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五部日記看盧溝橋事變后中國主流知識精英之反應
摘要
重大事件發(fā)生之后,社會各界的反應,往往表現(xiàn)了對事件的敏感度和關注度。1937年7月7日日軍制造的盧溝橋事變,是外國侵略中國的標志性事件,這一事件空前地刺激著中國社會的神經(jīng)。無論是政治、軍事還是經(jīng)濟、文化各界都對此高度注視,并呈現(xiàn)出心態(tài)與行為的一致性和多樣性。從《蔡元培日記》《竺可楨日記》《吳宓日記》《顧頡剛日記》和《夏鼐日記》來看,五位知識精英對于盧溝橋事變的反應速度是比較快的。由于所處地位、身份、區(qū)域的不同,知識精英對盧溝橋事變的反應、事變之后的經(jīng)歷和感受雖然不盡一致,但又有著驚人的共通性,即都堅持抵抗日本侵略,關懷中華民族的命運和前途,為戰(zhàn)事勝利而歡欣鼓舞,為戰(zhàn)事失敗而憂心悲憤。盡管日記中也透露出有少數(shù)社會名流淪為漢奸,但以五位為代表的知識精英,才真正體現(xiàn)了民族國家的主流意識和不屈不撓的精神氣質(zhì),預示著中國抗日戰(zhàn)爭必將勝利的結局。
一、小引
全面抗戰(zhàn)之前,正值日本侵略華北,步步緊逼之時,國內(nèi)輿論界曾有一種論調(diào),“民族的自尊心與自信力,既已蕩然無存,不待外侮之來,國家固已瀕于精神幻滅之域”。針對此,1934年10月魯迅發(fā)表《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一文說道:“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這就是中國的脊梁。這一類的人們,就是現(xiàn)在也何嘗少呢?他們有確信,不自欺;他們在前仆后繼的戰(zhàn)斗,不過一面總在被摧殘,被抹殺,消滅于黑暗中,不能為大家所知道罷了。說中國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則可,倘若加于全體,那簡直是誣蔑。”這一歷史總結和現(xiàn)實認識是非常深刻的,既看到一部分人的軟弱,更看到了有志之士的英雄氣概,對中華民族的前途充滿了信心。
近代以來的中國歷史,充分證明了魯迅的洞見。外國列強發(fā)動了一系列的對華侵略戰(zhàn)爭,每次戰(zhàn)爭的爆發(fā),都對中國是一個嚴峻的考驗,并成為各界人物、群體表演的巨大舞臺,進而影響乃至決定著歷史發(fā)展的進程。其中,1937年7月7日日軍制造的盧溝橋事變,意味著日本全面侵華戰(zhàn)爭的開始,是外國侵略中國的標志性事件。這一事件空前地刺激著中國社會各界的神經(jīng)。無論是政治、軍事還是經(jīng)濟、文化各界,都對此高度注視,并呈現(xiàn)出心態(tài)與行為的一致性和多樣性。
這里,筆者擬從一個側面亦即盧溝橋事變后知識精英的反應,對此作一簡要敘述。所用核心資料為五部名人日記,即《蔡元培日記》《竺可楨日記》《吳宓日記》《顧頡剛日記》和《夏鼐日記》。日記最能反映親歷者當時的心境,然以往相關學者對此似較少注意和挖掘,可謂歷史憾事。經(jīng)歷過這一歷史事件的知識人的日記還有不少,然之所以選取這五人的日記,主要是由于他們都是中國知識分子中的主流精英人物。蔡元培時任南京國民政府中央研究院院長,家居上海;竺可楨為浙江大學校長兼中央研究院氣象研究所所長,在南京和杭州兩地之間往還;吳宓為清華大學外國文學系教授,顧頡剛為燕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和系主任,皆在北平(今北京,下同);夏鼐為英國倫敦大學考古學院留學生。由此可見,此五人中既有當時中國最權威的科研機構的領導人,也有大學校長、大學教授,以及海外留學生,在知識界極具影響力與代表性。不僅如此,他們的行跡大致也能涵蓋海內(nèi)外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最為集中的區(qū)域,一般說來,這些區(qū)域?qū)ν话l(fā)事件的反應最為迅速。故而,盡管他們不能完全代表當時中國所有的知識分子,但至少能夠反映高層知識精英的心態(tài)及行為,且可在一定程度上標志著中華民族的形象。
二、盧溝橋事變爆發(fā)與知識精英的反應速度
重大事件發(fā)生之后,社會各界反應的時間,往往表現(xiàn)了對事件的敏感度和關注度。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后,知識精英的反應速度是比較快的。
從盧溝橋事變發(fā)生的過程來看,除了中日駐軍之外,外界知曉此次事變的時間一般不會早于7月8日。其具體過程,權威著作顯示:日軍7月7日夜19時30分在盧溝橋附近進行演習,夜22時40分宣稱聽到槍聲,發(fā)現(xiàn)一名士兵失蹤,遂要求進入宛平城內(nèi)交涉。本來失蹤士兵于20分鐘后歸隊,已無理由繼續(xù)滋鬧,但日軍仍以懷疑放槍者為中國駐盧溝橋軍隊所為,要求入城搜查該“放槍”士兵。7月8日凌晨,日軍包圍宛平城,但其入城之妄想遭到宛平中國駐軍的拒絕。8日4時20分,日軍下令開始戰(zhàn)斗,5時左右以機槍、大炮向盧溝橋、宛平城發(fā)起射擊。中方第29軍抵抗還擊,雙方激戰(zhàn)4小時。這一過程表明,盧溝橋事變雖于7月7日爆發(fā),但中日軍隊的真正沖突為8日凌晨和上午,事變的消息也由此才擴散開來。
政界、軍界應該較早得知這一消息。有的學者認為,在山東樂陵老家省親的第29軍軍長兼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宋哲元和在廬山避暑的蔣介石很快就接到第29軍副軍長兼北平市市長秦德純關于盧溝橋事變的電告。不過,從蔣介石日記看,他7月8日上午得到“倭寇今晨在盧溝橋挑釁之報”,10日仍說“倭寇于8日在盧溝橋挑釁,與我守軍對戰(zhàn)”。也有學者認為,毛澤東知道盧溝橋事變的消息不晚于蔣介石。7月8日凌晨1點多,新華社電臺抄收到國民黨中央社關于日軍要求進宛平縣城尋找失蹤士兵的消息,并把消息送到毛澤東住處。8日,中共中央得知中日已經(jīng)交火,毛澤東遂向全國發(fā)出了《中國共產(chǎn)黨為日軍進攻盧溝橋通電》。不過,毛澤東是否于7月8日凌晨1點多就得到盧溝橋事變的消息,尚待作進一步考證。如有此事,權威文獻《毛澤東年譜(1893—1949)》修訂本(中央文獻研究室編,逄先知主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為什么沒有記載上篇文章所述的內(nèi)容呢?
從五位知識精英的日記來看,大多在7月8日即得到盧溝橋事變的消息,反映了他們對事變的高度關注。但究竟是在8日上午、下午還是晚上得到的消息,還不是特別清楚。
身在北平清華大學的吳宓,7月8日的日記稱:“昨夜,日軍占盧溝橋,攻宛平縣城,與中國軍沖突。”而且,“是日上午,聞炮聲”。所謂“昨夜”的中日沖突,當指8日凌晨。
但令人蹊蹺的是,同在北平燕京大學的顧頡剛,7月7日的日記就記錄了盧溝橋事變的消息:“今夜日本軍隊襲宛平縣城,城中聞炮聲。十日以來,謠言已多,茲特證實耳。”但從事變發(fā)生過程來看,似無此種可能,大概是顧頡剛于8日補寫的7日日記。所謂“今夜”,當指8日凌晨。
盡管清華大學、燕京大學距盧溝橋、宛平縣城20多公里,但當時并無高大建筑物,中日戰(zhàn)事激烈時,可“聞炮聲”。
正在南京的竺可楨,消息也比較靈通,同樣是7月8日得到了盧溝橋事變的消息,“日本兵在北京與我兵沖突”。而且,他當天上午11點半到教育部,知道內(nèi)政部長蔣作賓已赴廬山,也就是參加蔣介石邀請的廬山談話會。當然,他自己也在受邀之列。
遠在倫敦留學的夏鼐,也在7月8日得到盧溝橋事變的消息:“燕京同學會開會,歡迎劉廷芳先生,并歡送返國同學。聞中日軍隊在盧溝橋宛平起沖突,形勢頗嚴重。”需要說明的是,此為倫敦時間。按北京時間,日軍與中國軍隊發(fā)生激戰(zhàn)時是7月8日凌晨5—8時,換算為倫敦時間應為7月7日22時至7月8日凌晨1時。夏鼐獲悉盧溝橋事變的時間是7月8日,但不知具體哪一個時段,如果是17時以后,就進入北京時間的7月9日了。無論如何,倫敦新聞信息還是很發(fā)達的。
但在上海的蔡元培,7月8日沒有得到盧溝橋事變的消息,日記所載仍是平常的生活。“兒輩休業(yè)式游藝會。施先生攜其弟妹、戚先生、大哥一家、李小姐、雷先生、雷小姐均來參加。”至9日,他才從報紙上看到相關報道:“日軍連日在盧溝橋郊外演習。7日下午十一時許,繼續(xù)進行。先有日方便衣隊200余名進至我軍在盧溝橋河北岸工事附近,要求二十九軍退出,未允。有日軍六百余續(xù)至,集中進攻,我方抵抗,損失頗重。并另有部分日兵包圍宛平縣城。8日午十一時許,盧溝橋日軍忽又進攻,但旋被我軍擊退。”蔡元培為中央研究院院長,為什么比竺可楨較晚得到消息,令人不解。
與普通民眾相比,知識分子對政治、社會現(xiàn)象比較敏感和關注。從知識精英對盧溝橋事變的較快反應可以看出,他們置身于政局動蕩的環(huán)境中,與國家的命運是休戚相關的。
三、中日戰(zhàn)事的進展與知識精英的反應
盧溝橋事變的爆發(fā)不過是短短的一瞬,但之后一段時間的戰(zhàn)局也是事變引發(fā)的一系列后果。因此,所謂盧溝橋事變引起的反應,也要從這一角度來認識??梢哉f,知識精英對中日戰(zhàn)事的進程非常關注,并表現(xiàn)出濃烈的抗日愛國意識。
近代外國列強侵略中國的過程,也是中國民族國家意識不斷提升的過程,抗戰(zhàn)時期達到歷史高峰。盡管如此,每次外患爆發(fā),各界之反應并非鐵板一塊,主戰(zhàn)者有之,主和者有之,和戰(zhàn)搖擺者有之,投降派也有之。主戰(zhàn)者為社會所望,投降派被民眾唾罵,而主和者則比較復雜,須與投降派區(qū)別開來。就中日關系而言,自甲午戰(zhàn)爭、九一八事變、華北事變直至盧溝橋事變,莫不如此。在中國混亂不安和軍事經(jīng)濟實力薄弱之下,國民黨最高首腦蔣介石猶豫于和戰(zhàn)之間,國民政府的不少要員也曾強調(diào)忍耐過渡、避戰(zhàn)求和,知識界精英胡適、蔣廷黻等一度倡言和議,都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中絕大多數(shù)最終目的仍是為了抗日,是不折不扣的抗日派。
從五位知識精英的日記來看,他們在從事本職工作的同時,不僅密切關注中日戰(zhàn)事的發(fā)展進程,而且顯現(xiàn)了比較堅決的抗日態(tài)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華民族抗日的總體趨向。以下分而述之:
蔡元培早在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后,就曾表示“抗戰(zhàn)第一”,贊賞和愛護學生的抗日請愿行為。盧溝橋事變后,從1937年7月9日至11月27日離滬赴港之前,他在日記中對中日戰(zhàn)事的最新進展多有記載,經(jīng)常轉(zhuǎn)載媒體報道,以“我軍”之稱與日軍針鋒相對。如7月13日,大井村日軍于12日晚向距北平市廣安門約5華里的財神廟進攻,“我軍還擊,日軍退去”。7月14日,上午1時日軍集結兵力千余向南苑猛攻,“我軍御敵于大紅門”。7月28日,“我軍二十九軍克復廊坊、豐臺”。7月30日,津市“我軍奮起抗敵”,第29軍132師師長趙登禹、軍官教導團教育長佟麟閣于南苑團河之役不幸陣亡。一個“我”字,明晰了民族和國家的邊界,彰顯了強烈的民族認同和愛國精神。9月13日《大公報》刊登了郭沫若的《抗戰(zhàn)與覺悟》,蔡元培不僅高度贊賞其中的雋句“我們前敵將士在戰(zhàn)壕流了的血,是有光輝的。就是我們的許多無辜的老弱同胞,受了敵人的轟炸所流的血,對于敵人也并不是全無代價”,而且對“我們要知道敵人的損害,固然是我們的勝利;而我們的損害,卻也是敵人的損害”,認為“真說得透徹”。不僅如此,蔡元培還在實際行動上支持抗日。9月8日,傅斯年提議,由中央研究院同人認購救國公債6萬元,他批準照行。11月初,九國公約會議在布魯塞爾召開之前,蔡元培聯(lián)合竺可楨等教育界人士先后于11月2日、6日發(fā)電,揭露日本摧毀中國文化和教育機關之暴行,吁請采取有效措施,遏止日本對華侵略。
竺可楨從7月8日至12月26日浙江大學遷移江西吉安之前,對中日戰(zhàn)事進展的記錄更為詳細,抗日愛國之情溢于言表。他參加了蔣介石邀請的廬山談話會議,7月17日,“由蔣介石報告政府對于盧溝橋事件之處置,謂政府已具決心,四日前已派中央八師北向,三師至保定?,F(xiàn)在雖取不求戰(zhàn)而應戰(zhàn)的政策,但如媾和,以下列三條為基本原則:《塘沽協(xié)定》以外不再讓步,不能在華北設偽組織,人事不能變更。至于備戰(zhàn),則全國已動員。到會者均認為滿意”。竺可楨的抗日意識主要有以下五個方面:
其一,除了與蔡元培一樣將中方軍隊稱“我軍”之外,對日軍則蔑稱“倭”。例如,8月19日,“適又警報,倭寇來犯”。9月6日,“據(jù)云日前倭機炸彈傷英國大使許閣森車,確系當蔣委員長之車誤投”。9月26日,“知倭機90余只于昨分五次入京轟炸,計毀下關電廠、中央廣播電臺等”。
其二,提出焦土抗戰(zhàn)的建議。8月8日,他與少時業(yè)師謝景蓀談到:南京“政府令人民搬家,或者以為是政府決心抵抗之表示,實則此種決心抵抗尚不徹底”。他認為:“尚要談抵抗,則惟有焦土政策,即是用昔年江西共產(chǎn)黨人方法來對付日本人,否則不如不唱高調(diào),與日本人言和為是。以余度之,徹底抵抗,預備玉石俱焚、同歸于盡是上策;如其不能,則與日本人早日言和、能保守領土若干,再求恢復是中策;處于和既不可,戰(zhàn)又不能,彷徨歧路是下策也。”
其三,對有的人懼怕日軍、調(diào)離浙江大學表示不滿。例如,9月20日,浙江大學土木系教授唐風圖“又提及渠個人辭職問題,渠因接到廣西大學聘約,因該地較為安全,薪水不打折扣。此種見利思遷,不特不足以為師表,且在國家危難之秋臨患難而求去,實與漢奸相去無幾也”。
其四,期望日軍陷于不利之境。例如,8月14日,“自滬杭、蘇嘉各線過兵車七八列,車上兵士均面有笑容,十五日在京滬車中亦然,可知我軍士皆視死如歸。聞自日本新回之顧君言,日本開始征兵,親屬送兵至站時無一不垂頭喪氣。二者相較,則我可操必勝之算矣”。11月7日,“四點即聞狂風怒吼之聲,而雨亦不小。此于吾軍有益,蓋敵艦載兵既不易近岸,而飛機亦失大部分之效用也。……尚希望能繼續(xù)風雨若干天,俾在金山衛(wèi)登陸之敵軍盡數(shù)能消滅也”。相反,當中方軍隊陷于被動時,竺可楨又表示十分憂傷。例如,11月9日,“中午聽廣播,始悉我軍已退出浦東、南市,上海遂告失守。昨上午太原亦陷落,此真大堪痛心者也”。
其五,對中國人淪為漢奸表示憤慨。例如,12月24日,“今日《東南日報》載南京成立治安維持會,會長陶錫三,即湯山陶廬之主人也。北平則湯爾和已就偽教育部長。如陶本軍閥走狗,尚可原諒,湯則素稱教育界穩(wěn)健人物,何以認賊作父耶?李恩浩亦親日,何漢奸中浙江人之多也?”
與蔡元培、竺可楨相比,顧頡剛的抗日情緒更為激烈。1931年九一八事變之后,顧頡剛曾聯(lián)合燕京大學教師組織中國教職員抗日會,創(chuàng)辦宣傳抗日的通俗讀物編刊社。1936年10月,領銜與百余位教育界人士聯(lián)名發(fā)表《北平教育界對時局宣言》,宣傳抗日御侮。顧頡剛的以上行為,遭到日本人的忌恨。盧溝橋事變后,他繼續(xù)堅主抗日。7月15日,聯(lián)合20余人致宋哲元電,“勸其抵抗”。7月18日,得知“日人開欲捕者之名單,顧頡剛列首數(shù)名,似有不能不走之勢”。7月21日,他離開北平,走上逃亡之路,至12月底前,奔波于綏遠、太原、石門(今石家莊)、鄭州、徐州、南京、蘇州、上海,又折返漢口、鄭州、西安、蘭州等地。在此期間,他記錄了大量中日戰(zhàn)況的信息,為中國軍隊的勝敗而歡欣和擔憂:歡欣之例,如8月15日,“上海戰(zhàn)事,中國甚勝利,我飛機與日機戰(zhàn),且炸毀日艦。真破天荒之舉也”。8月19日,“近日中國得大勝利……商都、張北又經(jīng)晉軍收復,日本的紙老虎戳穿了!”9月4日,“申報館中譯報員說:‘予任譯事三十年,從未見《字林西報》稱譽中國如今者。’此可見全國一心,國格已提高不少”。
但更多的是擔憂之例,如7月31日,“平津皆失陷矣!……國土又經(jīng)大塊分裂,將何以光復之?宋氏誤國之罪,萬死不足以蔽其辜矣”。8月3日,“日人致最后通牒與我政府,限期將華北五省軍隊退出。……前日地震,今日狂風,其災異乎?”8月29日,“南口、張家口已入敵軍之手,對此綏遠、山西極為不利”。11月23日,聞敵人“至二十一日方進蘇城。噫,我之老家又為虜陷矣”。在顛沛流離之間,日本人的追捕成為顧頡剛的夢魘,他連家信都不敢寫:“亡國之痛,置于不敢報告行程,可憐哉!”更擔心家屬受到牽連。不過,他毅然表示決不投降求安,而是“如日人以此手段對我,我惟有取‘綁票不贖’之一法耳”。當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和夫人殷履安電告他回北平時,他首先考慮的是與日本人的關系:“今茲若來平,受拉則見污,受打即見殺。見殺即非你們所愿,見污亦決非我所愿。……家雖可愛,而與己之人格較則猶在其次。甚望彼此珍重,使他日會面之際猶留得清白之身也。”可見,顧頡剛最為看重的是保持個人氣節(jié)。
吳宓從7月8日至11月4日離開北平赴湖南之前,同樣密切關注中日戰(zhàn)況。但與蔡元培、竺可楨、顧頡剛不同的是,吳宓個性多愁善感,對日本侵華浩劫既表示痛恨,又為報國無力而深深自責,乃至悲觀厭世,但其抗日愛國之情感卻昭昭在目。例如,7月12日,“昨夜聞炮聲。宓個人無所憂懼……每經(jīng)事變,乃深感且痛恨宓之無德無才,既未盡職國家,亦有負諸友好之人也!”7月14日,“知戰(zhàn)局危迫,大禍降臨。……今后或自殺,后為僧,或抗節(jié),或就義,無論若何結果,終留無窮之悔恨。當今國家大變,我亦軟弱無力,不克振奮,不能為文天祥、顧亭林,且亦無力為吳梅村。蓋才性志氣已全漓滅矣!此為我最傷心而不可救藥之事。如此卑劣,生世亦何益?”是日,陳寅恪對吳宓講,華北“抵抗必亡國,屈服乃上策。保全華南,悉心備戰(zhàn);將來或可逐漸恢復,至少中國尚可偏安茍存。一戰(zhàn)則全局覆沒,而中國永亡矣云云”。吳宓認為,陳寅恪“乃就事實,憑理智,以觀察論斷”,但又有疑慮,“恐結果,徒有退讓屈辱,而仍無淬厲湔祓耳”??梢?,其內(nèi)心并不想對日軍侵略行為屈服忍讓。7月15日,清華大學哲學系教師洪謙對吳宓講:“以國人泄泄沓沓,隱忍茍活,屈辱退讓,絲毫不圖抵抗,使日本不費力而坐取華北。如斯喪亡,萬國騰笑,歷史無其先例,且直為西洋人士所不能了解者。”吳宓頗以為然,他認為:“按西洋古者如Troy 與Carthage 之亡,皆歷久苦戰(zhàn),即中國宋、明之亡,爭戰(zhàn)支持,以及亡后圖謀恢復之往跡,皆絕異中國今日之情形。中國之科學技術物質(zhì)經(jīng)濟固不如人,而中國人之道德精神尤為卑下,此乃致命之傷。非于人之精神及行為,全得改良,決不能望國家民族之不亡。遑言復興?”由此更可看出,吳宓主張與侵華日軍決一死戰(zhàn)。當清華大學遷移,個人面臨去留抉擇之際,吳宓寧愿留在北平。8月9日,“蓋宓之意向,欲隱忍潛伏,居住北平,靜觀事變,置身局外,茍全性命,仍留戀此美麗光明之清華、燕京環(huán)境,故不思他去,不愿遷移,不屑逃避。寧脫離清華團體,而為自營之計也”。然而,當9月23日祭吊陳三立,陳寅恪告他“春間日人曾函邀赴宴于使館”,二人都認為:“倘今后日人徑來逼迫,為全節(jié)概而免禍累,則寅恪與宓等,亦各不得不微服去此他適矣。”可見,他們即便留在北平,如要遇到日本人誘逼,也絕不會投降,而是到其他地方,以保持名節(jié)。此外,不管是留在北平還是離開,吳宓每聞中國戰(zhàn)事不利的消息,輒憂傷不已。如8月31日,“宓聞中國戰(zhàn)事不利,南口、張家口均于數(shù)日前失守,中心甚為悲憂也!”11月8日,“太原方陷,滬戰(zhàn)大場鎮(zhèn)失,全線動搖,殊可感傷”。12月15日,“戰(zhàn)事消息又惡。上海早敗退,南京又失陷。……于是宓心甚悲郁無歡”。這顯然也是愛國之士的反應。
遠在英倫留學的夏鼐,不僅參加抗日集會活動,對中日戰(zhàn)事也十分惦念,流露出抗日愛國的濃厚情感。7月15—17日,“日本出兵華北的消息,此間報紙上已大登特登出來,中日的沖突,似乎不能避免,遠居異國的人,一天天焦急地等候故國的消息,不知道這垂危的祖國,說不定什么時候斷氣,每天看三次報(晨報、午報、晚報),還感覺不滿足,晚間還聽無線電報告新聞”。這一記錄,反映了海外游子對祖國前途的焦慮。此際,夏鼐時時深為國民政府及其軍隊的表現(xiàn)而悲喜交加。20日,“今日大家看到蔣介石的廬山宣言,都很滿意,以為他的話很漂亮,中日的戰(zhàn)爭或不能免,結果中國的損失,也許非常重大,但是至少為中國民族爭一口氣”。28日,“我軍恢復豐臺及廊坊,大家都非常高興。晚間閱晚報,謂占領豐臺時得飛機300架,雖欣喜出于望外,然頗疑其過于夸張,未必合于事實”。但傳至海外的戰(zhàn)事失敗的消息更多,故夏氏之沮喪、悲憤遠勝于歡欣。7月21日,“宋哲元已應許日軍要求,為之氣沮”。29日,“豐臺及廊坊又失守,宋哲元已離北平,城中由親日派主持。……不知后事又將如何,痛心之至”。9月21—23日,“日寇昨日大規(guī)模轟炸南京,今日又轟炸廣州,廣州一地死亡達千人,國難至此,憤恨無極”。11月26日,“無錫失守。戰(zhàn)事萬變,不知下月此日,又將變化作何光景。反首來望,憂心如焚也”。盡管如此,夏鼐仍然力主堅持抗戰(zhàn)。12月28日,“知南京及濟南相繼陷落,國難日殷,前途不知如何,懔然生畏,但為國家之生存計,惟有抵抗到底耳”。在祖國危亡之秋,夏鼐為自己尚不能為國效力而焦急和慚愧。8月14日,“中日戰(zhàn)事,昨日起上海劇戰(zhàn),今日報載吾軍飛機轟炸日艦,國事已至存亡危急之秋,自己反仍從事于此不急之務,故紙堆中弄生活,殊自慚自恨也,每天看幾番報紙,聽無線電,亦干著急而已”。29日,“國難如此之深,自己反從事于此不急之務,自慚自恨而已”。10月26日,“民族存亡,間不容發(fā),自恨置身海外,不能有所盡職于祖國,自慚自恨!”以上感想,無疑是國難當頭之際海外學子抗日愛國情緒的真實反映。
四、結語
在中國近代史學界,“沖擊—反應”論具有強大的解釋力。但面對同樣的沖擊,被沖擊者為什么有相同或相異的反應,反應的程度為什么會有區(qū)別,這就取決于內(nèi)在因素了。這里,既包括中國的時代因素,也與當事人所處的境況有關,此反應大致上決定了外來沖擊的結果。
應該說,近代以來,外國列強侵凌中國深深刺激著中國的志士仁人,救國圖存、奮發(fā)圖強的民族國家意識日益強烈,但只有到了日本發(fā)動盧溝橋事變和全面侵華戰(zhàn)爭,才真正使得他們面臨亡國的民族危機和救國的巨大挑戰(zhàn),民族國家意識達到了空前的高度。由于所處地位、身份、區(qū)域的不同,五位知識精英對盧溝橋事變的反應、事變之后的經(jīng)歷和感受也不盡一致,但又有著驚人的共通性,即都堅持抵抗日本侵略,關懷中華民族的命運和前途,為戰(zhàn)事勝利而歡欣鼓舞,為戰(zhàn)事失敗而憂心悲憤。盡管日記中也透露出有少數(shù)社會名流淪為漢奸,事實上也的確有一些知識精英對日軍侵略表示悲觀乃至向日軍屈服,但以這五位為代表的知識精英,才是中華民族的脊梁,真正體現(xiàn)了民族國家的主流意識和不屈不撓的精神氣質(zhì),預示著中國抗日戰(zhàn)爭必將勝利的結局。
偉大的中國抗戰(zhàn)精神,是全體中華民族、社會各個階層、各個黨派共同抗戰(zhàn)的精神,知識精英所表現(xiàn)出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無疑是這一抗戰(zhàn)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值得歷史永遠銘記。
(來源:“河北學刊”、“近現(xiàn)代史研究動態(tài)”微信公眾號。原文載《河北學刊》2021年第2期,作者:李金錚,南開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暨歷史學院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鄧紅,南開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lián)系編輯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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