼任遼寧教育史志學會會長、中國日本殖民地教育研究會會長等,三十余年來走訪了兩萬多名日本侵華殖民教育親歷者,著有《東北地方教育史》《日本侵略東北教育史》《東北淪陷時期教育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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