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士紳階層，一個中國人熟悉又陌生的社會階層。

當今很多人對這個階層的印象，來源于各種小說或者電視劇。在這些作品中，這些人的形象或是風度翩翩，或是陰險狡詐。他們有時風骨高尚，做了許多造福桑梓的好事；有時作惡多端，為禍鄉(xiāng)里稱霸一方。無論哪一種印象，都跟這些人有大量錢財可供揮霍有關。那么，真實的晚清士紳到底是什么樣子？他們的錢財又從何而來？

清末貴陽士紳人家全家照。來源/貴陽市檔案館如果想對這個問題做出解答，首先要了解什么是“士紳階層”。按著名學者張仲禮的說法，這個階層是特指那些通過科舉考試或其他方式獲得功名、可以向官僚集團輸送人才的一個特殊階層。

一個士紳的最典型特征就是他有官職、功名、學品或?qū)W銜。除此之外，這個階層的人還負責幫助朝廷統(tǒng)治中國的廣大基層。必須指出的是，士紳不一定都是文人，許多行伍出身的武官也是士紳階層的一員，他們同樣有士紳階層的特權和地位。而且除了考試，許多有錢人也通過諸如捐納等方式獲得功名。一旦這些人獲得功名，他們一樣可以晉升士紳階層，成為這個特殊利益集團一分子。必須說明的是，如果一個人成為士紳階層的一員，并不一定代表他立刻“飛黃騰達”。事實上，在士紳階層內(nèi)部，依然有嚴格的等級劃分。即使有了功名，也不一定會進入官僚體系。只有那些少數(shù)人才有可能進入朝廷做官，在他們之中，能做到大官的是極少數(shù)。

明白了士紳階層是什么，就很容易理解他們的行為模式。這個階層最重要的職責之一是向朝廷輸送官僚“人才梯隊”，所以官府自然對這個階層重視有加。曾有這樣一則巡撫告示，直接寫道：“士（即士紳-編者注）為齊民之首，鄉(xiāng)民之望……從今以后，盡心竭力，抖擻精神，以領吾民，補吾不足。”

從這個告示中可以看出，士紳在官府眼中的地位十分重要，這個階層的社會地位完全不同于普通百姓，儼然是官府的重要補充部分，士紳甚至有和官府官員平起平坐的地位。

比如，士紳在拜會官員時，不必行下跪禮。除此之外，還有個稱呼上的問題，如果是朝廷官吏，百姓見到要稱“大老爺”；而那些沒有官職的士紳，百姓則稱呼“老爺”。而更能體現(xiàn)士紳社會地位的是，有功名的士紳，只要不是特別嚴重的罪行，便可以不受當?shù)胤韶熈P，地方官對這些犯了輕罪的士紳也不能輕易懲處。士紳所繳納的賦稅也很低，雖然清代一直推行“攤丁入畝”政策，但在實際執(zhí)行過程中，士紳階層的負擔遠比普通百姓輕得多?？梢姡考濍A層在當時完全就是一個特權階層。

影視劇中的清代士紳。來源/電視劇《雍正王朝》截圖

應該說，盡管士紳集團有著種種特權，但在當時的中國，這個集團的存在還有一定的正面意義。比如很多人都知曉的所謂“皇權不下縣”原則，意指古代中國的朝廷權力只下放到縣一級，再往下都是類似于“鄉(xiāng)村自治”。而大多數(shù)士紳都居住在自家村莊或縣城里，他們本身的社會地位讓他們跟百姓之間距離很近，尤其是那些低級士紳，往往掌握著縣級以下絕大部分人脈關系和土地資源。這一點跟朝廷派去的官員完全不同，據(jù)調(diào)查，晚清時期，一個知縣在一個縣的平均任期只有2年左右，有的甚至只有幾個月。所以地方官往往完全無法獨自處理當?shù)貜碗s的各種關系，這時他就需要依靠士紳幫助。而大部分士紳也會利用自己的社會關系，在和縣官合作之余，為當?shù)貭幦「嗟睦?。比如申請朝廷為當?shù)匦蘼沸迾颉①c災濟民等?？傊?，沒有士紳的合作，普通地方官幾乎寸步難行。

晚清“中興四大名臣”之中的胡林翼曾經(jīng)說道：“地方公事，官不能離紳士而有為。”可見，士紳階層已經(jīng)是晚清時期的極為重要社會階層。

中興四大名臣。來源/節(jié)目《國史演義》截圖

那么，這個階層到底有多少人口呢？按張仲禮的估算，晚清士紳階層的總?cè)藬?shù)大約在140萬人左右，如果加上他們的直系家屬，則整個階層的人數(shù)大約在750萬以上。這個階層占用了大量社會資源，可以想象，這個負擔自然轉(zhuǎn)嫁到了普通百姓身上。這些占總?cè)丝诮咏?%的龐大特權集團，人民的負擔自然大大加重了。

由于士紳階層的特殊地位，向朝廷繳納賦稅時，偷稅漏稅成風，有的甚至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比如曾任江蘇巡撫的丁日昌在描述江北地區(qū)的漕糧負擔不平等時就說，當?shù)厥考澊髴魞H出兩三千文，而普通平民則出六七千文乃至一萬五六千文。“低昂懸殊，駭人聽聞”！

江蘇巡撫衙門舊址。來源/節(jié)目《淮軍》截圖

而造成這一奇怪現(xiàn)象，是因為朝廷命官無法掌握詳細的基層狀況，完全受士紳階層的擺布。既然官府無法控制，那他們說多少就是多少，繳納的賦稅額度就完全在士紳階層手里了。他們自然對自己“網(wǎng)開一面”，而對普通百姓刮地三尺，有的甚至賄賂官員私吞國稅。更嚴重的是，山東、福建等地區(qū)還發(fā)生了許多農(nóng)民把自己土地名分掛在士紳名下來逃避徭役，但土地掛靠完后，這一地區(qū)要交的賦稅額卻沒有變，后果就是讓那些正常耕作的農(nóng)民不得不為此付出十倍以上的田賦，大量農(nóng)民因此破產(chǎn)成為流民。大量的流民自然會生出大量的社會問題，晚清時期許多農(nóng)民暴動，乃至太平天國運動均與大量的破產(chǎn)流民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除了基層士紳的大肆斂財，在官府衙門中任職的士紳在撈錢這個問題上更是毫不含糊。表面上看，清朝官員的俸祿并不高，一品大員的俸祿180兩銀子，七品知縣45兩銀子，但這些人的“養(yǎng)廉銀子”卻很高，比如甘肅總督可達20000兩銀子。除了這些，一般官員還有一筆“工費”津貼，從一百兩到幾百兩不等的銀兩，這三樣算是官員的正規(guī)收入。表面上看，這些收入跟普通百姓比起來已經(jīng)很高了，但更驚人的是他們的非正規(guī)收入。

以1873年御史胡家玉的一份奏折為例，經(jīng)他計算，朝廷在江西南昌每年征收的土地稅為48000多兩銀子，而知縣在每征一兩銀子時可以收取0.24兩銀子的附加稅，光這一項，這位知縣每年就能有12000多兩銀子的額外收入。除此之外，南昌每年還有60000擔稻谷的實物稅，而每擔稻谷知縣又可以收0.3兩銀子。如此下來，一位知縣每年至少有3萬多兩銀子的額外收入?？磥恚?ldquo;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民謠，真是毫不夸張。

清代知縣。來源/電視劇《乾隆下江南》截圖

再如當時直隸省，有一位名叫王應孚的士紳曾說，他們家鄉(xiāng)收稅是靠5個士紳所辦的團練完成的。收多少稅也是士紳說的算，至于當?shù)刂h，他只要完成上繳朝廷應要的那份，其他多出來的部分都是他跟當?shù)厥考澮黄鸱值袅?。光是這位知縣，每年就要從士紳的團練那里額外得到2萬多兩銀子。而全國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員皆是如此，到底有多少銀兩入了他們自己腰包呢？

按照《大清縉紳全書》的記錄，當時中國的士紳官僚總?cè)藬?shù)大約在23000人左右，這些人的固定年收入不過629萬兩銀子。實際上，他們通過各種手段所攫取的額外年收入，保守估計在1.2億兩左右，與此同時，清政府在1899年的政府歲入才剛剛達到1億兩白銀。

如此龐大的灰色收入，大大擠占了國家正常收入。而這些錢流入士紳階層手里后，成為他們進一步擴大集團權力的墊腳石。晚清時期，由于太平天國運動的興起，清朝廷需要大量軍費來鎮(zhèn)壓，這就給了納捐者提供了機會。許多納捐者靠著自家親屬拿回來的不義之財大肆捐納，又憑借捐納得來的功名成了新的士紳，士紳階層人數(shù)在晚清劇烈膨脹。越來越多的士紳加重了民眾負擔，按照《中國紳士的收入》一書估算，等到19世紀80年代，當時中國民眾所繳納的賦稅跟士紳所繳納的賦稅對比高達6:1。也就是說，普通百姓身上所背負的壓力是士紳階層的6倍以上，而且還在不斷增加中。如此惡性循環(huán)下，晚清的社會矛盾也就迅速激化起來。

銀兩。攝影/圖瑞，來源/圖蟲創(chuàng)意

這些士紳不但自己少納糧交稅，還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力包攬稅收征收，從中大肆牟利。在不少地方，士紳打著為朝廷征稅的幌子對農(nóng)民巧立名目征收苛捐雜稅，再以士紳減稅的名義把大量賦稅自己獨吞。這些征上來的賦稅，有十分之一上繳朝廷就算不錯了，還有人干脆一分錢都不上交，反倒要朝廷獎勵他們“任勞任怨，征稅有功”。

結(jié)果就是，朝廷的財政收入受到嚴重破壞，而農(nóng)民的怨氣卻與日俱增。清代思想家馮桂芬就在他的書中寫道：“刁生劣監(jiān)，包完倉糧，此古之道也。今則不但包完，而且包欠。”士紳們的來錢之路并不僅僅止于貪污稅款，在其他方面也是行家里手，比如在河工、鹽政、水利等建設項目上，這幫人的貪污手法也十分駕輕就熟。他們串通相關官員，在國家下?lián)艿目铐椫酗査侥?，同時還利用關系把工程攬到自己的相關利益群體之中，在這些基礎建設中大肆斂財。而清政府對此并非一無所知，比如道光帝就在一份詔書中提到：

“朕聞近來江南河工，時有過往官員及舉貢生監(jiān)幕友人等，前往求助。該河督及道廳等官，礙于情面，不能不量為資助……”

依托木瀆古鎮(zhèn)馮桂芬故居興建而成的吳中區(qū)明德教育館。來源/揚子晚報視頻

可見，清政府對當?shù)厥考澓凸賳T勾結(jié)一事心知肚明，但礙于當?shù)貜碗s的人際關系，雖然多次整飭，但收效甚微，最終結(jié)果也只是抓幾個倒霉蛋意思一下。

在經(jīng)歷了白蓮教起義、太平天國運動和各種帝國主義列強交戰(zhàn)后，清朝財政一度陷入緊張狀態(tài)。而士紳階層卻毫無所動，甚至還有所加強。這群蛀蟲對國家的興衰基本不感興趣，對他們來說，誰來當皇帝都得依靠他們。

但就在這時，發(fā)生了一件誰都想不到、又讓所有人哭笑不得的黑色幽默。在經(jīng)歷了八國聯(lián)軍侵華戰(zhàn)爭的“庚子國變”后，由于八國聯(lián)軍的破壞導致大量的士紳被殺或被清政府除名，大量空缺出來的職務反倒減少了腐敗的機會。

與此同時，1901年的《辛丑條約》，使清廷背上了連本帶息9.8億兩白銀的賠款，從1902年開始，各項賠款和外債使清廷每年就需付出4700萬兩白銀。洋人為了迫使清政府還清戰(zhàn)爭賠款，特意要求掌管清政府的財政機構。在洋人的控制下，這些士紳們失去了原有的染指財政機會，結(jié)果就是在扣除賠款的情況下，清政府的財政收入居然大大增加了。等到1908年，清政府的財政收入高達2億兩白銀，到了清政府垮臺前的1911年更是達到3億兩。

然而，這一切都已經(jīng)毫無意義了，清政府的問題是腐朽，比腐敗更沒救。就在清政府達到史無前例的財政優(yōu)秀紀錄后幾個月，隨著武昌起義爆發(fā)，統(tǒng)治了中國268年的清王朝正式進入墳墓，同時，依附封建王朝吸血為生的士紳階層，也逐步走向滅亡，最終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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