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山會議的前前后后（節(jié)選）

吳冷西

在八屆八中全會期間，我們比較平靜地從事文字工作的時候，突然發(fā)生一件對我們來說相當(dāng)震動但也并非沒有預(yù)感的事。這就是8月13日楊尚昆同志找我和田家英、胡喬木一起談話。他說，李銳寫了一個材料，里面講了你們很多壞話，說你們攻擊毛主席，攻擊總路線、大躍進(jìn)、人民公社，特別講你們說毛主席現(xiàn)在有點像斯大林的晚年。尚昆同志要我們準(zhǔn)備跟李銳對質(zhì)。他說，這是少奇同志和彭真同志交待他轉(zhuǎn)告我們的。我和田家英當(dāng)場就否認(rèn)，我們說我們沒說過毛主席像斯大林晚年這個話。

回來以后，胡喬木非常生氣，但只說了一句“豈有此理”，就獨自走進(jìn)他自己的房子去了。我跟田家英商量。我說，我還要否認(rèn)。家英說，我們光否認(rèn)還不行，要證明這個話是李銳說的。當(dāng)時我們回憶起這個話的確是李銳先提出來的。大概是在毛主席7月23日講話之后不久，李銳說周小舟對毛主席這個講話很不滿意，說毛主席聽不得不同意見，像斯大林晚年那樣。這個話是李銳轉(zhuǎn)述周小舟的?？磥砝钿J也覺得這個話說得對，他也是那么說的。后來在閑談議論中，我們也有過這樣的說法。所以我們兩人商量，由田家英出面跟李銳對質(zhì)。我們議論，從這件事看，李銳這個人品質(zhì)不怎么樣，為了自保竟然亂說一頓，嫁禍于人，我們要當(dāng)心。田家英大罵李銳，說過去我們把這個人看錯了，想不到他會這樣不夠朋友。

后來在吃晚飯后我們把這些看法告訴喬木。喬木說，他前兩天在小組的發(fā)言里已經(jīng)批駁了斯大林晚年這種說法。他說他也同意我們跟李銳對質(zhì)，而且責(zé)備我們和李銳來往太多。他說，我7月25日就已經(jīng)警告過你們，要你們不要再跟李銳來往，可是一直到7月底你們還跟他有來往。他唉聲嘆氣，埋怨我們不聽他的話。其實，我們7月底跟李銳來往，主要是要把喬木建議他給毛主席寫檢討信的意見告訴他，還想幫李銳一下。想不到李銳在這之后以怨相報，為開脫自己，反噬我們。更想不到李銳在二十年之后，在他寫的《廬山會議實錄》中，竟然說他給毛主席寫檢討信，是“接受喬木的意見”，并認(rèn)為是“終生恨事”。在那本《實錄》中，他還自我標(biāo)榜，把誣陷說成是“保護(hù)”喬木、家英和我，把嫁禍于人說成是代人受過。天下竟有如此顛倒是非，歪曲歷史！《實錄》之嚴(yán)重失實如斯，可悲可嘆！

歷史的真相是這樣的：8月14日，也是八中全會全體會議的第二天下午，本來是安排周小舟同志做檢討。（張聞天和彭德懷同志已在13日檢討過，黃克誠同志在14日上午也做了檢討。）中央同志會前看了他的檢討稿，不滿意，沒讓他在會上照稿子念。會議一開始就問他提問題，問他說過什么錯話？跟誰來往？跟彭德懷和黃克誠的關(guān)系怎么樣？跟張聞天的關(guān)系怎么樣？跟李銳的關(guān)系怎么樣？提了一大串問題。會上提到“毛主席像斯大林晚年”這個問題時，有人問周小舟說過這個話沒有？周小舟說沒有說過。后來又問你聽誰說過？周小舟說這是李銳說的。這樣，大家就轉(zhuǎn)過頭來追問李銳。一追，李銳竟然說這個話是田家英和吳冷西說的。

本來，在開會之前，尚昆同志要胡喬木、田家英和我先到大會會場旁邊的休息室去。在休息室里，薄一波同志把一份李銳寫的材料給我們看。我記得這是一份用打字紙打印的材料。李銳寫的這份材料里面講了我們跟他議論過一些問題，其中有胡喬木講過“脫軌”的問題、不同意平衡是相對的問題、今年不應(yīng)該繼續(xù)躍進(jìn)的問題，還說到我們議論斯大林晚年的問題，但他沒有指是誰說的，只說我們議論過這個問題。我看了這個材料以后覺得，好像跟上次尚昆同志跟我們講的不大一樣，這個材料里面沒有說到我。我和喬木、田家英看完以后，就把材料還給一波同志。當(dāng)時在場的除一波同志外，還有彭真同志和楊尚昆同志。彭真同志要我們準(zhǔn)備在大會上跟李銳對質(zhì)，并說，李銳寫的事情，是你們說的就承認(rèn)，不是的就否認(rèn)。他還說李銳這個人像瘋狗一樣亂咬，你們要注意。這樣我們就離開休息室進(jìn)入大會會場。

當(dāng)田家英聽到李銳說“毛主席像斯大林晚年”這個話是家英和我說的時候，他就離開座位（我和他的座位靠后），沖到主席臺前面去，大聲地指責(zé)李銳無賴，陷害別人。家英大聲說，攻擊毛主席像斯大林晚年是李銳自己說的。這個時候，全場轟動，好幾個人都爭著發(fā)言，站起來指責(zé)李銳，說他有意誣賴好人，罪加一等。彭真同志也在主席臺上指責(zé)李銳想把“秀才”拉下水，可惡之極。在這么一些指責(zé)下，李銳又支支唔唔地承認(rèn)是他自己說的。這時又全場轟動，又有幾個人站起來發(fā)言，接二連三地指責(zé)李銳。

這次會議由少奇同志主持（毛主席沒有出席），這時他站起來說，李銳不是中央委員，這次中央全會不討論他的問題。他的問題回北京由水利電力部黨組討論。少奇同志還說，李銳不是秀才，秀才是我們的人，李銳想把他們拉下水是辦不到的。這樣，這個問題才告一段落，會上再也沒有討論李銳的問題了。

這個問題可能是中央政治局常委事先議論過的。當(dāng)天的會議毛主席沒有出席，他后來在8月16日講話中又講到這個問題。他說，《決議》里面只寫了四個人。李銳不是中央委員，也不是候補委員，他是一個個別工作人員，沒有必要寫，既不是對他特別開恩，也不是對他特別藐視。

下午的會議開完以后，我跟田家英一起回來時，田家英大罵李銳豈有此理，說這個家伙不知道還亂說些什么。我說，毛主席、少奇同志都說“秀才是我們的人”。李銳想拉我們下水辦不到，我也不怕。田家英說，這個問題要小心，李銳可能亂咬一氣。從這以后，不僅在廬山，而且在回北京的路上，田家英對李銳一直耿耿于懷。

李銳在他寫的《廬山會議實錄》這本書的第343頁講到8月14日中央全會上的情況是不符合事實的。當(dāng)時的情況不是像他寫的那樣，而是我在上面寫的這樣。在場的中央委員都可以作證。不知道李銳為什么現(xiàn)在還歪曲歷史。我不能不寫了上述這些情況，留作歷史學(xué)家一份第一手的材料。

八中全會在8月16日結(jié)束，通過一個公報、兩個決議。公報當(dāng)時公開發(fā)表了，關(guān)于增產(chǎn)節(jié)約的決議當(dāng)時也公開發(fā)表了。關(guān)于彭德懷“反黨集團(tuán)”的決議當(dāng)時沒有發(fā)表，一直到1967年才發(fā)表。

八中全會結(jié)束以后，在8月17日還開了一次政治局?jǐn)U大會議，當(dāng)時也叫中央工作會議。會議是由毛主席主持的，他講了簡短的話，然后由少奇同志作長篇講話，主要是講中央全會的重大意義等問題。

在8月17日下午的政治局?jǐn)U大會議上，通過了關(guān)于人事方面的決定。決定撤銷彭德懷同志國防部部長的職務(wù)；撤銷黃克誠同志國防部副部長、中央軍委委員、軍委秘書長和總參謀長職務(wù)；任命林彪為中央軍委第一副主席兼國防部部長；任命賀龍為中央軍委第二副主席，聶榮臻為中央軍委第三副主席；還決定羅瑞卿為國防部第一副部長兼軍委秘書、總參謀長，代替黃克誠；撤銷張聞天外交部副部長的職務(wù)；撤銷周小舟湖南省委第一書記的職務(wù)，決定張平化同志為湖南省委第一書記，華國鋒同志為湖南省委書記；決定成立農(nóng)業(yè)機(jī)械工業(yè)部，任命陳正人為部長，李毅為副部長；決定解除羅瑞卿中央政法小組組長和公安部部長職務(wù)，任命謝富治為公安部部長兼中央政法小組組長；任命閻紅彥同志為云南省委第一書記，接替謝富治。會議還決定成立物資供應(yīng)部，人選沒有定。

彭德懷同志被解除職務(wù)以后，在1962年寫了一份意見書，為他廬山會議上給毛主席的信辯護(hù)。1965年9月，彭老總給毛主席寫了一封信。毛主席在9月23日約他談話，分配他到西南大三線去，擔(dān)任三線國防建設(shè)的副總指揮。

廬山會議是8月17日結(jié)束的。那幾天連續(xù)大雨，氣壓很低，空氣沉悶。參加會議的人經(jīng)歷一個半月的緊張，不顧傾盆大雨，從17日當(dāng)天起都紛紛下山。走得匆忙，我連一整套會議簡報也遺留在住處，被通報批評。

我們是8月19日離開廬山的。我跟胡喬木、田家英同坐一條船，從九江到南京，在南京下關(guān)換乘專列火車，20日傍晚回到北京。

一路上我跟田家英情緒都比較低沉，郁郁寡歡，好像經(jīng)過一場大的變故，心里懷著無窮的憂慮。特別是田家英，一路上對李銳還是憤懣非常。

回到北京以后不久，9月12日胡喬木找我和田家英到他家里，對我們說，彭真同志把李銳和周小舟兩個人寫的交待材料給他，要他轉(zhuǎn)給我們兩人看。這兩份材料寫的是我們在廬山同李銳談到的一些問題。我跟家英看了這些材料，其中大部分都是涉及喬木和家英的。

喬木對我們說，李銳亂說一頓。這個材料已經(jīng)報告中央。我們要向中央寫一個交待，說明哪些是我們說過的，哪些是李銳誣陷的。我們?nèi)嗽趩棠炯抑邪蠢睢⒅軐懙牟牧现饤l回憶。喬木、家英和我三人都感覺到李銳這個人人品實在太差，他把周小舟跟他說過的和他自己說過的，統(tǒng)統(tǒng)栽到我們?nèi)祟^上，特別是栽到家英頭上。

我們?nèi)齻€人一起議論一陣以后，胡喬木自告奮勇，說給中央的報告由他來寫。幾天后，他寫好了報告，我們?nèi)艘黄鸷炞?，送給彭真同志報中央。信中既承認(rèn)我們在廬山會議上說過的一些錯話并作了自我批評，同時又指出周、李兩人（特別是李銳）寫的材料中大部分是誣陷，據(jù)實申辯。

過了國慶節(jié)，10月10日，彭真約我、喬木和家英三人到他家中，談我們寫給中央的報告。彭真說，報告他看了，也轉(zhuǎn)報中央政治局常委了。前些日子因國慶節(jié)前后事情較多，所以沒有找我們談話。他先問我們還有什么意見。我們先說了李銳寫的材料中大部分是栽贓、誣陷。喬木還說，在廬山會議時，我們一心想盡快糾正“左”的毛病，繼續(xù)鄭州會議以來毛主席倡導(dǎo)的糾“左”工作，因為主席在廬山會議開始的時候也是這樣講的。他還說，他自己太自由主義，議論太隨便，說了一些過頭話。家英說，想不到李銳為人這樣，亂咬一氣。但是他也說自己也說過一些錯話。我也說到，我同周小舟接觸不多，他沒有說我說過什么錯話。主要是李銳咬了我?guī)卓?，但這些話多數(shù)是在起草《紀(jì)要》過程中交換意見的，有一兩處則是他誣陷的。我在延安時同李銳在解放日報一起工作過，解放以后沒有什么來往，彼此向來無怨無仇，不知他為何這樣誣賴我。

彭真同志最后跟我們說，你們這次在廬山碰了釘子，毛主席保護(hù)了你們，你們要吸取教訓(xùn)，不要隨便議論，更不要同李銳這樣的人亂議論。彭真還說，你們在中央同志身邊工作，參與中央最高機(jī)密，要特別小心謹(jǐn)慎。

過了一個星期，10月17日，毛主席把胡喬木、田家英、我和陳伯達(dá)四人找去談話。我們到毛主席那里的時候，毛主席先談到要我們調(diào)查人民公社的事。

在10月17日談話中，談完調(diào)查人民公社的問題以后，毛主席好像是順便的、看來也是有意的談到我們幾個人在廬山會議犯錯誤的問題。

毛主席按照他在廬山會議上把犯錯誤的人分成四類的方法對我們四人說，你們的錯誤屬于基本正確、但有些右傾觀點、或者是有正確觀點也有右傾思想這兩類。他沒有具體說誰是有某些右傾觀點的，誰是有右傾思想的，他只說我們四個人屬于這兩類人。他又說，你們不屬于右傾機(jī)會主義者和敵對分子這兩類。毛主席還談到李銳，說他跟我們不同，是另一種人。從這里可以看出，毛主席已經(jīng)看過李銳寫的材料，也看過我們的申辯和檢討。我當(dāng)時的印象是，毛主席正式宣布我們四個人在廬山的事情就此了結(jié)。至于誰是有某些右傾觀點，誰是有右傾思想，沒有說清楚，也不必深究了。

從毛主席那里出來以后，我和家英到他的房里去。家英手舞足蹈，一進(jìn)門就在書房的地毯上打了一個滾，說毛主席還是了解我們的。可以這樣說，家英這個時候才完全放下心來，認(rèn)為毛主席對他還是信任的。我也覺得還可以繼續(xù)在中央同志領(lǐng)導(dǎo)下工作，在毛主席身邊工作。

1993年5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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