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革命引發(fā)內(nèi)亂導致中國被瓜分的嗎?
自甲午戰(zhàn)敗特別是膠州灣事件后,國人的民族危機意識日益增強,“列強瓜分中國”的輿論廣為流傳。義和團運動期間,由于中國人民的堅決反抗、帝國主義侵略方式的改變及各國均勢等因素,列強未能瓜分中國。上述現(xiàn)象迷惑不少國人,如梁啟超所言,他們“奔走相慶,趨蹌恐后,以為列強愛我、恤我、撫我、字我,不我瓜分而我保全,我中國億萬年有道之長定于今日矣”。然而在義和團運動前,梁啟超已經(jīng)看到列強侵略方式的改變,提出“有形—無形瓜分”論,揭示列強“無形之瓜分”的手段和本質(zhì),強調(diào)“無形”更慘于“有形”,還指出侵略方式的轉(zhuǎn)變不意味著列強完全放棄對中國行“有形之瓜分”,中國若“不能自強、不能自保,則無論遲早,而必有爆裂之一日”。有識之士以為,列強均勢被打破之日,即中國遭瓜分之時。隨著革命形勢高漲,部分立憲派擔心革命將引發(fā)內(nèi)亂,進而打破列強均勢,“革命瓜分論”因此不脛而走,不僅成為反對革命的重要論據(jù),而且深刻影響各黨派在辛亥革命中的政治選擇。
以往學界對辛亥革命前后的“革命瓜分論”關(guān)注不多,對其與辛亥革命之關(guān)系論述尤少。本文擬系統(tǒng)梳理“革命瓜分論”的形成、革命派的應對及此論對辛亥革命進程的影響,深化對辛亥革命得失的認識。
一、“革命瓜分論”的形成
“列強瓜分中國”論自膠州灣事件后即成為一股強勁輿論,“革命瓜分論”則隨革命思潮出現(xiàn)而產(chǎn)生,并隨革命思潮傳播逐漸系統(tǒng)化。
《辛丑條約》簽訂后,清廷徹底淪為“洋人的朝廷”,維新士人逐步分化,革命力量增強,革命呼聲漸趨高漲。此時革命思潮不僅在訴求上不同于中國歷史上的歷次“民變”,而且主體也全然不同,如康有為所言,“向者不過變自小民,今則變自士夫矣”。“士夫”相較“小民”的一大優(yōu)勢就是擁有話語權(quán),這一優(yōu)勢在近代中國報刊出版業(yè)大發(fā)展的背景下更為突出。與以往“民變”私密運作、唯恐走漏風聲不同,此時革命派公開發(fā)聲、大造輿論。個中原因,章太炎在《序〈革命軍〉》中說得很清楚,“不震以雷霆之聲,其能化者幾何?”他認為鄒容的《革命軍》“以叫咷恣言,發(fā)其慚恚”,“以是為義師先聲,庶幾民無異志,而材士亦知所返乎!”以革命宣傳為“義師先聲”,吸引更多“材士”加入隊伍,也是他從太平天國運動失敗中吸取的教訓。
革命派1901年在東京創(chuàng)辦的《國民報》是較早公開宣傳革命的刊物,刊發(fā)《中國滅亡論》《亡國篇》《正仇滿論》等文章,公開號召武力推翻清政府,與孫中山等在海外的革命宣傳一起,引起海外華僑關(guān)注。為此,康有為撰文批評革命主張,其中即有革命將招致列強干涉之意,認為今之言革命者,或托外人運械,或請外人練軍,或與外人立約,或向外人乞師,“方列強競爭,虎視逐逐,今方一統(tǒng),猶危殆岌岌,若吾同胞相殘毀……鷸蚌相持,漁人得利,必先為外人有矣,若印度是也”。針對“排滿”宣傳,康有為認為“談革命者,開口必攻滿洲,此為大怪不可解之事”,“滿洲、蒙古,皆吾同種,何從別而異之?”更關(guān)鍵的是,“國人今日之所當憂者,不在內(nèi)訌,而在抗外也。欲抗外而自保,則必當舉國人之全力”,若“不顧外患,惟事內(nèi)訌;同室操戈,他人入室”,結(jié)果必“永為奴隸,永無自立,求如今者,不可得也”。文中雖未出現(xiàn)“瓜分”字樣,但“為外人有”、“他人入室”都為遭受瓜分之意。此文節(jié)選亦刊發(fā)于《新民叢報》上,依據(jù)《新民叢報》“印刷之數(shù),自二千增至五千,讀者之數(shù),當自二萬增至五萬”的事實,可以推測康有為的駁論在國內(nèi)也有一定影響。而《國民報》因經(jīng)費問題,僅發(fā)行四期便告???,加之遠在日本,在國內(nèi)影響相對有限。
真正開始在國內(nèi)大規(guī)模宣傳革命且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當屬《蘇報》。自1903年章士釗“大改良”《蘇報》后,該報連續(xù)刊出《康有為》《客民篇》《祝北京大學堂學生》《讀〈革命軍〉》《新書介紹·革命軍》《康有為與覺羅君之關(guān)系》等文,公開疾呼“排滿”革命。清政府因而出手鎮(zhèn)壓,《蘇報》被封停。與清政府行動相比,反對革命的議論出現(xiàn)更早。《蘇報》革命宣傳開始后不久,《中外日報》連續(xù)刊載《革命駁議》一文,核心論點即“革命瓜分論”:“中國今日必不可以言革命,一言革命,必啟內(nèi)亂。一啟內(nèi)亂,則外人必乘虛而至,將借保護財產(chǎn)之說,以行其擴張權(quán)利之計,而大地陸沉矣。”革命—內(nèi)亂—保護財產(chǎn)—干涉陸沉,即是“革命瓜分論”的基本邏輯。該文進一步分析外人干涉的幾種情況,一是列強助官兵,則官兵必勝,列強必索酬于清廷,“其地之管轄權(quán)即永不復為我有。東三省之已事,其前鑒也”;二是如菲律賓,列強助革命黨,官兵必敗,但成事后,中國之土地終為列強所有。無論誰勝誰負,西人都坐收漁翁之利,“不啻我為前驅(qū)而引西人入內(nèi),使瓜分吾地也”。
從立論依據(jù)和邏輯看,“革命瓜分論”并非虛詞恫嚇、無中生有。菲律賓革命的教訓近在眼前,內(nèi)部變革引發(fā)混亂、外族趁機入侵的事例,在中國歷史上也不鮮見。盡管此變革非彼革命、此外族非彼列強,但邏輯是一致的。以彼例此,人所共喻,引起不少共鳴。更重要的是,列強在華的既得利益決定他們不可能坐視任何以推翻其傀儡——清政府為目標的革命,如何處理推翻清王朝和防止列強干涉之關(guān)系,是革命派必須面對的問題。《革命駁議》是立憲派“革命瓜分論”較早的系統(tǒng)表達,對此后反對革命論述的影響較大。當然,“革命瓜分論”片面強調(diào)革命可能的后果,避而不談清政府作為“洋人的朝廷”無法維護國權(quán)和列強早已通過清政府“無形瓜分”中國的現(xiàn)實,仍寄希望于光緒帝“圣主當陽,內(nèi)修政治,外聯(lián)邦交,中國猶有可為也”,顯示出維新派對清廷的幻想和懼外進而對外妥協(xié)的傾向。
而后,隨著《蘇報》宣傳《革命軍》相關(guān)文章刊發(fā)及《革命軍》一書流傳,反對革命的聲音更為強烈。江蘇士人于鬯糾集其蕓香草堂眾多弟子分別撰寫《革命駁議》共21篇,于1903年結(jié)集成書,次年出版。于鬯及諸弟子思想新舊程度不一,多對西方的革命學說、革命源流有所了解,但無一例外反對革命,革命“召瓜分之禍”正是他們立論的重要依據(jù)。陳象賢稱,“若人之革命必無有成,吾恐他人之革命緣之起事也”,所謂“他人之革命”即列強之瓜分:“俄則革命于黃河之北,德則革命于黃河之南,英則革命于長江一帶,日本則革命于閩浙之間,法則革命于滇粵之地”,“徒倡革命之說,以召瓜分之禍,亦何樂而為哉!”吳孝仁批評倡言革命者“不審時勢”,“自紫髯碧眼兒闖入剝削我權(quán)利,猶未足,甚至欲瓜分我土地,是今日之為患者歐美人也”,若漢人與滿人爭,“白人從而干預,中國之為中國將不可問矣”。楊鼎盛擔心,“中國無事,各國猶倡言瓜分”,一旦“內(nèi)訌既起,外侮遂乘,竟實行瓜分之事”,結(jié)果必是“國且折入于外人之手,清命雖革,中國滅亡矣”。對“排滿”問題,于鬯諸弟子雖有涉及,但駁論不深,往往指“排滿”為妄為逆,為“誘惑人心”、圖謀天下,沒有將之與瓜分聯(lián)系起來。
于鬯師徒《革命駁議》出版時,《蘇報》已封停,無法與之辯論。但此前《中外日報》的駁議引起《蘇報》重視,駁文刊出不久,《蘇報》就連載反駁文章《駁〈革命駁議〉》,稱《革命駁議》“洋灑萬千,而莠言熒聽,最足破眾庶之膽而短英雄之氣者,則曰外人干涉而已”。但是,《駁〈革命駁議〉》只表示“夫干涉亦何足懼,使革命思想能普及全國,人人挾一不自由毋寧死之主義,以自立于摶摶大地之上,與文明公敵相周旋,則炎黃之胄,冠帶之倫,遺裔猶多,雖舉揚州十日嘉定萬冢之慘劇重演于二十世紀之舞臺,未必能盡殲我種族”,以革命英雄主義氣概面對瓜分。據(jù)柳亞子所言,駁文是章太炎、柳亞子、蔡寅、鄒容四人的集體創(chuàng)作,但即便是四人合力,卻既未能否認列強干涉之可能,也沒有提出應對干涉瓜分的措施,說明革命派對此問題的思考尚不成熟。
這種不成熟在章太炎所作《駁康有為論革命書》中也有體現(xiàn)。此文是針對康有為《答南北美洲諸華商書》的駁論,但其對列強干涉可能的回應同樣無力,僅表示:“吾以為今日革命,不能不與外國委蛇,雖極委蛇,猶不能不使外人干涉,此固革命黨所已知,而非革命黨所未知也。”他所設想的避免干涉之方,是在西部數(shù)省建立革命政府,“百度維新,庶政具舉,彼外人者,亦視勢利所趨耳。未成則欲取之,小成則未有不認為與國者,而何必沾沾多慮為乎?”空想色彩較為明顯。
“革命瓜分論”出自革命思潮刺激,并在立憲派與革命派的較量中趨于系統(tǒng)化,以梁啟超、楊度的論說最具代表性。
首先,梁啟超系統(tǒng)論述列強干涉革命的可能,認為有兩種情況:一是“革命軍起即被干涉者”。只要革命爆發(fā),列強就可能行干涉瓜分之策,乘機擴大其在華權(quán)益,“若中國民間而有暴動,是即予彼等以最良之機會也”。若清政府不能“平亂”,“外國則或俟現(xiàn)政府之請求然后干涉焉,或不俟其請求而先干涉焉”。一旦一國出兵,均勢即被打破,瓜分隨之而起。二是“革命有自取干涉之道者”。革命不可避免地導致“排外”、列強商業(yè)利益受損、“自然暴動”,為干涉提供借口。一方面,革命發(fā)生后,無論如何文明,都不能保證沒有“鬧教”之事發(fā)生,“排滿之心理,恒與排外之心理相連屬”,必然引起干涉。另一方面,即使無“鬧教”,但因有“暴動”,列強在華商業(yè)貿(mào)易必受影響,同樣會出而干涉。最危險的是,舊政府既倒新政府未立、人民生計憔悴之際,“亂機已動,人人以好亂為第二之天性,自然的暴動陸續(xù)起”,“秩序一破,不可回復,而外國之干涉乃起”。基于此,梁啟超斷言,“今日昌言起革命軍者,其結(jié)果小之則自取滅亡,大之則滅亡中國,無損于滿洲人之毫末,而徒予外國人以莫大之機會”。立憲派類似言論還有很多,但均未超出他的框架和水平,故不加贅述。
其次,針對革命派“排滿”主張,梁啟超于1903年提出“大民族主義”論。他認為,狹隘的“民族主義”對建設現(xiàn)代國家、抵御列強有害而無利,應“合國內(nèi)本部屬部之諸族,以對于國外之諸族”,“合漢、合滿、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組成一大民族,提全球三分有一之人類,以高掌遠跖于五大陸之上”。之后他進一步強調(diào)“現(xiàn)今之中華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實由多數(shù)民族混合而成”。某種程度上說,梁啟超關(guān)于列強瓜分的憂懼加速了他“中華民族”設想的成型:“排滿”隱含內(nèi)部分裂的危險,中國要想不被瓜分,只能合各族為“一大民族”與列強對抗。“大民族主義”論具有維護國家統(tǒng)一、抵制分裂的積極意義,是繼康有為后對革命派“排滿”主張的最有力駁論。
楊度主要聚焦革命將因“內(nèi)部瓜分”而導致“外部瓜分”的嚴重后果。在他看來,中國實行“民主立憲”有兩大困難,一為滿蒙回藏人之文化,不能驟然等同于漢人;二是漢人兵力不能驟及于蒙回藏之地。一旦革命黨人以革命行民主立憲,滿人“無復有土地之可守,必以反抗而盡敗滅”,“以舊政府初滅、新政府未強之際,其兵力必不能制服各族,使仍為我領土”;蒙回藏也將以“民族主義”相對抗,“乘此以解紐而各離立”;漢蒙回藏四族“分為四小中國”,唯有漢族能立國,不能立國者則將為強國所并,俄必得蒙與回,英必得藏,法德日“必下手于二十一行省,其影響遂波及漢人之國,亦就滅亡。以內(nèi)部瓜分之原因,而得外部瓜分之結(jié)果”?;诖朔N認識,楊度認為,“一言立憲,則以就現(xiàn)有之君主立憲為宜,而以滿漢平等,蒙回同化,以實行國民統(tǒng)一之策焉”。之后,他在《金鐵主義說》中強調(diào),革命后,“中國固有之一統(tǒng)土地,必當分裂為數(shù)國,蒙回藏地各為一國,與漢人所組織之國家彼此不相統(tǒng)屬”,“俄既入蒙回,英必入藏,法必入滇粵,而漢人之土地亦將不保,直以內(nèi)部派分之原因,而得外部瓜分之結(jié)果”。
當時,多數(shù)革命黨人將“排滿”作為革命動員的手段而非目的,但也有一些革命者以“大漢族主義”相號召,將滿人視為“異族”,盲從西方民族主義理論,以“合同種,異異種”的邏輯建立“漢族新國家”。革命派推翻清政府的努力值得稱道,但其“民族主義”宣傳與中國漢滿蒙回藏各族共生共融的歷史和現(xiàn)實相抵觸。梁啟超“大民族主義”論和楊度因“內(nèi)部瓜分”得“外部瓜分”之結(jié)果的論述,提醒革命派在推翻清政府的過程中,必須處理好漢族與其他民族的關(guān)系,必須維護民族團結(jié)和國家統(tǒng)一。
可以說,“革命瓜分論”至此形成一股強勁話語。雖然立憲派對內(nèi)維護清朝統(tǒng)治、對外消極避禍,已落后于歷史潮流,但“革命瓜分論”提出的“革命損害各國利益而遭干涉”、“清政府求助外國干涉”及因“內(nèi)部瓜分”得“外部瓜分”之結(jié)果等可能,符合時人認知和歷史邏輯,引起強烈共鳴,對革命宣傳與事業(yè)產(chǎn)生極大負面影響。如汪精衛(wèi)發(fā)覺:
近日憂時之士,怵于國力之弱,外侮之烈,惴惴然相驚以瓜分,而不知所以救之,則以為中國無內(nèi)變則已,內(nèi)變一作,適足為外侮之媒,于是咸以革命必召瓜分為慮,此不獨反對黨常言之,即深明民族民權(quán)之大義者,亦往往以對外困難之故,咨嗟卻顧,而不敢遽贊同革命之業(yè)。
他們之中,有“自托于老成持重而以逆臆之危辭,恫喝國民,沮其方新之氣”者,有“別有懷抱者”,“即真有愛國之誠者,亦熒于聽聞,而搖惑失志”,“流毒所播,不可謂細”。革命派人士汪東也看到,列強干涉問題“誠中國前途之隱憂,而足使倡言革命者灰心短氣者也”。欲使革命思想深入人心,促進革命發(fā)展,必須對“革命瓜分論”作出有力回應,特別是要對革命中可能發(fā)生的外來干涉和國家分裂問題進行深入思考,提出應對方略。
二、“革命杜絕瓜分論”的提出
面對“革命瓜分論”的強勢沖擊,革命黨人經(jīng)過準備,提出一套頗為系統(tǒng)的駁論。據(jù)胡漢民回憶,“爾時列強間瓜分中國之聲不絕,保皇立憲派人常挾此以為恫喝,謂革命即召瓜分,其言足以惑眾。先生(指孫中山——引者注)乃口授精衛(wèi)為文駁之,題為《革命不致召瓜分說》”。“足以惑眾”說明“革命瓜分論”影響之大。孫中山親自出面領導組織,可見駁論對革命黨人的重要性。革命黨人先后以《民報》和《中興日報》為陣地,從列強瓜分中國的起因、杜絕瓜分的手段等角度入手,不僅批駁“革命瓜分論”,還提出“革命杜絕瓜分論”,論證革命正當性和合理性。
首先,革命黨人指出,列強瓜分中國與否,根本上與中國是否革命無關(guān)。汪東強調(diào),中國之所以面臨瓜分危局,是因為清政府不能維護國家主權(quán),列強樂于存此“桃梗土偶”之舊政府,便于竊盜,如果說“竊盜不足以亡中國,愚又甚于孩提之童也”。汪精衛(wèi)認為,中國的瓜分之禍起于數(shù)十年前革命未興之時,“瓜分之原因,由于不能自立;不能自立之原因,由于滿洲人秉政”。清政府的腐敗統(tǒng)治是中國遭受瓜分的根源之一,故而“滿洲政府一日不去,中國一日不能自立,瓜分原因一日不息”。從追溯瓜分原因入手,革命派不僅否認“革命將召瓜分”之說,而且成功建立清政府與列強瓜分之間的因果鏈,為革命提供合法性。
其次,革命黨人提出,革命不是“召瓜分”的原因,而是“杜絕瓜分”的手段。孫中山即指出,革命是避免瓜分的不二法門,“欲免瓜分,非先倒?jié)M洲政府,別無挽救之法也”。汪東進一步分析道,“木必自腐,然后蟲生,外人之所以敢覬覦中國者,以中國政府之敝敗也”,故而只有“以兵力”推翻之,才能去其敝敗,“瓜分之途塞”。“列強之所以磨牙厲齒”,是因“吾之不動如死,氣息微細”,只有我國民“張耳目,振手足”,“使民氣稍張”,列強才能“駭而卻耳”,推翻清政府與振作民氣均有制止瓜分之效。署名“龍騰”的革命黨人將“排滿與瓜分”之邏輯關(guān)系歸納為“(甲)瓜分不因于排滿,(乙)不能排滿必瓜分,(丙)能排滿即杜瓜分”,“無論列強之明瓜分、暗瓜分,而滿人皆為其導引線。故能排滿,所以去瓜分之導引線也”。汪精衛(wèi)認為,庚子事變中八國由“瓜分主義”變?yōu)?ldquo;開放門戶、保全領土主義”,“非滿洲政府能使之然也,一由于各國間維持勢力平均,二由于知我國民之情實,慮瓜分之難行也”。此正是“中國乘時自立之機會,而非可恃以為長治久安”,此后十年,中國能否避免有形之瓜分,全視“我國民之能革命與否”,“茍不革命,無異于坐待瓜分”。經(jīng)歷義和團運動,革命派對列強和中國自身都有新的認識:列強沒有瓜分中國,顯示出其對華政策的轉(zhuǎn)變,而中國人民的堅決抵抗則昭示中國民氣可用。他們堅信,革命乃擺脫瓜分、實現(xiàn)中國長治久安的唯一手段。
最后,革命黨人以土耳其、摩洛哥革命而未遭瓜分的事實,證明革命不必然招致瓜分。土耳其、摩洛哥與中國一樣,都是因列強均勢而得“保全”,而兩國最終得以不亡,關(guān)鍵在于革命。兩國革命為革命派提供“革命可以杜絕瓜分”的絕佳例證,汪精衛(wèi)不無底氣地說:“中國今日之情勢,與土耳其同,以彼證此,洞如觀火,安用一聞革命軍起,即恐怖皇駭,發(fā)聲若雌雞,而相驚以瓜分為也”。孫中山也因土、摩革命成功而對中國革命信心倍增:“近東病夫之土耳其瓜分問題已由革命而解決,無名之摩洛哥干涉問題亦由革命而解決,中國豈異于是哉?!”在革命黨人看來,土、摩兩國革命比康梁所舉法國大革命更具說服力,不能因法國大革命招致干涉而斷言一切革命都不可行,“法國之革命,有利有弊,而其弊又非必不可逃避者也”。
在厘清革命與瓜分邏輯關(guān)系的同時,革命派還批駁反對者的夸大污蔑之詞。如對“各國借口于內(nèi)亂而行瓜分”之說,革命黨人以義和團運動引發(fā)所謂“內(nèi)亂”但沒有導致瓜分為例,說明列強瓜分與否不必然以內(nèi)亂為借口,頗具說服力;對“革命軍依靠某一國,均勢被打破,干涉之局成而瓜分至”的說法,革命黨人明確表示,革命軍純?nèi)巫粤?,不依賴外兵。辛亥革命的實踐證明了這一點。
對立憲派的合理質(zhì)疑,革命黨人則提出應對方案。其一,對“革命軍成功,則各國前此由滿洲政府所得之權(quán)利將盡失之”故而干涉之說,革命黨人表示,無論戰(zhàn)時還是戰(zhàn)后,都將依國際法行事,承認條約規(guī)定的各國權(quán)益。在隨后頒布的《中國同盟會革命方略·對外宣言》中,革命黨人承諾此前中國與各國締結(jié)之條約繼續(xù)有效、償款外債照舊承認、所有外人既得權(quán)利一體保護、保護外國居留軍政府占領區(qū)內(nèi)之人民財產(chǎn)等。其二,反對者認為,革命軍起,必然會引起“排外”,故而必招致干涉。為此,革命派提出“秩序革命”主張,強調(diào)“革命之目的,排滿也,非排外也”,革命成功后,革命黨人也會按照國際法,盡文明國之義務,享文明國之權(quán)利。他們特別區(qū)分“自然的暴動”與“秩序的革命”,認為自然暴動確有引發(fā)排外的可能,無益于國家,也為革命黨人所不取。革命黨人從事的是“秩序的革命”,是對自然暴動的改良,“使之進化,道在普及民族主義、國民主義,以喚醒國民之責任,使知負擔文明之權(quán)利義務,為吾人之天職”,將革命可能造成的混亂降到最低,消除列強干涉的可能。其三,革命派考慮到“革命損害各國商務而遭干涉”、“清政府求助外國干涉”等情形,但上述情形是否出現(xiàn)主要取決于列強和清廷的態(tài)度。故革命黨人承認列強確有出兵干涉可能,表示即便如此,我國民“必痛心疾首,人人致死,無所于疑也……外侮愈烈,眾心愈堅,男兒死耳,不為不義屈,干涉之論,吾人聞之而壯氣,不因之而喪膽也。外乘各國之均勢,內(nèi)恃國民之意力,既無被干涉之原因,即使事出意外,亦非無備者也,內(nèi)儲實力,外審世變,夫然后動,沛然誰能御之?”與立憲派維護腐朽落后的清政府相比,革命派擔負推翻舊制度、推動中國進步的重任,代表歷史前進的方向。面對列強干涉之可能,革命派提前部署,盡量降低風險。即使最終無法制止列強干涉,革命派仍然不畏懼和放棄,勇氣與擔當值得稱道。
對革命派提出的應對方案,立憲派主要集中批評第二點和第三點。梁啟超認為革命爆發(fā)后,起義必將此起彼伏,革命黨人無法保證所有起義軍都能“秩序革命”;革命本身與秩序最難相容,“秩序革命”不過是“書生之見、架空之理想”,“其結(jié)果仍與自然的暴動無以異”。另外,他也對“外侮愈烈,眾心愈堅”論不屑一顧,認為是“童馬矣之言也,未嘗一自審吾之力如何,又未一審人之力如何,惟喊殺之聲連天,遂謂人之必將聞喊聲而震懾也”。梁啟超強調(diào)秩序革命的困難和中外實力懸殊,雖有因噎廢食之嫌,但確是革命黨人駁論的薄弱點,并在后來的革命實踐中得到驗證。
此外,革命派努力回應楊度所說的因“內(nèi)部瓜分”導致“外部瓜分”問題。章太炎的《中華民國解》正是為回應楊度的“瓜分論”而作。在他看來,滿漢問題情況特殊,之所以要“排滿”,是因清王朝統(tǒng)治者“覆我國家,攘我主權(quán)”,只有“滿洲之汗大去宛平,以適黃龍之府”后,才允許其“種人順化”;蒙回藏則完全可行同化政策。針對楊度所說的“內(nèi)部瓜分”,章太炎認為西藏自元之后“皆率土來賓,不煩一旅”,不會因為清朝的覆亡而分離;蒙古“亦易馴耳”;回部比較復雜,章太炎沒有信心,但認為即使自離,仍“事事將求阞于漢人”,更可能是“求與漢人同化之不暇”。他雖設想滿蒙回藏能“同化”為中華民國之民,卻對民族問題的復雜性及英俄等列強眈眈虎視之下民族分裂的潛在危險估計不足。至于“外部瓜分”之說,章太炎認為列強不會貿(mào)然瓜分中國,因為他們深知中國“地大物博”,非須臾所能制服,若四分五裂,兵連不解,更無法收拾,保全中國更符合列強利益,這也正是庚子年八國聯(lián)軍不瓜分中國的原因。但庚子年間中國未被瓜分,不等于革命期間列強不會在邊疆民族地區(qū)趁火打劫。將希望主要寄托于列強之不干涉而非即便干涉也有足夠?qū)嵙Φ种?,失之消極被動和盲目樂觀。
值得注意的是,革命黨人雖竭力駁斥“革命瓜分論”,但內(nèi)心卻不無疑慮,甚至在其內(nèi)部直言不諱。1905年夏,孫中山與陳天華等人談話,明言內(nèi)亂與瓜分之關(guān)系:
中國現(xiàn)在不必憂各國之瓜分,但憂自己之內(nèi)訌,此一省欲起事,彼一省亦欲起事,不相聯(lián)絡,各自號召,終必成秦末二十余國之爭,元末朱、陳、張、明之亂,此時各國乘而干涉之,則中國必亡無疑矣。
孫中山憂內(nèi)訌的原因,還是在于內(nèi)訌后的“各國乘而干涉之”。1911年2月,孫中山仍表示,革命黨已積累一定實力,“大功之成可以操券。所恐者,則外國之干涉耳”。陳天華在論及秦末之“革命”時說,“中國今日而革命也,萬不可蹈劉、項之覆轍,而革命之范圍必力求其小,革命之期日必力促其短。否則亡中國者革命之人也”。革命范圍求小、期日求短,避免列強干涉即為重要原因。同樣是出于瓜分憂慮,革命派內(nèi)部在排滿問題上出現(xiàn)明顯分化,已出現(xiàn)“五族共和”的潛流,黃興、劉揆一等在革命前夕已經(jīng)主張“五族共和”??梢哉f,立憲派的瓜分示警加速革命黨人“排滿”政策的轉(zhuǎn)變和“五族共和”觀念的形成。
上述分析表明,在與立憲派論戰(zhàn)中,革命派對“革命瓜分論”的駁論取得極大進展,由最初的被動應戰(zhàn)轉(zhuǎn)為主動出擊,論述主題也由革命“不會召瓜分”轉(zhuǎn)變?yōu)楦锩?ldquo;杜絕瓜分”之手段。革命派主張通過武力推翻清政府,杜絕中國被瓜分的可能,較之立憲派因畏懼瓜分而反對革命的妥協(xié)態(tài)度無疑更符合歷史潮流。面對“革命將召瓜分”的質(zhì)疑,革命派進行理性分析和回應,完善革命方略,反映其務實作風和英雄主義氣概。但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國,革命必然面臨諸多不確定因素,加之革命派實力不足、“排滿”民族主義理論存在局限,其駁論說服力大打折扣。故而“革命瓜分論”一直縈繞國人心頭,瓜分隱憂更在革命爆發(fā)后成為影響革命進程的重要因素。
三、瓜分隱憂與革命進程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fā)。潛藏于國人心頭的瓜分隱憂被喚起,且貫穿于革命與和談的整個過程。中國如何在實現(xiàn)革命目標的同時不被瓜分,是對各黨各派政治智慧的嚴峻考驗。
清廷預備立憲之初,立憲派幾乎一致反對革命。但隨著清廷“假立憲”暴露特別是革命爆發(fā),立憲派日漸分化。但無論是轉(zhuǎn)向革命者還是堅持立憲者,其內(nèi)心都有深深的瓜分憂慮。1911年11月,順直諮議局、憲政公會致電內(nèi)閣,要求清廷順勢“組織共和政體”,顧慮之一即“若長此兵連禍結(jié),恐亂未息而外患已乘,立兆瓜分,黃種且將不保”。駐外使節(jié)陸徵祥、劉鏡人也聯(lián)名懇請清廷讓位共和,否則“以內(nèi)亂而召外侮,竟使兩族同淪……尤非所以光史冊而對祖宗”。與此前立憲派以革命將招致瓜分為由反對革命不同,此時他們發(fā)現(xiàn),革命是人心所向、大勢所趨,順應大勢、承認共和才是免遭瓜分、挽救危亡的有效路徑。
而勸說革命黨人接受君主立憲者,同樣受瓜分隱憂的驅(qū)動。瀛孫呼吁革命黨人放棄共和,“與其以外人之干涉而息爭,貽豆剖瓜分之禍,何若以兩黨調(diào)停而罷戰(zhàn),泯鯨吞虎視之心”。也有論者從維護國家領土完整角度強調(diào)“君位宜存”,認為列強一直虎視眈眈,“借口瓜分實意中事”,“更何論土崩瓦解如今日乎!現(xiàn)各國以保僑民為詞,增兵調(diào)艦……且蒙疆西藏之愚民,久與外人相習,則懼兵禍之波及,轉(zhuǎn)求外人之保護,亦自亡之一端也”。即使袁世凱的內(nèi)心也不無中國被瓜分的顧慮。當《泰晤士報》記者對保留腐敗的清政府及實行君主立憲表示異議時,袁世凱表示,“一旦滅除滿清政府,恐起內(nèi)亂。且恐不免損及外人利權(quán),傷及外人生命,因而召干涉瓜分之禍”。他最初派代表赴武昌勸和,也有“望都督熟為籌謀,無釀瓜分之禍”等語。據(jù)稱當時袁世凱為勸說革命黨人接受君主立憲,不惜“運動外國報界訪事”。正因深知“外力干涉”的威懾力,他才屢屢以此向革命黨施壓。
對袁世凱借“外力干涉”施壓之意,革命黨人心知肚明。湖北軍政府都督黎元洪對袁世凱初次派來的議和代表表示,“瓜分之語,豈足以嚇湖北革命黨……且中華同胞不革命,滿人能擔認各國不瓜分乎?”不畏“瓜分”恫嚇是革命黨人的一貫態(tài)度。但在革命進程中,瓜分憂懼一直是影響其決策的重要因素。革命伊始,革命派即高度重視可能引發(fā)列強干涉的敏感事宜,著力承認和保護外國人特權(quán)及生命財產(chǎn)。湖北軍政府一經(jīng)成立便頒布《刑賞令》,規(guī)定“保護租界者賞”,“傷害外人者斬”。10月12日,湖北軍政府照會駐漢口各國領事,承諾保護租界和各國人民財產(chǎn),各國與清朝簽訂的條約繼續(xù)有效,應付之賠款或外債如數(shù)償還。革命軍按照“秩序革命”預案,在武昌起義中確實做到嚴明紀律、文明革命。美國國務卿在向總統(tǒng)匯報時即言:“迄今外國人的利益一直受到悉心尊重,這就將這次革命與以前的革命區(qū)別開來,并表明了領導層的智慧,努力避免外國干涉的危險。”10月18日,駐漢口領事團宣布不進行軍事干涉,“嚴守中立”,對革命黨無疑具有重要意義,暫時緩解了其有關(guān)“干涉”的顧慮。
然而,隨著革命戰(zhàn)爭持續(xù),諸多不確定因素仍有引發(fā)列強干涉的可能。首先,若戰(zhàn)爭持續(xù)不已,兵連禍結(jié),瓜分仍不可免。時人論及內(nèi)亂與外患的關(guān)系,認為“自古國家有外患者,必不可生內(nèi)亂,內(nèi)亂一生,外患因之愈棘”,而今日“我之土地主權(quán),已大半入他人掌握之中,事事受其牽制”,作為“非完全自主之國”,戰(zhàn)事不可久延,否則“上下交哄,戰(zhàn)爭不已,是益授外人以隙,而速中國之亡”。當時各國在華商業(yè)利益受到影響,長沙出現(xiàn)“排外暗潮”,陜西省也出現(xiàn)革命波及外人現(xiàn)象。列強以保護外人財產(chǎn)生命為由出面干涉已不再是假設,而是隨時可能發(fā)生的現(xiàn)實。日本輿論即云:“比來山西陜西各地匪賊蜂起,虐害外人,而今而后,騷亂益甚,至于國內(nèi)之秩序,大相紊淆。則此種之憂虞在所不免,諸外國人之自衛(wèi)上,殆亦有不得不豫為措置者乎!”莫理循也觀察到,“各省都非常混亂,再也不能夸耀共和運動有秩序地進行了”。
其次,各省“獨立”引發(fā)時人的瓜分憂慮。武昌起義后,14省先后獨立,“獨立與瓜分,如涇渭不相混也,乃今之試瓜分者,將借徑于獨立”。伍廷芳在答《中國快報》記者問時特別解釋各省獨立問題,“完整的中國仍將是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某個省宣告獨立絕不意味著它脫離國家的其余部分,而是說明它與帝國政府公開決裂”。但各省分立不僅削弱清政府的統(tǒng)治,而且意味著暫時無法償還此前的外債賠款,為列強干涉提供借口。時論即指出,各省獨立后,“政府從前之外債、賠款,與各省一切關(guān)稅路礦之抵押,在獨立者必不能承認”,將因“獨立之名,轉(zhuǎn)以召干涉、速瓜分也”。事實上,各省獨立業(yè)已引起列強矚目,孫中山在歸國途中致電軍政府稱,“文已循途東歸,自美徂歐,皆密晤其要人,中立之約甚固。維(惟)彼人半未深悉內(nèi)情,各省次第獨立,略致疑怪”。他深感不安,建議革命軍政府盡早組織會議、推定總統(tǒng),“但求早鞏國基”。他在與英籍好友康德黎談話中表示:“今之中國似有分割與多數(shù)共和國之象,余甚希望國民速建設一善良之中央政府。”有報刊引用美國政治家言論,說明各省獨立的危險:“各省獨立自召瓜分,當清政府顛覆之時,即中國全民族滅絕之日。”當時宣布獨立的不只是省,甚至有些府縣也跟著宣布獨立。時論警告:“此疆彼界,各自為謀,統(tǒng)中國千數(shù)百州縣,雖分為千數(shù)百獨立國可也。內(nèi)部瓦解之勢既成,外界瓜分之禍斯至!”
各省獨立浪潮中,最棘手也最令人擔憂的是蒙藏地區(qū)的“獨立”。革命黨人的“民族主義”宣傳已引起立憲派因“內(nèi)部瓜分”導致“外部瓜分”的憂慮。各省獨立后,蒙藏問題日益凸顯,因其地尚未設行省治理,“一旦朝綱解紐,彼即有躍躍出柙之余地,軍政府又豈能窮兵遠征,不為英俄所煽動,而借此干涉哉!茍英俄進窺蒙藏,而各國機會均等,則日取滿洲,德攫山東,法據(jù)云南,我國領土遂紛紛不為各省之所有而為各國之所有,軍政府又將何如乎?”在此憂慮催化下,楊度與汪精衛(wèi)分別代表立憲、革命兩派共組“國事共濟會”,宣言稱,若“漢人團為一國,蒙回藏遂以解組,以內(nèi)部離立之原因,成外部瓜分之結(jié)果”,故兩黨聯(lián)合發(fā)起此會,“意在使君主、民主一問題,不以兵力解決,而以和平解決”。他們認為,兩黨有諸多共識,“如確定憲政,發(fā)揮民權(quán),則兩黨之所同也。滿漢蒙回藏五種,必使同立一政府之下,決不可使分離,以與各國保全領土主義沖突,又兩黨之同也”。更重要的是,“兩黨共同之目的”,“皆不過成立立憲國家,以救危亡之禍而已”。因君主、民主之分歧而招致瓜分,根本不符合兩黨“救國之本意”,而“亡國之責兩黨不能不分擔之矣”。顯然汪精衛(wèi)已不再執(zhí)念于“革命杜絕瓜分論”和“排滿”,而與楊度聯(lián)手,為免遭“瓜分”、“五族”統(tǒng)一奔忙。
列強雖然表態(tài)“中立”,但面對戰(zhàn)爭持續(xù)、各省獨立形勢,仍有出面干涉的跡象,梁啟超即言“今各國雖號稱中立,然以吾所知者,則既磨刀霍霍以俟矣”。革命發(fā)生后,各國以保護租界和外僑為名,調(diào)集軍艦駛?cè)霛h口。北京至山海關(guān)鐵路沿線本就駐有大量外國官兵,配有武器。北京外交團會議還通過增加華北駐軍的決定,傳遞出可能出面干涉的信號。日本政論家浮田和民稱:“倘此次內(nèi)亂,曠日持久,官革兩軍勢力不決,徒使無辜之人民、世界之貿(mào)易永受其禍,自難保列強不起而干涉。即使事不至此,列強各遣軍旅,保護僑民,事實上亦與干涉等耳。”駐德公使梁誠致函內(nèi)閣,報告德國目前雖“尚無借端干預之意”,但“所慮者,黨派太紛,要求過甚,內(nèi)外擾攘,靡有已時,商務受其影響,厘稅因之短絀,洋債賠款兩難應付,爾時雖各國欲不干預而不可得”。事實上,俄日等列強已在私下醞釀瓜分中國,只是礙于列強均勢而沒能得逞。英美等國雖無直接干涉之意,但戰(zhàn)爭對其在華利益的威脅隨時可能改變其態(tài)度,英國就有輿論云:“中國革命風潮頗起吾英之憂慮者也。吾英在中國所得利益,幾難計算……故此革命風潮之延長,于英國利益至為危險。”
11月24日,英使朱爾典就陜西西安英人“被匪戕害”之事與外務部交涉,表示擔心該處“各教士亦難保其穩(wěn)固”,要求告知“西安近況及旅居該處之外人財產(chǎn)性命各消息”,“望中國政府竭力設法,迅將外人時常經(jīng)過之區(qū)早日平靖為要”。11月25日,兩軍在漢陽交戰(zhàn),炮彈落到英俄租界,引起各國駐漢口領事不滿。朱爾典為此晤談袁世凱,“告以英國旅漢之人,因戰(zhàn)事接續(xù)所受之危險,及可慮情形”。袁世凱當即表示“如能兩方面設一滿意之停戰(zhàn)之法,甚愿飭停戰(zhàn)爭”,希望朱爾典將此意轉(zhuǎn)達湖北軍政府。自“出山”起,袁世凱多次謀求和談。其謀和固然有多重考量,諸如撈取政治資本、最大化個人利益等,然擔心列強干涉無疑是其中之一。他對日本駐華武官阪西談及此事稱:
平定時局,殊非易事,各地秩序漸趨混亂,殺害外國人之類事件已偶有所聞。長此以往,必不免惹起外國干涉。實際上外國干涉已可謂迫在眉睫,如當前英國總領事在漢口進行之居中調(diào)停,即可謂其開端,頗堪憂慮。若欲避免外國干涉,必須盡快平定亂局……
時任資政院議員、立憲派重要人物汪榮寶也在日記中記道:
徐相(指徐世昌——引者注)來談,謂革黨近在奉天、大連等處有所舉動,頗有日本人在內(nèi)為之主謀,并接濟軍械,俟革黨發(fā)動,日本政府即以兵據(jù)奉天,蓋運動中國內(nèi)亂,因而乘機以平亂為口實,遂其野心也。又聞英人進兵廣州,法人進兵云南,若再不解決,必召瓜分之禍,屬設法將此意宣布國民,先將奉天暴動暫行按住,徐商平和解決之策。
“瓜分”憂慮正是促成南北雙方開始和談的思想基礎之一。
在朱爾典調(diào)停下,12月18日,伍廷芳、唐紹儀分別代表南北政府在上海英租界開始議和。英法俄德美日六國駐滬領事隨即向議和代表提出“盡快達成一項旨在結(jié)束目前沖突的協(xié)議”的“忠告”,袁世凱估計,“如延不解決,各國必出而干預,欲求為現(xiàn)在之局面而不可得”。伍廷芳也在和談中表示,“我等最注意者,宜使中國完全無缺,不為外人瓜分”??梢娏袕姼缮婀戏植恢皇橇椗傻念A言或時人的“憂危之論”,更是影響革命進程的客觀現(xiàn)實。
議和開始與雙方強烈的“瓜分”憂慮密不可分,而議和能夠曲折進行、免于破裂,也與此種憂慮密切相關(guān)。雙方會談初步達成以國民會議決定國體的共識。唐紹儀在向袁世凱匯報此結(jié)果時表示:
此次和議一敗,戰(zhàn)端再啟,度支竭蹶可虞,生民之涂炭愈甚,列強之分割必成,宗社之存亡莫卜,倘知而不言,上何以對皇太后,下何以對國民。紹儀出都時,總理大臣以和平解決為囑,故會議時,曾議召集國會,舉君主民主問題,付之公決,以為轉(zhuǎn)圜之法。
遺憾的是,雖清廷同意以國民會議決定國體,但袁世凱卻以不滿會議地點及代表產(chǎn)生方式為由,拒絕承認雙方已經(jīng)商定的條件,唐紹儀被迫提出辭職,和談幾乎陷入絕境。而對列強干涉瓜分的畏懼,特別是俄國支持下的外蒙“獨立”,成為推動和談走出絕境的重要因素之一。
辛亥革命發(fā)生前,俄國已覬覦蒙古,但在列強均勢格局下不無顧忌。武昌起義后,俄國認為時機難得,于1911年11月、12月間策動外蒙親俄集團宣布“獨立”,成立所謂“大蒙古國”,以八世哲布尊丹巴為“日光皇帝”,似乎正應驗以“內(nèi)部瓜分”致“外部瓜分”的預言。對此,孫中山在1912年1月1日的就職宣言中表態(tài):“國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漢、滿、蒙、回、藏諸地為一國,即合漢、滿、蒙、回、藏諸族為一人。是曰民族之統(tǒng)一;武漢首義,十數(shù)行省先后獨立。所謂獨立,對于清廷為脫離,對于各省為聯(lián)合,蒙古、西藏意亦同此。行動既一,決無歧趨,樞機成于中央,斯經(jīng)緯周于四至。是曰領土之統(tǒng)一。”唐紹儀致電內(nèi)閣:“四蒙獨立,是已離去中國,外人得所借口,勢必瓜分。和議若再不決,將來東三省又倡獨立,遼東豈復中國所有。”國內(nèi)反對共和之聲一度因之高漲,有輿論批評革命派“非曰外人決無干涉中國領土主權(quán)之事,凡以干涉相警告者皆言乎!今試起而視之,共和之馨香未至,邊陲之警耗先傳,藩王攜貳,強鄰唆使,業(yè)已咄咄逼人”。蒙古王公聯(lián)名致電伍廷芳反對共和,擔心君主一去,滿蒙藏“不知鹿死誰手”,中國“四無屏蔽,其能僅以十八行省立國乎?能使彼持均勢主義之列強,坐視一二強鄰獨收滿蒙藏回之利,不進而瓜分十八行省乎?”
在此背景下,從速、和平解決爭端成為各界共識。時論呼吁南北議和代表應“互相讓步,從速了結(jié)”,“則南北軍民,既不致浪擲頭顱,而東亞和平之局,誰敢破壞,議和諸公之有造于國,豈淺鮮歟!”上海國民協(xié)會致電袁世凱指出,“我華合五民族而成一大國,不意俄啟野心,脅蒙外向,近竟正式要求蒙土將歸俄有,均勢之局一破,瓜分之慘立至”,呼吁南北統(tǒng)一,合力御外。時人“盼望和平,如饑思食,如渴思飲,惟恐大局破壞,瓜分即在目前,所以日日閱報,以盼承平”。
瓜分憂慮對南北政府決策之影響,正如時論所稱,“今吾局勢顛危,國之存亡,全視列強意向,毋庸諱言也。武漢事起,官革兩派,勢固水火,而同抱瓜分之懼,同存依賴之情,亦無可諱言也”。法國駐漢口領事向法國駐華公使匯報稱,據(jù)王正廷所言,“袁世凱和孫逸仙之所以達成協(xié)議,用十分優(yōu)渥的待遇讓皇帝迅速退位,是為了協(xié)同一切力量,對付俄國人和日本人在蒙古和滿洲的態(tài)度中表現(xiàn)出來的危險。中國的南北兩黨對俄國人和日本人侵吞兩省確實都表現(xiàn)得慷慨激昂,他們會下決心盡早派兵前去應敵。”和談接近尾聲時,部分滿族親貴不甘退出歷史舞臺,態(tài)度激烈,甚至有“借外兵”之說,士人羅惇曧即觀察到,“北軍異常激昂,非戰(zhàn)不可,若使外人不干涉,必血戰(zhàn)矣”。但清廷最終沒有選擇“借外兵”的邪路,而是宣布退位、接受共和,“合滿漢蒙回藏五族完全領土為一大中華民國”。
1911年12月21日,孫中山與胡漢民、廖仲愷論及必赴滬寧主持大局緣由:
革命軍驟起,有不可向邇之勢,列強倉猝,無以為計,故只得守其向來局外中立之慣例,不事干涉。然若我方形勢頓挫,則此事正未可深恃。戈登、白齊文之于太平天國,此等手段正多,胡可不慮?謂袁世凱不可信,誠然。但我因而利用之,使推翻二百六十余年貴族專制之滿洲,則賢于用兵十萬。
孫中山曾在論戰(zhàn)中斷言太平天國式的外力干涉不會重演,在此卻坦言“胡可不慮?”,對外力干涉瓜分的恐懼,正是他與并不可信的袁世凱妥協(xié)的重要驅(qū)動力。黃興選擇袁世凱的心態(tài)與孫中山無異,他曾致函汪精衛(wèi)表示,之所以向袁世凱承諾在其贊同共和后推舉他為“中華民國大統(tǒng)領”,“無非欲早日恢復完全土地,免生外人意外之干涉”。
隨著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瓜分輿論有所減弱,但列強在承認中華民國政府問題上多所掣肘,高懸的瓜分利劍依舊令人心悸。日人大隈重信就稱:
中國革命之風潮,自表面觀之,似已告終,其實不然。言內(nèi)政則國本尚未鞏固,言外交則列強猶未承認。譬之扁舟,于深夜渡海,不知經(jīng)幾多風波,幾瀕于危險,而后能得一線之光明,以達于彼岸。設于危困之中,列強乘間而入,鯨吞虎噬,狡焉思逞,以實行其并吞之策,則瓜分豆剖,可立而待,后顧茫茫,亞東之風云,又豈能逆料者哉!
中華民國政府為得到列強承認可謂多方努力,但成效有限,“吾若要求,彼將要挾愈甚。日來日、俄提議滿蒙特權(quán),英國提議西藏特權(quán)諸事,吾已引為寒心,寧可再行自出要求,致鑄錯于九鼎”。孫中山也氣憤指出:“今日民國成立已一年,而列國互相阻難,無一國肯首先公(應為“正”——引者注)式承認。而蒙古一域之獨立,俄乃首先承認之,各國不以為難。此非故為瓜分之余地乎?”直到1913年5月,美國成為列強中較早承認中華民國的國家,民國外交上的孤立地位有所改變,其他國家則多到1913年10月才宣布承認中華民國。
此后,“革命瓜分論”逐步淡出當時的輿論界,但瓜分問題遠未解決。當時中國雖實現(xiàn)形式上的統(tǒng)一,然內(nèi)部問題重重,紛爭不斷。在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中華民國臨時統(tǒng)一政府正在籌備之際,時論警告稱,若各方再遲疑爭執(zhí)、不求實際之統(tǒng)一,“恐談判未終,而他人已升堂入室也”;“欲免外人之干預、國勢之危亡,實視對內(nèi)問題為根據(jù),所謂實際上之統(tǒng)一也”;“實際之統(tǒng)一”一為對于內(nèi)部之統(tǒng)一,即各省“消除畛域,解釋紛爭”,一為對于蒙藏回“藩部之統(tǒng)一”。中國內(nèi)部一日不穩(wěn)定統(tǒng)一,瓜分隱憂就一日無法消除。甚至至1921年,孫中山仍然強調(diào):
以現(xiàn)勢論,瓜分中國之說,表面上似甚冷靜,實則不然。其在以前,此種論調(diào)頗高,吾國人士尚抱有亡國亡種之痛,思所以挽救之。自武昌革命而后,乃漸歸沉寂,以為外國不復言瓜分,中國遂亦相與忘之,此乃大誤!
可見,中國想要徹底擺脫被瓜分的危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結(jié)語
“革命瓜分論”和“革命杜絕瓜分論”,本質(zhì)上討論的是如何處理推翻清王朝統(tǒng)治與抵抗列強侵略瓜分之關(guān)系,即近代中國兩大基本任務——反對封建主義與反對帝國主義之關(guān)系。革命與立憲兩派都認識到,清政府的統(tǒng)治與帝國主義列強的在華利益息息相關(guān),革命派認清清政府是“洋人的朝廷”,主張推翻其統(tǒng)治,建立民主共和政府,剪斷列強瓜分中國的“導引線”,同時達到反對帝國主義的目的;而立憲派雖深知列強已通過清政府“無形瓜分”中國,但依然對清政府抱有幻想,懼外畏外,認定反封建的革命將因損害列強在華利益而使中國遭到瓜分,得出革命將加重帝國主義侵略的片面結(jié)論,對內(nèi)對外的妥協(xié)性與軟弱性不言而喻。但是,立憲和革命兩派就“革命是否招致瓜分”問題的持續(xù)爭論意義重大,客觀上警示革命黨人做好杜絕列強干涉的預案,促使他們進一步思考如何維護中華民族各族團結(jié)和國家統(tǒng)一,推動其革命理論和策略的調(diào)整與完善。
面對“革命瓜分論”強勢沖擊,革命黨人提出“革命杜絕瓜分論”,以中外史實正面論證革命的合法性,并規(guī)劃一系列應對外來干涉的策略,通過事先預案降低列強干涉的可能性,盡量不予列強干涉借口。革命派對革命與瓜分關(guān)系的認識得以深化,其“民族主義”觀念也逐漸由“排滿”轉(zhuǎn)向“五族共和”。但由于自身實力不足及革命理論的缺陷,革命派在反駁“革命瓜分論”時,既無法完全排除因戰(zhàn)爭長期持續(xù)、規(guī)模擴大而波及“外人生命財產(chǎn)”的可能,也沒有提出避免因“內(nèi)部瓜分”而導致“外部瓜分”的有效方案,故未能徹底消除國人心頭的瓜分隱憂。
辛亥革命爆發(fā)后,瓜分威脅如影隨形,瓜分憂慮更深刻影響各黨派的政治選擇和革命整體進程。戰(zhàn)爭持續(xù)、各省獨立及其引發(fā)的列強公開“忠告”和私下活動,似乎都在應驗立憲派“革命有自取干涉之道”的預言。俄國支持下的外蒙“獨立”更激起因“內(nèi)部瓜分”導致“外部瓜分”的強烈憂懼。在此背景下,南北雙方和輿論關(guān)注的焦點都轉(zhuǎn)向如何盡快解決爭端、達成和解,一致對外、免遭瓜分,盡早、從速、和平成為各方共識。最終,南北雙方從戰(zhàn)爭走向和談,在和談中互相妥協(xié)、各自讓步,最終達成清帝退位、優(yōu)待皇室、確立共和、大總統(tǒng)位讓與袁世凱的解決方案,成就了辛亥革命的“‘低烈度’與大業(yè)績”。究其原因,除雙方財政拮據(jù)、兵力不足外,還與舉國上下的瓜分隱憂密切相關(guān)。
然而必須指出,革命派雖然在推翻清政府、建立共和上態(tài)度堅決,但因擔憂瓜分,不僅在談判中被迫迅速向袁世凱妥協(xié),而且在對外關(guān)系中承認列強此前通過不平等條約獲得的特權(quán)和利益。“低烈度”的革命意味著人民大眾與封建主義、帝國主義的矛盾被部分掩蓋而非徹底解決,辛亥革命因此未能完成反帝反封建的任務。這一方面緣于革命派自身實力不足,必須集中有限力量對付國內(nèi)的封建勢力,無法做到同時與帝國主義勢力開戰(zhàn)。誠如英國輿論所言,“彼(指孫中山——引者注)謂遵守條約擔任外債,此固勢所必然,否則將觸列強之怒,列強又詎能任其不遵守不擔任耶?”另一方面,革命派對列強的幻想也深刻影響其革命策略。他們寄希望于通過承認列強在華既得利益,換取列強對革命的“中立”甚至支持態(tài)度。但實際上,列強對革命的態(tài)度以其根本利益為歸依。他們之所以沒有選擇支持清政府,是意識到清政府的腐敗統(tǒng)治已經(jīng)難以維系,“縱使以大力壓制目前之革命,然將來結(jié)果必與斯時相等。蓋中國內(nèi)政之腐敗,勢必用強迫之力以驅(qū)除,愈敏捷則愈易奏效,蓋亦在不數(shù)年間也。此一結(jié)果,無人可為之隱諱者矣”,宣布“中立”更便于根據(jù)形勢調(diào)整對各方勢力的態(tài)度和對華政策。即便其傀儡清政府走向滅亡,列強也必然以自身利益為基點,重新尋找利益代言人,而非真心實意“保持中立”甚至支持革命,列強最終選擇支持袁世凱為“大總統(tǒng)”即是明證。而從列強后續(xù)侵略活動看,雖革命黨人逐步放棄“排滿”宣傳,積極倡導“五族共和”,但列強并沒有因此停止對中國邊疆地區(qū)領土的覬覦,俄國支持下的外蒙“獨立”活動仍在繼續(xù),挑撥少數(shù)民族與漢民族矛盾、挑唆少數(shù)民族上層分子分裂的陰謀層出不窮。瓜分的威脅并沒有因革命策略和國家政策的調(diào)整而消除。由此可見,在半殖民地半封建中國,只有放棄幻想、認清帝國主義列強的本質(zhì),進行徹底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才能杜絕“瓜分”,真正實現(xiàn)民族獨立、國家富強。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教授、中國歷史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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